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陆曈刚被分到南药房不久,小厨房里冷锅冷灶,偏撞着了路过的裴云暎。
    她吃了裴云暎的荷花酥,裴云暎却没收她的银子,就那样离开了。
    裴云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又望着她笑着开口:“一篮糕点而已,陆大夫分这么清做什么?”
    好似她总是将这些恩债分得很清,膏药、点心、救命之情……
    生怕欠了别人、亦或是被别人欠一般。
    陆曈淡道:“殿帅有所不知,睚眦之怨必报,一饭之德必偿,这是我们陆家的规矩。”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女子坐在灯下翻着医书,昏黄光色朦胧,她长发拆掉发髻,绸缎般铺泻在肩头,衬着水蓝色的衣裙如一朵山间夜里的花,幽冷静谧地盛开着。
    把玩药瓶的手一顿,想了想,他又问:“你怎么不问问我家的事?”
    陆曈一怔,忍不住抬眼看去。
    年轻人撑着下巴,淡笑着望着她,语气漫不经心,一双眼眸却静如深水,藏着点她看不懂的涟漪。
    空气中传来极浅的兰麝香气,又或许是院子外新开的梨花太过芬芳,总让人难以忽略。
    陆曈收回视线,淡道:“我对旁人家事不感兴趣。”
    闻言,裴云暎一怔,望着她的神色有些复杂。
    面前医籍密密麻麻的小字在灯火下显得模糊,陆曈忽而也没了继续看下去的兴致,沉默了一会儿,问:“裴大人怎么不问问金显荣为何这样说?”
    金显荣话里话外对裴家极尽侮辱,以先前裴云暎收拾文郡王的手段来看,这位指挥使大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实在不像会白白算了的性子。何况他既在金显荣府上插了人,也算胆大包天。陆曈还以为他会报复回来,没想到他看起来反而不太在意。
    就好像根本不在乎昭宁公府、或是昭宁公的名声。
    裴云暎眨了下眼,极轻地叹了口气,“我家那点事,盛京谁不知道?”
    “殿帅不生气?”
    他耸了耸肩:“说的也是事实。”
    陆曈便不说话了,她看不懂裴云暎。
    一阵风吹来,桌上驼灯颤动两下,裴云暎伸手拨了拨灯芯,灯色亮了些。他道:“宝珠的药快完了,姐姐让我问你,什么时候换新药方?”
    原先陆曈在仁心医馆,每隔些日子会去裴云姝府上给裴云姝母女二人行诊,顺带依照宝珠的情况换新方。自打来了翰林医官院,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倒忘了换新方的日子就在眼前。
    “医官院每月有两日旬休,”陆曈道:“我上月没离开,这月会回医馆一趟,届时亲自看过宝珠再换药。”
    裴云暎点头:“也好。”
    又是一阵沉默。
    他拿起桌上药瓶站起身,走到门口时又停下:“陆大夫。”
    陆曈:“怎么?”
    青年背对她站着,过了一会儿,笑道:“多谢。”
    没再多说什么,走了。
    屋里又恢复了安静,陆曈放下手中医籍,朝前方望去。
    月破轻云,花影阑珊,凉月流过一地,映出素白寒霜。
    门外已没了他的影子。
    “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怨必报。”——《史记》
    第一百五十章 戚公子
    时日过得很快,转眼进了四月。
    越近清明,盛京的雨水越多起来,夜里常常下雨,白日里却开始有了热意,早晚一凉,时人易感风寒。
    医官院中的医官们也有不少受了凉告假,屋子里,崔岷咳嗽了几声,端起桌上药茶呷了两口,方压下喉间痒意。
    春日百病易发,崔岷这个院使也比往日更忙碌,除了进宫奉值外,新方的研制也遇到难题。
    想到新方,不免就想起那个新进女医官来。
    崔岷放下茶盅,问身侧人:“陆曈眼下如何?”
    当日他点陆曈去给金显荣行诊,却被裴云暎阻拦,本以为就此作罢,未料峰回路转,陆曈竟会自请登门金府。
    其实陆曈究竟能不能治好金显荣,崔岷并不在意,他只需让陆曈在医官院中狠狠栽几个跟头,恃才傲物的人总是不好拿捏,更何况……红芳絮一事,已让人窥见这女子温顺的外表下更深的心思。
    医官院不需要心思,只需要做事的人。
    身侧人回道:“每日依旧如寻常一样,金侍郎那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崔岷微微蹙眉:“没闹出什么事?”
    “不曾听闻。”
    崔岷没说话,眸色沉了沉。
    金显荣好色之行向来难改,纵然如今肾囊有疾,未必会安分守己。然而陆曈已上门施诊数次,竟没闹出什么风月轶闻,已是匪夷所思。
    沉吟片刻,他问:“陆曈现下何处?”
    “今日是去给金侍郎行诊的日子,陆医官一大早就出门了。”
    ……
    另一头,陆曈正背着医箱从马车上下来,抬眸望向眼前府邸。
    司礼府位于皇城东廊下,户部官员们常在此奉值处理公文。此地幽静,与京营殿帅府相隔不远,不过占地不如殿帅府宽广,乍一眼看去,以为是哪户富贵人家的宅子。
    陆曈刚走到门口,金显荣身边那个驼背的小厮便迎了上来:“陆医官来了,请进,大人已候着您多时了!”
    陆曈点头,随着小厮一同进了司礼府的大门。
    司礼府外表瞧着不大,然而里头却修缮得几近堂皇,门廊讲究,器具繁丽,门前放置一座一整块楠木雕刻的照壁,上头雕刻一头巨象,寓意“太平景象”。
    里头更是豪奢,玉榻香几,画案金台,知道的明白这是处理公务奉值之所,不知道的,只怕怀疑自己误入哪位王孙贵族的室庐。
    金显荣笑眯眯地站在陆曈身侧,两道耷拉下来的断眉又飞扬起来,瞧着比之前精神好一些,面色红润不少。
    他喜滋滋道:“陆医官,自打用了你的药,刺了几回针,本官这些日子感觉阳气具足,先前的痛处也不怎么疼痛。清晨起来那处又有所觉,是不是好些了?”
    “是。”
    “果真?太好了!”金显荣容色大悦,激动不已,“我就说天无绝人之路,本官运不该绝。”又夸赞陆曈,“还是陆医官医术超群,比先前医官院那群废物好多了,本官才用了几副药,竟有此神效,陆医官如此医术,做翰林医官院一个小小医官实属可惜,我看那崔岷也不过如此……”
    陆曈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吹捧,见这司礼府除了金显荣主仆外并无他人,便问:“这里平日只有金大人一人奉值么?”
    金显荣一笑:“差不多吧,如今三司收权,户部跟个摆设一般,除了本官,户部其余人也都是挂个闲职。这里平日根本就没什么公文可处理,也就是坐着发发呆,也就没几个人。今日陆医官前来,我就让其余人先别过来,省得打扰陆医官行诊。”
    他倒是考虑周全,陆曈敛下眸中神色,又走了几步,恰好走到最靠里的一间屋子,一眼瞥过去,不由脚步一顿。
    这屋很是精致。
    与方才外面的堂皇富贵不同,此屋看起来更具文人清雅。
    门口摆着张紫檀嵌宝石屏风,屏风打开一半,露出更深处的紫檀清榻,上头堆着靠背和皮褥,又有紫竹香几,上头摆着文房诸器,一眼望去,格外讲究。
    陆曈停下脚步,问身侧金显荣:“这是大人屋子?”
    “哪能呢?”金显荣道:“那是戚公子的金屋。”
    “戚公子?”
    “当今太师戚大人府上公子啊。”金显荣感叹,“瞧瞧那扇宝石屏风,足足要三千两白银,就是本官也用不起,人家偏偏就敢这么放在司礼府,也不怕被人端走。”
    陆曈点头:“戚公子很讲究。”
    “可不讲究么?”金显荣见陆曈似感兴趣,带着陆曈走进那间屋给她瞧:“喝茶要喝精品建州白茶,自打他到了司礼府,本官品茶也品了不少。”
    又一指桌案上的鎏金双蛾团花纹香炉:“点的香是灵犀香,闻闻,一炉可不便宜。”言罢,顺手从旁的小盒子里捡出个香丸递给陆曈:“陆医官带一个回去试试,凝神静气,旁处可买不着。”
    陆曈接过那颗香丸。
    “还有吃的、穿的……说实话,户部这点俸禄,还不够他每月茶钱,论讲究,戚公子的确是佼佼者。”
    许是对戚玉台多少带点妒忌,金显荣嘴里夸赞之语,听起来也有些泛酸。
    陆曈笑笑,左右看了看,好奇道:“戚公子今日没来么?”
    “他今日有事,暂时不来,别的时候还是来的。”金显荣道:“若他不来,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名香和茶叶?”
    陆曈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才收回视线看向金显荣:“金大人,闲话少叙,下官还是先为您施针吧。”
    金显荣一愣,打了个哆嗦:“……哦,好、好的。”
    ……
    这一日施针施得比平日要晚一些。
    金显荣病情既有好转,药方也换过,肾囊痈的表症是治好了,不过还是不能行房,得继续治着。
    待回到医官院,天色已近傍晚。
    下过几场雨,医官院门口的槐树叶子掉了不少,新长出来些嫩绿枝芽,远处长空晚霞慢慢越过来,把院落也照出一层柔柔橙红色。
    陆曈在医官院厅堂门口遇到了纪珣。
    青年一身素色滚银边白袍,发髻高束,院中霞色落出一隙在他身上,把他眉眼衬得格外清贵静雅,宛如山中隐士。
    医官院中不是没有年轻男子,然而刚从太医局中学成的年轻人,终究是浮躁了一些。这人很年轻,却没有半丝佻达之气,沉静如一方寒色美玉,总让人心中温宁。
    陆曈停下脚步,对他颔首行礼:“纪医官。”
    纪珣点头。
    他身后跟着那位小药童,似乎要回家去了,方要走,忽而想起了什么,看向陆曈问:“金侍郎可有好转?”
    如今陆曈给户部侍郎金显荣行诊一事,不说医官院,连御药院的人都无所不知。
    “金侍郎沉疴难治,不过好在用药多时,已慢慢有些起色,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恢复从前。”
    纪珣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下,突然叫她:“陆医官。”
    陆曈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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