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8 章

    两人又要了一些点心吃着。林苟生吃相豪壮,间或还要喷薄一个饱嗝或是一个响屁。白剑就很诧异林苟生的生存能力和心理平衡能力了。什么福都能享,什么苦都能挨,敢爱敢恨,敢作敢当。想起自己的平淡,白剑顿觉气短。林苟生像从白剑的形体语言中嗅到点什么,脸上浮出几丝内容丰富的笑,“咱们不要气馁。你心情不大好,这我是知道的。那天,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细节:欧阳在酒场上从不替别人喝酒。在我看来,她是至情的女人,自尊自爱自傲自视奇高,同时又有那么一点随波逐流破罐子破摔。她唱《杜十娘》最后一折,怎么看也不像唱戏。手里的百宝箱盛着一生一世的欢乐和苦难呀!沉江,谈何容易。一般人瞧不透这一层。你说说那百宝箱拿出去一拍卖,世上马上就多个亿万富婆,用这些钱可以在天堂的正殿里征出一大片地,塑个自己的大金像叫人参拜。可是,她还是沉了这个百宝箱。我们的教育上说:人活着要有种精神。问题是欧阳卸了妆,会照样欢笑。这样一个女子,竟在李金堂面前替你喝了酒,这个细节太重要了。或许这正是咱们的希望所在。欧阳结过一次婚,李金堂从干校一解放,她就离婚了。他俩是这种关系,她竟替你喝了酒!”白剑心中涌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道,淡淡说道:“她不过还有一点同情心,或许又对酒精没反应,你别瞎联想了。”

    林苟生的目光倏然间变得阴毒犀利,玩世不恭又在眉间紧急集合了,“我把宝押在你身上,玩的是轮盘赌,你一输,咱们一赔三十六,乖乖的可不得了。所以,咱们才要天马行空地联想。如果欧阳爱上了你呢,早晚她会把李金堂的秘密好心地出卖给你。我说,你最好和她亲近亲近,上了床都不要紧的。”白剑怒不可遏,拍了一下小桌子,“这歹毒无耻的办法也只有你想得出来!我什么时候要求你在我身上下注了?你这些天一桩生意也没耽误,我输了伤不到你一根毫毛。你不要用那一万块钱逼迫我,这种商人的伎俩叫我恶心!我用不着你教我怎么做!大不了我不干了,回去继续做一个平庸的记者。”

    林苟生神色大变,暗骂自己得意忘形,失了分寸,忘了白剑的身份和地位,不该把他看成一个毛头小生,大急之下,怪模怪样用手像是抚摸一样拍着自己的脸颊,“你该死,你该死!你本性难移!你玷污了小兄弟的纯洁,你是个没脱离低级趣味的人!咱们正大光明,真枪实刀跟他干!我这个狗头军师再也不出这种发馊的主意了,行不?”白剑被这一番表演搞得哭笑不得,“你怎么不去当演员,这种天才埋没了多可惜!算了,我也不说你了。舞场早散了,你的三妞怎么还不来见干爹呀?”

    林苟生掀开包间的帘子,果真不见了乐队和三妞。他怔了一会儿,大声喝着:“四小姐,四小姐——”

    四小姐撩了帘子进来,笑着问道:“林老板,是不是要来点夜宵呀?”林苟生厉声问道:“你是不是没告诉三妞?”四小姐冷言冷语着,“我吃了豹子胆哩!俺们经理常说,你林老板只要回龙泉,在俺好问酒吧的消费,纯利都能养三个女招待,我怎敢贪污你老人家的话呀。我虽拙嘴笨腮眼色差,也不敢得罪了您老砸了饭碗吧?再说呢,像我这样一个笨人,也不配和你老人家耍心眼。”林苟生遭了四小姐这番抢白,更觉没了面子,抹下脸道:“你说那么多干吗?我又没怪罪你。”四小姐也认真地说:“信儿我立马就带到了,吹小号的王军可以作证,那时三妞刚唱完‘咖啡屋’,她说知道了。我以为她早该来了呢。”白剑打圆场道:“或许三小姐有急事,老林,咱改天再来吧。”林苟生听不进去,“不会的,以往,我捎个信儿,她准来。”四小姐柳眉一挑,“听林大叔的口气,好像我还是有罪过。这下我可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有句话本不该说的,可不说呢,我自己又要背黑锅,背别人的黑锅也就算了,你这尊大财神给我一口,还不压得我永世不得翻身。林大叔,你是个好人,你要让我说呢,我肯定说,不过呢,说了我又怕伤了你的心。这位大哥,俺可作难了,你说我该说不该说。”白剑已从这段绕口令中闻到了不祥的味道,不忍太让林苟生扫兴,说道:“四小姐还是不要说的好。我和你林大叔会常来的,总归会碰上三小姐,一问就明白了。”林苟生较了真,“你别这么吞吞吐吐,有话尽管说,我像是一碰就碎的人吗?”四小姐望了林苟生一眼,笑道:“其实也真的没有什么,三姐命好,关心喜欢她的人自然多些。林大叔这么好的人,好人总有好报。再说呢,三姐只是你的干女儿,别说干女儿,就是亲生,管不住还是管不住。心大了也就没东西盛得下,我是个没出息的,心小得放在哪儿人家也看不见。林大叔是雨露阳光,种养一朵花,谢了就怪伤心的。我只是这么想着,或许大叔早就知道了。”林苟生急了,“你直说了吧,三妞是不是又跟了别个男人?”四小姐努努小嘴,“看你这话说的!你年前早去了北京,三姐念叨了好一阵哩,没见你的电话,也没见打回来的信,我们还疑心你在北京又认了个干女儿哩。其实,三姐心里有你这个干爹,别人哪有你这份好心呢!我想着三姐怕是想气气你的,气过了,还不是问你叫干爹?至于更细的,我就不清楚了。”

    林苟生一把抓住四小姐的手腕:“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四小姐急红了脸,“林大叔,我跟三姐不一样,你这么拉着我,三姐要是回来看到了,该不是又要恨你又要冤枉我,亏得还有这位大哥在哩。好了好了,你把我手都捏疼了。我说的都是听人说的,是不是这回事我不敢说。年前来了个申老板,听了三姐的歌又和三姐跳了舞,后来就常常来。我们也都盼他来,花钱像摇秋叶一样,也学着大叔你一样,给小费。有些日子不见他来了,说是在城里买下一个院子。后来,听人说申老板要娶了三姐。就这些。”林苟生咬牙切齿道:“是不是那个申玉豹?”四小姐点点头,“下午申老板打来个电话,所以三姐歌一唱完就走了。申老板是县里的名人,又死了老婆,自然不会骗三姐的。大叔,我想着你会高兴,好了我不说了,你可别给三姐说是我告诉你的。”林苟生拿出一张百元大钞道:“不用找了,你是好心,我不会卖了你。小兄弟,咱们走。”

    林苟生黑着的脸一直没有放晴,把合计反击李金堂的大事也放过了,回到古堡才又说了一句:“三妞糊涂,怎会相信申玉豹的鬼话,得想个法子点醒她,苦海无边哩。”

    ·7·柳建伟 著

    第革”前一年,H省的政界要员都知道段书记已准备把省委组织部长的位置留给一个叫李金堂的年轻人,原因很简单:把自己这代人提脑袋打下的江山交给像李金堂这样的人,九泉之下也可睡得安稳。这一切可能,都因为“文革”开始三个月后段书记的自杀不再存在了。经过时间的过滤,这段秘史就在柳城政界演化成了一则李金堂让贤的传说,继而又成了地委变动龙泉县级领导的参照物和晴雨表。

    刘清松来龙泉前,也曾认真温习了这段历史。不过,因为时间的介入,让他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金堂和自己不是一路人,他几十年不离开龙泉,很可能是他潜意识里狭隘的农民意识在作怪。因此,他就获得了几多自信。他认为,对付李金堂这样的人,只要不动人事这根敏感的弦,就弹不出仇恨的音符。这样,在刘清松上任的最初几个月里,龙泉县、乡、村三级官员竟没有一人因为新到书记升迁或降职,以至于刘清松获得了“肉头”的绰号。刘清松的忍耐很有效果,当他提出由庞秋雁出任龙泉主管城建、外贸、教育的副县长时,竟没一人反对。在刘清松扬长避短的计划里,只用一个庞秋雁就足够了,因为他自信只要在城建这一方面有所建树,这次镀金就功德圆满了。有一个抓城建的副县长,这个计划就能不动声色地运转起来。

    这年初秋,刘清松做好充分准备后,决定烧第一把火——改造横贯县城东西的主大街,把原先长两里宽二十几米的新华大街和长两里宽十几米的雪松巷,改造成宽五十米长二点五公里的大街。这个方案当然是由庞秋雁做好后提交县委常委讨论。李金堂看到这份报告,心里多多少少生出一点踏实感。一个总是沉默着不出手的对手,要比一上场就哇哇乱叫打出让人眼花缭乱花拳绣腿的对手难对付得多。这个刘清松憋了半年,踢的第一脚,竟是改建一条路,这让李金堂感到意外。修路是大好事,如果财政有这笔钱,谁都会想得到,关键是财政没这笔钱。李金堂对着报告看着,心里甚至对刘清松生出了些许同情。作为一名职业县级政治家,他一眼就看出刘清松是选了一道难题,当即在报告上批道:“这是全城人民盼望已久的好事,各方面应大力支持,财政支出问题应优先考虑。”转念一想:刘清松来龙泉毫无建树,何不借此对他以示亲近呢?又接着写道:“经费问题是否可用其它办法筹措解决,请刘书记定。建议改建后的大街称青松路,因全国各地用中山、新华太多。妥否,也请刘书记酌。”

    刘清松等的就是这个话,当即在报告上批道:“同意李副书记意见。因县里财政困难,无力支付这笔钱,修路所需资金,建议用这种办法筹集:向全县乡村公开出售部分城镇市民户口,每个户口卖一万元,能卖五百个户口,便可望修成此路。这样做有三个好处,第一,探索出建造公共福利设施的新路子,符合改革开放的大政方针;第二,吸引全县商贾云集县城,可望由此探索出一条商品化的道路;第三,可以以此探索一条缩小城乡差别的新途径。”

    刘清松早用这几个月时间得出龙泉个人富集体穷的结论,对卖户口成竹在胸。县委其他常委一看李金堂主张这么办,都表示可以一试。于是,一个公开卖城市户口的方案便开始草拟了。

    这个消息很快传遍了龙泉城乡,至少有上万人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自秦商鞅发明了户口制,两千年来时废时用,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这个制度已十分完善了。多少年来,迈上这个阶梯,只能走招工、提干、上大学这三条狭窄的小道,熄灭了多少人的梦想。如今又多了一条用钱开通的甬道,又有一群人为之狂热起来。

    申玉豹就是其中的一个。

    作为一名小县的百万富翁,近些年来,申玉豹已获得了许多荣誉。同时,他也收获了由于这些光荣派生出来的让他难堪的隐衷。开始的几年,人们称他是农民企业家,他会打心眼里得意,如今听到这个称谓,他就会觉着十分刺耳,十分不受用。他渐渐明白便是企业家也是有等级的这个道理,因此就尝试着摘掉头上“农民”这顶帽子。李金堂帮他平息了吴玉芳引出的风波后,申玉豹开始了行动。

    他像英雄一样从拘留所凯旋的第三天,就把一份入党申请书递到了申家营所在的凉水井村支部。凉水井的村支书贺天胜一看申玉豹要入党,当天就骑车去了石佛寺镇,把申玉豹的入党申请书交给了他父亲、石佛寺镇党委书记贺兴壮。贺兴壮当年助李金堂打垮了林苟生,稳住了李金堂在县里的地位,第三年就变成了国家干部。李金堂第一次下野时,贺兴壮没落井下石,让郑党干免了职。李金堂第一次复出,就把贺兴壮提成了石佛寺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李金堂第二次去干校,贺兴壮也跟着倒了霉。李金堂第二次复出,又把贺兴壮提成了石佛寺镇党委书记。饮水思源,贺兴壮作为龙泉的一方诸侯,自然是李金堂的心腹。贺兴壮像是要考考儿子在政治上是否已经彻底成熟了,看了申请书后说:“玉豹要入党,你的意见该怎么办?”

    贺天胜答道:“这恐怕得问问李副书记。李叔不叫他入,好办,搪塞他两句就中。要是叫他入,还有点作难。玉豹人缘差,这回他老婆又死个不明不白,节骨眼上硬把他弄进来,怕不合适。”贺兴壮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你看李副书记会不会叫他入?”贺天胜苦笑道:“就是认定李叔让他入,我不知该咋办,才来问爹讨个主意。这入党,要当场举手表决,不像无记名投票,没法做手脚。弄不好,李叔怪罪下来可不美气。”贺兴壮冷笑着不说话。贺天胜看得心里直发毛,问道:“爹,你笑啥?”贺兴壮道:“笑你没长进!这件事你李叔只会敲破锣,不过他会敲到点子上。”贺天胜惊诧道:“咋会哩!凉水井谁不知道申玉豹能有今天,全仰仗着李副书记。这次人命关天的大事,要不是李副书记帮他顶下来,他有点烂钱还不等于是纸。虽说如今也可以拿钱买这买那,可买人命不中。李叔在这难事上敢救玉豹,还能不让他入党?”

    贺兴壮有心让儿子长见识,拿起电话说:“你把电话打过去,看李副书记啥态度?”贺天胜对着话筒说了这事,又听了好半天,放下电话直摇头,“怪事,怪事。爹,你咋就知道李叔不同意哩?”贺兴壮得意地笑笑,“你先说说你李叔咋说的。”贺天胜说:“他听了,大半天不开腔,我当他要说多少话哩,他说个知道了,又不说了,最后又加一句,说玉豹是一个方面的标兵,留在党外作用更大些。我弄不懂,咋进了党内作用就小了哩?”贺兴壮道:“这话回得有水平!玉豹要是问你,你也这样说。你们村的其他几个富户不都是党员了吗?留个玉豹在党外,证明你这个支书全面。”贺天胜挠挠头,“我这还是猜不透。”贺兴壮脸黑了,“今天你要把这个能学了!这为官,就好比当前窝后窝一群娃的娘,一碗水要端平了,亲子养子一样看,才是个好官。都是党员成了万元户,不扶持其他人,人家就骂你是个偏心的后娘。”贺天胜恍然大悟道:“妙,妙!都成清一色,这年终总结就不好写了。李叔到底是高人,原来是留个申玉豹在党外挣个好后娘的名声哇!”

    贺兴壮面露些许鄙夷之色,“你只看到这一层,差得还远。其实哪个后娘都偏心,身上掉下肉才疼哩。李副书记若是真把玉豹当亲儿子看,早叫他入党了。这些年他连个招呼也没打过嘛。玉豹越有钱,你李叔越要防他。玉豹是个啥人?要是我,我也防。只是我不明白金堂为啥要下死力扶持他,这回又算救他一命。”

    申玉豹入党受挫后,沉寂了没多久,就从宣传部朱新泉那里得到了县里要卖户口的消息。当即,申玉豹甩出两千元给了朱新泉道:“朱部长,无论如何,你这回要帮咱变个身份。”朱新泉推脱着,说:“用不着,用不着,凭你和李副书记的关系,县里这回卖一个户口,也是你的。你要怕出岔子,去和李副书记说说也中。”申玉豹硬塞了两千元过去,“是不是嫌少呀?这事我只依靠你了。这点小事,怕用不着惊动李副书记的。”

    李金堂确实没把申玉豹当亲儿子看。申玉豹在他的棋盘上只能是中国象棋的一枚兵卒,拱到底线也只能是个兵。申玉豹主动提出入党要求,已让李金堂感到意外。如果不阻止申玉豹,他要像一枚国际象棋的兵,拱到底线摇身一变成了皇后,恐怕要铸成大错。吴玉芳的死牵连到申玉豹,更加重了李金堂的疑心,一个可以对自己妻子下毒手的男人,他的所有承诺都不再可靠了。尽管这个时候申玉豹尚未做出任何对不起李金堂的事情,李金堂为了那一百万也不得不在多方面对申玉豹加以限制了。公开卖户口的报告送到李金堂的办公桌上,他立刻就想到了申玉豹,他感觉到申玉豹会搭上刘清松开的这班车杀进城来。为了限制申玉豹进城再否定刘清松的卖户口集资方案,显然是不明智的蠢动。思索良久,他在送审报告中加了“仅限农村未婚女性”明,还像个农民,都把我摔疼了。你是这里的皇上,你怕个啥,咱们慢慢来……”

    申玉豹滚到一旁后,越想越觉得这姑娘有点奇,忍不住问道:“你这样浪,难道是天生的不成?你这些讲究都是从哪里学的?”“小泽征尔”也不隐瞒,着:“上高二的时候,我和语文老师好上了。这接吻呀什么的都是跟他学的。他长得像日本影星高仓健,可会玩了。要是时间允许,他总是把我摸得要化了才要,弄一回就像死一回生一回。高三的春天,终于叫师娘给抓住了。师娘是我们体育老师,人能劈成我仨。她也没喊没叫,一巴掌把语文老师打翻了,对我说:你是第四个受害者,他不会娶你的,你要明白,早点收心考大学去。我收个屁心,还剩两三个月,黄花菜早凉了。毕业后我就回来当了农民。”申玉豹在月光下龇出一口白牙,“怪不得,你拜过师的嘛。你还想不想这个老师?”“小泽征尔”说:“想顶个屁!我就是再好,他也不会跟母夜叉离婚,娶我一个农民。所以,我就想法到了你的工厂。你放心,我只想和你好,不想和你结婚。”申玉豹听个兴趣索然,拿着姑娘的红裤头,对着月光把玩,心里道:“日鬼的,这管理法名字起得也好,松下松下,一松就下。”

    “小泽征尔”说话算话,在以后的一年多里,从未说过一句挑拨申玉豹夫妻关系的话,只是要求申玉豹适当的时候把她推荐到城里当合同工。赵春山在吴玉芳死后,曾传讯过这个女工。“小泽征尔”说起话来无遮无拦,“你们怀疑是情杀?申玉豹迷上了我,嫌他老婆浑身的玉米面子气,我呢又不愿意和他过露水夫妻,就帮他谋杀了亲妇。多美妙的推理!快赶上大侦探波罗了。明告诉你,我是申玉豹的情妇,不过只是因为他长得像日本一位音乐家。我和申玉豹睡觉,从不收他的钱,算不上卖淫,大不了算通奸。我又不愿吊死在他这一棵树上。至于他的钱嘛,我不稀罕。我这辈子,只是想嫁个城里的好男人,哪怕他穷得像教师,我也不在乎。”

    申玉豹给朱新泉列名单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把“小泽征尔”列在第一位。带着四万块现金回到加工厂,申玉豹又有点后悔写上了“小泽征尔”的名字。这个毫无廉耻的女人虽然带给他过无限的欢愉,但也深深地伤过他的自尊心。他实在不愿意承认自己做了两年某一个城里男人或是那个远在日本的音乐家的替身。

    回到石佛寺的第二天,申玉豹开始实施自己无与伦比的报复计划。

    第一个被申玉豹召见的,是名单上他惟一没有染指的女工。姑娘只有十九岁,长着一双兔子一样惊慌的豆豆眼,仿佛随时都怕周围出现什么凶险,点漆般的黑眼珠儿总是一刻不停地旋转着。姑娘名叫吴兰,十二岁上死了娘,和打了半辈子铁的父亲相依为命。秋天里,铁匠患了胆病,B超照出里面有大拇指大小的石头,开刀有可能留下后遗症,怕再也抡不动打铁锤了,到柳城大医院进行体外震动,需要五千元住院费,家里只有三千元存款。吴兰那双豆豆眼怯生生地在申玉豹的办公室里闪烁了。申玉豹知道了姑娘的来意,顿时起了趁火打劫之心。他曾经目睹过吴兰在院子里洗头的整个过程,饱览过一个十老师会不会离了那个母夜叉?”“小泽征尔”嘻嘻笑着,“你别开玩笑了,你会玩把戏?母夜叉没吵没闹,就是因为我是农村的。我要能和她平起平坐,她早叫离了八次了。”申玉豹这才摊了牌,“我给你买了一个户口。你心里压根没有我,本不该给你办的,可想想你也没大错。你也知道,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我帮你把你的老师夺过来,我能得到点什么?语文老师,语文老师都不是东西,小时候就他们常常罚我站,不就是背不了书吗?你这个浪货最他妈的精能,我要你立个字据,你和这个老师结了婚,第一年每个月有一晚是我的。”

    申玉豹从朱新泉手里拿到四个户口簿,心里涌动着一股奇异的激情。看到这几个红本本,他才逐渐明白出四万块钱为这四个女工买户口,为的是报复他无法走进去的城市。回到加工厂厂长办公室,申玉豹把四个户口簿像打扑克一样甩在办公桌上,喃喃自语说:“你们如今都成了城里人了。要不了多久,你们都会一个个飞进县城去,建一个个窝。县城不是不要我吗?我就给你们城里人送绿帽子。有钱能做绿帽子,真好,真好。”这天夜里,申玉豹对着四个户口簿,仔细回忆了和这四个女人的交往。想过了,他带着满意的笑容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赤身裸体骑在这几个女人身上狂欢的情形,感觉上像是在强奸一座座城市。

    一觉醒来,申玉豹擦掉嘴角上的口水,仔细搜寻着如缕如丝随着朝霞升腾的梦的碎片,心里又生出了确确实实的期待。他认为只有这几个女人拿到户口簿后再来和他睡一夜,这个梦才算圆了。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亲手把她们送进了城,她们能不懂我的心吗?申玉豹把户口簿交给四个女工后,破天荒在厂里正式住了下来。第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申玉豹凝视着没闩的房门,心里还在想:应该定下个时间表,要不,两个人在这里碰上了怪不美气。

    第一夜,没人敲门。

    第五夜,仍没人敲门。四个女工没有一个辞职,都像平常一样在工作。申玉豹有点按捺不住了,心里嘀咕着:难道她们眼都瞎了?第六天,申玉豹在厂里闲转,已经没见到“小泽征尔”。第七天早上,秘书香香来请假,说是要进城看个亲戚,一本正经的公事公办模样,申玉豹想起一个多月前两人在一起时的情景,心里暗想:莫不是撞上鬼了?

    第十天,厂里只剩下吴兰了。这天夜里,有人敲开了申玉豹的房门。见是妹妹申玉玲,申玉豹没好气地喝道:“你来做什么?”申玉玲哭丧着脸道:“家里没法住了,他们把嫂子装进棺材抬进了堂屋。玉龙他们也跟着起哄,排着班看尸体。太阳村的人已经上北京告状了。听说那个吴玉林还切下一个手指,发誓要把你送到监狱去。妈让我问你该咋办哩。”申玉豹沉默了半晌,忽然冷笑一声:“我又没杀你嫂子,怕个屁。告让他们告去,看他们能日塌天。走,回去盖房,活人能叫尿憋死?”

    申玉豹把建新宅的事办完,心里还惦记着那个没圆的梦,匆匆回到加工厂。一看,四个女工都不在了,连铺盖都卷走了。一问,看门的老头才说:“总经理,都飞高枝了,说是都花了一万元买了城里户口,嫌你的门槛太低了。”申玉豹怔了一会儿,问道:“一个都没留下话?”老头摇摇头。申玉豹咬了一会牙,骂了一句:“日他妈都是白眼狼!”

    一天一夜没合眼,申玉豹还是没想通这些女人为什么这样绝情。忽然间,他想起了欧阳洪梅唱的《杜十娘》,忍不住骂了一句:“狗日的,一万元在北京包一夜歌星也够了,算我瞎了眼。”听到后面有动静,扭头一看,娇小的吴兰正好推门进来。申玉豹立马把一肚子火发了出去,“你来干什么?还不快进城去做你的阔太太去?一万块钱,扔进水里也有个响听哩。说走就走,连招呼也不打个,算他妈的什么事!你来干什么?来看笑话吗?”吴兰掩上门,咬着嘴唇说:“总经理,明天俺就要到袜厂上班了,俺想,俺想……”申玉豹嘿嘿笑着:“怪有能耐,钻到县袜厂去了。看不出,看不出。”吴兰低头咬着辫子道:“我有啥能耐,要不是托李副书记的福……”申玉豹打断道:“咦——你啥时攀扯上了李副书记?我想挤到他家的门里,可费了不少时间。该不是他看上你了吧?”吴兰抬起一张羞红的脸,“别瞎说,李副书记多大的官,我哪能想见就见?你帮俺买了户口,俺也不知道这户口有啥好处,听说城里还有不少待业青年没工作,也就没想离开这个厂。前天香香从城里回来,才知道李副书记把这次买了户口的几百人都安排进了厂,张了红榜公布了。”申玉豹听愣住了,瘦长的脸抽动着,嘴里蹦出几个字:“怪不得,”冷笑一串,“都他娘的跟跳出苦海一样……我,我要进城,看谁挡得住。你比她们有良心,还知道回来在我面前显摆显摆。”吴兰突然间仰起了头,大着胆子看了申玉豹一眼,颤着头发丝一样尖细的声音喊一声:“总经理——”又勾下了头。申玉豹嬉皮笑脸道:“啥事?”吴兰猛地一抬手,一只手解着衣扣,急慌慌地说:“俺知道你喜欢俺,这回你帮俺买了户口,上次你借了钱给俺爹治病,俺都记着呢。俺已经打听了,在城里织袜子,一月只能挣一百多块钱,这笔情俺、俺用钱还不上。明天俺就要上班了,你,你想咋着俺就咋着……俺不能欠,欠你太多……”

    申玉豹后退了一步,伸出一个手指指着吴兰,大着舌头说着,“你,你想弄啥?”吴兰凄然一笑,“厂里人都知道,香香她们都是和和和你……好,你才……俺,俺不能……你是个生意人,俺……”申玉豹这才明白这些年自己做的事都是掩耳盗铃,伸手一拍桌子,喊了一声:“闭嘴!你是不是怕我日后去找你的麻达?你快把衣服穿上!我申玉豹对你咋样,你心里有数。你也太低看我了,老子是生意人,可也用不着用这种法子睡女人。一万块能睡几个,你算算。算我申玉豹瞎了眼……你,你给我滚吧。”吴兰掩上衣襟,胆怯地说着:“俺不是那个意思,真的不是那个意思,这些天的事俺都看在眼里,为你感到亏得慌。厂里谁不知道你对她们几个好?可是,拿了你的钱买的户口,脸一翻就进城了……俺,俺看不过去。这四个人,就俺和你没瓜葛,厂里的姐妹还以为是俺爹替俺买的户口,俺不能……”申玉豹听得叹了一口气,摆摆手说道:“万把块钱,咱也不在乎。她们不知好歹,是她们的事,我申玉豹知道没亏欠她们就够了。我早先没碰你,没欺负你,今儿个也不会碰你。给你买户口,是我看你是个孝子。你明知俺对你有意,为了你爹的病,竟吃了豹胆开口问我借钱,俺就服了你了。算了算了,花几万块看白几个女人心,值!你也别再觉着我亏。她们这些忘恩负义的烂货,我还懒得再碰。我倒要进城看看,她们能跳到金窝银窝里。我今生今世要不找个祖宗八代都在城里的黄花闺女,也太对不起我花这几万块钱。你去城里上班吧,去吧去吧。”吴兰扑通跪在申玉豹面前,哭着说:“你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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