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眼替她整理碎发的挽月,林云嫣暗想:要不是皇太后等着,真该仔细问问。
    不过,不管是哪一年,不管是什么状况,她都要好好活下去。
    不好叫皇太后久候,林云嫣往正殿去。
    一进内殿,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四方桌旁的几人。
    那张太后娘娘十分喜爱的花梨木镶骨八仙过海的桌子上,垒着马吊牌,她老人家与闻太妃、王嬷嬷围坐着,都乐呵呵看着她。
    “快快快,”皇太后招了招手,“三缺一,等着你呢。”
    是的。
    林云嫣对皇太后的陪伴,大部分时候都在打马吊。
    入了座,骰子一扔,抓牌立牌。
    林云嫣:……
    一手烂牌。
    天怒人怨。
    指腹捻过牌面,林云嫣弯了弯眼。
    再烂的牌,她也得一步一步理顺了。
    她的新生就从这么一堆牌开始。
    第2章 没断?
    马吊牌声清脆,你来我往,那手牌倒也渐渐有了些模样。
    “郡主这般认真,今儿看来是不做‘散财童子’了。”
    闻太妃一声打趣,逗得边上的宫女内侍们都笑了。
    “几个老太婆,还惦记她小孩儿的?”皇太后亦笑,转头与林云嫣道,“你那些俸禄都收着吧,今儿让你多赢些。”
    林云嫣嘴甜地应下,叫皇太后越发开怀。
    这些,都是玩笑话。
    毕竟慈宁宫里消磨时间的马吊,来来去去的,就是些小钱,比起她的俸禄,只九牛一毛而已。
    本朝的闺中姑娘,没有几个能比她家底还丰厚。
    而此等富贵,来源于她的母亲。
    母亲是皇太后娘家的侄女,十余年前,在圣上还是皇子之时,她为救皇孙而蒙难,留下了不过一岁半的女儿。
    皇太后伤心不已,圣上亦愧疚感激,在登基之后封林云嫣为宁安郡主,享公主俸禄。
    从前,林云嫣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缺钱。
    直到被滔天的阴谋算计裹挟,她才明白,皇家的东西,能给出来,也能收回去。
    她的郡主身份如此,她们林家的爵位亦如此。
    所有在册的金银宝器、玉石契书,收得干干净净、连本带利,留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屋子,已然是皇恩浩荡了。
    她与徐简两尊湿漉漉的泥菩萨,连帮扶亲人一把的能力都没有。
    想起前世境遇,林云嫣呼吸一紧,仿佛灼热的火焰重新席卷而来。
    真不是什么好滋味!
    万幸的是,现在的她,还来得及去做些改变。
    正欲伸手摸牌,余光瞥见那厢帘子起了一个角,林云嫣看过去,原是小于公公进来了。
    三十岁出头的内侍面容生得十分和善,依着规矩行了礼,这才说事:“娘娘,御书房送了一盆珊瑚来。”
    皇太后挑了挑眉。
    小于公公拍了拍手。
    很快,候在外头的内侍入内来,将一盆珊瑚捧到了牌桌前。
    林云嫣打量了番。
    这珊瑚自然形成,未经雕琢,虽无精致可言,却有天然趣味,应当很合皇太后的眼。
    “这么大一株,”皇太后微微颔首,以示满意,“底下进贡的?”
    小于公公答道:“皇上召见辅国公,这珊瑚是国公爷献的。”
    林云嫣的长睫颤了颤。
    永嘉十年,辅国公徐莽病故,十六岁的徐简承爵。
    也是这一年,徐简在裕门关下对阵西凉敌军,立下战功,却也断了右腿,别说继续上阵杀敌了,连日常行走都离不得轮椅。
    先前在偏殿那儿,林云嫣以自己镜中模样揣测过如今年份,约莫是十一、十二年,断不会再早了,如此说来,现如今的徐简已然是不良于行。
    想到这里,一股惋惜之意从她心底浓浓涌出。
    当真太可惜了。
    以徐简的文武才华,若非负伤难治,定能再立功业。
    朝廷缺他那样的人才,他要是还能领兵、还能上阵,还有贡献以作筹码,又岂会在后来的岁月里被打压、逼迫到那个田地?
    荣宠、爵位、出身,在皇权交叠的倾轧中,那些都是虚的,想要不当弃子,靠得住的仅有“价值”。
    作为多年的蚂蚱同袍,也不知道能不能助他几分……
    一旁,皇太后笑眯眯看了好一会儿珊瑚,问道:“今儿吹得什么风?他怎得还献上宝了呢?”
    小于公公面色一凝,稍一犹豫,还是实话实说:“小的听说,国公爷是为了递辞书,他不想在兵部任职了。”
    闻言,皇太后的眼神暗了暗。
    林云嫣倒是算明白了。
    永嘉十一年,徐简开年后到兵部点卯,轮椅进轮椅出了半年多,辞了那份官职。
    如今,正是他辞官之时。
    其中缘由,林云嫣听他说过几句,都是点到为止,不过成亲几年下来,多多少少的还是能窥得些内里缘由。
    说穿了,十之八九与刘家那儿相关。
    国公府里孑然一身,但徐简并不是孤家寡人,他父母健在,还有一对弟弟、妹妹。
    老国公爷徐莽一生战功赫赫,发妻故后,并未续弦,膝下只有一女。
    原想招个能继承衣钵的女婿,不成想,女儿遇险被新科传胪刘靖救下,一来二去有了感情。
    徐莽没有棒打鸳鸯,退了一步,招婿改为了嫁女,只要求两人间生的第一个男孩需姓徐,送回国公府养大。
    这个男孩,便是徐简了。
    他自幼离开父母,唤徐莽为祖父,习武念书。
    刘靖自身才学出色,又娶国公之女为妻,十余年间于仕途上平步青云,至此官拜鸿胪寺卿。
    按说两方血缘亲近,刘府与辅国公府相距也不远,但是往来却不多,尤其是徐简的一条腿断了之后,出行需得坐轮椅,很不方便,就越发不喜欢去了。
    在林云嫣的印象里,也就是逢年过节、推不掉的时候,他们才会去刘府露个脸。
    她与不熟悉的婆母、小姑坐在一块,说些不痛不痒的家长里短,等徐简与刘靖从书房出来后就打道回府。
    有时候,徐简的胞弟、刘家名义上的长子也在书房。
    可不管是两人、还是三人之间的对谈,徐简都不会向她提及内容。
    林云嫣试着问过,亦被他岔开话题,只能从他的神色上看出来,那些谈话绝不愉快。
    甚至曾有那么几次,徐简没有控制好情绪,他阴郁的眼神、紧绷的唇角,都明明白白彰显着他的愤怒、不满。
    饶是那些脾气不是冲着她的,徐简也不是个会迁怒的人,可林云嫣依旧记忆深刻。
    因为她无能为力,完全帮不上徐简。
    再疏远的父母兄弟,也连着血,徐简不愿多言,林云嫣自然无处入手。
    明明是“手牵手被困死在大火里”的交情,但作为战友,他们并没有做到坦诚与足够的信任,当然,作为夫妻更是不足了。
    “还是腿伤吧?”
    听见闻太妃开口,林云嫣抬眸看向她。
    太妃语速缓缓:“看起来能走,走得也稳,但我偶然有一次仔细瞧过,实则有点跛了,只是国公爷要强,不愿叫人轻易看出来。”
    随着皇太后的叹气一声,林云嫣倏地睁大了眼睛。
    能走?
    跛了?
    徐简的腿,没断?
    第3章 做梦而已
    在林云嫣的记忆里,徐简的右腿上有一条长长的、可怕的伤疤。
    那是被西凉马刀砍的,是徐简的战功,也断了徐简继续从戎的道路。
    受伤那年,徐简才十六岁,本该是好儿郎利剑出鞘的年纪。
    他与战友一块杀了几百西凉兵,回到营中,军医对他血淋淋的右腿束手无策。
    腿保住了,却也废了。
    自那之后,用徐简的话说,这条腿就成了个“装饰”。
    长在那儿撑个场面,不至于让裤筒里空荡荡的,再要说有什么用场,真就半点儿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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