白薇的指尖游走在丝桐的每一根弦上,每一次拨动都流淌出“水”的温柔,“风”绵软,以及“叶儿”的“风”的扶持下飘落“水”上的悠扬感。
    叶抚第一次听这首曲子。这种韵调,蕴藏在韵调中的情象让他确定,曲子应当是白薇的新曲。听曲识人,他大致上明白,为何每一次久别重逢够,白薇都不会说起分别时发生的事,因为,那些故事全都在曲子里了。
    这是白薇给予叶抚的重逢礼。她将一年里的想念与发酵的喜爱全都放进了乐曲中,在梨树下,有细雪做伴之时,赠予他。
    双手落定,一曲终了。
    晚秋天凉,趁景趁情,都要放置一座小暖炉。叶抚就坐在小暖炉旁边,看着院子里白薇青丝堆雪、素手撩动。
    “打算叫什么名字?”叶抚问。
    叶抚没说主角,但白薇知道他在问什么,抬头笑道:“东宫。”
    “东宫啊……”叶抚呼出口气,“感觉到了什么吗?”
    白薇仰面,透过梨花缝隙,望向雨后的晴夜,“或许,你即便不曾出现在我生命里,我即便成了那挡灾的神,该来的还是会来。生命中注定的那一部分,我无法逃避。”
    “期待,还是害怕?”
    白薇看向叶抚:“你的看法呢?我苏醒后,你希望我是什么样得,还是说,你本就知道我原本的样子?”
    叶抚没有骗她,“我知道。”
    白薇嫣然,“那你喜欢吗?”
    叶抚身体微微向前,“只要你还是白薇,我就喜欢。”
    “以你的本事,要是想,我永远都会是白薇。”白薇笃定地看着叶抚。
    叶抚笑道:“我没有那样的控制欲。你并不属于我,我不能帮你做选择。”
    白薇随意地拨了拨丝桐,并无欢喜地笑道:“自我懂事起,东宫这个姓氏便盘旋在我脑海之中。大概,白薇只是东宫的一部分吧。”
    “你果然还是你。”
    “是啊,谁让我说不来情话呢……就只能说些现实实在的。”白薇神情淡然。
    月升得高了,清光扑在院子里,映照出霞意。
    叶抚拍散沉寂,笑着问:“那,你有信心让我喜欢上东宫吗?”
    白薇闷沉的心思一下子被叶抚勾动,她的理性被感性越过,整个人神情变得紧张起来,“我有!”她又站起来,捏着手,似承诺,似希冀,又一声:“有!”
    叶抚笑而不语。
    白薇看着叶抚一动不动,提起来的情绪又掉了下去,只手遮半面,哀怨地说:“到时候,你还是你,但我不止是我了。我就怕,我哪天醒来,突然,突然……”她声音愈发低,“就变得不喜欢你了。”
    叶抚轻声回应,“你说过,希望平等的爱。自然,你不会是一个人追求,我也不会是一个人等待。”
    白薇愣愣地看着叶抚,“要是我成了东宫,不喜欢现在的你,你也不喜欢成为东宫的我,那我们之间还会有联系吗?”
    “只要我们都不曾消散天地,联系便不会断绝。”叶抚柔声说,“你是我的神,我是你的神官。”
    “神与神官……”白薇细声呢喃,眼眶有些酸涩。她想起了曾经在明安城孤独等候的日子,又想着或许会再次变得孤独,不禁笑着、伤心着说:“听上去,很让人感动呢。”
    他们没有彼此相拥,却好似在彼此身体里融化。
    “叶抚,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很好看。”
    “有比我更好看的。”
    “但她们不是你。因为是你,我才觉得好看。”
    “当你喜欢上别人,也会说同样的话吧。”
    “不曾发生过的事,有无数的可能。发生的事,只有一种结果。”
    “就是现在啊。”
    “是的,你是唯一。”
    “叶抚,你以前喜欢过别人吗?”
    “有过。”
    “现在还喜欢吗?”
    “若我还喜欢她,就不可能喜欢你了。”
    “喔……我可以知道她的名字吗?”
    “当然。她叫荀琳琳。”
    “荀琳琳……完全不同的起名风格呢。她出生的地方离我们这边很远吧。”
    “是啊,很远……很远……”
    “也是你的家乡吗?”
    “嗯。”
    “真想去看看呢。”
    叶抚在心里回应:我也想。他笑着说:“我无法承诺你带你去我的故乡,但有机会的话,我不会孤身一人前往。”
    白薇仰面,一朵梨花恰好落在她的鼻尖。她露齿一笑,“我当你承诺我了。”
    叶抚吸了口气,稍微停了停又问:“你想知道你本来的模样吗?”
    白薇偏头,“说不想是假的。”她低眉,“但我希望你不要告诉我。要不然,我会天天念想的。”
    叶抚点头,“也是啊,毕竟这种事情不太好接受。”
    白薇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谈论下去了,她双手定在弦上,“叶抚,我再给你弹一首曲子吧。”
    “新曲吗?”
    白薇想了想,“对白薇而言是新曲,但对东宫来说,似乎不是。”
    “记忆中的吗?”
    “两三个月前开始在我脑海中浮现,都是一些片段,我自己尝试着复原了。”
    “或许本来就是你的曲子,也不能称作是复原,而是想起。”
    白薇蹙眉,“我不想你这么说。那不是我的。我是白薇,还没有成为那可能的东宫。”
    “但——”
    白薇知道叶抚想说什么,打断他,“还没有那个时候,我只想以白薇的身份跟你在一起。你不可以把我当作东宫,只能当白薇。”她的神态与语气显得有些不讲理。
    叶抚几乎没有见过白薇不讲理耍横的样子。他向来平静的心,起了一阵波澜。白薇也并不只是知性与温和的,依旧会有自己的情绪,依旧有着不能触碰的性格凹点。他意识到,自己触碰了白薇的性格凹点。
    白薇不再说什么,手指动了起来。她指甲留得不长,便戴着玳瑁。玳瑁与丝桐的琴弦摩擦勾动,震颤出声。曲子并无明显的风格,不似叙事,不似抒情,乍一听只是在胡乱的表达虚无缥缈的意向,但随着曲子格调渐升,意向归于平静后,便能感受到,曲子里那种对“穷极”的追求,与对某种事情的无可奈何。曲子本身是这么个感觉,但白薇似乎加入了自己的“脾气”。她的手指拨动力度很重,使得曲子里都不只是曲子本身了,还有玳瑁同琴弦的摩擦碰撞声。
    见她一脸严肃的模样,叶抚知道,她生气了,在生他的气。
    曲终。
    白薇没有问叶抚对曲子的评价,站起来,抱起丝桐说:“我累了,想休息了。”她朝着内屋走去。
    她越过叶抚身位时,叶抚问:“在生气吗?”
    白薇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第一次生你的气。”
    她很直接地承认了,并没有故意不认。
    叶抚合眼,右手扶了扶额头,“坐着,别急着进去。我们好好聊聊。”
    白薇说:“我把丝桐放进去。”
    “不必,我还有用。”
    “你也要弹琴。”
    叶抚点头,“总得给你这个师父看看徒弟的长进。”
    白薇咬咬牙,“生气的人听什么都不好听!”
    “所以让你坐下来,我们好好聊聊的嘛。”
    白薇闷声坐下,“你想说什么?”
    叶抚笑了笑,“我说了,希望你不会更生气。”
    “我现在是最生气的时候了。”她哼了一声,转过头。
    叶抚吸了口气,“白薇,你其实并不担心你成为东宫后变作另一个人,而是在担心我本就认识之前的你吧。”
    白薇瞳孔抖了抖,她并没有因为被看穿而羞恼。她转头大声对叶抚说,“所以你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那么说!叶抚你总是这样,什么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是不是以为即便说出那些话,我也不会生气。”
    她胸膛起伏着,不断倾吐着,“明明我们是互相喜欢。为什么,为什么我感觉那么累,为什么我感觉我的言行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为什么你要自以为很懂我,我明明就不知道什么是东宫,明明只知道我叫白薇,你也说了,你喜欢的是白薇,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将白薇和东宫认作是一个人。”
    白薇身体似乎没了力气,蹲了下来。她面朝梨花残落的地板,低低地说:“叶抚,我真的好累……”
    叶抚看着面前垂头丧气的女人,听着她一番宣泄似的倾诉,眼皮禁不住颤抖。
    这个女人到底面对过什么?她生下来,脑袋里便印进了“东宫”二字,从一开始她便不只是她。到十八岁为止,她都过着不被外界打扰的读书生活,直到十八岁,突然有人告诉她,她要成为神,然后被带到远离家乡的明安城,无法离开那座高阁半步,终日里,只能远望,从此,家乡是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从一开始,她就知道所谓的成神只是成为挡灾的傀儡,要承受着不再是自己的煎熬。
    而不久前,残破的记忆碎片又让她明白,原来她是一个被“东宫”赋予了意义的人。
    所以,“无法成为自己”是她深埋于心的性格凹点,直到今天,被她最珍视的人触碰和违背,“知性和温和”的外衣破碎,几乎没有生过气的她,“不讲道理”地生气了。
    叶抚起身,缓步来到白薇面前,蹲下来。他扶起白薇,温声同她说,“成熟的大人是不会哭的。”
    白薇脑袋埋进叶抚怀里,轻声抽泣,“叶抚,我不想当成熟的大人。”
    “我知道,我知道。”叶抚抚摸着白薇垂在背上的长发。
    拥抱着叶抚的白薇看不到,此时,叶抚脸上,是释然的微笑。之所以释然,是因为白薇终于将她心里的矛盾与纠结吐了出来。事实上,他很清楚,白薇跟他在一起后,一直都没有安全感。她喜欢待在三味书屋里,也并非她本质上是不喜出门的“宅”女,而是待在书屋里,书屋里所代表着叶抚的一切能让她有安全感。她本能地认为,只要待在书屋里,就一定能见到叶抚,就一定只是她自己,就一定能过她想要的生活。
    这样的她,需要被恶人撕破自我安慰的伪装。
    叶抚,是唯一的恶人。
    叶抚捧起白薇的脸,认真地看着她泛红的眼睛,“因为认识了你,才知道了东宫,因为喜欢了你,才会去了解东宫。白薇是你,东宫是你,从来都不会因为成了东宫,你便不再是白薇。”他闭上眼,头向前倾,额头抵在白薇额头上,“生活在一起的人,总是会有矛盾的,我不是完美的人,一样有缺点,一样会做错事,会让你生气、烦恼和伤心。亲爱的,要是觉得我做得不对,请一定说出来,那样,我们才能好好聊聊。”
    白薇似乎从叶抚的话里听明白了什么,她颤抖着说:“我让你失望了。”
    叶抚笑道,“不如说是开心。”
    “为什么?”
    “因为,你终于肯和我说说心里话了。”
    白薇迷茫地看着叶抚,“以前我没有吗?”
    “以前啊,你总是把心的东西摆出来给我看,却从来不说,那些到底是什么?”
    白薇半点委屈、半点歉意和半点难过地说:“对不起,我是第一次同人相恋,没有经验。”
    叶抚问:“要我教你吗?”
    “……要。”
    白薇清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的向往。
    叶抚闭上眼,轻轻吻了上去。
    这,是一份湿润的感动。
    院子里,丝桐被随意地摆放在石桌上,对着清夜与明月,奏出无声的的曲子,这间书屋,给予无声的回响。
    相互纠缠与交织的灵魂,各自释放表达自己对爱的诉求。
    灵魂深处的花朵,于此夜,以最美的姿态绽放。
    她是那最美的花朵。
    他是她认定的唯一的侍花之人。
    他们热爱,他们相拥。
    他们相拥,他们热爱。
    他们融化在彼此的身体与灵魂之中,就此写下羁绊。他们进入彼此的美梦之中,期待着睁眼看到彼此颜容。他们做着同一个梦,期待着同一个明天。
    这,是一个湿润的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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