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数人同时大喝。
    眼看韦亨身旁侍卫拔刀向七郎砍去,丹菲欲追过去,无奈身体虚弱动作缓慢。眼前忽然一花,崔熙俊一把将七郎扑到,侍卫的刀擦着他的身子砍下,在石板上劈出一道火花。
    姚氏惊叫一声,软软地晕倒在了八娘怀里。丹菲也跌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息。
    “阿娘!”七郎一骨碌爬起来,跑了回去,和八娘一起抱着母亲嚎啕大哭起来。
    崔熙俊起身,旋即把手伸向还坐在地上的丹菲。
    女孩抬头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别过脸去,自己爬了起来。
    她身体太虚弱了,瘦得形销骨立,几乎一阵稍大的风都能把她吹倒。半个多月没有人送半口饭,他们母子能撑下来,必然是丹菲想出了什么招数弄了些吃食。可是她自己也不过是个女孩,还要支撑母亲弟妹,且还不是她亲生的。这半个多月,丹菲过得多辛苦,可想而知。
    崔熙俊收回手,狠狠握成了拳,胸膛急促起伏。他转身厉声喝道:“韦亨,你欺凌孤儿寡母,卑劣无耻,有何意思?”
    韦亨也被那两个小孩哭闹声吵得心烦,摆手道:“崔郎若对我不满,找御史参奏我就是。现在人你也见过了,确定了是活人不是死鬼了,我可以将他们带走了吧?”
    八娘一听,扑过来拉住崔熙俊的衣摆,哀求道:“表兄救救我们!阿爹是被冤枉的!他没有谋反!求你救救我们!”
    崔熙俊不忍看她,扭头就对上丹菲冷静的目光。她太冷静了,简直像一个幽灵一样一直在旁边旁观,目光清冽锐利,仿佛能东西世上所有的事。
    迎着这样的目光,崔熙俊发觉自己一路上准备的解释说词全部都苍白乏力,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他咬着牙,失去血色的嘴唇颤抖着,“五娘,我并不知……我没有……”
    “四表兄也已经尽力了,不必自责。”丹菲轻描淡写地打断了他的话,“我们一入掖庭,还不知道今生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只可惜假山旁的那株石榴,我是吃不着了。表兄若还惦记着我们,将来托人常来掖庭探望就是。”
    女孩目光冷淡,看着他就如同看着一堵墙,或是座石山,不悲不喜。话语里的绝望和哀伤表明她已经明白而且接纳了今后惨淡卑微的生活,虽活着,却已像个死人了。
    崔熙俊只觉通身一阵冰凉,喉咙里一股苦水翻上来,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丹菲责怪他,怨恨他,这都好。可是他发觉自己无法忍受的,是被她忽略。他的骄傲,不允许他被这个女子这样轻易地忽略!
    “话别完了?这就动身吧。”韦亨打破了僵局。
    几个士兵上前两,将姚氏母子推向一辆简陋的牛车。丹菲不去看崔熙俊惨淡的神色,帮着八娘把姚氏扶上了车,然后自己也钻了进去,放下了车帘。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回头看崔熙俊一眼。
    崔熙俊也翻身上马,随着士兵一起,一路护送着牛车,直到车驶进了掖庭局的大门。
    进门那一刻,丹菲从车帘缝里回头看过去,只见崔熙俊身姿笔直的骑在马上,面容肃然,微微眯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
    大门合上,丹菲轻轻吐了一口气。
    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自己凭着一时意气随段家人同甘共苦,究竟值得不值得。
    门外,崔熙俊看着合上的大门,沉重地闭上了眼睛。片刻后他重新睁眼,一拽缰绳,调转马头疾驰而去。
    临淄王府里也正被一股阴郁低沉的气息笼罩着,所有奴仆都胆战心惊地安分待着,不敢轻易走动。以往轻扬悦耳的丝竹声早已无处可寻,罗衣粉面的少女们也销声匿迹。
    李崇扬手,狠狠地将一个青瓷茶盏摔在了王妃韦氏的脚下,破碎的瓷片和滚烫的茶水顿时溅得到处都是。韦氏惊声尖叫,连连后退,面孔涨得紫红。
    “你竟然还敢冲我发火?李崇,你这是要弑妻吗?你就不怕我去找我皇后姑母告状吗?”
    李崇面色阴郁如同玄坛,咬着牙,缓缓地一字一顿道:“你把萱娘弄到哪里了?”
    韦氏尖刻冷笑,傲慢地仰起头,“你问了,我就要告诉你吗?别妄想了李崇,你这辈子都见不到那个贱奴了。她会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做个最下贱、最卑微的娼妓,被千人乘,万人骑!你这什么表情?哈哈,反正她本就是娼家女,伺候男人无可厚非。倒是你,对那远在瓦茨的宜国公主李碧苒念念不忘,连个和她沾亲带故的*你也要照顾。”
    “你个泼妇!”李崇暴怒大吼,青筋暴露,连眼睛里都涨着血丝,“你要不要把这天下所有女人都抓起来杀死?”
    韦氏大喊:“我说过,你若招惹除我之外任何别的女人,我都会不择手段毁了她们,要你后悔终生!”
    李崇指着她的脸大骂:“我此生最后悔的,就是当初一时软弱,娶了你这毒妇进门!”
    韦氏面色转白,身子晃了晃,笑得越发阴森冷酷,“后悔有何用?我就是你李崇明媒正娶的发妻,临淄郡王妃,是上了你们李家谱牒,有一品诰命的夫人,也是你长子的母亲。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你这辈子是摆脱不了我的了!”
    李崇紧握着拳,几度想冲过去掐住韦氏,却又硬生生忍住,“你……你告诉我萱娘在何处,我就不同你计较你之前害死雪娘之事。我同你说得清楚,我与萱娘并无任何儿女私情!”
    “我才不管你们有无私情。”韦氏冷笑,“只她是李碧苒堂妹一条,我就不会放过她!劝你趁早死心吧。她就算回来,也是残花败柳。再说雪娘,呵呵,良娣她是自己小产而亡,同我有何关系?”
    “韦家到底如何教养儿女,竟然养出你这么一个愚蠢疯狂的妒妇?”李崇暴躁地怒吼,“雪娘她姓阴!她是阴家的女儿。你简直已经成了魔,恣意妄为,造下了多少杀孽?你还把阴家给彻底得罪!”
    “那又如何?”韦氏傲慢地仰着头,“阴家再大又能敌韦家?他们能为一个女儿就同李氏皇族为敌?李崇,你别这么没出息。有韦家在,你必须要再纳别家的女儿。”
    李崇再忍不住,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扣住韦氏的肩膀。
    就这时,管事战战兢兢地在门外道:“郡王,王妃,崔四郎求见郡王。”
    “没空见!”李崇已怒火昏头,“叫他走!”
    管事露出为难之色,正想说话,院子外面忽然传出喧闹之声。
    “郎君,请留步!郎君,您不可再进去了!”
    “滚!”崔熙俊一把推开拦截他的管事,大步迈进书房院子。他深吸了一口气,忍住胸腔里沸腾的怒意,高声道:“崔熙俊求见郡王!”
    李崇听到崔熙俊三个字,才终于从几乎失控的盛怒中清醒了过来,但是随即又卷入巨大的愧疚和心虚之中。
    韦氏倒是讥笑着推开了丈夫,道:“夫君有外客,妾就不打搅了。那个叫李碧萱还是叫萍娘的贱奴,劝夫君少惦记些吧。反正又不是李碧苒本尊,不是么?”
    说罢,一甩手,走出了书房。
    李崇一动不动地站着,听到身后崔熙俊走进来的脚步声。他定了定神,慢慢转过身,崔熙俊却是已经先开了口。
    “韦亨把他们母子关了起来,半个多月都没有送半点吃食过去。也不知道五娘想了什么法子弄了吃的,不然他们母子四人此刻恐怕都已经饿死,烂成白骨了。”
    他语气不重,平缓无波,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但是这冷漠麻木的语气和述说的内容,都让李崇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韦亨……”李崇紧咬了咬牙,“那现在呢?”
    “幸得我今日闯进去找韦亨要人,他不得不把他们放了出来,现在已经送进了掖庭了。至少在那里,他们饿不死。”说到这里,崔熙俊自嘲般嗤笑了一声。
    李崇闭上了眼,深呼吸,“景玉,是我辜负了你。他们用阿苒威胁我……”
    “郡王有自己的斟酌,在下职位低微,不便、也不能过问。”崔熙俊打断了他的话。自两人成年后,上下关系越发明确,他就一贯李崇恭敬有礼。这还是他几年来第一次贸然打断李崇的话,言辞里也有着无法掩饰,或者根本就没掩饰的指责和讥讽。
    “如今大局已定,段家名誉扫地,兄弟一家已经在流放的路上,二夫人母子险些逃过饿死的命,也进了掖庭。若按罪名论,这惩罚是段家罪有应得。所以在下也并无什么可抱怨。只有一事求郡王。”
    李崇喉咙干涸,哑声道:“你说。”
    “掖庭隶属内侍省,我在此处关系不多,也不想将父亲大姐牵扯进去,所以想请求郡王代劳,照拂一下姚氏母子。毕竟韦家要想整死几个罪官家眷,再容易不过。如今留着他们一条命,也不过是想戏耍一番罢了。”
    李崇苦笑,指了指满地碎瓷破玉,道:“我照拂段夫人和她年幼的儿女还不打紧,可若牵扯到正当妙龄的段五娘,怕反而给她招惹祸害。韦氏已经走火入魔,失去控制,我偏偏还休她不得。”
    崔熙俊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这是郡王亏欠他们母子的。”
    李崇面色一僵,良久道:“我会为你引见我在内侍的人,你可以自己亲自去。反正如今韦氏独霸朝堂,打压几大家族,你们崔家就在列。你也需要多结交些内侍。”
    “多谢郡王。”崔熙俊拱手,告辞离去,干脆利落。
    “景玉,”李崇叫住他,道,“此事并没完。”
    崔熙俊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他。
    李崇深吸气,道:“我以我生母之名发誓,这是我最后一次对韦氏一族妥协!”
    崔熙俊孤傲清冷地站立在庭院中,虽然还一身狼狈,可嘴角已扬起一抹淡淡的戏谑笑意。
    “郡王是要成就大业之人呢。”他道,“所以,自然要有一颗狠心。”
    姚氏母子进了掖庭宫后,就被小内侍领去一个院子里。院子不大,却是挤满了女人。她们都是最近这阵政治风潮中被波及获罪的官家女眷们,失去了荣华与庇佑,狼狈凄楚地想牲畜一样圈在这里,等待着发配。
    丹菲对京城里的贵族们不熟,姚氏却是在这群女眷中认出了几张熟悉面孔。
    “段二夫人?”一个圆脸的妇人带着两个小娘子走了过来,微微一笑,面色和气。母女三人都穿着布衣,却气度优雅,从容平静,同周围人颓废绝望的面色截然不同。
    “我还是什么夫人?”姚氏苦笑,道,“杨夫人和两位千金何时进来的?”
    “已有几日了。”那杨夫人道,“这些日子皇后频频举办宫宴,掖庭里人人忙碌,就没顾得上管我们。我估计着这两日她们就会来分人。”
    姚氏问:“不知会如何分?”
    杨夫人道:“你家七郎是男孩儿,若想不净身,就不能留在掖庭。你我年纪也大了,自然不会去伺候妃嫔贵人,不是留在掖庭里做个洗衣婆子,便是去云韶府做洒扫,横竖都是做个粗使婆子的命。女孩子们略好些,可去的地方也多,不过也是要从洒扫做起。”
    说到此,杨夫人掩嘴苦笑,“你我金尊玉贵养了这么多年,除了生儿育女,就没受过什么劳苦。哪想到了该安享儿孙福的年纪,却沦落到做卑贱奴婢的地步。”
    杨家两个女儿扶着母亲,轻声安慰着。
    姚氏也红了眼圈,抹着七郎的头,道:“七郎不能留在掖庭,那要去何处?”
    杨家三娘子道:“或也是送去云韶府吧。我大弟因为年龄不足,逃了一命,已经被送去云韶府,也不知道进了声乐班子,还是百戏班子了。”
    姚氏一把搂紧了七郎,心疼道:“锦衣玉食地把他养大,延请名师教读书做人,不想最后也不过在教坊里做个耍戏奴……”
    “母亲,人活着就好。”丹菲轻声劝着,“我和八妹还在您身边呢。”
    杨夫人和姚氏同病相怜,叹道:“你这女儿多懂事。可是五娘吧?过来认识一下我家两个娘子,将来你们没准还要互相照应。”
    杨家两个女孩,三娘比丹菲大一岁,六娘和丹菲同岁,模样都生得清秀妩媚。尤其是杨六娘,是美妾所出,那股风流婉转的姿态,都可和段家四娘一比高下。
    三娘最不走运,之前正在给她议亲,眼看就要下定了,就出了事。杨家男人已经死得差不多,唯一一个嫡出的儿子因为才十二岁,和几个庶出的弟弟一并送去教坊。情况看起来同段家差不多。
    杨三娘有些京都贵女的作派,况且才刚落难,还未适应新身份,依旧有些端着四品官女儿的架子,不大爱理人。杨六娘到底是庶女,八面玲珑许多。七郎缠着姚氏嚷着饿,她还从袖子里摸出半个饼子给孩子。
    丹菲替七郎道谢。杨六娘笑道:“母亲说了,我们将来也要互相照应的,不是么?再说马上就是午时,该有内侍送饭来了。圣上慈悲,咱们虽是罪人,可一日三餐总还能吃饱。”
    正说着,院门打开,几个内侍抬着大木桶走了进来。这些女眷到底都是官宦世家之女,纵使饥饿,也不失体面端庄的姿态。众人规规矩矩地排着队,过去领了一碗菜汤和两个蒸饼,然后安静地进食。那菜汤清淡得就如同洗菜的剩水,没半点油腥,可没有任何一人有抱怨。姚氏母子喝了个月的鱼肉汤,如今终于吃到了蒸饼,也吃得格外香。
    用完了午食物,姚氏母子到小院里的井边,打了水净脸洗手。他们几个被关了半月,除了丹菲每日可以去池塘里捞鱼顺便沐浴一下,其余三人都没洗过澡,早已浑身污浊,头发里也生了虱虫。
    刚拾掇完,院门又打开,几个执事女官同几个内侍走了进来。领头的两名执事女官三十出头,面孔白净,都穿着青灰色衣裙,看样子是七品女典。她们身后各带着两个无品级褐红衣裙的小宫婢。另外一个领头内侍穿着褐蓝衣袍,是个九品主事,其余小内监身着褐黄衣,并无品级。
    几个小内侍嚷嚷着将院中女眷们赶来站好,然后一个小宫婢拿着名册念名字,念到的人便上去行礼。然后两个女官和主事内监会商议一下,把她分派到不同的院落。
    宫人行事谨慎严厉,却不过分苛刻,倒是与丹菲假想中的情景有些不同。大概到底是给天子做家奴。名门贵族都以不苛待家奴为贤名,天家又怎能例外?
    年纪大些的妇人大都分去了尚食局,丹菲她们这几个年轻女孩则都分去了尚工局。七郎和其他几个小郎君果真被送去教坊学艺。姚氏哪里舍得儿子离开她,顾不得什么规矩,跪在地上哀求起来。(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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