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灯伸手揉揉脸,凉得直打哆嗦,千头万绪与千言万语都无从倾诉,不住地想要是顾瑾玉在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只是发了会呆,但一旁的关云霁忽然急起来了:“别哭啊,你平时不是最能嘚啵了吗?”
    顾小灯懵懵地放下手,关云霁就拿着帕子手忙脚乱地捧着他的脸擦拭,苏明雅也有些手足无措,不住地轻抚他的后背:“是什么伤心事吗?不要憋在心里,说给我听好么?”
    “没事没事,就愣了会神,我、我……”顾小灯很快回过神来,拨开两人想说话,磕绊了半天,拼凑出了一句十分伤心的:“我只是想我娘了。”
    苏关二人对视一眼,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安抚人为好,结果就听见顾小灯喏喏地喃喃:“如果森卿在就好了,我一定抱着他的脖子,挂在他大胸肌前,蹭一下笑一下,靠一天开心一天。”
    关云霁:“……”
    苏明雅:“…………”
    *
    与此同时,顾瑾玉站在梁邺城和千机楼共通的水坝系统下,仰头望着二十八道巨型的金属骨架,它们甚至比长洛的水利系统卓绝。
    他专注地望着,认真得像其中的一块齿轮,直到突然打了个喷嚏,才像渡了点活气。
    顾瑾玉楞了一会,脸上有些茫然。
    不知怎的,他感觉顾小灯这会在很用力、很用力地想他。
    第140章
    八月十五团圆节的一大早,西平城中,张等晴就收到了神医谷传出来的第一封信,信上写着他弟到了神医谷之后的情形,说他对神医谷接受良好,作息规律,每天没事就是随便转悠,就是话不多。
    信上也没写他弟怎么了,但张等晴还是看着急,尤其是看到后面一段话的时候。
    “苏小鸢在抵达临阳城前离开了?”张等晴皱起了眉,苏小鸢怎么看都很喜欢他弟来着,别的不说,顾瑾玉的敌意很是明显,显然证明了那人和顾小灯确实有点前缘。
    他对苏小鸢印象不错,特地让他陪着顾小灯一块去的神医谷,按理说他肯定乐意陪着顾小灯,怎么临门一脚的时候离开他了?
    信上还写了有让人盯梢苏小鸢离开临阳城之后的行踪,但因着对方一伙人全都擅易容,跟了两天之后就跟丢了。
    张等晴看完之后有些不安,不太相信苏小鸢会不陪着他弟,想来想去提笔写了回信,指名让神医谷里一个专门研究药理的老顽医去看他弟,诊一诊他的身体,之后让老家伙单独传信给他。
    写完回信,张等晴还是放心不下,思量着自己在一个月前中元节受的重伤已经好得差不多,最多就是破了瓢的脑袋偶尔还会有点晕眩。原本按计划,他打算九月时前去梁邺城和顾瑾玉的人接应,现在不如提前去。
    张等晴经常随性而为,越想越觉得可行,于是揉着后颈去找顾平瀚。
    走到顾平瀚的议事堂外时,张等晴发现堂外把守的侍卫比往日翻了两倍,便走上前去和熟悉的侍卫长打招呼,问一问怎么回事。
    侍卫长瞒都不瞒,直接小声汇报,反正心腹们都知道他是将军府的半个主人,这会不说,待会顾平瀚也会巴巴地去找他倾诉。
    “回张先生,是将军的弟弟私下来了。来的时候没有提前打招呼,夜半才传的信,破晓刚进府,将军现在正在和他议事。”
    张等晴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啥弟弟?”
    他们俩不是就一个共同的弟弟?除了亦弟亦崽的小灯还有谁?
    侍卫长低声道:“就是顾守毅将军。”
    张等晴眼皮一跳,猛然看向封闭的议事堂。
    顾平瀚以前没事就爱和他说两句远在长洛的家人们,五弟顾守毅今年才弱冠,之前一直在长洛,被顾瑾玉没完没了地放养和敲打,整得这个小五反倒和苏家走得近,和苏太妃所出的四王女高鸣曜交情匪浅。
    五个月前他领兵和苏明雅一起去了南安城,葛东晨携母妹以及异族人消失之后便被中枢判了叛国罪,葛家两代人执掌的权力瞬间被瓜分,顾守毅也在其中。
    张等晴不自知地站在和顾平瀚相似的立场上,想着这小五不在南境搞事,怎么跑来西境了?
    议事堂内,顾平瀚想的和张等晴如出一辙。
    他面瘫地看着顾守毅吃早饭,自被吴嗔用百蛊炼成傀儡后,他虽然能保持六分神智,但遇到突如其来的变化时,脑子还是转得有些迟钝。
    顾守毅是带着二姐顾如慧的指令来的。二姐顾如慧自女帝高鸣世身边受囚六年,并不甘心受制于下,今年年初女帝即病,尤其是后来还召了吴嗔这个蛊师前去,中枢那段时间颇为动荡。
    顾如慧就是在那时反扑,一不做二不休反将女帝关了去,胆大包天地易容垂帘掌政。
    她熟悉女帝,易容的法子是顾守毅从苏家得来给她的。
    顾家五口……六口人里,长姐顾仁俪在长洛秘密统管顾家,给顾瑾玉做后勤,毕竟若非他当年在北境施之援手,顾仁俪便被百箭穿心了。二姐顾如慧则厌恶顾瑾玉,小五自不必说,被顾瑾玉这些年摔打得够呛。
    顾平瀚靠着常年不在长洛,左右为难地勉强中立。
    至于顾小灯,那是个例外中的例外,好似一枚能粘合两方的扣子,除了顾瑾玉,其他几个手足都隐秘地希望他团结一下分崩离析的顾家,怎奈他落水回来后不愿留在长洛了。
    顾平瀚迟钝地思考着,顾守毅在一边狼吞虎咽地吃早饭,久不见他,很是高兴热络:“三哥,你不吃吗?西境的食物比南境好吃多了,南安城的三餐和长洛差别不小,吃得我难受,这儿好多了。”
    顾平瀚心中木木地叹气,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吃吧,吃完再说。”
    他注视着五弟,慢慢想起自天铭十七年深冬之后,众手足这八年里的各异生活。各有各的艰涩,谁都难以靠外人相助解脱,只能靠自己。
    顾守毅填饱肚子之后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给他,脸上高兴与难过并存:“三哥,这是二姐和母亲的信,我总算是掐着点赶在今天到了你这,今是团圆节,我们都很想你。”
    顾平瀚接过信:“母亲还好么?”
    “你知道的,她身体一直不大好。”顾守毅闭了闭眼,“女帝这些年准许我秘密进宫,为的就是吊住她一口气,免得二姐心如死灰。如今二姐……你也知道的,虽是自由了,但母亲没有好转。”
    顾平瀚展开家书,两封信件都是顾如慧端正的字迹,安若仪的家书是口述之后由她来写的。他逐字读完,全都是殷殷亲情关怀,心中又叹了气。
    “小五。”顾平瀚妥善地收好家书,“南境怎么样了?”
    顾守毅坐直了些,虽是个小青年了,这会认真得像个上报作业的学子:“大体安定了,最大的动乱已平定。”
    他简单地汇报了自己摸着浑水收拾出来的成果,得到了亲哥意料之中的冷淡肯定。
    顾守毅心定了定,主动交代自己来的目的:“三哥,我知道这会他不在,所以我才来的。”
    这个他自然是指顾瑾玉,顾平瀚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在铲除国中之瘤的这个大好关口,顾守毅奉着顾如慧的意思带三件事来,首要的正事不必多说,西征要钱粮还是兵武,中枢和南安城都能成为后盾,只是中途有些事,他们希望顾平瀚能从旁“顺手”相助。
    第一件事是在西征中消耗顾瑾玉的部分权力,把他的权限定在天高山远的北境和此地,最好让他结束之后回不去长洛。第二是将高鸣乾与其子铲除,哪怕先前的女帝高鸣世也是这么命令的,眼下也得再强调一次。第三则是带顾小灯回长洛,掣肘顾瑾玉是一回事,顾如慧和顾守毅都希望他见一见安若仪。
    他们默认顾瑾玉不会在这折戟,不得不为设想中的后日准备。顾如慧取代女帝之事能瞒别人,却瞒不了顾瑾玉。她深疑顾瑾玉不支持她当政,且不说女帝,三王女高鸣兴身边是祝留作伴,顾瑾玉因此与之交情也不浅,顾如慧对此是万般忌惮。
    说罢,他等着顾平瀚的反应,等了半晌,只听昔日的世子哥慢慢地说:“长洛中枢,晋国天下,不是我们一家顾氏人能随意瓜分和玩弄的,上对君天没有敬畏,下对黎庶没有抚恤,这样是不对的。”
    顾守毅心中一颤,寂然之中,好似在顾平瀚身上看到了生父顾琰的影子。
    “第二条。”顾平瀚缓声,“那个孩子,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吗?”
    顾守毅定了定神,低声:“不能留。三哥,我同你说,你莫让他知道。高鸣乾手上确实有一道传位遗嘱,是先帝临终前不忍的昏庸之举,他把玉玺传给了高鸣世,传位诏书却是高鸣乾的,以至于后患无穷。今女帝无嗣,三王女刚产一嗣,二姐有意将其过继立为皇储,为皇位稳定,高鸣乾父子与其千机楼都不该存留。二姐不是没有感情,但……与掌权相比,他们不重要。“
    顾平瀚沉默了好一会,才继续缓声:“第一条,没必要,他是不喜欢你们,但也不会反对你们。”
    顾守毅简直想笑了:“三哥,你久不在长洛,大抵对国都的格局陌生,我们和他不是能简单相安无事的关系。顾瑾玉擅权已久,我们甚至不能让他死,只能希望他逐步放权,不管是谁在帝位,都不能忍受他一手遮天,北境的青琉矿被他私自开采,谁都不确定他手上的破军炮有多少,三哥,那你知道他手上有多少军火吗?”
    顾平瀚如今一个傀儡,闻言都觉得头痛,问题是他也不觉得他能遏制顾瑾玉,只得闭了闭眼跳过话题:“第三条我试试。”
    顾守毅顿时柔和,两手交握一会,小声问:“他、他眼下在哪呢?”
    “在他哥老家。哦,我说的是那位当初和小灯一起到顾家的张等晴。”顾平瀚一提这名字就觉得舒坦,“小五,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顾守毅笑道:“待到入冬都可以,南境那我都处置好了。这里若是有我能搭把手的,三哥你尽管吩咐。”
    此话一落,连轴转多日的顾平瀚起身,带他走到堆满文书的大书桌,再面瘫也挡不住欣然:“那这些活都是你的了。”
    顾守毅:“…………”
    这也太太太多了吧!!
    顾平瀚拍拍送上门来的苦力,交代一番,就和面如土色的好苦力挥挥手,出门准备找张等晴去。
    不期然人在就在堂外的大树下纳凉。
    顾平瀚有些僵硬地加快步子走去,西境的夏秋实在暑热,张等晴常年游走,最不喜欢这两季,将军府挪树填池,比别处凉快一点。
    他走去找他,称名不道姓:“等晴。”
    张等晴回头,拍拍手臂上莫名的鸡皮疙瘩:“顾大将军,和你五弟聊完了?”
    “没完呢。”顾平瀚看了一眼大树下的荫蔽,“在这摆个藤椅,再挂个秋千,你觉得好吗?”
    “啥玩意,搞这做什么?”
    “给你坐,可以玩。”
    张等晴从前压根不会在这里等他,顾平瀚脑袋都不转,见他在这等一回就想添置些有的没的。
    张等晴无语住了,发现这人中元节之后一直神经兮兮的,想伸手掐一下对方的脉象,看看究竟病成什么鬼样,顾平瀚便负手了,拿那双漆黑沉静的眼睛看过来,好像在说“真关心我啊”。
    张等晴越发无语凝噎,心想爱死不死,拍拍手说话:“你五弟是来帮忙的吗?”
    “嗯,让他干活去了。”顾平瀚点点头,直接问他,“小五来日想带小灯回长洛看望家人,等晴,你觉得好吗?”
    张等晴顿时眯了眼睛,一个字没说,但顾平瀚噤声了。
    安静了一会,张等晴直接跳过了这不愉快的夺弟话题,他也负手:“我准备三天后提前去梁邺城,有什么需要和我交接的,这两天处理掉。”
    顾平瀚怔住了,脑子不太好使地僵住:“……不让小灯走了,你也不走,行吗?”
    张等晴哑然了一会:“不是,这是不相干的两码事,你有病吧?”
    顾平瀚又说了几句不中听的糊涂话,张等晴忍无可忍,黑着脸转身闪了。顾平瀚不依不饶地跟着,见张等晴着实决定好了,便低着头,一副蔫巴的样子。
    是夜月圆,张等晴简单地随着习俗拜了拜月,把拜完的供品丢给顾平瀚吃,对方总算精神了一点。
    三天后张等晴准备妥当,踩着朝露悄悄带人离开将军府,走出甚远才觉得背后的凝望视线消失了。
    为了安全,张等晴一路小心,花了四天时间才赶到梁邺城,又花了三天时间才谨慎地和潜伏在此地的关云霁联系上。
    是日他们在码头边上的旅舍碰上面,张等晴还没收到神医谷的来信,但心里总怕意外,见了面便忍不住询问:“关公子,苏小鸢没有陪我弟前往神医谷,他可有来找你?”
    关云霁没成想“大舅哥”如此敏锐,愈发正襟危坐:“有的,张兄。”
    张等晴顿觉不好,不住审视他:“苏小鸢何其擅长易容,乍然见面,我都认不出你了。”
    关云霁点头:“嗯嗯。”
    “你能否帮我联系苏小鸢,我有些事想问一下他……”张等晴心脏都跳嗓子眼了,疑心苏小鸢帮他弟易了容,把他带到这来了。
    关云霁老实不已:“好的,我回去便想办法问他。”
    等张等晴平定心神,关云霁便和他谈论起千机楼的动向,眼神偶尔看向张等晴背后的墙壁。
    在一墙之隔外,顾小灯鹌鹑一样坐在墙壁前,低头把脑袋抵着墙壁。
    虽然没听到声音,但他知道他哥来了,心里顿时觉得开阔甚多。
    但没一会,忍了六七天的眼泪就啪嗒直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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