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暎扬了扬眉:“陆大夫这是在赶客?”
    “大人多心。”
    阿城:“……”
    勿怪那位公子多心,他也觉得今日的陆大夫不如往日好说话,有些阴阳怪气的。
    裴云暎点了点头,招呼身侧段小宴拿好药茶,对陆瞳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打扰了,日后有机会再同陆大夫讨教医理。”
    “最好不要有机会。”陆瞳半点不给他情面。
    段小宴险些呛住。
    陆瞳垂眸:“和医者时常见面并非好事。我希望大人身体康健、眠食无疾,与我再无相见之期。”
    段小宴挠了挠头。
    话是好话,说起来也没什么问题,怎么听上去倒像是诅咒,让人毛骨悚然的?
    裴云暎瞧着她,半晌,他点头:“好啊,我尽量。”
    段小宴与裴云暎离开了仁心医馆,往西街尽头走去。来时马匹拴在街口酒坊的马厩里。
    段小宴回身望了望,对裴云暎道:“哥,陆姑娘看着好像不太喜欢你。”
    那位陆大夫看起来客气又疏离,礼数也是恰到好处,不过言辞神情间,总透着一股隐隐的不耐,好似他们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你是不是曾经得罪过她?”段小宴问。
    若非如此,以裴云暎这幅漂亮皮囊,怎么着也不该招姑娘讨厌才是。
    裴云暎笑了一下:“说不定是因为我看穿了她真面目。”
    “真面目,什么真面目?”
    裴云暎想了想:“你不觉得,她看起来很像……”
    “像什么?女菩萨?”
    “当然不是。”
    他淡淡道:“女阎罗。”
    第五十九章 赵飞燕
    “姑娘,那位小裴大人好可怕,分明是笑着的,怎么看上去好像殿里的阎罗?”
    裴云暎走后,医馆里,银筝小心翼翼绕到陆瞳跟前,低声问:“他提起柯家的事,不会发现什么了吧?”
    陆瞳摇头:“不会。”默了一下,又道:“就算有,也没有证据。”
    柯家已彻底倒了,唯一的证人万福早在多日前携妻带子离开盛京,下落不明。柯家新妇回了娘家,树倒猢狲散,柯家下人逃的逃散的散,唯一的柯老夫人,听说不久前与偷盗家财的婆子撕扯,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抬回榻上躺了不过片刻就没了气。
    曾被太师府青睐盛极一时的窑瓷柯家,门庭已然败落。
    裴云暎身为殿前司指挥使,就算对柯家一事心生疑窦,只要他不想自毁前程,就不能主动插手和前朝有关人之案,自惹麻烦。
    此事也就过了。
    银筝本还有些担心,见陆瞳并不在意的模样,渐渐的也镇定下来,给陆瞳递了杯茶,低声问陆瞳:“姑娘今日去董府,可算顺利?”
    陆瞳“嗯”了一声,接过银筝手里的茶抿了一口。
    茶水清苦,驱走夏日炎气,她合上茶盖,将茶盏放下,轻轻揉了揉眉心。
    这些日子,她做纤纤也罢,教人在市井传言“猪肉潘安”也罢,不过是为了将这药茶之名散布广远,传到有心之人耳中。
    譬如审刑院详断官范正廉耳中。
    盛京有名的“范青天”范正廉,明察秋毫,严明执法。也是这位范青天,给陆谦定罪通缉,令陆谦成为人人喊打的阶下囚。
    她对范家一无所知,曹爷谨慎又不肯倒卖官家的消息,要接近范家,只能靠陆瞳自己。
    她只是个普通医馆的坐馆大夫,范正廉这样的人家,素日里看病都是找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她没有别的机会。
    好在银筝厉害,愣是从街坊邻居杜长卿的嘴里拼凑出一点有用的消息。范正廉的夫人赵氏身材丰腴,一心想要柳腰纤细,陆瞳就做了“纤纤”,待这药茶名满盛京、在高门贵府中的夫人小姐们间广为流传之时,或许会为赵氏知晓。
    盛京很大,常武县整个县的平人加起来也不及盛京外城百户农庄兴旺,要让一件消息传到想要听之人的耳中,充满了巧合与偶然。
    但她很有耐心,一日不行就两日,两日不行就三日,不择手段也好,另换他方也罢,一月两月,一年两年,一个人处心积虑想接近另一个人,总会找到办法。
    陆瞳手指无意识摸索着杯盏花案凸起的纹路。
    董麟今日对她说的话又浮起在耳边。
    “再过段日子,盛京观夏宴,众夫人小姐都会前往,我娘……也不想在宴上落于他人。”
    观夏宴……
    众夫人小姐都会参加,不知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会不会在场。
    今日她先有言语误导董夫人,错认她和裴云暎的关系,后有王妈妈在马车上亲眼见到裴云暎来医馆门口找人,若无意外,王妈妈应该会将此事回禀董夫人。
    董夫人一心想缓和与裴云暎的关系,就算为了卖裴云暎个人情,也会帮她在观夏宴上提点两句。
    陆瞳的心里,隐隐浮起一层久违的期待来。这期待像是多年前芸娘在她伤口处放上的一只漆黑甲虫,蠕动着钻进了她体内,在她四肢百骸中游走,于皮肤下爬过一片无声的战栗。
    让人又渴望,又畏惧。
    她深吸了口气,按捺住那份隐秘的战栗,唤身侧人名字:“银筝。”
    “怎么了,姑娘?”
    陆瞳望向她:“我想知道,盛京观夏宴何时开始?”
    银筝眨了眨眼睛,随即狡黠一笑:“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
    陆瞳的本意是想,观夏宴中,赵氏可能会出席,介时董夫人顺口一提,“纤纤”或许能为详断官夫人搭上一丝关系。
    但董夫人的动作比陆瞳想象的快多了。
    三日后,盛京范家府邸中。
    厢房外挂着的八哥一大早就在笼里吵闹。
    小院凉亭中坐了个雪青纱衣的妇人,俊眉修眼,丽色夺人,正是太府寺卿董老爷的妻子董夫人。
    身侧服侍的小童送上清茶,低声道:“夫人稍待片刻,我家夫人即刻就来。”
    董夫人点了点头。
    范家老爷范正廉乃当今审刑院详断官,正值盛年,几年时间里擢升极快,连带着他的夫人也水涨船高。董夫人今日就是来给范夫人送帖子的。
    约等了半柱香时刻,远处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鬟簇拥着一位年轻妇人袅袅行来。
    这少妇穿了件桃红蹙金琵琶长裙,鬓挽乌云,眉如新月,戴了只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生得肌骨莹润,艳若桃花,好似一方剥了壳的荔枝娇艳逼人。她走到董夫人身边,边用水绿花果图汗巾拭汗,边同董夫人笑道:“姐姐等了许久了吧?”
    这便是详断官范正廉的夫人赵氏了。
    董夫人端详着赵氏。
    赵氏生得很美,新月笼眉,春桃拂脸,她还有一个动人芳名,叫做飞燕,正好与史书中所记的那位艳丽凝香的祸国妖姬同名。
    她自己也知自己容色盛人,看别人总带几分自傲之色。寻常但凡出席场合,总不乐意被旁人夺走风头。譬如今日又非出席小聚,也打扮得这般盛装。
    董夫人笑道:“哪里,我也才刚坐下。”又令身边丫鬟呈上帖子:“过些时候观夏会的帖子,我亲自与你送来。”
    赵氏面上显出几分惭意:“劳烦姐姐跑这一趟了,本来昨日午后我该来府上叨扰。结果老爷公务繁忙,我在府中等至掌灯,只能作罢。”
    董夫人心中就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赵飞燕未出阁前是从七品的小官之女,家世委实算不得丰厚。本来嫁与范正廉也算门当户对,谁知这夫君不知走了何方运道,仕途一路平步青云,不过短短几年已做到审刑院详断官。瞧这模样,还要继续往上升。
    做夫君的仕途得意,做妻子的娘家不盛,便只有更加谨小慎微。
    赵飞燕每日将自己装扮得格外妍丽,把三从四德遵从到骨子里。等着范正廉下差,陪他一同用饭,范正廉处理公务时,赵飞燕就在一边红袖添香……
    此等举止在赵氏眼中是甘之如饴,在董夫人眼中却是个冤大头。
    何必。
    董夫人拍了拍赵氏的手,叹道:“范大人有你这般贤惠的妻子,也是他福气。”
    赵氏谦逊地一笑。
    “不过你先前不是还说,范大人这月要休沐,怎生还在忙?”
    赵氏啐了一口:“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不知审刑院里旁人是做什么的,整日离了他便不行一般。”
    话虽是斥责的,语气却是有些得意。
    这范正廉如今是盛京有名的“范青天”,都言他办事能干,详断清名,人人都说审刑院没了范大人,一日都撑不过去。
    董夫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谁都知道范正廉爱色,却又顾惜名声,虽不至于在外养外室,却也算不得干净。那些莺莺燕燕的风闻想必赵氏也知晓,不仅要替夫君遮掩,还要自己骗自己。
    赵飞燕白白担了祸国妖姬的美貌,却将贤良淑德做到了极致,也不知史书上那位妖姬瞧见与自己同名的后人卑微到如此地步,会作何感想。
    董夫人正想着,面前的赵氏牵起董夫人的纱衣打量一番,夸赞道:“姐姐这衣裙真好看。”
    赵氏是最爱美的,素日里盛京时兴的衣裙首饰她总要最先穿到身上。董夫人会意,笑说:“是我儿上月孝敬了我几匹纱缎,我看天热拿出来做衫裙正好。妹妹要是喜欢,回头我让人送几匹过来。”
    赵氏恋恋不舍地摸了董夫人衣袖许久,终是摇了摇头:“还是罢了。”
    倒不是赵氏不好意思受用,实则是这纱缎穿在她身上,不如穿在董夫人身上好看。
    赵氏闺名飞燕,却与那位能在掌上起舞的绝色姝丽截然不同。身材丰腴饱满,配着她那张娇艳容颜却恰到好处,是珠圆玉润之美。
    可惜赵氏自己并不懂得欣赏自己的美,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些弱柳扶风的纤细之美。
    尤其是这几日,范正廉曾无意间说过几次他手下的一位女儿。
    那姑娘赵氏见过,容貌比不上自己,腰肢却着实纤细。
    赵氏盯着董夫人的雪青纱缎,看着看着,忽然对董夫人开口:“不过,我怎么觉着姐姐最近消瘦了些?”
    董夫人一愣。
    “真是消瘦了,下巴都尖了不少。”赵氏上上下下将董夫人打量一番,“莫非是近来操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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