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瞳道:“欠裴大人的五十两银子,我回去后即刻取来送还。”
    “不必。”裴云暎看着她:“听说陆大夫的医馆里,有一味叫春水生的药茶卖得很好,就用那个抵吧。”
    “好。”陆瞳一口答应,“裴大人给我府上住址,明日我就让人送去。”
    “不用麻烦,”他笑:“西街又不远,改日我上门来取就是。”
    陆瞳盯着他,他神色自若,仿佛自己刚刚的话再自然不过。
    片刻后,陆瞳颔首,平静道:“好。”
    陆瞳与银筝先走了,段小宴随裴云暎往遇仙楼下走,段小宴道:“这陆大夫身上什么首饰都不带,我还以为她不喜欢钗环手镯,没想到也和寻常姑娘一样。”
    裴云暎悠悠开口:“是啊,所以下差之后,你回典当行一趟,问问今日她买走的那三支首饰出自何家?”
    段小宴“哦”了一声,忽而又反应过来:“你问这个做什么?昨日在无怀园你也帮了她,哥,我怎么觉得,你对陆大夫的事特别上心?”
    裴云暎走到遇仙楼前,解开拴马绳,翻身上马,笑了笑,道:“可能会杀人的女人,不多上点心怎么行?”
    言罢,不再理会段小宴,纵马而去。
    段小宴愣了一下,忙跟着上马追去,问道:“杀人?谁啊?”
    ……
    进了夏日,夜里渐渐没有那么凉了。
    银筝种在院前的月季发了几支,再过不了多久,就能开花了。
    屋里,陆瞳坐在桌前,望着手中的木槿花簪出神。
    柯大奶奶秦氏果真没有带走这只花簪,作为陆柔的嫁妆,这发簪又被柯老夫人第一时间典当了。
    发簪精巧,昏黄烛火下,宝石泛出层朦胧旧光,仿佛常武县初夏山头的晚霞。
    好像也是这样的夜晚,母亲坐在灯前做针黹,她刚刚沐浴完,躺在陆柔腿上,任陆柔给她用帕子绞干湿漉漉的头发。
    陆柔替她梳拢头发,边笑言:“等我们小妹长大了,头发束起来也好看。”又俯身在她耳边悄声道:“放心吧,那只花簪姐不用,姐帮你留着,等你遇到了心仪的小郎君,姐给你梳头。”
    她那时还小,童言无忌,想也没想地回答:“好啊,那等我遇上了心仪的郎君,就带他一道上门来同你讨,姐姐可别说话不算话。”
    母亲瞪她们二人一眼:“不害臊。”
    陆柔笑得直不起腰,捏着她的脸逗她:“没问题,介时你带他来见我,我倒要看看是哪家小郎君有此殊荣,得我妹妹另眼相待。”
    窗外有风,吹得烛火微晃,陆瞳回过神,将手中发簪收进匣子里。
    银筝端着水盆从屋外进来,陆瞳将剩下的银手镯和竹节钗递给她:“这个送你。”
    “送我?”银筝惊讶,“姑娘自己不用吗?”
    “本就是为了掩人耳目顺带买的。”陆瞳道:“我素日也用不着。”
    银筝接在手里,顿了顿才开口:“那要不我再换一家给典当了?咱们今日去一趟典当行,花了一百两,其中且不提裴大人的那五十两,还欠着杜掌柜银子。成日问杜掌柜借钱也不是个办法,他自己瞧着也不剩多少了。”
    “随你。”
    银筝看向陆瞳,陆瞳坐在桌前,如初夏夜里含苞待放的一朵茶花,比她鬓边簪佩的那朵还要鲜妍。
    单看外表,着实招人怜惜。
    “姑娘,”银筝斟酌着开口,“那位裴大人几次三番替你解围,今日又说不要你还银子……他是不是喜欢你呀?”
    见陆瞳不说话,银筝又想了想:“他是昭宁公世子,长得好,身手也好,要是他真对你……”
    “不是。”陆瞳打断她的话。
    “他不是喜欢我,他是在试探我。”
    那位裴世子看她的眼里可没有半分情意,倒像是洞悉她的一切秘密,令人警惕。
    不过,无论裴云暎对陆瞳的试探是何目的,陆瞳都没功夫理会。
    接连几日,陆瞳都在忙着给董麟制药。
    太府寺卿府上,仁心医馆暂且得罪不起,加之董家给的诊费药银很丰厚,杜长卿也不好说什么,陆瞳忙了几日,才将药做好,令杜长卿亲自送到太府寺卿府上。
    这头才将药送完,那头熟药所来人了。
    熟药所的药员站在陆瞳跟前,恭敬道:“陆大夫,春水生的方子,御药院那头改进了一下,收为官药。日后春水生药茶,只能在御药院和熟药所采买,别的医馆商户都不能再继续售卖。”
    杜长卿刚从董府回来听到的就是这么一句,一时没能绷住,一把揪起传话药员衣领:“你说什么?”
    那药员年纪尚小,结结巴巴地开口:“……这是好事呀,方子能进熟药所局方,是无上的荣耀,掌柜的应该高兴才是。”
    “高兴个屁!”杜长卿忍不住骂道:“他将方子收走了,我怎么赚钱?姓娄的是不是故意的?混账王八蛋,他连太府寺卿的话也不听了吗?”
    “这是……这是御药院的决定,”药员无奈:“小的也做不了主。还请掌柜的……冷静一下……”
    冲一个小药员发火的确不是办法,杜长卿撒开手,气得脸色都变了,咬牙道:“无耻!”
    娄四不敢拂董家面子,准允医馆继续售卖药材,却在这关头釜底抽薪,将春水的方子收用成官药局方。对寻常医馆来说,的确是面上有光之举,但对于如今靠春水生成为进项大头的仁心医馆来说,却不是一件好事。
    捉襟见肘时,有名比不得有利。
    阿城和银筝面面相觑,阿城小心翼翼地看向陆瞳:“陆大夫,这下可怎么办?”
    既不能继续售卖春水生,仁心医馆也就没了最重要的银源,一朝又回到了当初。
    陆瞳不言,收了药员的官印,目送小药员走了,才转身回到里铺,道:“不用担心。”
    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她,杜长卿目光里闪着一丝希翼。
    “同一家医馆,至多只能征用一方成药局方作为官药。春水生被熟药所收用,意味着仁心医馆至此制售的所有成药,都不会再被熟药所收管。”陆瞳道:“杜掌柜,你自由了。”
    “自由有个屁用啊。”杜长卿没好气道:“银子都没有了,我宁愿做财富的囚徒!”
    “银子没有了可以再赚。”陆瞳声音平静:“一方药被收走了,就再做一方。”
    “再做一方?”杜长卿盯着她,有些怀疑:“说得容易,你能做得出来吗?”
    陆瞳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道:“我能。”
    小裴:今天也是钓里钓气的一天
    第五十四章 详断官范正廉
    小满后,盛京的雨水多了起来。
    落月桥下河水深涨,祈蚕节一过,“蚕妇煮茧,治车缫丝”,新丝上市,隔壁裁缝铺和丝鞋铺的生意日渐兴隆。
    早晚风凉,杜长卿减衣太狠不慎着了风寒,这几日极少来医馆。医馆生意冷清,没了“春水生”售卖后,瞧病的人寥寥无几。
    阿城去市场买回来苦菜,小满时节宜食苦菜益气轻身,陆瞳在医馆里清洗摘理苦菜,边听着西街小贩们各自的闲谈。
    这闲谈里,偶尔也会提到盛京窑瓷生意的柯家。
    听说盛京卖窑瓷的柯家近来日子很不好过。
    柯大老爷在万恩寺中离奇溺死,官府的人来查看并未找出痕迹,只当他是醉酒落水结案。明眼人都能看出柯承兴是因为私拜前朝神像,被官府刻意撇过。
    柯家既出了这事,原先与柯家做生意的人家纷纷上门。自打当初太师府寿宴后,柯家凭着太师府关系搭上一批官家。如今事关前朝,谁还敢拿乌纱帽玩笑,纷纷撤下与柯家的单子。
    柯承兴当初新娶秦氏,为拉拢秦父,柯老夫人将管家之权交给秦氏手中。如今秦氏一怒之下回了娘家,柯老夫人才发觉不知不觉里,秦氏竟已花大笔银子补贴秦家,账册亏空得不成样子。
    不得已,柯老夫人只得典当宅铺来赔债,数十年积蓄所剩无几。府中大乱,下人散的散,跑的跑,有的卷了细软一走了之。陪着柯承兴多年的万福一家也在某个夜里不辞而别,偷偷离了京。
    陆瞳听到这个消息时并不惊讶,万福是个聪明人,当初陆柔出事柯承兴仍将他留在身边,就是看中他谨慎。万福此人并不贪婪,柯承兴一死说到底与他脱不了干系,眼下好容易得官府不再追究,若再不趁此逃之夭夭,日后被人翻出旧账,只怕没好下场。不如趁柯家混乱时带着家人一走了之。
    让陆瞳稍感意外的是太师府。
    柯老夫人家中落败,走投无路之下曾暗中去过一次太师府,许是想求太师府帮忙。不过,连太师府的门都没能进。
    陆瞳本以为太师府会因陆柔的把柄在柯老夫人手中而对柯家伸出援手,没料到太师府竟丝毫无惧。后来转念一想,陆柔是死在柯承兴手中,就算将此事说出来,柯家也讨不了好。太师府自然有恃无恐。
    不过……
    敢在这个节骨眼儿登门太师府,不管柯老夫人是否怀着威胁之意,下场都不会太好了。
    最后一丛苦菜摘好,银筝从铺子外走了进来。
    阿城在门口扫地,银筝走到陆瞳身边,低声道:“姑娘,打听到范家那头的消息了。”
    陆瞳抬眼。
    银筝将声音压得更低一些:“审刑院详断官范大人前年九月擢升了一回。”
    陆瞳一怔:“擢升?”
    永昌三十七年的九月,是陆柔死后三个月,这个时候,依万福当初所说,陆谦已经来到京城,见过柯老夫人,不知何故成为官府通缉嫌犯。
    陆谦的入狱与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的擢升有关?
    银筝继续道:“前年九月刑狱司确实出了一桩案子,刑狱司的差人曾提起,先是有人求见范正廉告发官家,后来不知怎的,举告人又被通缉,说是入户劫财。曹爷的人说,当时全城通缉,闹得很大,那嫌犯藏得隐蔽,还是他家亲戚大义灭亲,向官府供出他所藏处所,才将人给抓住。姑娘,”银筝有些迟疑,“您在盛京还有亲戚?”
    陆瞳闻言,亦是不明,只摇了摇头:“没有。”
    陆家亲眷单薄,若真在盛京有门亲戚,或许陆柔也不至于势单力薄被人欺辱至此。
    “我已经托曹爷继续打听那门亲戚是何人了,只是曹爷说,涉关官府的事不好打听,还有银子……”银筝叹了口气,“这回打听消息的银子还是杜掌柜拿给咱们做新药的材料钱,这几日是他病了没瞧见,要是知道咱们花了大半银子,到现在什么都没做出来,不知道得发多大的火……”
    正说着,忽见陆瞳站起身,掀开毡帘往里走去。
    银筝愣了一愣:“姑娘做什么去?”
    陆瞳回答:“做新药。”
    阿城拿着扫帚跟在后面,奇怪道:“早上不是说,还不知道做什么新药吗?”
    “现在知道了。”
    ……
    殿帅府位于皇城西南边上津门以里,背靠大片练武场。夏日光盛,演武场一片炎意。
    地牢里却冷风寒凉。
    幽微火把在墙上闪烁,牢间深处隐隐传来声声惨叫。
    靠里一间型房里,一排铁架上锁着六人。两个黑衣人站在架前,“唰”的一声,两桶刺盐水泼向架上,牢中顿响一阵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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