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瘾……
    他自小到大用的都是此香,府中从未用过别的香,只因都是父亲安排的。这些年,的确容易成瘾。
    父亲怕他服食寒食散成瘾伤身,可笑的是,灵犀香一样如是。
    女医官说完,就对他二人欠了欠身,退出了屋子。金显荣忙跟了出去,不知道是问什么去了。
    戚玉台靠着矮榻上的枕靠,只觉浑身上下皆已湿透,青天白日竟做这样一场噩梦实在晦气,他抹了把额上的汗,指尖抚过鬓间时,觉得像是有蚂蚁爬过。
    针刺般痒疼。
    ……
    给金显荣行完今日的针,又将敷药留下,陆曈背着医箱回到了医官院。
    今日回来得算早,医官院中没几个人,屋中林丹青也不在。
    她把医箱放在桌上,伸手推开窗。
    院中青石板被被昨夜雨水洗得干干净净,雨后草木清新混着泥腥气,将方才灵犀香的幽谧冲散了一些。
    四月的风本不该有寒意,柔柔吹来时,陆曈却蓦地打了个冷战,觉出些凉来。
    她在窗前坐了下来。
    一支槐花树枝生得茂盛,从窗外遥遥伸进来,陆曈视线落在花枝上,伸出指尖轻轻抚过,细小枝叶微微颤抖,令人想起银针抵着温热血脉时,皮肤上骤然升起的鸡皮疙瘩,仿佛能触碰到里头汩汩的血液,只消轻轻一刺,便会四处喷涌。
    可惜被打断了。
    她收回手,神情有些遗憾。
    她在灵犀香中掺入红芳絮,使得戚玉台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又在为金显荣施针时令他沉睡,让金显荣以为自己从头至尾不曾离开过捣药前厅。
    户部本就人员甚少,戚玉台不喜旁人跟随,金显荣更是生怕多一个人知道他阳虚血弱,空空荡荡的司礼府,正好便宜了她行事。
    戚玉台在梦境中吐露一切,那时她的银针已抵在对方颞部,那时她是真的想杀死他。
    只差一点就能杀死他。
    可惜金显荣的小厮拿药回来了。
    陆曈冷漠地垂下眼。
    她若在当时就杀了戚玉台,自然会跟着丧命。她这条命死不足惜,原本也没打算留着,不过,比起这个,她更在意戚玉台嘴里吐出的另外两个字。
    服散。
    “……我只是不想父亲知道我在服散……”
    当时,戚玉台是那么说的。
    陆瞳慢慢在桌前坐了下来。
    先皇在世时,梁朝贵族间曾流行过一阵服食寒食散的风气,后出法令禁止,违者重罪,此法令延续至今。
    倘若戚玉台支开下人是为了不让戚清知道自己私自服散,倒也能解释当日丰乐楼中,为何陆柔并未遇见戚家护卫阻拦而撞上戚玉台。
    陆柔或许撞见此事,欲将此事告知陆谦,却被柯家谋害,但那封留下来的、记载着戚玉台服食药散的信函,却成为了陆谦选择告官的铁证。
    其实,他们二人的想法并没有错。
    仅凭陆柔被污一案,或许很难扳倒太师府——一个平人女子的清白,实在太过微不足道。
    何况还有柯家伥鬼从中作梗。
    但换做服食药散则有不同。
    私下服食寒食散乃重罪,一旦捅出去,太师府也很难善了。只要抓住机遇,同样能达到目的。
    只是陆谦没想到那位青天大老爷并不清廉,而表叔刘鲲一家,会将他当作换取富贵的砝码,同范正廉做一门染血交易。
    陆家所有灾祸,全因戚玉台偷服药散而起,更有甚者,戚玉台之所以令范正廉对陆家赶尽杀绝,也不过是怕服食寒食散一事被戚清发现责罚而杀人灭口。
    原来如此。
    原来真相,就是如此荒谬的简单。
    窗前的绿茸茸的春意映着女子无悲无喜的脸,良久,陆曈伸手,拿过桌上纸笔,提笔在白纸上写出一个“戚”字。
    她盯着那个“戚”字看了许久。
    戚清统共只有一子一女,世人皆言太师朴素节俭,戚玉台所用器服却华丽奢靡。可见戚清“爱子之心”。
    当初陆家一事,虽由戚玉台而起,可最后毁尸灭迹,替戚玉台周全首尾,未必没有戚清、太师府下人手笔。
    杀了戚玉台,太师府绝不会善罢甘休。
    而她如今只是个小小医官,连入内御医都比不上。今日一过,戚玉台只会更加警醒,而如白日那样的机会更是罕见,很难再寻到机会动手。
    陆曈低头,提笔在白纸上那个“戚”字上勾画几笔,漆黑的墨汁一掠过纸面,方正的字便被涂抹成一道浓黑的阴影,像没了颜色的血迹,淋漓地淌了一整张。
    再辨不清痕迹。
    她搁下笔。
    太师权盛,医官位卑,以一人对一门,痴人说梦。
    不过……
    直者积于曲,强者积于弱。将来如何,尚未可知。
    戚清要护,就连戚清一并除掉。
    鸷鸟将击,卑飞敛翼。
    一个一个,总会寻到时机。
    不过早晚而已。
    身后传来脚步声,林丹青从屋外进来,瞧见陆曈一愣:“咦,你今日回来得倒早。”
    又瞧见陆曈摊在桌上,被画得一片墨黑的白纸:“这写的是什么?”
    陆曈随手将墨纸扯下,团成一团扔进废纸筐里,道:“随便练练字。”
    林丹青便没在意,把怀中一大包油纸包着的东西往桌上一搁,笑道:“你回来得正好,我叫人从外面买的髓饼,还热乎着,你尝尝。”
    医官院中饭食清淡,林丹青嗜辣如命,总不爱吃,常偷偷使人去坊市间买了偷嘴。医正常进不许医官使们在宿院偷偷用饭,林丹青便只好藏在怀里,背着常进偷拿进来。
    她把油纸包打开,拿油纸垫了底,分了一块给陆曈。
    腾腾的香气顿时散得满屋都是。
    髓饼是牛羊骨髓炼成的脂膏作馅的饼。“以髓脂、蜜合和面,厚四五分,广六七寸,著胡饼炉中,令熟,饼肥美。”
    “尝尝呀,”林丹青催促她道:“医官院那饭食还不如万恩寺斋菜,来吃上这么几月,我觉得自己都快立地成佛了。偏偏你不挑。”
    陆曈对吃食一向不讲究,仿佛吃什么、喝什么并不重要,能维持活着就行。
    陆曈低头咬了一口饼,饼馅很香,热腾腾的,空空的腹似乎因了这点人间的实惠,渐渐变得温暖而充实。
    她吃得慢,吃了几口,突然开口道:“我今日在司礼府,见到了戚大人。”
    “戚大人,哪个戚大人?”
    “太师府的公子,戚玉台。”
    林丹青咬着饼子的动作一顿:“他?他怎么了?”
    陆曈摇头:“他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我去给金大人行诊,戚公子进了屋后昏睡不醒,后来金大人叫醒戚公子想让我为他把脉,谁知他一见我如见蛇蝎,说些妄语,神志不大清楚。”陆曈语气踌躇,迟疑片刻后才道:“我为他把脉,见他脉象急促有力,血热亢盛异于常人……像是……像是……”
    许久,她才盯着林丹青,低声道:“像是长期服用寒食散所致。”
    屋中寂静一刻。
    林丹青三两下咽下嘴里的髓饼,转头看了看窗外,抬手将窗门关上了。
    “陆妹妹,”她提起桌上茶壶给陆曈倒了盏姜蜜水,小声叮嘱她,“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得了,可不能在外说。”
    陆曈盯着她。
    林丹青便摆手:“先皇有令,朝中官员一旦发现有人服用寒食散,严惩不贷。我是知道一些贵族子弟会背着人偷偷服用,但他不是太师公子么?要知道你在外说,非找你麻烦不可。”
    陆曈若有所思点头:“太师公子很不好惹?”
    “也不是不好惹,怎么说呢,”林丹青端起姜蜜水喝了一口,斟酌着语句,“我从小长在盛京城中,自小听过无数贵门子弟的糗事。别看他们个个人模人样,私下里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都见过,唯有这个戚公子不同……”
    林丹青手托着下巴,想想才道:“我没听过他什么不好。”
    “盛京那些长辈提起此人,都说乖巧懂事,规矩教得极好,从不行差踏错一步,人又温和守礼,当为年轻小辈中的表率。”
    林丹青摇了摇头:“我不喜欢他。”
    陆曈问:“为何不喜欢?”
    林丹青瞪大眼睛:“陆妹妹,一个人没有其余长处,唯有‘规矩’二字广为人称,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么?”
    “像只傀儡戏里偶人,你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一举一动被人牵着,偏偏旁人还要叫你学学他乖巧懂事,想想就厌烦。偷偷告诉你吧,”林丹青凑近陆曈低声道,“我可知道盛京那些官家子弟背后议论他,说他是‘假人’。”
    假人?
    陆曈心下一哂,这话说得刻薄却真实。
    要知道今日刚见到戚玉台真容时,她也很难想象那个看上去温吞平常,甚至有点懦弱之人,就是害死她陆家一门四口的凶手。
    “所以,”林丹青点着桌子,对陆曈循循善诱,“你可别滥好心多说什么,离他远点才是。”
    陆曈点了点头,低头喝了口姜蜜水。
    蜜水清甜,煮了生姜驱寒,这样天气饮下最是熨贴。陆曈饮尽杯中蜜水,放下手中茶盏,开口道:“可我要给金侍郎行诊,将来常去司礼府,免不得会遇见戚公子。”她看向林丹青,“你可知戚公子还有何禁忌,能否一并交代我,免得我不明不白的,冲撞了他。”
    林丹青闻言,捏着髓饼想了想,:“说实话,我与他也不是很熟,好多事也都是听旁人说来。不过从前也没听过戚玉台有什么欺负他人之举,要说禁忌……”
    她绞尽脑汁想了许久,突然道:“我只知这人讨厌画眉鸟,你莫在他面前提就是。”
    陆曈心中一动:“画眉?”
    “是啊,说起来也奇怪,”林丹青道:“戚太师爱养鸟,我记得从前每年太师生辰,不乏有官家四处搜寻名鸟送去太师府,也就是前几年吧,太师府突然将府中的鸟雀全都放生出去,说是因为戚公子讨厌鸟。”
    陆曈问:“他为何讨厌鸟?”
    林丹青耸了耸肩:“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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