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吾同在 作者:王晋康

    第 12 章

    大伙稍一愣,随即大笑。几个女孩子中,名字是叠音字的只有徐媛媛。媛媛有点脸红,其实心里满熨帖的,只是回了一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姜元善平素对付这种场面游刃有余,而且总是要占上风的,但今天显然有点脸红。庄敏看看他,抿嘴一笑,“哟,我估摸着小晨透露的消息是真的——虽然姚阿姨究竟看中哪一个还有待考证。你看,咱牛牛同志很难得地脸红了。”

    姜元善的脸更红了,惹得一片笑声。不过,没人猜得出他脸红的原因——刚才那些话勾起了他对前天那场怪梦的记忆,在梦中他是个外星人,有一个容貌很像严小晨的十六岁妻子,而且“她身体内留下了自己的种子”!想起这点“亏心事”,他便无法在严小晨面前坦然自若,只好闭嘴不言,任由姑娘们打趣。

    大伙儿在餐厅打了饭,又凑到一块儿。小晨说:“元善你下午别上班了,再陪爹妈半天,他们明天就走了。我帮你请假。”

    姜元善已经走出了刚才的窘迫,高声道:“不用不用。套用一句岳飞的话,‘主上宵旰,大将岂能安乐耶?’我可不是假崇高,单看何所长每天的忙碌,我也没心思去玩。”他笑着,又用筷子指指天上,语调变得认真,“真的没心思休息,那玩意儿在逼着咱们哩。”

    众人沉默了。那个悬在天上的噩梦确实压迫着每一个人,连睡梦中也不能轻松一会儿;甚至可以说,为了这个悬在天上的噩梦,他们的少年时代已经提前结束了。如何对付那个东西,到现在为止还没有起码的设想。这十一个人现在是“半工半读”,还算不上研究班子的正式成员,但研究小组的紧迫气氛已经通过何大叔有效地传递到他们身上了。

    姜元善又说:“没关系的,今晚再陪爹妈一整晚就行了。咱是男子汉大丈夫——”他用筷子划一个弧线把几个男孩子划进去,改口说,“咱们男子汉大丈夫,哪能像她们娘儿们那样婆婆妈妈,对不?”

    林天羽、摆长有几个男孩子笑着凑趣,媛媛撇撇嘴,“哼,小晨她牛牛哥呀,你真是狗咬吕洞宾。”

    何所长听姜宗周说完儿子的“恶行”,很是惊讶,甚至可说是很震惊。一个六岁半的孩子干出这种事,确实有点太……“邪”了。而且,完全不符合他对姜元善的印象。相处这一个多月来,他对这孩子印象极佳。姜元善除了过人的智商,也天生具有领袖气质,在同伴中有号召力,有很强的道德感和社会责任感。仅有的缺点是表现欲稍有些过,有些观点过于锋利,多少有点儿偏激——但话说回来,也许这两个缺点同时也是优点呢。所以,他十分看好这个孩子的发展,用他的话说,是一株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前途无可限量。

    但今天他突然听到了完全相反的意见,而且是小姜的亲生父母说的!他由衷敬佩这对夫妻,哪个当爹妈的愿意把孩子的“恶行”抖搂给外人?他们今天这样做,该是下了多大的狠心!但他们是为国家负责,为民族负责。他们的大义堪比两千多年前赵括的父母。这会儿,牛牛父母都低着头,不愿直视交谈者,他们是为儿子的过去羞愧,也是为伤害儿子而痛苦。

    何世杰沉默了一会儿,觉得不能再不吭声了,否则这两位会认为自己已经默认了小姜的“邪恶”。他笑着说:“你们言重了,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偶尔干一件错事,绝不能依此而判定终身。请问,他六岁半之后,也就是患失忆之后,表现怎么样?”

    姜宗周立即说:“从那以后他完全是一个好孩子。俺俩非常注意教育他,还有他爷爷,一有空就给他讲历史上忠臣义士的故事。”

    “对,这正是我对他的印象——性格刚正,有很强的道德感和社会责任感。大哥大嫂,我十分感谢你们的责任心。不过我还是那句话,不能以六七岁时偶尔的一件错事来定终身。”

    姜宗周看看妻子,有些话他本不想说的,但既然已经下了狠心,就不能遮遮掩掩的。他很艰难地说:“这些年他确实是个好孩子,是个好人。不过,有一点我还是不放心,就是他常常讲一些很……那个的观点,叫人听了不舒服。那些观点不像是十几岁孩子说的。”

    “什么观点?”

    “比如,你知道农村中信耶稣的很多,常有人来劝我们信教。那些信徒很执著,一次劝不动就十次帝唐太宗一样的明君吧。但兴许是物极必反,兴许是本性原因,等到太后和严师都死后,明神宗突然变了,而且转变得十分突然!他对恩师撤爵、抄家,把恩师子孙关在屋子里活活饿死。他后来的人品极其恶劣,常言说酒色财气四大害,明神宗是一样不少。最终闹得皇权失灵,官场腐败,党争激烈,老百姓造反,辽东边疆残破。有人评论,明朝虽然亡于崇祯,但实际肇始于明神宗。”

    何世杰再次沉默。他当然能听懂这位农村中医话中的警告。这会儿,他的心绪非常复杂,黑白混搅,难以理清。他对两位老人的“大义灭亲”非常佩服,但也悄悄滋生出一丝不满:这两位,尤其是当爹的,似乎有点道德洁癖,有点走火入魔。为了儿子在六岁时的一件错事,不依不饶地找出许多理由,非要限制儿子的前途,让他此生只能做一个普通人。这实在做得有点过分了。他的“大义”中也许含着自私成分——为了洗清自己的责任,不惜毁掉儿子的前途,哪怕儿子将来的“作恶”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

    不管怎么说,何世杰不会因为他们的一席话就放姜元善走,那样太可惜了。何世杰舍不得一个这么好的苗子。但——万一这对父母不幸言中?万一姜元善将来被擢升到军界或政界高位,然后因本性上的“恶”,成了赵括或明神宗之类的人物,结果贻害千秋?到那时,作为第一推荐者,自己的名字肯定也会和他连在一起,被钉上历史的耻辱柱……

    何世杰在心中苦笑:你刚才还在暗责姜宗周,那么你自己呢?你这种担心不是自私吗?

    他沉吟片刻后说:“这样吧,我会重视你们两位的话,以后部队会强化对姜元善的观察和教育。但你们也不要再坚持让姜元善退出研究所了,如果因为一个人在六七岁时的一件错事非要惩罚他的一生,那就太不公平了。我们绝不会这样做,想来你们同样也不忍心。我再次感谢你们,但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到此为止了。”

    这番话虽然委婉,但其中含有对他俩的微责,不过正如他所预料,那两位并没有不满,反而是如释重负的样子。他们分明是说:俺俩已经尽了提醒的责任,如果你们还要重用牛牛——那其实正是俺们内心的愿望。

    何世杰再次强调:“牛牛那件事,以后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了。我相信你们是不用我提醒的。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

    两人稍稍犹豫,姜宗周说:“除了老家的人,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这十一个孩子中的严小晨。她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件事中的晨晨,原名叫姜晨。自打那件事发生后,她父母立即带她离开了老家,以后再没回去过,连姓都改了。”

    “严小晨?她与牛牛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在同一个产房里出生的?竟有这样巧的事,特别是,两人都是高智商的天才。”何所长开玩笑地说,“看来我得研究一下那个产房的物理环境,看是不是特别适于大脑的发育。”

    姚明芝说:“俺们来这儿后我认出她是晨晨。直到那时她才告诉我,其实她一进夏令营就认出了牛牛,不过她没告诉任何人,包括牛牛本人。她说她会永远保密。”

    “嗯,真是个好孩子,很懂事,很成熟。这些天才孩子都有超乎年龄的成熟。”

    何所长到外边把三份盒饭拿来,“快吃吧,趁着还热乎。”吃饭时,屋里的气氛显然轻松多了,三个人聊了一些闲话。临别时,何所长说:“就在这儿告别吧,你们走时我就不送了。”

    姜氏夫妇说:“不用送不用送,哪儿能老耽误你的时间。牛牛我们就托付给你了。你多费心。”

    “放心吧。牛牛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我再次感谢二老,你们都是深明大义的人。”

    姜氏夫妇回到小区时,牛牛已经上班去了。晚饭后,小晨和其他孩子来屋里串门,同二老告别。他们很懂事,没有多待,把最后一个晚上留给牛牛和他的爹妈。小晨没有表现出同二老相熟的样子,仅在告别时富有深意地看看姚阿姨,在眼睛里重复了她的承诺。晚上,牛牛亲亲热热地同爹妈聊天,聊到很晚才睡。当爹妈的很内疚,简直不敢正视儿子的眼睛——他们在背后说了儿子的“坏话”;但更多的是轻松——他俩已经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儿子的前途看来也不会受影响,这应该是最为理想的结局了吧。

    但愿儿子在有出息之后,还是一个本性良善的好人,就像现在这样——那样就功德圆满了。

    第二天早上,他们同儿子和其他十个孩子依依告别。

    何世杰十分喜爱这十一个智力过人的孩子,他曾对别人笑言:也许等他去世时盖棺论定,他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为军工部门抢先挖来了这十一个宝贝疙瘩。其中他尤其看重姜元善和严小晨,甚至掺杂着父亲的情感。现在忽然听到小姜父母的“揭发”,虽然他一再对二老说,不会抓住一个人六岁时做的一件错事不放,但他的心绪还是被搅乱了。他甚至怀疑再与小姜见面时,自己的目光能否还像过去那样明朗。

    所里工作忙,他并不常见到这些孩子。到了星期六晚上,他特意到孩子们的公寓去了一趟。刚走到楼下就听见草地上一片喝彩声,正是那些孩子围成一圈,圈内是一个白色身影,轻灵飘忽,闪转腾挪,动作舒展潇洒,原来是身穿练功服的小姜在打太极拳。何世杰停下脚步,在人群后的树荫里悄悄欣赏。以他的眼光,小姜的太极功夫有相当火候,放到全国性大赛中也能进前三甲的。听说他出身于中医和武术世家,那么他的父亲,那位貌不惊人的农村中医姜宗周,自然是此中高手了。

    人群里的小姜打完一段,收了势,从严小晨手里接过毛巾擦擦汗,调定气息对大伙儿说:“我老人家的功夫如何?这么俊的功夫,没有传人岂不可惜,我准备收几个关门弟子,趁我心情好,你们赶紧来拜师吧。”

    周围的孩子们都笑,林天羽说:“花拳绣腿罢了,也好意思设馆收徒?”

    姜元善鼻子里哼一声,“花拳绣腿?我知道你学过几年跆拳道,想不想来过招?”不等对方回答,他又摇摇头说,“不行,我这样的高手和你这样的花拳绣腿过招,那是欺负你。这样吧,”他利索地甩掉上衣,扔给严小晨,然后扎一个马步,把双手扣在腰间,“我不动手,你愿意怎么来就怎么来,只要把我撂倒就算你赢。”

    他体形偏瘦,但脱掉上衣后显出了胳膊和胸腹处疙疙瘩瘩的腱子肉。林天羽颇有自知之明,只是笑,任凭徐媛媛等人起哄挖苦,就是不应战。倒是旁边的张如弓在估量了两人的力量后谨慎地说:“我试试行不行?”

    姜元善满不在乎地说:“你尽管来。”

    张如弓来到场中。他身高膀阔,与瘦小的姜元善不是一个重量级。即使如此,大张还是非常谨慎。他绕到姜元善身后,紧紧搂住他的后腰,吼一声,一个旱地拔葱把小姜拔离地面;然后左右猛甩,几乎把他甩得与地面平行。但姜元善总能抢得先机,把两腿提前扎在有利部位,化解了他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周围观众齐声叫好,又是躲脚又是哄笑。张如弓被激发出了野性,怒声吼叫着,动作狂野地猛甩硬摔,而姜元善一直能轻松化解。这场搏斗持续了半个小时,张如弓终于喘着粗气瘫坐在地上。姜元善及时挣脱他的环抱,跳开来站稳身子,笑着低头看他,“服不服?大张你服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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