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寂静,她们都没有准备好率先开口。
    “那么,回到最开始的话题。”歌蒂瓦问,“是什么支持你来到这里?”
    白神英眯了眯眼,手指下意识摸索着手指一侧因常年执剑而磨出的茧子,“还能因为什么?科技院在黑海检测出了塔纳托斯的生物信号。”
    她斟酌着回复,尽量让它趋于客观,让面前这个人相信她确有线索,“非常微弱,但确实存在……好吧,我是说,可能存在。”
    一个不可思议的回答。
    歌蒂瓦闭上双眼,让背部深深陷进填充座椅的柔软棉花里,支起手肘撑着额头,感受血管在这一层皮肤下涌动抽痛着。她从胸膛里抽出气体,排出,然后提出质疑。
    “……依照你的敏锐度,只因为一个‘可能’,就千里迢迢来到这里?”
    不可置信。
    “你真是疯了!”她感到一股汹涌怒火沿着嵴椎滑下,逐渐爬向耸动的心律。
    “为什么不让斥候和先锋前来确认?你不该离开希敏约格。”
    “告死鸟”战术小队拥有超过一千名服役士官,都是从各个军团筛选抽调而来的精英士兵。
    根据不同的战术倾向,他们会被指挥官精细地划分为几支小队,其中囊括斥候小队、先锋小队、后勤小队和斩首小队,还有一部分权能杂乱的后备军与编外人员。
    在斥候们送回确切的线索前,白神英与她的斩首小队不应该离开驻扎地。
    除非她公然违抗军令。
    “科技院检测出了类似塔纳托斯的信号物质,按照指示,我本该在希敏约格等待斥候小队的确认……但是,我得到了天启者的启示,他听得到每一个下坠之人的呼喊。”
    面对她的质问,白神英的表现却和以往截然不同。
    她不指望能让歌蒂瓦能就此回心转意,为她提供技术援助,只希冀于她不会阻扰自己要做的事情。白神英猛地站起,在书房里略显焦躁地踱步——这一幕在以往绝不可能发生,她曾饱受教训的锤炼,冷静与克制早已镌刻在了她所有剩余的生命里。
    “这里存在不洁之物。”她慎重地说。
    天启者,职能类似波斯厄人的神谕巫师。
    自他被带回帝国之时,政府就无条件地敬仰着这位不愿露出真容的神之使者。
    他居住在防守严密的白露宫,拒绝任何人的觐见,也从不揭下那张以珍珠、玛瑙、蜜蜡妆饰,以各种磨碎的晶体涂抹纹路的精金面具,帝国却遵奉他没有缘由的谕言,认为那是天授福音。
    “呵,一个畏头畏尾的骗子。”
    “他连真容都吝于敞露,藏身在他的白露宫,吐出一个个无厘头的神谕。而如今,只是一个可能的‘预言’,就让你们手足无措、忧心忡忡?”
    歌蒂瓦轻声道。
    “你真是比我还像一个古典派。”
    “不。”听到她的讥讽,白神英摇头苦笑,她的眼角溢出一层累加的皱纹。
    “无论你相不相信,这一次是真实的神谕。”
    战术短靴重重碾过地毯,所有回荡的声音都被那层厚实绒线吸收。
    这个女人看起来焦心不已。时间分秒过去,黑暗变得更加浓厚而难以捉摸,歌蒂瓦紧绷的肩膀慢慢放松,意识如同一缕涣散的烟丝,在黮漶中幽缓而无目的地上升。
    她意识到争执无用,这个人真的无药可救了。
    没有必要再谈论下去。
    歌蒂瓦揉了揉自己发僵的脊椎,注视着重新坐回位置的白神英,嘴唇以轻微的幅度翕动着,一丝模糊阴霾从她面上快速地流淌。面对多年不见的老友,她克己自持,没有再语出嘲讽,也似乎尝试着做出一些让步,“你想让我配合?”
    “配合。”
    白神英重复着她的用词,捏紧拳头,砸在了另一只手掌摊开的手心里。她扬起形状锋利的眉梢,目光清醒而充满智慧的光芒,“你只要不给我添乱就好了。”
    “你的洞察力和耳朵一直深受信赖……我只需要你的技术支持,替我寻找这片海域多余的生物电波信号。”
    她做出保证,“监理会已经知道这件事,尤金·奥斯维塔不会试着阻止你。而且,无论会发生什么,我都会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好吧。”
    另一边双手交握的博士喟然长叹,从苍白嘴唇间泄出的一丝叹息,深厚而幽邃,像是饱含某种哀切。她看向正在微笑的白神英,右手慢慢撑住面颊,眸光闪烁。
    “我会配合你的。”歌蒂瓦说。
    白神英笑了一笑,能够看出她现在是非常快活的,“就像那时候一样?”
    “闭嘴,恶心死了。”
    她将一本厚重如岩片般的精装书砸了过去。
    ***
    “我发誓。”芙洛拉举起双手,“我不是故意爽约的。”
    她坐在一块天蓝格纹的野餐布上,身上真是一片狼藉……像是被雨水被淋湿了,水珠正逐滴从垂落的发梢渗出,奇怪的是,旁边的沙地却被适宜的温度蒸得干燥温暖。
    阳光追逐着这束金色,透过水珠,分散解析成彩虹般的光晕。
    “……好了。”
    芙洛拉离它近了一点,喃喃低语道,“过来我的身边。”
    它爬上沙地,大片水珠被带出海水,洒落在蓬松的泥沙中,变成一个个晕染的圆形,又慢慢被吸收蒸干。芒斯特依偎在芙洛拉膝上,那美丽的深紫卷发披拂在地,绮丽繁茂如品相最好的薰衣草、或是羊绒。
    原先那些深厚的不满与细弱的愤恨,正从它的身体里如烈日下的阴影般褪去,它在心中欢呼雀跃,然后昂首挺身,将嘴唇贴在她的面颊上。
    “你来了。”
    它学习的时间远比泽菲尔更长,发音非常标准,几乎和一个正常人类没有区别。
    她没有回答,芒斯特将目光移向地上那幅空白画板,它对人类艺术不感兴趣,很快就将视线收回。
    过于漫长的分离焦虑让它在等待中变得像软糖一样黏糊,宣泄完怒火后,芒斯特需要对芙洛拉做出补偿,会令她露出粲然微笑的补偿——
    先是牵住她的手指,用腕尖与人形的指尖抚触着,如同爱抚排列的琴弦;然后,它轻启唇舌,放进嘴唇间吮吸。
    这是一种,表达亲密爱意的方式。
    她抽出手指。
    “我没有生气。”芙洛拉垂下眼睛,唇畔牵出一个细微的幅度。
    手指从唇间滑开,芒斯特茫然地抓住她的衣角,“Flora……”
    Flora,希腊神话中的花神。
    葡萄丰熟,青春灿烂。被西风之神抓住的克罗丽丝口中溢出了鲜艳的花朵,纷纷而落,日夜入梦的花神手持金色的玫瑰,春天也为她神魂颠倒。
    被抓住的……女神。
    芒斯特低下头,看了看它手中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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