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聊斋 作者:马瑞芳

    第 8 章

    他写了一百首“怀花诗”。含苞欲放的牡丹出现了,他的钱也花光了。他就把自己春天要穿的衣服送到当铺里,继续等牡丹花开。他对牡丹的这样的痴情,就感动了牡丹花神。她就变幻成一个“宫装艳绝”的少女出来跟他相见。

    所谓“宫装艳绝”,就是穿着象宫廷里面的那些妇女穿的衣裳;“艳绝”,就是美丽到了极点了。常大用一看,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立即魂就掉了。小说里面写的是:“长跪于地”,扑通一声就跪到地上,然后说:“娘子必是神仙”。接着,他就害相思病了。他害了相思病憔悴得马上就要死掉了。

    这个时候,陪伴葛巾的老太太,叫做“桑姥”,来了。手里面端着一碗汤,对常大用说:“吾家葛巾娘子,手合鸩汤,其速饮!”我们家的葛巾娘子亲自给你调了一碗毒药,快喝了它吧。

    常大用说:“仆与娘子,夙无怨嫌,既为娘子手调,何至赐死?与其相思而病,不如仰药而死!”我和葛巾娘子无冤无仇,为什么她要给我毒药吃呢?既然这个药是葛巾娘子亲手调制的,我与其害相思病而死,不如干脆把它喝了。端起来一饮而尽。这一碗药气香冷的所谓的“鸩汤”,所谓的“毒药”,原来是葛巾用牡丹的精髓提炼出来治病的。常大用喝了以后,“肺鬲宽舒”,立即病就好了。

    这花神是多么的温柔体贴。常大用感受到葛巾身上那种无与伦比的女性的魅力。他发现葛巾“异香竟体”,就是整个身体布满了一种特殊的香味。

    他觉得葛巾“指肤软腻,使人骨节欲酥”,

    把葛巾软得象没有骨头一样的小手,握在自己的手里面,自己的骨节都酥了。他拥抱葛巾,感觉是“纤腰盈掬,吹气如兰”,那苗条的细腰,两只手就能对握;而呼出的气息,带着兰花的香味。到了两个人幽会的时候,常大用感受到葛巾是:“玉肌乍露,热香四流,微抱之间,觉鼻息汗熏,无气不馥”。常大用软玉温香抱满怀。这是感受到的美女。

    但是我们琢磨这一段,热气腾腾的香味,鼻子,甚至流出来的汗,没有一个地方不香。 这是什么?这是花给人带来的感受。

    所以,既是男子和美女幽会,又是人卧花丛的感觉。这个结合的是太妙了。这就是聊斋的性描写。

    (关于性的描写,在明、清时期的小说里,有两部作品描写得非常微妙:一部是《金瓶梅》,另一部就是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但是《聊斋志异》和《金瓶梅》两部作品,在描写手法上,有着本质的区别。蒲松龄晚年,曾在《夏雪》这篇文章里,给《金瓶梅》起了一个名字,叫“淫史”。

    蒲松龄对《金瓶梅》里那种性的描写,很是不以为然。他认为,写男女之爱,不应该着眼于那些露骨的性描写,而应该着眼于诗意化的感情描绘。所以蒲松龄把他笔下的美女,幻化成了花仙子。但是就是这样一个具有诗意化的花仙子,最后为什么要选择远离尘世呢?)

    这个葛巾和常大用相爱之后,就拿出银子——你不是没钱了吗?给你银子,让你回家。常大用就表示,我为了葛巾,上刀山下火海,刀锯斧钺都不怕。葛巾更感动了。就跟着常大用一起回到洛阳。而且把自己的妹妹玉版,许配给常大用的弟弟。葛巾在跟常大用恋爱的过程当中,她有没有提出过任何的要求?没有。没有任何世俗的要求。她只要求一个字:“情”字。她既不问你什么门第,也不问你有多少财产。一个连衣服都卖了的人能有多少财产?她甚至不问你从哪来。她只要确定你对我是真情。葛巾就果敢地先是以身相许,然后干脆私奔。这样一来,常家兄弟都娶了国色天香的媳妇。而且从这两个媳妇来了之后,家庭越来越富有,还生了两个可爱的儿子。常大用遇到葛巾,那可真是无处不美,无处不善,无处不顺。人财两得,赏心悦目。就连后来到他们家入室抢劫的强盗,遇到了葛巾都退避三舍。认为“这是仙女,我们赶快走吧”。

    但是,常大用出问题了。什么问题?猜疑。

    结婚几年之后,葛巾告诉常大用,我姓魏,我的母亲被封为“曹国夫人”。常大用就怀疑了,曹州大姓人家没有姓魏的。再说大家族连续跑了两个小姐,怎么连找都不找?越想越可疑。干脆跑到曹州调查。果然,曹州没有大户人家姓魏的。他倒在墙壁上发现了一首诗:“赠曹国夫人诗”。曹国夫人是什么?是一株象屋檐那么高的巨型牡丹。当地的诗人喜欢这些牡丹,喜欢这个最美的牡丹,就戏封她是“曹国夫人”。常大用明白了,也害怕了,也叶公好龙了。他喜欢牡丹花,他喜欢葛巾姑娘。

    现在他明白,葛巾就是牡丹花,二美合一,双美兼得。你就是踏破铁鞋,你到哪去找这样的美事?

    可是,常大用他不但不庆幸自己傻人有傻福,他反而杞人忧天了。 他“疑女为花妖”,怀疑你是个花妖。

    他就回家旁敲侧击,语含猜忌和葛巾说话。葛巾这个风姿绰约、温柔善良的花仙子,这个眼里面绝对揉不进一粒沙子的花仙子,“蹙然变色”。她说:“三年前,感君见思遂呈身相报;今见猜疑,何可复聚!”三年前,我为你的苦思苦想打动,我以身相报。现在你倒猜疑我了,我怎么能继续跟你相聚呢?把玉版叫来,两个牡丹仙子,“举儿遥掷之,儿坠地并没”。

    常家两个传宗接代的儿子,眨眼间地遁一样不见了。常大用还没回过神来,“二女俱邈”,常家两个美媳妇无影无踪了。

    常大用这才后悔起来,但是不管怎么悔恨都晚了。几天之后,就在儿子坠落的那个地方,长出两株牡丹花。

    一夜之间,长了一尺多高。当年开花。一朵是紫色的,一朵是白色的。花朵象茶盘那么大。比起洛阳过去的紫色的牡丹,白色的牡丹,花瓣更多、更密、更漂亮。

    从这个时候开始,洛阳牡丹天下无双。我看到这个故事,我就总在这琢磨:人性真是非常难以琢磨的。你像常大用,我就觉得这个人,他不是脑袋进了水,就是脑袋缺根弦。

    你有这么好的花妖妻子,比人间的女子美,比人间的女子善,比人间的女子好。比人间的女子更能够使得你子孙绵延、家业昌盛。这样的妻子,你就是在人世间,打着灯笼,上哪儿找?你就听凭她是个花妖,你就接受这个花妖,你就偏偏爱这个花妖,有什么不好?偏偏,常大用要打破沙锅问(纹)到底。本来你是痴爱牡丹,现在牡丹真来做妻子了,你却无福消受了,闹了个玉碎香消。蒲松龄给这位男士取名叫“常大用”,本来的意思,“经常有大用处”。

    但是我们发现这是反讽。

    一个男子汉大丈夫,你既不能够正确认识你爱人的价值,你也不珍惜眼前的幸福。常大用,有什么用?一点用都没有!其实,现实生活当中,象常大用这样的人大有人在。本来是非常美满的、非常幸福的婚姻,偏偏就是不珍惜,偏偏不好好地爱护这个好不容易到手的真爱。偏偏在那儿鸡蛋里头挑骨头。偏偏在那儿猜忌、猜疑、瞎琢磨。结果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葛巾》,就是今天它也会启发我们。

    要知道爱情生活当中,最重要的不是贫富,不是地位,不是贵贱,不是美丑,是互相信任。

    蒲松龄自己在《葛巾》的篇末,发了一大段议论:“怀之专一,鬼神可通,少府寂寞,以花当夫人,况真能解语,何必力穷其源哉?惜常生之未达也!”意思就是,真正的爱情,能够感天地、泣鬼神。

    只要你真心相爱,你就不要管对方什么身份。哪怕她是鬼神。像白居易那样的大诗人,能够把大自然的花当成夫人。常大用遇到真能说话的花,做了夫人,你何必苦苦地追究她的来历?这太不“达”了。这个“达”就是表达的达,有“通情达理”的意思,更有“旷达”的意思,还有想得开、想得透、潇洒的意思。“不达”就是想不开,不开窍。

    (《葛巾》故事的悲剧,主要是因为穷书生的猜疑。

    疑心才能生暗鬼。而疑心生暗鬼,是很多爱情悲剧的主要原因。《白蛇传》中的许仙,要不是因为疑心,白娘子也不会离他而去。所以,夫妻之间,既然相互钟情,就要用心专一。为了表达对爱情观的认识,蒲松龄在另一部作品中,又创造了一个书生形象。而这个书生,又是怎样对待出现在他面前的花妖呢?)

    而蒲松龄作为和这个未达,或者是不达的书生常大用的鲜明对照,他在《香玉》里面,创造了一个生动的达人,彻底的达人的形象:黄生。《葛巾》因为猜疑,棒打鸳鸯;《香玉》因为不疑,生死相恋。这个《香玉》写得特别美。

    白牡丹花神,在《香玉》里面,先后是以四种姿态出现的:花、花神、花魂、花中美人。第一次是花。黄生喜欢牡丹,他在崂山下清宫看到一株“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这是真实的花。第二次,花神。

    黄生在牡丹花之间,遇到了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女。马上追赶,少女跑了。“绣裙飘飘,香风洋溢”。“香风”,就是暗点这是牡丹花神显身。然后,这位白衣女郎主动来和黄生幽会。但是好景不长。几天之后,就来告诉,我们要分手了。说话的第二天,那个一丈多高的白牡丹,被人挖走了。黄生明白,原来白衣少女香玉,就是牡丹花神。他知道她是花妖了,他更爱她了。

    因为失去了香玉非常痛苦,他写了五十首哭花诗。他每天到那个空荡荡的花穴跟前去痛哭,然后“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个男子为了他的爱人,泪湿枕席。

    他还和香玉的女友绛雪一起,怀念香玉。绛雪也是个美人,是个耐冬花神。但是,黄生他不见异思迁,他仍然是怀念苦恋香玉。结果,感动了花神。允许香玉回到他的身边。这样,第三次出来的,就是香玉牡丹花的鬼魂。

    小说里面写,黄生坐在房间里,香玉“盈盈而入”,真是生动。 花有鬼魂,而这个鬼魂它有一种形态,她飘飘忽忽地就进来了。

    而黄生赶快上去抓住她的手,“生觉把之而虚,如手自握”,

    黄生觉得自己握住香玉的手,好象自己在握自己的手,空无一物。然后,“偎傍之间,仿佛以身就影”,两个情人象平时一样,那样相依相偎的时候,黄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是靠在一个影子上面。

    他很痛苦,香玉也很痛苦。她就告诉黄生:过去我是花之神,我的形体是凝聚的;现在我成了花之鬼,我的形体是飘散的。你就只当是你在做梦。

    但是,黄生还是期望美梦成真。香玉就告诉他一个办法说,你每天给白牡丹的花芽浇一杯药,一年之后我就复活了。 第四次,香玉的现身,

    就是经常被古代小说研究家甚至国外的那些汉学家津津乐道的花中美人的出现。黄生在院子里徘徊,看到牡丹的枝头有一朵花,含苞未放。

    他在花旁边来回地流连,忽然看到花朵摇动着要绽开了,

    不一会儿的工夫,花开大了,而花蕊当中,坐着一个小美人——三、四指高的小美人。转眼的工夫,小美人从花上飘然而下,一边下一边长高,到了地面,就是完完全全,第一次见到的美女香玉。而香玉满面笑容地对他说:“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我在这儿忍受着风风雨雨,我一心等待你的到来,你怎么来的这么晚啊?

    你们看,常大用比这个黄生就没法比了。

    黄生明明知道香玉是花妖,他反而爱得更深,爱得更切,爱得更执着。更有甚者,当他自己病重得要死的时候,他一点都不害怕。他说,我死了,我就可以永久地留在香玉的身边。我死了之后,这个白牡丹的旁边,会有一颗紫色的花发芽,这就是我。果然他死了以后,有一颗紫色的花发芽,但是它不开花,道士就把它砍了。它旁边那颗鲜花怒放的白牡丹也憔悴而死。

    这样就完成了一个“花以鬼从,人以魂寄”的动人的爱情悲剧。就是花的灵魂跟随着它的恋人,而人的灵魂跟随在花的旁边。

    汤显祖,《牡丹亭》的作者,他曾经有一段非常有名的话,他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其至也。”就是为了爱情,你可以去死,你也可以为爱情复活,人不能为了爱情去死,或者不能为了爱情而复生,都没有达到感情登峰造极的程度。黄生爱香玉,他可以爱花的本身,他也可以爱现身的花魂,他还照样爱花的鬼魂。他是一个彻底的达人。他达到直到最后,自己变成花。这就创造了中国古代文学当中爱情描写的又一个经典模式:

    就是人为了追求真爱,宁愿身化异物,对恋人长相随。杨玉环和李隆基在长生殿发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作连理枝。 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起化为蝴蝶。

    而黄生爱花,最后,自己变成花。所以这是一个中国古代小说当中,写尽至情的故事。

    (人们常说,爱情可以让人生死相依,爱情也可以感动花妖狐仙。在这些人与花妖相恋的故事里,蒲松龄用自己至真至情的心,道出了他的爱情观。

    也许所有的爱情,都是不能长久的。 即使两个曾经无比热烈相爱的人,一旦结合到一起,爱情也可能转化为真情。那么,蒲松龄又是怎样描写这样的爱情呢?)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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