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啦——”
    一只小兔子精大叫一声,立刻鸟兽散。
    手捧书卷的羊先生愣了一下,先是转身要走,紧接着越过学生,挡到了魏昊跟前。
    “壮士,莫杀我等。”
    说话时,这羊先生还卷起一道妖风,送了鸟兽散的学生们一程。
    “没有人血气味,但又占了本地乡民的旧宅地盘,这里发生了什么?”
    魏昊寻了一块石头坐下,大大咧咧地问道。
    已经闭上眼睛等死的羊先生闻言,下意识摸了摸脖子,还好,羊头尚在。
    微微睁开眼睛,见这过路的行者虽说孔武有力,却也不是个暴躁脾气,见了妖怪就喊打喊杀,只是坐在那里问话。
    “壮、壮士不杀我?”
    “看你表现。”
    魏昊胳膊肘架在大腿上,身子前倾笑着说道:“不瞒你说,我吃过的妖精成百上千,不差你这一只。”
    听了这话,羊先生腿都软了,颤颤巍巍挪着步子,到了魏昊跟前,再次小声问道:“当真不杀我?看我表现……又是看个甚么?”
    “我问你答,满意了,就行。”
    “好!”
    羊先生点了点头,忽地又道,“我斗胆,倘若答得不好,也只杀我一个,可好?那些孩子,天性还算自然,还没有做害人的事情……”
    “行了,你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摸出一壶酒,灌了一口,魏昊浑身舒服之后,才看着羊先生道:“先做个自我介绍,再说说这些小小精怪是个什么情况。”
    “是……”
    羊先生不傻,眼前这位外乡来的行者,看着就不像是等闲之辈,哪有带着闺女外出,连个趁手兵器都不带的?
    就算是根棒子,到底也能防身啊。
    不带,那就是艺高人胆大,身上有真本事。
    “我……”羊先生张了张嘴,忽地摸出一顶帽子,竟是贡士帽,四四方方,冠帽干净整齐。
    通常在大夏境内,多是地方学宫、学社的教授才戴这种帽子,因为他们大多都是考取了贡士功名,却选择不做官的。
    倘若是博士,则是属于朝廷学官之列,常服可以戴,官袍则是不戴。
    算是读书人的一种礼仪。
    正了正衣冠,羊先生冲魏昊稽首行礼,然后语气平缓地说道:“老朽原籍漠北,少时跟羊群走散之后,流落北海附近,为唐朝使者所救,而后三十年春秋,老朽出羊毛,使者以羊毛编制毛毯……”
    一个朴素的故事娓娓道来,魏昊原本要喝的酒,又收了回去。
    “……三十年,老朽将死,然而,唐朝使者于北海守望南方三十九载……”
    “……老朽为禽畜时,粗通人性,三十年中,使者日夜诵读典籍,皆是前人著作……”
    “三十一年,老朽开悟,诞生‘智珠’;使者须发皆白时,南方雄兵征讨至北海,只是,唐朝已然不在,来的是大虞朝边军。”
    “不过,使者依然为边军尊崇!”
    听到这里,魏昊顿时明白,这是个“苏武牧羊”的故事。
    只是这里的“苏武”,没有那么幸运。
    但是这里的“羊”,挺幸运的。
    大抵上,魏昊已经明白,这头老羊精,应该是通人性之后的蜕变,那个大唐朝的使者,应该是非常了不起的人物,所以才会有“点化”的效果。
    人的精神意志,就是这么厉害,明明旁观者不曾身处其中,却依然能够从故事中汲取力量。
    “成精之后,老朽想来使者的家乡看看,小心翼翼,一边修行一边前进,走了三百多年,才到了这里。后……”
    “怎会这般麻烦,走三百多年?”
    魏昊直接被惊到了。
    “老朽当时就是个小妖怪,妖力孱弱不说,漠北遍地妖魔猛兽,老朽赶二十里路,就要反复打探,暗中观察,确定没有危险之后,再趁夜赶路,然后白天寻找洞穴树丛之类躲避休息……”
    “厉害,这让人有点佩服了。”
    “倘若遇上冬夏两季,就不敢赶路,要寻个地方躲藏起来。尤其是入冬,狼群饿极了什么都吃,有些妖魔族群若是一时不察,被狼群围攻灭族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什么妖魔啊,太废物了一些。”
    “寒冬施法不便,倘若是遇上大雪,除非是大妖,否则都是在一个地方腾挪不了多远。就算驾风遁走,走个三五里就冻得不行,气力稍微不济,就会半空跌落,要是撞在坚冰、岩石上,不死也要重伤。”
    “在苦寒之地,做个妖怪也不容易啊。”
    “所以才要小心谨慎。”
    羊先生见魏昊说话客气,也就不再紧张,它又见魏昊身旁的小姑娘自顾自摆弄人偶娃娃,心中想着这必然也是个慈父,否则女儿不会这般乖巧。
    “进入大虞朝国境是最难的,须避开国运强势的地方,老朽修行了六七十年,这才能蒙混过关。”
    “这也太不容易了。不过有一说一,比那些大妖都强。那些个大妖,都是趁着国运衰退,才敢组团过来。而且一来就是几十万喽啰,怕死极了。”
    说罢,魏昊又看着羊先生道,“那说起来,进入人族王朝的疆域之内,你行动起来,怕是更加不易。”
    “谁说不是呢,但有人气旺盛之地,老朽就去不得。所以都是翻山越岭,寻一些破旧庙宇落脚。毕竟老朽也不曾吃人血肉,乡野庙宇的小神,多也客气。久而久之,大概是多了些福缘,也就便利了许多,一些读书人挂单的外郭客舍或是寺庙,也能在里头一起住。”
    “不怕被发现?”
    “老朽可不敢扮甚么读书人,只是在客舍劈柴担水之类打杂,干活勤力的话,老板、庙祝或是住持,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
    “可不容易。”
    “好人还是多嘛。”
    “哈哈哈哈……”
    魏昊闻言大笑,拍着大腿道,“这话从精怪口中说出来,还真是有趣。”
    “壮士莫要取笑,虽说都是千难万险,但老朽若是在妖魔丛生之地,不过是百几十斤羊肉罢了。人族中性情暴烈之辈固然也有,但杀生取乐的,还是少数。再者,即便出了这样的人物,人族自己都多得是反他的人,可在妖魔之中,这等疯魔,怕是称霸一方……”
    弱肉强食,这是妖魔中很正常的事情,吃是真吃,怕也真怕,但还是一个个野生妖精心生向往。
    可在人族之中,谁要是率兽食人,管你是皇帝老子还是三公九卿,该死就得死。
    因此,羊先生说的话,还真就是大实话。
    “总之老朽一路小心,顺道又人间修行,这修为倒也是涨了不少,又多活了一二百年,也算是赚了的。”
    “我看你修为,也到了妖王的程度啊。”
    “可不敢说妖王,老朽还不曾渡劫。”
    也不在意渡劫不渡劫这事儿,羊先生又道,“后来老朽跟着看书听书,也跟读书人谈天说地,也就打探了使者的乡籍。便是这‘五泉县’,便是这京山。”
    “使者的坟冢,就在京山西北,就在……过了那个山头,顺路下去,有两棵大松柏,是老朽两百年前种的。”
    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山,是魏昊来时看到的山,属于“绿林”之列。
    “因为时常打扫,所以本地人也都当我是使者的后人之类,反正熬走了六七代人,认识的也都去世了。相熟的,也多葬在京山西北附近,也方便打扫。”
    “老朽……算是个守墓……妖怪吧。”
    说话出这句话的时候,羊先生眼神明显有些落寞。
    魏昊表情有些严肃,然后道:“你不甘心?”
    “什么?”
    “你不甘心,为什么你生来是一只羊,而不是一个人。你不甘心的,是这个。你想做一个人。”
    “……”
    羊先生双目圆睁,有些愕然,很显然,它被看穿了。
    “投错胎这种事情,你左右不了的。看开点。”
    魏昊说着让羊先生坐着聊,“坐着说吧,我也只是吓唬你,只要不吃人,我一般不杀。”
    说得轻轻松松,但也让羊先生更加忐忑,这等人物,必是有狠辣手段,否则不会这么自信。
    “多谢。”
    拱了拱手,羊先生搬了一块石头放下,然后抖了抖衣袍,这才端坐其上,双手放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对魏昊接着道,“后来,老朽还是在这里守墓,偶尔也跟出来潜心读书的学子交流。大概是多读了几年书,也有一些想法,他们觉得有用,便吹捧我是饱读诗书,实在是惭愧……”
    提起这个,羊先生有些脸红,很不好意思低下了头。
    “再后来,有个学生‘春闱’过关,是个二甲贡士。他为官几十年,卸任之后返回这里,再次看到我之后,便知道我不是人……”
    “哈哈哈哈哈哈……”
    魏昊顿时大笑,“那老小子看到你估计都傻了眼,寻思着老子年轻时候你老态龙钟活着,老子一只脚踏进棺材了,你还活着,这不得傻了眼啊。”
    “……”
    见魏昊如此粗鄙,羊先生倒也没有不满,只是有些尴尬,心中暗道:这江湖行者还是个爽直脾气的。
    “既然数十年再相逢,自然就看开了。知道我是野羊成精之后,也不曾鄙夷,反而尊我为师,惭愧……”
    “那是他应该的,没你传授技艺,他领悟个屁。老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个人的努力固然重要,但有时候也要看机遇的。悟不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聊起开悟这事儿,魏昊别的想不到,就想到了一条狗……
    汪摘星的悟性,有一说一,幸亏是一条狗。
    “我这贡士袍、贡士帽,便是他相赠。”
    抖了抖袖袍,羊先生又道,“后来,我想着不如就把自己的见识,说一说。至于说孩童,做个蒙学老师,大抵上还是够的。”
    “嚯……”
    魏昊顿时感慨,这小山村的熊孩子们,可真是捡着宝了。
    大儒级别做开蒙老师,这已经不是杀鸡用牛刀,而是用了链锯剑。
    “后来有些名声,山野之中,也多有愿意将孩子送过来的。”
    “我也不曾外出,就是教教书。”
    “只是前几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冒出来许多精怪,还有招兵买马的。于是不少人就搬走,没几年,这里也就荒凉了下来,京山南北……也不止了,除了县城,其实都差不多人烟稀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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