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吾同在 作者:王晋康

    第 5 章

    途中小赵已经开始工作——把孩子们分别叫到头等舱单独询问,进行笔录和录像录音。另一架飞机上也是如此。何所长交代小赵要抓紧时间,趁着孩子们的记忆还清晰,让他们尽量回忆当时看到的景象,也许某一个不起眼的细节最后会带来技术上的突破。姜元善被问得最仔细,包括他录像时右手举的高度、相机上仰的角度、他跟踪拍摄时转身的快慢等,都要求他尽可能准确地重做一遍,由小赵录像。这些细节对于确定那个飞球的诸参数可能有参考价值。至于采用分开询问的方式,是想尽量减少回忆中的误差,因为何所长担心孩子们有“从众”心理,某个人的回忆会不为人觉察地影响其他人的记忆。

    严小晨被问完回到普通舱时,见姜元善一个人坐在后排,默默地盯着舷窗外面,显然独坐很久了。在严小晨的印象中,姜元善天生具有领袖气质,表现欲比较强,不管在什么场合总会成为人群的中心,像这么落落寡合的时候是很少有的。她走过去,坐在姜元善身边,“小姜,你在想啥?”

    姜元善回头看看她,“我在想,这次夏令营虽然只过了几天就提前结束,不过能撞见这个飞球也算值了。用句武侠小说上的话,这是一次不世奇遇。”

    “我有一个猜想,不知道对不对。”

    “什么猜想?”

    “恐怕有了这次经历后,咱们一生的职业已经决定了——搞武器研究。所长大叔肯定不会放咱们走啦。”

    姜元善点点头,“我想也是这样。这种全隐形的武器太可怕了,不光是航母,连任何固定基地像指挥所啦、洲际导弹发射井啦,甚至核潜艇啦——核潜艇也不能永远待在深海里呀,它也得有固定船坞啊——在它的威力之下都成了完全的不设防物体。如果研制不出它的克星,那现代军事战略要彻底重写了。”

    “不知道是哪个国家的新发明?我不相信它是外星飞碟。”

    姜元善没理会“外星”这个茬儿,显然也不信,“不管是哪个国家研制的,咱国家一定得想法对付。别说何所长不会放咱们走,就算他撵我走我都不走。既然老天让咱们撞见这个怪飞球,对付它就成了咱们的职责,谁让咱们赶上了呢。”

    “嗯,你说得对。就怕我爸妈舍不得——搞这种绝密研究肯定得与世隔绝,比这些年的全封闭学习班还要隔绝,以后更不能在爹妈怀里撒娇了。”她笑着加了一句,“少女之梦就要提前结束啦。”

    她虽然是开玩笑,但语气分明有些怅然。

    姜元善说:“我爹妈肯定支持我去。说真的,我是听着苏武牧羊、岳母刺字、王佐断臂这样的故事长大的,爷爷讲爹爹讲我妈也讲。这会儿要是征求他们的意见,他们肯定说,”他改用中原方言,“‘娃呀,去吧,国事为重,自古忠孝不能两全。’”

    口音浓重的方言惹得小晨笑了,笑过后她认真地说:“嗯,你全家人都是好人,是那种深明大义的老辈人。”

    姜元善不在意地说:“你又没见过他们。”

    “我听你说的嘛。”

    姜元善看看前边的几个伙伴,“要不,跟其他伙伴说说咱的猜测吧,让大家都有个心理准备。”

    “嗯——好吧。”

    小晨把几个孩子拢到一块儿,姜元善说了自己的想法。这些伙伴都是聪明人,当然清楚这件事的重要性,全都爽快地答应了。

    徐媛媛说:“说好了,十一个人全留下,一个都不许走!凭咱十一个圣斗士,非把中国的隐形飞球弄出来!”

    这件人生大事就这样定了,随后,他们又和另一架飞机上的孩子们通了气。人生是由许多意外组成的,因为在“墨子”号航母上的意外遭遇,这十一人后来都成了中国军工界的翘楚。不过那时候姜元善绝对想不到,对这个人生选择,自己“深明大义”的父母曾坚决地反对过,而且是站在一个他根本想不到的角度。

    飞机降落在北京机场,两辆军用小客车接上他们。三十分钟后,客车进入浅山区,在一大院门口停下。门口有两名全副武装的军人警卫,一位值日军官过来,检查了司机的证件,又探头到车内察看一番,然后挥手让车辆通过。他们来到富丽堂皇的客房大厅,刚坐下,何所长和另外几个孩子就到了。姜元善立即迎上去,低声问:“航母没出事吧?”

    老何点点头,“平安无事。你放心吧,看来只是一次侦察行动。”小赵从宾馆前台走过来,把所有孩子和两名军士拢到一起,匆匆交代着:“大家抓紧时间。二楼咱们全包了,每人随便挑一个房间,赶紧洗漱一番就睡觉。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七点半要起床,字毕竟赶不上视觉形象的震撼力,尤其是那段用红外镜头俯拍的、如兵棋般简洁的黑猩猩战争场面——他不由得想,人类历史也如一局兵棋啊,是否也有一双眼睛在天上鸟瞰着这个大棋盘?!

    这部片子结束了,时间已经将近凌晨五点。姜元善虽然看得有点亢奋,但不敢再熬夜了,毕竟两三个小时后就有一个极重要的会议,可能连军委副主席都要参加的。他熄了床头灯,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入睡。这是他的一个优势:既能高强度地熬夜,又能在任何情况下迅速入睡。这会儿虽然心绪难平,但他仍然很快进入了梦乡。

    他做了一个梦。

    现在我是那个胜利部落的一员,是一只幼小的黑猩猩。妈妈拖着我急急地走着,赶着去分一块儿肉。我们去晚了,肉已经被分完,妈妈苦苦哀求,只讨到一根骨头。妈妈贪馋地啃了两口,到底还是疼我,恋恋不舍地把骨头给了我。这是一只前臂,上部被啃得只剩白骨;下部还残存着一些肌肉,一些黑色皮毛,还有五根细小的手指。我平常的食物是野果,妈妈只给我吃过两次肉,一次是吃野鼠,一次是分食一只受伤的小瞪羚。我知道那是天下最好的美味,比青涩的野果好吃,比带着酸味的白蚁好吃,甚至绵软香甜的香蕉也比不上它。我垂涎地接过来,张嘴去咬那几根细手指……但我犹豫地停下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能看到其他猩猩看不到的东西。我知道,就在这一刻,在黑沉沉的天上,有一只红色的独眼在凝视着我们,带着怒火也带着痛楚。为啥会这样?因为我们今天吃的不是野鼠和瞪羚,而是和我们一样的黑猩猩,是我们的同类。为啥吃其他动物“他”不生气,而吃同类就会惹“他”生气?不知道,没什么道理。但假如我们一直这样行事,总有一天我们也会被同类这样生撕活啃。

    妈妈见我拿着骨头发愣,很久不咬一口,很奇怪也很生气,对着我大声吼叫。可是我仍然咬不下去,我在矛盾中煎熬。我很饿,我很馋美味的肉,不管它是不是来自于同类;我知道这样的美味很难得,多少年才能吃上一次;我一直吃素的身体十分需要这点动物蛋白——当然,按说一只年幼的黑猩猩不该懂得这些“科学知识”,但不要紧,进化之神已经把“身体的需要”转化成对肉食的馋涎,我只需遵从本能就行了。我想吃,可是在那只红色独眼冷冷地凝视下,我又吃不下去,我害怕那只眼睛中的怒火,更怕那目光中蕴涵的痛楚。

    妈妈真的生气了,哇哇吼叫着跑开了。现在只有我孤零零地留在这儿,手里攥着一根白森森血淋淋的断骨。我是吃,还是不吃?忽然我听到天上有人唤我的名字,还有笃笃的敲门声……

    姜元善醒了,是赵叔叔在门外唤他。他睡得太熟,连服务员的唤醒电话都没听见。他迅速跳出梦境,连声答应着跳下床。等他匆匆洗漱后冲出去,其他孩子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了。

    匆匆吃完早餐,小赵领着十一个孩子和两名海军战士乘一辆中型客车出发。自从离开航母以来,这是第一次“把所有鸡蛋放到一个篮子里”,只有何所长不在车上。客车后部与驾驶室之间被隔断,车侧拉着深色的厚窗帘,不知道车子是开往什么方向。二十分钟后,外面的汽车行驶声突然增大,夹杂着噗噗的排气反射声。车身向前倾斜,应该是进入了地下隧道。又开了十几分钟,客车停下,司机从外面打开门。下车后,眼前是一个很大的地下停车场,停了不少汽车,基本上全是军队编号。一名战士跑来,向赵秘书行了礼,带他们进入会场。

    会议室不大,环形桌子加上后排座位可以坐五六十人。此时,会场内已经有很多人了,国防部、总参、总装、空司、海司、二炮、国防科工委等各路诸侯都来了,小小的会场成了各色军服的展厅。与会者事先都不知道这次重要会议的内容,直到进入会议室后,每人才拿到一份材料,是有关这次与飞球遭遇的简报。与会者都紧张地阅读,考虑着这件事与本部门的关系。会场气氛紧张又沉闷。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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