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这里就是得了疫病的病人们住的疠所了。”
    众人抬眼看去。
    这是一处破庙。
    破庙倒也宽敞,只四周荒芜,既无农田,又无街道,孤零零的矗立在众人视线中,庙门似乎被修补过,门前站着两个戴着面巾、护卫模样的人,见蔡方和李文虎,忙上前几步,目光掠过一众医官,语气陡然惊喜:“县丞,可是盛京的医官们来了?”
    蔡方点头,又转头对医官们道:“发了病的病人们都在此处,平日有人守着,以免疫病传播。”
    常进点头,叫众人戴好面巾,自己率先迈步走进。
    众人紧随而后。
    一进庙里,众人骤然一惊。
    地上一铺挨着一铺,全是被褥毯子,躺着一个个面孔发黑的人,或面露痛苦,或神情麻木,纵然听见有人走近,这些躺在地上的人也只是掀一掀眼皮子,疲惫地瞅上一眼,无动于衷。
    庙宇原本很宽敞,然而此刻,塌了一半泥塑神像之下,密密麻麻挤满了低声呻吟的病者,沉沉死气扑面而来。
    纪珣皱了皱眉,低声道:“此地寒冷空旷,并非养病佳处,怎会将疠所立在此处?”
    蔡方没说话,拉着众人走到外头,又回头看了一眼庙宇内,才沉沉叹了口气。
    “医官有所不知,”他说,“苏南蝗灾已有数月,后来饥荒,城里已闹过几次乱子,后来……送去朝廷的文书迟迟未见结果,知县也跑了。”话至此处,蔡方有些难堪,“主心骨都没了,县衙形同摆设,里头人死的死跑的跑。我和李县尉召集了剩余的十多人勉强维持,可这么点人,实在杯水车薪啊!”
    他痛苦开口:“苏南每日要死很多人,这两日已死了上百人,尸体摆在外头,恐疫病蔓延,可县衙这十来人根本烧不完尸体。”
    蔡方一指身后,远处,大片大片荒地在灰蒙天空下死寂一片。
    “那是刑场。”他说,“有大片空地。此庙挨着刑场,每日新进来的病者,至多撑不过一月就会死,死了,就拉到刑场烧了,这些日子烧不过来,就拉到刑场埋掉。这样处理最方便。”
    林丹青皱眉:“不出一月就会死……可这样,设立疠所的意义何在?”
    “没有疠所了。”蔡方苦笑,“苏南救不了这些人,医行的大夫最先染了疫病,全死光了,其实来这里治病的人心里清楚,根本没什么救药,只是在这里等死。我们也知道救不了他们,不过是让他们在临终之前,有个栖身之所,让他们家人有所希望。”
    名为疠所,倒不如说是另一种义庄。
    他说得悲戚,没注意到身边李文虎拼命对他使眼色。
    李文虎心中暗急,将苏南疫病一开始就说得如此严重,万一使这群医官心生退意,呆不了几日就回去了怎么办?
    毕竟上一个过来信誓旦旦要治蝗的官员,连半月都没待满就打道回府。
    常进颔首,心中已对苏南如今境况有了底,翰林医官院收到的信件里写得并不清楚,情势比他们想的更严峻。
    “医书云:瘟疫始于大雪、发于冬至、生于小寒、长于大寒、盛于立春、弱于雨水、衰于惊蛰。”
    医正道:“如今正直严冬,疫病关键之处,必须在明年春日前控制病情蔓延,否则……”
    否则,苏南会变成一座死城。
    他看向蔡方:“将病者与其他人隔开是对的,只是此地住处简陋,风寒也无法遮蔽,你们人手又太少,只能先暂且将着此地。但从今日起,我们会熬制汤药给疠所病人,同时制作药囊,给苏南剩余未染疫之人防备。”
    “疠所病人所用被褥需全部蒸煮,消点苍术除恶气……”
    他一连说了许多,蔡方李文虎认真听完,常进话毕,待李文虎和蔡方离开,才对剩下人道:“事不宜迟,都随我先进疠所查看病人情状。”
    医官们纷纷称是。
    陆曈也要往里走,被常进拦在面前。
    常进看着陆曈、林丹青和纪珣三人,道:“你们三人,不必进去了。”
    林丹青:“为何?”
    “疫病来势汹汹,苏南比我想的情势更加凶险,眼下疠所病气最重,你们暂且不要进来。”
    常进亦有私心。
    这三人医术皆是盛京、或许说整个梁朝数一数二,还这样的年轻,他们这些半老头子来之前便做好准备,却不愿见年轻人去赴险。
    “你们三人就在蔡方安排的处所研制避瘟新方,不要踏入此地。”
    “医正,你还没老,怎么就糊涂了?”林丹青匪夷所思开口,“我们连病人都没瞧见,无法亲自辩症,如何研制新方?自己编造么?”
    常进一噎。
    “医正这是瞧不起谁呢?况且我出门前,还特意带上了一本我家老祖宗曾流传来的《治瘟论》,我们老林家,对治疫再有经验不过。回头到了盛京人问起来,你们在疠所尽心尽力,反衬得我们贪生怕死,说出去像话吗?”
    她扬头,“别打扰我的晋升之路。”一脚踏入疠所大门。
    “哎——”常进还未唤住林丹青,陆曈已走到面前,对他颔首,“医正,我进去了。”
    径自而入。
    常进:“……”
    他看向纪珣。
    纪珣对他一拱手,微微点头,也紧随而后。
    常进无言。
    总归话是白说了。
    他看着三个年轻人的背影,嘴上轻斥,隐隐地,心里却油然而生一股骄傲与欣慰来。
    这是翰林医官院中最年轻的三位医官,也是医术最好的三位医官。
    有此仁心,医德配得上医术,翰林医官院将来不愁光明。
    疠所里传来医官们的催促,常进应了一声,撩起棉袍,匆匆跨进庙门。
    “来了。”
    ……
    县衙。
    寒风刺骨,风把破了个洞的窗户吹得“噼啪”乱扇,李文虎伸手关了窗,在桌前坐了下来。
    原先还算气派的县衙如今空空荡荡,宛如被人洗劫一空,连椅子都只剩两把,一眼看起来,家徒四壁,十分凄惨。
    知县大人走后,得知真相的民众群情激愤,一面哭嚎官府也不管百姓死活了,有人在其中搅动闹事,趁着打砸县衙时浑水摸鱼搬走县衙值钱东西,诚然,如今钱在苏南也不好使了,疫病总是平等,不分贵贱。
    平州刺史派兵过来一趟,却不是为了救济,而是封城门,不许疫地之人出城离开。
    未病的人出不去,同得病的人在一起,迟早也是个死。苏南所有人都已绝望,然而今日这群盛京来的医官,却似绝望中陡然出现生机,让人心中又生出一丝希望来。
    蔡方笑着开口:“这群医官还不错吧。”
    他已许久没像今日这般高兴,李文虎瞅他一眼:“话别说得太早,先看他们坚持得了几日。”
    “不管怎么说,咱们这边人手增派不少,你也不用日日去刑场。”蔡方道。
    护送医官们前来苏南的护卫们帮着焚点掩埋尸体,仅凭县衙那点人和苏南百姓自发的人手,实在很是艰难。
    李文虎没说话,忽地瞧见桌上一筐馍馍,愣了一下:“他们没吃?”
    “医官们说自行带了干粮,不用县衙操心他们的饭食。”
    李文虎眯眼:“嫌弃?”
    蔡方无奈:“你怎么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我怎么就小人了?那你说为啥?”
    蔡方道:“盛京来的医官们,自己带了粮食,方才常医正告诉我,粮食都交给县衙,搭粥棚,每日让苏南百姓去领取药粥。”
    “人家若嫌弃,何必干这些?”
    闻言,李文虎没作声,过了一会儿,小声嘀咕:“人倒是挺、挺不错的。”
    “翰林医官院的医官,和先前来治蝗的大人不一样。”蔡方望着窗外,“或许医者仁心,才能感同身受。你不要老敌视他们,人家是过来救疫,咱们这苏南城,如今都快有进无出了,你瞧,远近三月,还有几个人愿意往这里来?”
    他叹气:“别不识好歹了。”
    知道他说的是实话,李文虎低了下头,沉默片刻才道:“我就是……有点慌。”
    高大的汉子跟着望向窗外,苏南的天阴沉沉的,已许久未见过太阳,他声音发沉。
    “方子,这些医官带来的粮食够吃多久?”
    蔡方一愣,“每日发粥,省着点,至多三月。”
    “你看,”李文虎开口,“至多三月,咱们的粮食不够了。”
    苏南蝗灾,先前就已闹过饥荒。
    朝廷的赈灾粮款迟迟不至,以至闹起饥荒,后来好容易盼来了,还净是些发霉陈米。
    到如今,陈米都快不够了。
    苏南的医官们确实可解燃眉之急,可长此以往又该怎么办?疫病凶猛,想在三月间解决犹如痴人说梦,待三月时期到了,他们会不会离开?
    苏南就这样,又要再被抛弃一回?
    蔡方也跟着沉寂下来。
    旧的问题还未解决,新的难题又接踵而至。麻烦,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忽然间,他想起什么,抬头问:“大虎,咱们先前不是听说,朝廷新派了人去岐水平乱吗?”
    岐水匪乱有一阵子了,前些日,听外头的人传信说,盛京来的官兵办理岐水匪乱一案,此次带兵的首领矫勇善战,短短数日,乱兵尽数伏诛,拿获党首,清剿贼寇。
    蔡方道:“能不能请他帮忙?”
    岐水与苏南离得很近,那些官兵过来平乱,所带物资绝对不少,纵然没有物资,岐水又未瘟疫,若能从岐水运些药粮过来……
    “有用吗?”李文虎迟疑,“咱们先前给岐水那头求援,人家可是理也不理咱们。”
    苏南就像个烫手山芋无底洞,谁也不愿意沾手。
    “我也不知道。”蔡方想了一会儿,下定决心地开口,“试试吧。”
    “那些医官都来了,咱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
    疠所门外,堆起苍术白芷。
    《时疫》一书有云:“此症有由感不正之气而得者,或头痛,发热,或颈肿,腮腺肿,此在天之疫也。若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苍术“能除恶气,古今病疫及岁旦,入家往往烧苍术以辟邪气,故时疫之病多用”。
    躺在地上的病者们全被叫了起来,暂且到门口长棚暂避,地上所有被褥全被带出去以沸水烧煮,蔡方令人送来新被褥。需在疠所薰燃半个时辰苍术祛除恶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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