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小宴回身将门掩上,等裴云暎在桌前坐下,才凑上前:“哥,今日仁心医馆的陆大夫又上范府了。”
    “嗯。”
    “……我与她打了个招呼。”
    裴云暎倒茶的动作一顿。
    他抬眼:“暴露了?”
    “冤枉啊!”段小宴叫屈,“天这么热,我就去对面茶摊喝碗茶的功夫,谁知道陆大夫会那么巧出门。我当时还是背对她的,隔着一条街,哥你都不一定能认出我,谁知道她是怎么认出我的?”
    裴云暎觑他一眼,低头喝茶:“她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我说我是办差路过的,她没怀疑,我就走了。”
    裴云暎点了点头。
    见他没什么反应,段小宴胆子大了些,开口道:“哥,我盯着范家也有半月了,陆大夫除了给范夫人施针也没干别的。她那药茶卖得好,范夫人喜欢,又不妨碍我们殿前司。你是不是对她过于紧张了?”
    裴云暎合上茶盖:“这么相信她?”
    “倒也说不上信任。”段小宴语气诚恳:“主要日日盯梢,车马费、茶水费、外食费……月银不够花了,哥你借我一点……”他边说边摸向自己腰间,忽而一顿。
    “怎么了?”
    段小宴看着他:“我荷包不见了。”
    “被偷了?”
    “那倒没有,里面没银子。”
    裴云暎无言:“那你哭丧着脸。”
    “那荷包是你送我的!”段小宴喊道:“刚进殿前司的时候,你送我的荷包,上面还有我名字。”
    裴云暎提醒他:“想想丢哪儿了,营里找过没有?”
    “想不起来,下午我在范家对面喝茶时结账都还有,啊!”他目光一动,“该不会是和陆大夫说话那会儿掉了吧?我那时过去得匆忙,走得也急,说不准是掉范家门口了。”
    闻言,裴云暎本来懒散的姿态坐直了些,问他:“你说陆瞳捡到了?”
    “只是可能。”段小宴挠了挠头,“也不好问人家。”
    “为什么不问?”裴云暎反问。
    段小宴惊讶:“荷包里一个铜板都没有,陆大夫要它做什么?况且,要是真去问她,陆大夫还以为我怀疑她偷东西,被别人听见了,会怀疑陆大夫人品不端的,那多不好。”
    裴云暎:“难为你替她想得周到。”
    不等段小宴说话,他又继续开口:“过几日我陪你去一趟仁心医馆。”
    段小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还真要问陆大夫啊?为什么?”
    “因为荷包上有你名字。”
    “名字?”
    “被别人捡到也就罢了,被陆瞳捡到,我怕你被卖了还替人数银子。”
    段小宴不解:“那一个荷包能卖我什么?”
    “那可就多了,”裴云暎笑了笑:“比如……”
    “要挟。”
    “要挟?”段小宴诧异,“拿荷包能要挟我什么?我又不是女子,还能拿这个当定情信物逼我娶她?”他说着说着,自己也一愣,想了一会儿,喃喃开口:“这么说也不是不可能,她今日只一个背影就能认出我来,可见我在陆大夫心中印象很深……但我如今还未及冠,婚姻大事尚不能做主……”
    他自絮絮说着,冷不防头顶被拍上一叠厚厚卷册,裴云暎起身从他身边经过,道:“好啊,真要有那一日,我作为你半个长辈,一定为你奉上一份丰厚大礼。”
    “恭祝二位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第六十五章 裴云映的怀疑
    盛京过了小暑,天气越发炎热了。
    西街的丝鞋铺前,用锦布结了凉棚,一到傍晚,三三两两小贩坐在凉棚下纳凉。
    今日难得阴凉,晨起没了日头,杜长卿领着夏蓉蓉主仆去城里闲逛,顺带给夏蓉蓉爹娘买些土产,医馆里只留了阿城和银筝帮陆瞳整理药材。
    陆瞳坐在医馆里,把新做好的“纤纤”摞在长柜角落,前几日她又在杜长卿手中佘了一百两银子,只能多做些药茶补贴。
    银筝正在扫地,阿城去西街浆水铺给陆瞳买甜浆去了。
    杜长卿对陆瞳的口味难以理解,但新开的这家浆水铺对陆瞳来说,甜得正好,两杯一共三个铜板,医馆里其他人嫌太甜,陆瞳每日买了,便一个人喝两竹筒。
    约莫过了半柱香,陆瞳才刚把药茶全部摆好,阿城回来了。
    回来的阿城面色踟蹰,手里提着盛浆水的竹筒,有些坐立不安的模样。
    陆瞳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进来?”
    不等阿城说话,身后有人声陡然冒出:“陆大夫!”
    陆瞳放药茶的动作一顿,扫地的银筝也直起身来看向门外。
    段小宴笑嘻嘻地从门外走进来,熟稔地与几人打招呼:“银筝姑娘。”
    陆瞳朝他看去,段小宴身后,站着个带刀的俊美青年,笑着对上了她的目光。
    陆瞳心中一沉。
    这人简直阴魂不散。
    她顿了顿,淡声开口:“裴大人怎么来了?”
    裴云暎走进来:“买药。”
    “买药?”
    段小宴转过身:“近来伏天暑气重,营里的兄弟在外走动难免过了暑头,大人想买些降暑气的药茶,回头熬了给兄弟们分着喝。”他冲陆瞳一笑:“这不想着都是熟人,特意来光顾陆大夫生意了嘛。”
    陆瞳点头:“多谢。”又对他们二人道:“稍等。”
    她在桌前坐下,拿纸笔写方子,裴云暎站在药柜前,目光从她龙飞凤舞的字迹上掠过,微微挑眉。
    陆瞳不曾察觉,写完后将方子交给阿城,阿城抓药去了。银筝觑了觑二人,笑道:“两位先在这里稍坐一会儿,奴婢去泡……”
    “茶”字还未说出口,两杯盛甜浆的竹筒已经放在了小几上。
    裴云暎抬眸,陆瞳微笑着收回手:“刚买的浆水,大人和段小公子可以尝尝。”
    这是不打算给他们泡茶的意思了。
    一杯甜浆喝完也不过片刻,泡茶喝茶却得好一阵子,陆瞳虽未明着说出口,却也算将逐客之意表达得淋漓尽致。
    裴云暎视线从陆瞳脸上掠过,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好脾气地拿起盛浆水的竹筒喝了一口。
    下一刻,年轻人面上笑容僵了僵。
    身边的段小宴早已嚷出声来:“呸呸呸,这也太甜了吧!陆大夫,你买的是什么?!”
    “姜蜜水。”陆瞳道:“很甜吗?我觉得刚刚好,医馆里药材都是苦的,段小公子手中姜蜜水,比药水甘甜。”
    她神情平静,语气没有丝毫戏谑,看不出来是不是故意捉弄。
    裴云暎放下竹筒,叹了口气:“有道理。”
    陆瞳看向他。
    这人面上看不出来生气,态度始终客气又和煦,不知是好涵养还是好心机。
    阿城还在抓药,段小宴握拳抵住唇边轻声咳了咳,没话找话道:“陆大夫,上回在范府门口见到你,本想与你多说几句,奈何当时公务繁忙……你这些日子过得如何?没人来找你们麻烦吧?”
    陆瞳跟着在桌前坐下:“没有,承蒙段小公子关心。”
    段小宴又咳了两声:“说起来,上回在范府,我荷包还丢了……”他说这话时,试探地看向陆瞳。
    陆瞳安静注视着他。
    段小宴结巴了一下:“你、你看见我的荷包了吗?”
    里铺里寂静一刻。
    灰色阴云遮蔽长空,门前的李子树枝叶被风吹得飒飒作响。
    半晌,陆瞳平静开口:“段小公子是怀疑我偷了你的荷包?”
    阿城蹲在药柜前,抓药材的动静窸窸窣窣作响,银筝站在门前桌边,低头认真擦着桌子。
    段小宴呆了一会儿,尴尬地笑起来:“怎么会?我就是随口一提。”
    陆瞳点头:“段公子,我没有看到你的荷包。”
    段小宴忙道:“我也觉得你没看到,应该是我掉其他地方了。”说完,桌下的手轻轻扯了扯裴云暎的衣角。
    裴云暎坐在一边,目光掠过药铺桌上摞着的一叠‘纤纤’上,忽然换了个话头:“陆大夫药茶卖得不错,听说连详断官范家都主动相请了。”
    “侥幸能入范夫人眼而已。”
    “怎么会侥幸?”他笑,“范夫人爱惜体态,陆大夫就正好做出纤体药茶雪中送炭,要不是知道陆大夫是外地人,我还以为陆大夫是特意为范夫人准备的。”
    银筝擦桌的手紧张得攥紧抹布。
    陆瞳看着他:“大人言过,做出一味药茶,并非旁人眼见那般简单。况且我一介平人,与官家毫不相干,如何能左右夫人决议?”
    他便点头:“也是。”
    他又看向桌柜前的银筝,银筝低着头,正认真把桌上散乱的白纸收起来。
    裴云暎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起桌上的甜浆竹筒喝了一口,随即蹙了蹙眉,似是嫌浆水太甜。
    他叫陆瞳:“陆大夫。”
    陆瞳应了一声。
    “我记得之前几次见面,你身边那个丫头惯是能言快语。怎么这几次见面,沉默了许多。”他把竹筒重新放回桌上,不紧不慢地开口:“不会是怕说漏嘴,特意远着我?”
    陆瞳眉心一跳。
    她抬眼,朝裴云暎看去。
    白日里铺不曾点灯,天色完全阴沉下来,他就坐在夏日的昏暗中,一身绯色锦服,腰间长刀凛冽,格外风姿俊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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