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一声,有人推开鬼宅的门。
    曾经牢固气派的朱漆大门,早已在年代失修和大火的轮番侵蚀之下变得焦黑、破损、陈旧,摇摇欲坠地悬在同样破旧不堪的门框上。
    顾九卿低头看了一眼手上脏污的黑灰,沉默地掏出一方帕子,将手指擦拭干净后,方抬腿走了进去。
    入眼满目荒芜衰颓,漆黑瞳孔里渗出的苦恨死寂霎时铺天盖地将他淹没,心里寒冷无温,宛若寸草不生。
    他,也如这座鬼宅一样,腐朽阴森,见不得天光。
    鬼宅原本的主人姓薛,是前太子妃的母家,也是他的外祖家。
    记忆中,只来过一次。
    但幼时阿娘经常在他耳边念叨,阿烬,阿娘无法回雍州,日后有机会记得代阿娘去探望外祖父。阿娘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对他说,薛家老宅里有一座特别大特别漂亮的紫藤萝秋千,每到开花时节,紫藤花可好看了,荡着秋千闻着花香真是阿娘最快乐无忧的日子。
    阿娘不无骄傲地说,这可是外祖父专门为阿娘做的,阿烬不知道外祖父的手有多巧,会做诸多有趣的玩意儿,送到东宫的木马等千奇百怪的木雕模型皆是外祖父亲手雕刻。
    外祖父当年为阿娘雕刻的木雕玩意儿,都被阿娘藏在老宅里。如今又为阿烬雕着玩,阿烬可要记得外祖父的好。
    外祖父的手艺确实精湛,雕刻的木马暗藏机关,会动会跑,很是有趣儿。
    薛家这位外祖父更是做的一手好文章,是闻名遐迩的大儒,桃李满天下,许多身居要职的官员皆是外祖父的门生,族里亦有诸多子弟在朝为官。只是外祖父无心入仕,一直居安雍州,直到舅父春闱榜上有名,成了那一年的状元郎,外祖父怕舅父年轻气盛,不懂为官险恶,便举家搬迁燕京,为其坐镇指点。
    阿娘自也去了燕京。
    后来,事情远超出外祖父的发展,没想到女儿姻缘巧合下与怀仁太子相识相爱,竟做了太子妃。儿子似乎也有大志向,竟有宰辅之志。
    见薛家有成为庞大外戚之势,外祖父当机立断,甚至以死胁迫舅父寻个时机,外放回雍州做一县父母官。舅父为了外祖父,不得不放弃锦绣前程。
    从雍州到燕京,再回到雍州,舅父可谓是郁郁不得志,但也拗不过老父的想法。
    如果怀仁太子登基,舅父或可重回燕京朝堂,大展宏图。
    但一切终止于,十二年前魏王发动的那场宫变。
    薛家,乃太子妃母家,阖族抄灭。
    一百二十一口,一个不留。
    就连薛家满月的婴孩,都未放过。
    薛家被魏王(如今的魏文帝)以逆党论处,无人敢收尸,无人敢立碑,无人敢祭拜,最终被官兵葬入城郊乱葬岗。
    顾九卿踩在废墟瓦砾之上,循着与记忆中对不上的坑洼小路,来到后院一间遍布蜘蛛网的闺阁房间。
    屋内贵重物件早已被洗劫而空,那张价值千金的拔步床则被人损毁,早已不复往日的光鉴,屋内只余几个破烂的桌凳歪斜在地上。
    他径直走到床边,伸手在床底摸索半天,总算找到阿娘所说的机关。
    拔步床身原本合拢的木板出现一道缝隙,他顺势往两边推开,又摸到另一处开关,顾九卿伸手一按,床上的地板打开露出一处只能容一人的狭小空间。
    点燃火折子,照亮里面的情形。
    顾九卿瞳孔猛地一缩。
    里面并无阿娘藏的物什,却堆满了密密麻麻的牌位。
    有外祖父、外祖母、舅父、舅母……还有阿娘的。
    阿娘的牌位与其他人的略有不同,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愿君长宁。
    长宁,薛长宁,是他阿娘的闺名。
    “雍州城内,竟还有人记得阿娘,记得薛家人?”
    顾九卿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之中。
    *
    陌上禀告完调查的情况,顾九卿提笔在名册上着重圈出几个名字,其中两个名字与方诸有所出入,剩余的几人与方诸查探的情况出入不大。
    笔尖略顿,又添上一个新名字。
    夏锋。
    “这个人,我会先去见一面。”顾九卿说。
    “夏锋,雍州城守将,是康守义麾下一员大将,对康守义忠心耿耿,唯命是从。康守义十分信任夏锋,故而将守城重任交由此人。我与方诸首先就将此人排除掉,九卿为何觉得他会倒戈我们?”
    司马睿大惑不解,又担心顾九卿遇到危险,拦阻道,“要去也该我去,我绝不能让你涉险。”
    顾九卿面色冷肃,态度不容拒绝:“殿下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意已决,殿下不必再劝。”
    一顿,又道:“殿下当真担忧我,为雍州百姓考虑,不如写封信请蓟州的庄将军暗中派兵驰援雍州,正值朝廷派兵镇压青州暴/乱,此时调兵遣将,可混淆康守义的耳目。吕康二人兵变在即,若能成功说服夏锋,里应外合,将以最小的代价护下雍州城的百姓。”
    “虽难,却必须一试!”
    司马睿顿时敬服不已,知道顾九卿是为他为百姓,当即就要写信,忽然又意识到一个问题:“侯向翼所统领的侯家军离雍州最近,为何舍近求远?”
    侯向翼乃当朝镇国公,手握侯家军,执掌大燕四分之一的兵权,其侯家军常年驻守西境边关,与雍州只隔了两个州县。
    边关无战事,镇国公阖家居于燕京城,住在魏文帝眼皮子底下,也是为了让魏文帝安心。
    只有需要打仗时,镇国公才会前往边关,妻儿则留守燕京,让其无后顾之忧。
    顾九卿看了一眼司马睿,黑眸微不可查地动了动:“驻守西境的乃镇国公部将,真要等他调兵遣将,必要请示镇国公。一来一回,时间不等人。”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如果部将能调动兵马,镇国公这个主将的威严岂不荡然无存。
    司马睿立即反应过来,道:“九卿说的是,是我不及九卿思虑周全。”
    司马睿不再盲目质疑,免得越发衬得自己愚蠢。
    司马睿写信之时,顾九卿又吩咐陌上:“去查查运往雍州的粮草藏匿于何处?”
    起兵造反,粮草、兵器、人马缺一不可。
    ……
    子时三刻,夏锋心情沉重地回到居所。
    今日是他最痛苦也是防备最松懈的时候,饶是如此,一进屋就被他察觉出了异常。
    屋内有人?
    “何方鬼祟?”
    夏锋拔刀就朝黑暗中的人影砍去,火光忽的亮起,一个白衣女子岿然不动地坐于椅上,面色平静无波,“夏将军,今晚去了何处?”
    散发着寒芒的刀尖骤然停下,仅离顾九卿面门寸许。
    顾九卿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丝毫不惧,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
    他手握瞬息点燃的火折子,略微偏头,将桌上的蜡烛点上,熄灭火折子,方道:“放下,我不喜欢被人用刀威胁着谈话!”
    夏锋冷眼看着顾九卿,收刀归鞘:“姑娘真是好胆量!不过,夜探在下私宅怕是不妥?”
    “夏将军不也探了不妥之地?”顾九卿淡漠道。
    夏锋面色一沉,长刀再次出鞘,刀尖指向顾九卿:“你是谁?”
    整整十二年,无人发觉他祭奠薛家人的事。
    顾九卿伸指,慢慢地拨开刀锋,不答反问:“夏将军又是谁?”
    夏锋:“与你无关。”
    顾九卿看他一眼,漫声道:“薛家老宅之所以变成鬼宅,是出自夏将军的手笔,愿君长宁,也是你的手笔。表面投靠康守义实则另有私心……”
    夏锋瞬息不寒而栗,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咬牙切齿道:“你究竟是谁?”
    顾九卿漫不经心一笑:“在下顾九卿,不过燕京一官宦之女。”
    第87章
    “但, 我曾姓薛!”
    一语掷地,顿如闷雷将夏锋震得动弹不得,手中兵刃哐当坠地。
    夏峰不可置信地盯着顾九卿, 将他上下打量了好几眼,誓要将眼前的女子与记忆中的薛家人对上号, 在脑海里搜索了半晌,有些迟疑道:“莫非你是薛家的……小小姐,薛锦容?”
    年龄上,唯有薛家大公子的次女对得上。当年满门被灭,小小姐不过四五岁的小女孩, 长大后当是顾九卿如今的年华。
    只是顾九卿长相太过出挑,但薛家人容貌皆是昳丽,想来过于惊人一些也正常。
    夏峰时刻留意燕京动向, 对顾九卿,也略有耳闻。
    令他没想到的是,顾九卿竟然是薛家遗孤,这么多年竟然一直藏身燕京城。
    顾九卿沉默不语,算是默认。
    让他承认真正的身份,哪怕夏峰和薛家渊源颇深,也绝无可能。
    薛文烬,也可以说是司马文烬, 不到那一刻绝不能现世。
    顾九卿道:“我已经拿出十成的诚意,不知夏将军的诚意呢?”
    “薛家竟还有后人存世?”
    夏峰似回想起当年薛家的惨状,悲愤之下,一拳重重地砸在桌上, “如果不是狗皇帝,薛家怎会落得如此悲惨的结局, 就连刚满月的小公子都未能幸免于难。”
    “是啊,我清楚地记得官兵上门时,阿弟出生不过四十天,就被……”顾九卿声音哽咽似说不下去,漆黑的眼睛没有一丝光亮。
    顿了顿,顾九卿激愤的情绪略有平复,方继续道::“阿弟是戌时三刻所生,姑母派人给阿弟送了块贵重的蓝田玉贺他出生,还说阿弟的出生时辰极好,说他日后定是个大富大贵的命。”
    先太子妃薛长宁,是薛锦容的亲姑母。
    “姑母可说错了,连她自己都未能富贵平安一生。”顾九卿看了夏峰一眼,知道他在拿话试探自己,但自己何尝不是试探他。
    夏峰心中最后一点疑虑顿消,彻底相信眼前人就是薛锦容。
    生辰一般不为外人道也,就连他也是捡到小公子襁褓里刻着生辰小字的蓝田玉,方知晓得如此清楚。
    “我不知小小姐有何因缘造化成了燕京顾侍郎的嫡长女,既然小小姐找到我,想必不是简单的与我叙旧,还请小小姐明示?”夏锋面色郑重,带着一种慷慨赴义的坚毅,“只要您吩咐,我在所不辞。”
    “既在康守义手下讨前程,却私下拉帮结派,夏将军想做什么?”顾九卿问。
    夏峰猛地握住铁拳,八尺男儿瞬间红了眼:“既然小小姐什么都知道,我也不瞒你,我要报仇,为长宁小姐报仇。如果不是长宁小姐,我夏峰早就已经死了。还有我的妹妹,也死在抄家的狗官手里。”
    夏锋家境贫困,家无两片瓦,父亲早逝,母亲重病在床靠药罐子续命,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而他当年也不过十二三岁的瘦弱少年,如何撑得起这样一个摇摇欲坠的穷家。为给母亲买药、养活妹妹,夏峰不得不卖身为奴,成为当地一家豪族马场里卑贱的马奴,被人肆意凌/辱践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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