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估了平人的“恨”。
    “我不会感激你。”梅二娘冷漠地看着她,语气不耐,“至多算各取所需。”
    “我知道。”陆曈笑笑。
    之所以陷害朱茂,一面是因为朱茂对她心怀不轨,一面也是对崔岷的反击。至于梅二娘……
    她只是利用了梅二娘对朱茂的厌恶。
    梅二娘哼了一声:“赶紧收拾你的包袱滚吧,真有本事,就别再进来。有些地方,出得去一次,未必出得去第二次。”言罢,不再理会陆曈,转身而去。
    陆曈在原地站了半晌,才低下头,慢慢收拾好行囊包袱。
    临走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南药房门口,树枝荫密,潮旧堂院依然如从前一般陈腐,然而到底是春日,气候渐暖,沉沉苍色里,不知何时零星开出了几朵小花,把黯淡添了一抹亮意。
    她转身,带着医箱和行囊,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何秀回到宿院时已是夜晚。
    因为朱茂的事,她被御药院的带走询问,整整一日心绪起伏。得知朱茂日后不会再出现在南药房,何秀仍觉得像是一场梦。
    宿院旁边那张床空空如也,被褥也不见了。何秀愣了愣,问屋里人:“陆医士还没有回来吗?”
    白日陆曈跟着邱合走了,有些话她也没时机与陆曈说。
    “你还不知道吗?”说话的医工看了她一眼,语气有些古怪,“陆医士已经回医官院了。”
    回医官院?
    何秀一愣,顿时惊喜万分:“果真?”
    虽然在邱合去找陆曈时,何秀已隐隐想到会有这么一日,但没料到会来的这般快。南药房有进无出,陆曈精通药理,本不该在南药房埋没,如今回到医官院,实在是太好了。
    方才回答她的医工见她如此,讽刺地笑了一声:“阿秀你也真是个傻的,前前后后为陆曈奔走,如今人家拍拍屁股转头回医官院做医官去了,你还不是要留在这里。你俩这么要好,她怎么没把你给带走?”
    朱茂是走了,可走了一个医监仍会进来新的医监。新医监或许比朱茂好,或许比朱茂不如。仍留在南药房的人再看走出去的人,不免带了几分刻薄的妒忌。
    何况陆曈先前在南药房也不招人喜欢。
    何秀小声辩解:“宫中差事安排,岂是陆医士能决定的……”
    “可她走的时候连话都没给你带一句。”那人像是生怕她不够伤心,嘲笑道:“早说了她看起来就冷冰冰的,你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可没瞧上你,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何秀还想说两句,那人却已上了榻盖上被子,不再与她说话了。
    何秀只好沉默。
    身侧陡然少了一个人,便觉空荡荡的。她坐在榻边,呆呆看着旁边那张空榻。
    说不羡慕是假的,羡慕之余,又有淡淡的失落。
    明明陆曈来了也没多久,明明陆曈待她也不算热络,但不知为何,和陆曈在一起时,她总觉得亲切又安心。或许是因为那位年轻女医官的淡然,令她面对红芳絮时都不如从前畏惧。从看到陆曈第一眼开始,她就觉得陆曈与她们不是一样的人,她于医道一行的耀眼,注定会走向更高处。
    只是……
    离开时好歹打声招呼呀,至少留下只言片语……
    何秀在床沿枯坐了不知多久,才回神上了榻,她伸手,想将脚底的被褥拉上来,指尖却触到一片硬整。
    心中一动,何秀坐起身,从那叠得整齐的被褥中摸出一封信函。
    她忙将信函打开。
    纸上字迹潦草,仿佛匆匆写下。
    “荻芽、芦花、蒌蒿、胡麻油、白扁豆、五倍子……煎汁服下,可解红芳絮之毒。”
    何秀愣住了。
    这竟是一张医方?
    这是解红芳絮之毒的医方!
    何秀震惊地瞪大眼睛。
    医方珍贵,医官院和御药院的医官们若得一处新医方,能保升官发财,医官院的崔岷当年就是凭借一本新医方,一跃成为医官院院使。朱茂不过以医监身份私藏医官医方,便要责连重惩。
    而陆曈这张医方,可解红芳絮之毒,倘若拿到御药院或是医官院,不说升迁,至少能得崔岷看重嘉奖。
    这样珍贵的医方,她却偏偏给了她,藏在南药房宿院发了霉的被褥中。
    医方下还写着一句话,潦草一行黑字,却让何秀瞬间红了眼眶。
    “承蒙照顾,药饼谢礼。保重。”
    红芳园中,以药渣捏成的粗糙药饼,可解之毒微乎其微……
    何况,陆曈根本就不受红芳絮之毒。
    却为此送了谢礼……
    何秀紧紧捏着手中信纸,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
    夜色深沉,医官院院使屋中灯火通明。
    崔岷坐在书桌后,抬眼看着窗外的天。
    这是个冷寂春夜,浓云堆叠,大风吹得窗外树枝乱摇,大雨将要到来。
    桌上纸卷被狂风吹得乱卷,有人小心翼翼开口:“大人,明日陆曈就回医官院了。”
    崔岷没有作声。
    陆曈就要回医官院了。
    邱合来医官院一事传得沸沸扬扬,表面似是笑谈,实则是为陆曈撑腰。他无法让回来的陆曈坐冷板凳,这会坐实他妒忌下属才能的猜疑。但若要重用陆曈……
    他想起白日里陆曈站在医官院门口对他露出的那个微笑。
    平静的、毫不在意的大度,那是因为成竹在胸而生出的自信,因为自信,所以大度,像极了记忆中另一个人。
    崔岷忽地闭上眼。
    身侧人见他神情骤然阴晦,还以为他在为陆曈去留烦心,遂主动上前:“大人,下官有一计。”
    崔岷一动不动:“说。”
    “陆曈既然自诩医术高明、连御药院院使都欣赏有加,”他弯腰附耳开口:“如此,何不使她……”
    声音慢慢低下。
    院中大风渐渐肆狂,树枝在窗上投下凌乱的黑影,把纸窗拍打得“啪啪”作响。
    良久,座中人抬眸,面上阴霾散了两分。
    他道:“如此,甚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殿帅解围
    医官院一位新进女医官使,刚进宫就被分去清锅冷灶的南药房,眼看前程止步于此,奈何时有机遇,因清洗整理红芳絮出色,做出的一梦丹得柔妃娘娘盛赞,进而被御药院院使看重,亲自来医官院要人,最后被医官院崔院使三催四请才回来,展眼就进了医官。
    短短一月大起大落,此女人生也够传奇了。
    这流言传到各院时,连带着那位新进医官使的名字也为人知晓。
    一大早,陆曈刚换完衣裳,林丹青从门外进来,一进屋便说:“如今走到哪里都是妹妹你的名字,这回去南药房待的日子也算不亏。”
    镜前的陆曈转过身,林丹青便眼睛一亮,惊呼道:“哪里来的仙女!”
    南药房采摘药草的麻衣早已脱下,陆曈换上医官使的水蓝长袍,衣领和袖口处都绣了细致兰花纹,长发以同色丝带束起。她本就生得美丽,淡雅干净的颜色越发衬得人眉眼盈盈。若溪山秋水,有种明澈之美。
    林丹青绕着陆曈转了两圈,摸着下巴沉思着开口:“医官院这送人都没人要的丑衣裳,怎么被你一穿,平白像是贵了些钱呢?”又叹气:“果然衣服如何,总归看脸。”
    这话其实有些言过,因为林丹青自己生得并不丑,非但不丑,还十分美丽,那是另一种爽朗利落之美,如盛夏蔷薇,灿然明媚。
    她伸手挽起陆曈手臂:“走吧陆妹妹,崔院使今日要给你分医科,真盼着你也分到妇人科。”
    陆曈刚回到医官院,尚未奉值,得先分好医科后,按科给各房奉值。不过宫中的女医官大多都分至妇人科,也有一小部分分到大方脉、小方脉科。
    陆曈随林丹青出了屋,去到医官院院厅,厅中已站了许多医官使,见陆曈出现,纷纷偷眼打量。
    从平人医工一跃成为春试红榜第一,刚进医官院又被分到南药房,不到一月又被御药院院使巴巴赶来医官院要人,风口浪尖之人让人想不注意也难。加之陆曈容貌出色,纵是与陆曈不对付的曹槐见了,也忍不住露出一丝惊艳。
    不过大约因为流言的关系,这群医官并未主动上前与陆曈说话。倒是林丹青一如既往热情,细细与陆曈解释医官院各科各房的关系。
    又等了约一炷香,崔岷出现了。
    他今日穿了件灰色长衣,衣袖宽大,不疾不徐缓缓行来时,颇有风骨,一眼望上去,不像医官,倒像是朝中那些清流文臣。
    众医官纷纷同崔岷躬身行礼,崔岷应了,在陆曈身前停步。
    “陆医官,”他开口,语调温和,“如今你已回到医官院,翌日起该入各房奉值。”
    陆曈静静听着他说。
    “以你春试卷面资质,本该入北厅西寿房妇人科奉值……”
    一旁的林丹青闻言,面上一喜。倘若陆曈入西寿房,她俩就能在一块儿了。
    然而崔岷却话锋一转:“……可你的医经药理得邱院使盛赞,安排至北寿厅,未免大材小用。”
    他问:“诸司各院有疑症未解,陆医官医术拔萃,身为臣子,理应为陛下分忧,对么?”
    陆曈抬头。
    崔岷生得瘦弱,院使官袍穿在他身上,倒真有些松柏之姿,孤傲清高的良臣模样。他看她的眼神温和如水,然而细细探去,便骤觉一股压抑的阴沉,像南药房那张被雨水浸湿生了绿霉的木床,湿冷得很。
    她道:“任凭院使差遣。”
    崔岷便笑了,神色越发柔和:“上个月,户部左曹侍郎金大人身子抱恙,曹槐行诊一月有余,暂无起色,既然陆医官回来,如此,便由你与曹槐一同行诊。”
    户部?
    陆曈心下一动。
    戚玉台正是在户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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