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济看着太子眼珠转动,还不像是完全疯的样子,怕再拖下去真的坏了主上的大事,连忙开始意有所指:“东宫内侍已经禀明,太子此番是被彭城王引诱,才一时误入歧途。陛下如今正在调查此事,待真相查明,定还殿下一个清白。”
    萧昃一愣。
    他或许没有脑子,但是“推卸责任”的能耐绝对是行家。他此前并未觉得自己是“被引诱”,但是高济这话一出,他几乎无缝接受了这个新消息,并且在转瞬间捋出了一条不一定是实情,但是自己一定在其中清白无辜的逻辑链,并且本人对此都深信不疑。
    听了一耳朵的高济:“……”
    这位才是颠倒黑白的高手。
    萧昃却浑然不觉,他喃喃着:“我是被陷害的,被彭城王陷害!”
    又猛地抬头看高济,眼底带着整宿未眠的血丝,神情狰狞可怖,“你放我去见父皇,父皇一定知道我是无辜的!你让我出去!!……事成之后,我让你当太子左卫率。”
    ……
    东宫这边,太子倒是难得长了脑子,学会利诱。
    但光说动太子指认彭城王没有用,还得让陈帝愿意去见被软禁的太子,这上面宫廷的禁卫是说不上话的,必须得陈帝身边的亲近之人。
    而此刻承明殿,冯力德看着远远而来的许寄锦。
    若是以往,他早早堆着笑迎上去了,可是这会儿他却心神不定的,直到人走到了近前才注意到。
    他忙不迭地道了句“贵妃”,却是面露难色,“陛下这会儿恐怕不想见人,您还是请回吧。”
    这倒真的是好意提醒。
    虽说陈帝这些时日有了新宠,但是眼前这位在后宫也是盛宠多年,冯力德并不敢怠慢。只是以陈帝现在的心情,恐怕什么新欢旧爱都不想见。一大早已经有三个人因为伺候不周被拖出去打板子了,冯力德自己都不敢轻易往跟前凑。
    许寄锦适时露出了忧心的神情,“陛下可还是为太子的事烦心?”
    冯力德脸色一变,小心地看看左右,没见什么人才神情微松。
    他带着许寄锦往旁边走了两步,这才敢压低了声音,“唉呦,我的娘娘唉,您可别在这儿提这个!”
    这事谁敢提啊?
    一贯会揣摩上意的冯力德都不敢在上面轻易地插话。说“放过太子”?那可是“弑君”!说“问罪”?陛下可是生生地压了怒气,只是让人闭门思过。
    选哪边儿都不对,挨上了就是个“死”字。
    许寄锦敛了敛神情,“冯内官也是个伶俐人,怎么这次就着相了呢?父子之间哪有什么刻骨之恨?太子只是年幼不懂事,被人引诱、一时错入歧途。陛下不去问罪祸首,难不成还真的要毒噬亲子不成?”
    差一岁就加冠的太子被人以谈及幼童的语气说“不懂事”,这都有些引人发笑了,但是冯力德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常年在陈帝身边,冯力德早就明白一个道理:事实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陈帝想要什么。
    只要皇帝想,这件事一定是“真的”。
    现在陈帝因为“太子巫蛊”的事勃然大怒,却又没法对疼溺多年的长子下杀手。陈帝想要的是什么?当然是“把太子从这件事里择出去”!
    冯力德想通之后只觉得豁然开朗。
    但是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扯开呢,又僵住了。
    这事光他出力没用啊。
    关键是太子。
    而这个太子实在不太聪明……
    和聪明人打交道不难,但是蠢人却各有各的蠢法。陈帝多年偏宠之下,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他偏偏能用巫蛊把自己作死。指望这样的太子开窍配合,那比登天还难。
    冯力德正这么想着,东宫那边有人来禀。说是太子请求面圣,要诉明冤屈。
    冯力德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许寄锦。
    后者给他了一个含蓄的笑。
    冯力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连忙行礼:“多亏了贵妃指点迷津。”
    要说怎么是多年盛宠在身呢?这心思玲珑劲儿别人是不能比的。
    顾府。
    托那位地位尊贵的亲娘的福,沈衡在宫里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虽然知道得晚了一点儿,还是得知了许寄锦在其中的作用,忍不住又跑到顾易这边旁敲侧击。
    才问了两句,就看见顾易微微苍白的脸色。
    沈衡微怔之后,到底沉默了。
    “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是宫里的贵妃。
    顾易似有所察地抬眼看过去,却摇了摇头,“我和她没有什么,也不会有什么。”
    顾易从没有否认过那段过去,但是这一次确确实实地亲手将之葬送了。旧日情谊成了这些肮脏算计的推手,他还有什么资格说“念及”?
    过去未变,变的是他。
    年少时的过往终于被现实的面目全非毁了干净,这是他亲手做下的。顾易又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毁掉的并不是那一点过去,还有过去的他。
    沈衡:“……”
    他沉默良久,终于低叹:“知改啊。”
    他扼腕、他叹息,他痛心疾首!
    好不容易看见点门缝了,结果推开一看,后面是堵墙、砌得严严实实的。
    彭城王不是太子,他早在知道事情败露的时候就知道自己讨不了好。要是陈帝盛怒之下直接处死太子还好,但所谓“闭门反省”,明显是想法子替太子开脱。
    萧惟骞虽不觉得萧昃那个蠢货能把这事联系到他身上,但是陈帝为了能给太子脱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再留在金陵安危难料。
    这一走,便是朝堂上多年经营毁于一旦,但还是自己的命更重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彭城王走得很果决。
    顾易早就让人盯着他呢。
    等到“幡然悔悟”的太子在陈帝面前痛哭流涕地一番剖白,陈帝自然雷霆震怒,当即令人缉捕彭城王。
    顾易亲自去抓的人。
    等到了彭城王被从那驾看似低调实则华美的马车上拖出来,看到了像是早有准备的顾易,他着实愣住了。
    但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彭城王并不是蠢人。
    对视间,萧惟骞还是捕捉到了顾易在一瞬间流露的仇恨,他目露恍然,感慨,“终日打雁,反被啄了眼。却不想本王这次倒是做了回被捕的螳螂。”
    顾易无意和这人废话,只冷脸吩咐,“拿下。”
    话落,萧惟骞被摁倒在地,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上,跪向了顾易的方向。
    顾易一步也没有让。
    这是他该得的。
    对方欠得远远不止这一跪,那是他把命搭进去都还不清的血债。
    萧惟骞被反拧着手臂从地上拽了起来。
    肥硕的身躯粗暴地推搡着往前,在越过顾易的那一瞬,他突然低笑着开口,“你以为,我是在替谁办事?”
    萧惟骞垂着的视线看见了对方手背甲下方、倏地抽动了一下的手指,他蓦地大笑。
    不过都是帝王棋盘上的棋子。
    想要跳出去,就只有做那执棋之人。
    他败了,那顾易呢?
    第97章 结发36
    彭城王被押解入狱, 等待发落。
    以陈帝对太子的态度,这案子是翻不过来了,彭城王何时问斩就是时间问题而已。
    大仇得报, 但是顾易却没什么喜悦。
    有些事情, 他其实心底一直清楚,只是却没法做什么。
    入夜, 天色渐渐深了下去。
    等更晚一些的时候,就连照明的烛火也接二连三的熄灭, 笼罩而来的夜色仿佛天然隔绝秘密的屏障,一些白日里无法说出来的话也能放低声音道出。
    “今上……并非明主。”
    耳边响起了低低的絮言,卢皎月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别说妄议君非了,顾易连背后说人坏话这种事都没做过。
    她不由低低“嗯?”了一声。
    顾易解释:“是父亲说的。和兄长争吵之后,他同我说起过。”
    兄长是锋芒毕露的, 即便顾家在金陵的处境让他不得不掩藏起锐利的那一面, 但是在家人面前, 他却并不会像对外人一般隐藏,所以常会和父亲起争执。
    两人会默契地避开他,但有时候也会忍不住吐露些什么。
    事实上, 被家人保护性地“置身事外”的顾易才是对家里人了解最多的那一个,他实在是一个太好的倾听者。
    顾易接着, “并非明主, 却终究是君王,是陈室正统。武康旧事已经乱过一次纲常,倘若再有一次篡陈之事,皇室的威严便彻底不存, 那时便不再只是宗室作乱,而是天下人人皆有问鼎之心, 那才是真正的纷争局面。……人间至苦不过战乱,遍地饿殍、十室九空,走遍城池却在民间找不到一个成年男丁。父亲说他见过那样的惨状,所以他情愿一退再退,也不愿重现当年的炼狱之景。”
    所以得有一位君王在那里。
    盛世明君可遇而不可求,但陈室的“正统”足够让许多人却步。陈帝的存在,让这个天下不至于变成彻底的纷争乱世。
    ……
    低低的絮语在耳边回荡,顾易声音放得很轻,是一种陷入回忆特有的飘忽感。
    卢皎月听得微微怔然。
    许久,她才低道:“顾老将军……大义。”
    这位老将军并非剧情中浅淡描绘的、甚至有点愚忠形象的父亲,他所忠的并非那个皇室,让他坚守的也不是臣子之义,他看到的是更微渺也更广阔的东西。历经世事沉浮,回首犹怜草木之青。
    顾易低低地应了一声。
    但轻轻地相拥交错中,他睁开着眼,漆黑的眼眸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父亲坚守大义,兄长不甘受制,但他两个都不是。
    于他而言,家人最重要。他已经经历过一次家破人亡,绝对没办法再失去第二次了。
    他不想做那个祸乱天下的罪魁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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