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暎怔了一下,问:“你怎么来了?”
    陆曈还未开口,身侧段小宴抢先答道:“陆医官说歇了大半月,过来送夏时药方。恰好我近来不克化,总觉得撑得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让陆大夫帮我也开了副消食方子。”
    话音刚落,他才瞧清楚裴云暎的脸,顿时跳了起来,高声嚷道:“苍天大地,谁打你了?谁?哪个杀千刀的对你俊美的脸做了什么?这可是我们殿前司的脸面!”
    裴云暎好笑:“你从前不是说,栀子是殿前司的脸面吗?”
    段小宴认真回答:“那不一样,你俩一男一女。”
    “……”
    陆曈抬眸,视线落在他嘴角的淤青之上,心中微动。
    白日里廊庑分别的时候,他脸上还没这道伤。
    段小宴还在大惊小怪:“打人不打脸,这么重的伤难道不应该找人赔点毁容钱吗?哥你告诉我,谁打的你,我马上写状子告他!”
    裴云暎摸摸自己微肿的嘴角,笑了:“是挺重的。”
    “既然陆医官来了,”他看向陆曈,“就烦请陆医官也替我开副方子吧。”
    ……
    时至傍晚,屋中灯火亮了起来。
    裴云暎走到桌前坐下,伸手卸下腰刀:“不是说我晚点来找你?怎么自己过来了。”
    陆曈把门掩上:“医官院人多眼杂,不太方便,我想了想,与其你来找我,不如我来找你。”
    至少殿帅府这头,全是裴云暎自己人。
    他闻言笑了,道:“可你主动往殿帅府跑,不怕损毁清誉?”
    陆曈也在桌前坐下,“如今你我流言人尽皆知,我若回避,反而刻意,外人看了,还会称我装模作样,掩耳盗铃。”
    风月流言中,于男子是魅力荣光,于女子却是名声枷锁。
    闻言,裴云暎目光一动,深深看她一眼,道:“抱歉,是我连累你。”陆曈平淡开口:“我没有怪你。”
    这话是真的。
    比起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着害她全家的杀人凶手下跪,她宁愿如此。她的屈辱不会来自无用的女子闺誉,却会来自向仇人低头。
    “况且,”她抬头,注视着裴云暎的脸,“你不是也不轻松么?”
    裴云暎一怔。
    他嘴角的淤青这时候越发明显起来,乌紫痕迹在干净脸上分外清晰。
    “你又回去见严胥了?”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低头一笑,似乎牵动嘴角伤痕,“嘶”了一声。
    陆曈顿了顿,把医箱放到桌上,从里面掏出一只药瓶递了过去。
    “玉肌膏?”
    裴云暎看向她:“你怎么没用。”又道:“我这一点轻伤用不上,还是你留着吧。”
    “我还有一瓶。”陆曈打断他,又拿了一只竹片给他。
    他不说话了。
    想了想,裴云暎伸手拿起药瓶,拔开药塞,拿起陆曈递给他的竹片,用竹片沾了药泥往唇角抹。
    屋里没有镜子,他抹得不太准确,青绿药泥糊在唇边,乱糟糟的。
    抹了两下,忽然看她一眼,无赖般地把竹片往她面前一递。
    “要不你来?”
    陆曈没理会他。
    他叹了口气,像是早已料到如此,正要拿起竹片继续,陆曈忽然伸手,接过他递来的竹片,抬手抹在他脸上。
    裴云暎顿了一顿。
    她离他很近。
    日头完全沉没下去,殿前司的小院寂静无比,幽暗夜色里,树上挂着的灯笼在风中摇摇晃晃,洒下一片昏黄静谧。
    她微微仰着头,认真将手中竹片上的药膏细细涂抹在他的唇角上,窗缝有风吹过,隐隐掺杂一两丝若有若无的药香。
    不知为何,这一刻,他忽然想起暗室里,老师刚才问他的话来。
    “你就那么喜欢她?”
    他笑着回答:“我与她之间,清清白白,纯洁无暇。”
    严胥讥诮:“不喜欢?不喜欢你急急忙忙赶来捞人,不喜欢你冒着被戚家发现的风险替她说话。你明知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这么些年,不见你对别人上心。”
    裴云暎垂下眼眸。
    唇边的膏药清凉,他却觉得竹板拂过的地方微微灼热,清清浅浅,若有若无。
    屋中不知何时寂然无声,陆曈抬眸,倏然一怔。
    裴云暎正低眉注视着她。
    青年眉眼浸过窗前月色,显得柔和而温醇,那双漆黑明亮的眸子定定盯着她,明朗清澈,却又深不见底。
    陆曈指尖蜷缩一下。
    她的影子落在他眼底,荡起些灯色涟漪,陆曈蓦然一怔,下意识避开他目光,视线却顺着对方的鼻梁,落在他唇角之上。
    她一直知道裴云暎长得好。
    是不分男女老幼最喜欢的那种长相,五官俊美精致,眉眼却英气逼人,没有半丝脂粉气。素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笑,显得明朗和煦若暖风,而不笑时,瞧不见梨涡,唇色红润,唇峰分明,竟显出几分诱人。
    脉脉佳夜,花气袭人。
    她微微仰着头凑近他,能闻得见对方身上清淡的冷冽香气,若有若无。
    裴云暎垂眸盯着她,似也察觉她一瞬的晃神,突然莫名笑了一下,意味深长道:“陆大夫,你是不是想……”
    陆曈眼睫一动。
    空气中冷冽花香倏尔多情,渐渐在灯色下荡出徐徐涟漪。
    青年倾身靠近,黑眸灿烂如星,唇角笑容明亮,不紧不慢说出了剩下的话。
    “……非礼我?”
    陆曈:“……”
    什么微风,什么涟漪顷刻消失无踪,陆曈扔下手中竹片,冷冷道:“你自己来吧。”
    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眉眼间很是愉悦。
    裴云暎接过竹片,随意抹了两下,忽而想到什么,看向陆曈。
    “陆大夫,”他道,“能不能问你一件事?”
    “何事?”
    “当年常武县瘟疫,之后你消失,真的是被拐子拐走了吗?”
    陆曈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由愣了愣。
    裴云暎无声望着她。
    青枫查到,永昌三十二年,常武县生了场大疫。
    疫病来势汹汹,当时县民几乎一户一户病殁。
    陆家却在那场疫病中安然无恙。
    因当年大疫幸存者寥寥无几,知道陆家的街邻大多不在人世,关于“陆敏”的消息,青枫查得也很是艰难。
    找到的线人说,陆家自言,当年的陆三姑娘是在大疫后被拐子拐走了,至今不知所踪。然而被拐子拐走的稚童下场大多凄惨,陆曈却在七年后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着实显眼,很难让人不联系到七年前陆家在那场疫病中的全身而退。
    他很早就想问陆曈了,但总觉得贸然探听他人秘密终究不妥,何况陆曈本就是心防极重之人。
    如今既知当年苏南刑场前缘,也算故人。再者从前到现在,至少以他们眼下交情,比当初剑拔弩张时好上了不少。
    从前不能问的,眼下也可以试着一问。
    “带你走的,是教你医术的师父?”
    良久,陆曈“嗯”了一声。
    “既然是师父,”他问,“离开时,为何不告诉家人一声?”
    探查消息的人说,陆家一门在陆敏失踪多年后仍未放弃寻人,坚信终有一日能找到消失的小女儿。就因心力交瘁,陆家夫妇正当壮龄便满头白发,衰老远胜同龄人。
    其实仔细一想,事情并不难猜。
    萧逐风对他道:“看来事情已经很清楚。七年前常武县时疫,有神医途径此地,或许看重陆敏天赋秉异想收她为徒,以救活陆家一门为条件带走陆敏。”
    他直觉不对,“要收徒大可光明正大,何故悄无声息。”
    “神医都有几分古怪脾气,”萧逐风不以为然,“或者怕陆家舍不得小女儿,所以偷偷带走。”
    似乎也说得通。
    但裴云暎总觉得这其中有几分不对。
    他也说不清是哪里不对,只是直觉再古怪的神医收徒,应当也不会如此潦草。
    何况多年前,陆曈才九岁,在此之前并未听过她精通医理,陆家也无大夫,何来天赋秉异说法?
    处处离奇。
    竹片被放回桌上,白瓷药瓶在灯色下细润生光。
    青年的话平淡温和,却让陆曈睫毛一颤。
    为何不说一声?
    离开常武县时,明明有那么多机会,为何就找不到机会说一声呢?
    她攥紧手指,指尖深深嵌进掌心。
    眼前突然浮现起芸娘戴着幂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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