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裴云暎笑道:“我们刚刚去杨翁家看过,被烧得很彻底啊。”
    “可不是么,”妇人站定,跟着唏嘘,“好好一家人,什么都没了。”
    “杨翁家究竟是怎么起火的,当时怎么没人发现?”
    妇人撇了撇嘴,“什么怎么起的,那说起就起了嗼,大家都在茶园干活,发现时已经晚了呀。”
    “会不会是有人纵火……”
    此话一出,妇人惊了一跳,连连道:“这话不好说的呀,咱们这都是小老百姓,谁要来纵杨翁家的火?公子这话以后也莫要说了,传出去我们也要遭殃!”言罢,像是忌讳什么,捧着那只空木托匆匆出了院子。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
    裴云暎给陆曈空了的茶碗中斟茶,淡淡开口:“陆大夫看明白了?”
    陆曈没说话。
    这妇人方才一副热情好客模样,然而裴云暎几句话就吓得落荒而逃,显然对杨家一事噤若寒蝉。
    “杨家出事已五年,莽明乡风平浪静。”裴云暎把斟满的茶碗推到陆曈面前,“如果陆大夫想借画眉案对付戚家,现在就可以放弃了。”
    陆曈沉默。
    且不提戚家那把火已将所有证据烧得一干二净,也不提杨家被灭门绝户一个不留,单就五年过去,杨家一案到现在也没有任何风声传出,足以说明,就算莽明乡的乡邻知道此事或有蹊跷,也没人敢深入去查,更没人敢为杨家出来开这个口。
    “卑贱人”对“高贵人”的畏惧,似乎与生俱来刻在骨子里。
    陆曈现在有些明白裴云暎为何非要带她来走这一趟了。
    是要她亲眼看见百姓对“权贵”的畏惧,领会到事实的残酷,并非他在字里行间夸大其词,而是复仇的确难于登天。
    “无论出价多少,没人敢开口,没人敢说话。”
    裴云暎看着她,神色沉寂下来。
    “姑娘,”他平静道:“将来你面对的敌人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强,不是玩笑。”
    闻言,陆曈反倒是笑了。
    她点头,声音温和:“多谢裴大人提醒,我会看着办的。”
    “你打算怎么办,给戚玉台下毒?”
    “这就不劳大人费心。”
    他没理会陆曈的疏离,无所谓地笑笑:“戚家不比柯范两家,你若杀了戚玉台,恐怕难以全身而退。”
    “但至少他死了不是么?”
    裴云暎一怔。
    陆曈淡淡道:“反正我总归也会死的,对一个将死之人,将来若有得罪,大人多少也宽宥一些吧。”
    裴云暎眉心微蹙。
    她总是口口声声把死挂在嘴边,很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对自己的性命并不爱惜。
    是有恃无恐,还是心存死志?
    陆曈并没注意他心中所想,只摘下面纱,拿竹筷夹起一块脆糖饼,道:“大人还是快点用饭吧,等下饭菜凉了。”
    并不想继续这个话头的模样。
    裴云暎顿了片刻,没再说什么,跟着拿起筷子。
    陆曈已经咬了一口脆糖饼。
    刚出锅的脆糖饼容易烫嘴,晾了一会儿刚刚好,一口咬下去,芝麻和红糖的甜香充斥舌尖,是很幸福的味道。
    裴云暎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他问:“陆大夫很喜欢吃甜?”
    先前在仁心医馆时,陆曈也曾给过他一竹筒甜得发腻的姜蜜水,蜜水甜得像是分不出别的味道,连段小宴都受不了,而她看上去却习以为常。
    似乎好几次他去仁心医馆,都瞧见仁心医馆里铺的小几上放了甜浆水……还有荷花酥,陆曈口味极其嗜甜。
    陆曈顿了顿,“嗯”了一声。
    他点头:“原来如此。”
    也没再说什么了。
    这顿饭吃得很好。
    农家菜总是实惠,比起盛京城里酒楼的精致,倒是更多些天然风味。待二人用完饭,里头的青枫也吃完了,三人一同回到刚来时的茶园门口,青枫牵来马车,三人一同下山。
    此时太阳已渐渐西沉,整座陀螺山不如来时苍翠,被丹红流霞照出一层血色,沿途湖畔有两只白鹭飞过,渐渐消失在远山峰峦中。
    下山路向来比上山路好走,马车驶过山脚时,太阳刚刚落下,山脚下的人家门口灯笼光亮起。
    马车外隐隐传来嘈杂人声,陆曈掀开车帘,就见车马行驶的长街一处庙口,一群人正排着长队,最前方则支着个粥摊,有几个身穿皂衣家仆模样的人正从一边铁锅里舀出米粥,盛在这群排队人手里的碗中。
    这群人皆是衣衫褴褛、面黄肌瘦,陆曈看了片刻,恍然明白过来,这是在施粥?
    常武县那年大疫时,一开始,街头也是有好心富商施粥的。
    “那是太师府的人在救饥。”身侧传来裴云暎的声音。
    “太师府?”陆曈豁然转身。
    裴云暎靠着马车,瞥一眼外头热闹景象,声音很淡:“你应该知道,戚清老来得子的事。”
    陆曈蹙眉。
    苗良方曾与她说过,戚清曾有过两房妻室。第一位妻子与他成婚多年未曾有孕,一直到病逝也没留下一男半女。倒是后来娶的继室生下戚玉台与戚华楹一双儿女。
    但这和戚清施粥又有什么关系?
    裴云暎勾了勾唇:“戚清多年无子,有大师替他算了一卦,说他祖上罪孽深重,要他多周济施舍,善心布施。”
    他嘴角含笑,眸色却有些嘲讽:“后来戚清年年赈济饥民,请高僧建道场,修桥搭路,娶了继室后,果然连生一儿一女。”
    “再后来,咱们这位戚太师,就很相信宿命因果了。”
    他说得揶揄,陆曈听着却只觉可笑。
    倘若戚清真是相信宿命因果之人,又怎么会对陆家杨家痛下杀手。倘若世上真有因果轮回,难道就因戚家分发几碗粥,做几次道场,就能抵消戚家灭门绝户的罪恶?
    真是荒唐。
    裴云暎看了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太师府之所以如此,无非是相信,‘人可欺,神佛不可欺哉’。”
    “可是他错了。”
    陆曈冷冷道:“人,才是最不可欺的。”
    第一百六十章 乌云与画眉
    天色渐渐晚了。
    马车下了山,行驶的路便平稳了许多。
    经过方才戚家施粥的粥棚后,陆曈便沉默起来,一路上一言不发,裴云暎也没再开口。二人这般静静坐着,不知不觉,西街已近在眼前。
    已是夜里,一条街的铺面都已关门,静悄悄的没几个行人经过。青枫把车停在仁心医馆门口,陆曈对裴云暎道过谢,转身要下马车,被他从身后叫住。
    “陆大夫。”
    陆曈回身望着他,不明白他要说什么。
    “昨日你说,如果我告诉你戚家的事,你也会替我做事。”
    陆曈一怔。
    那时她的确说过。
    不过当时这人将架子摆得很高,一副不愿与她做这生意的模样。今日一番好心护送,原来最后要说的话在这里。
    天下间果然还是没有白吃的午餐。
    陆曈问:“大人想让我做什么?”
    裴云暎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函,递到陆曈手里。
    陆曈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以为这是让你杀人的名册吗?”
    裴云暎好笑:“别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陆大夫医术高明,我想请你帮我查验,这些药方有没有问题。”
    药方?
    这里头装着药方?
    手中信函冰冷,陆曈下意识捏了一下,适才看向裴云暎:“这就是大人与我交易的条件?”
    “不错。”
    陆曈便明白过来。
    “我知道了。”她点头,把那信函收进袖中,对裴云暎颔首:“待我弄清楚,就去殿帅府找大人。告辞。”
    言罢,捉裙下了马车,进了仁心医馆大门。
    银筝在医馆里已等了许久,听到陆曈敲门赶紧将门打开,陆曈进铺子前往回看了一眼,马车帘已经落下,青枫起鞭驾车,车轮声渐渐消失在西街空旷的街道上了。
    陆曈关上大门。
    银筝举着盏油灯跟在陆曈身侧,一迭声地道:“姑娘总算是回来了,杜掌柜今日问了八百回您去了什么地方,若不是苗先生帮着说话,差点就要去报官。被他说得我都紧张起来,姑娘不是说去山上茶园转转,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用过饭没有,小裴大人没为难您吧……”
    陆曈一一地回答了。
    银筝现在不怎么问陆曈戚家的事了,许是知道问了陆曈也不会说,干脆将精力全用在眼前。
    又问了几句,银筝见陆曈面露倦色,猜她奔波一日累了,便把油灯放回桌上,等陆曈梳洗后就出了屋,嘱咐她早些歇息。
    银筝离开后,陆曈并未立刻上榻。
    窗前桌上的灯亮着,陆曈披上衣裳,走到桌前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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