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城郭 作者:柳建伟

    第 17 章

    李玲怀抱着花束回来了,很有点丧气地说:“那个妙清说他前天晚上对他妹妹和电视台的连记者发了一顿脾气,带着伤回北京了。”欧阳洪梅呆傻在门口。李玲又补几句:“妙清说白大哥那天夜里回去时说的是遭人暗算的,用麻袋包了他的身子打,不知为什么后来传成了他管别人闲事叫人打了。我想管闲事顶多挨一两拳,不至于擦伤就用了半瓶紫药水。”欧阳洪梅神色大变,眼神迷乱起来,取下手帕,把梨枝桃枝朝地上一摔,也不跟李玲解释什么,怒气冲冲出了院子。

    回到家里,欧阳洪梅拿起话筒,拨了一个号码,硬生生地说:“你马上来一趟。我不管你还有什么要紧事。对,马上来。什么事?我要死了,这还不关紧?”放下话筒,欧阳洪梅喘了一会儿气,瘫坐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串泪珠无声地从两个眼角汩出,滚入双鬓。

    能有胆子打白剑的,除了李金堂还能有谁?难道他真的要把所有和我欧阳洪梅有关系的男人都斩尽杀绝吗?这实在太霸道了!

    因为这次受害者是白剑,是欧阳洪梅珍藏了多年、已经变成无法替代的一片风景的初恋,欧阳洪梅的内心出现了大幅度的倾斜,很容易找回了多年以前对李金堂这个男人发自肺腑的仇恨。

    ·15·柳建伟 著

    第十六章

    许多年以后,那段痛不欲生的生活还常常化作噩梦伴在欧阳洪梅左右,挥之不去。在那些难挨的时光里,欧阳洪梅很多次把李金堂恨得咬牙切齿。

    这种恨开始的时候竟生长在对爱的期待里,很有点莫名其妙。为什么在那样蜜甜的日子里,心底里会生出恨的萌芽,那个时候的欧阳洪梅始终想不明白。

    后来,她知道了恨有不同的种类,就像春天的花一样品种繁多。再后来,她又知道爱恨又可以相互转化。再再后来,她知道恨像个蓝精灵,有时不知从哪里来,有时又不知到了哪里去。

    那个漫长而短暂的春天,留在她记忆里的很多很多,又很少很少。多的是那种隐秘而骚动,少的是那种恬淡而坦然。那短暂的春天里,李金堂是一位无可挑剔的伟丈夫。那个漫长的春天,李金堂只是一个无法把握的游魂。再次复出的李金堂,已经作出了今生今世经营龙泉的决定,利用春耕备播的间隙,一寸一寸地熟悉他既得的版图。欧阳洪梅总是长时间地独处,感觉少妇的闺怨。初夏悄无声息地来临了,也带来了雨季。这雨把生活下得越来越瘦、越来越单一、越来越沉闷,最后下得只剩下了雨、雨,还是雨。连日的阴雨,把欧阳洪梅的生活挤压得只剩下院子上方那一片明亮了。伴着雨声,心里只剩个等待,等待着李金堂的到来。只要他来了,这生活就是再单调到连雨也没有,欧阳洪梅还会拥有一份充实的希望。李金堂什么时候走出家庭,她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没考虑是基于不用考虑不用她考虑李金堂会去考虑。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相爱了,有房屋有粮有戏有书法,这还不够吗?生活只剩下了等待,生活就变得像一张冷雨浸过烈火烤过的脆纸。几天都没见李金堂的人影,欧阳洪梅心里对这个男人生出了第一缕恨。或许这个恨字还不能单独立户,前面应该缀着一个硕大的怨字。而这怨叫怨,不如称作等待落空后的临时填充物。有一天傍晚,李金堂穿着黑雨衣,像个幽魂一样被那夹雨的风吹进了院子。人瘦了、眼红了、胡子长了、头发乱了,人形变得简直不敢相认了。欧阳洪梅辨出这个游魂就是那个十几天来爱与恨浇铸的等待后,像疯子一样抱住那个如茅草疙瘩一样的头颅狂吻起来,那一缕怨恨马上就像半盆子肥皂泡沫一样随着哗哗的雨水流走了,空下的那方空间瞬时被奔腾而来的情欲充满了。李金堂爱怜地拍拍她潮红的脸,愧疚地说:“小梅梅,很对不起你,我还不能久呆。全县收下的麦子大半没打,打出来的一小半已经长芽了,不想点办法,全县五十七万人吃啥?晚上还要开会争吵,我得豁出去了。赵河已经爆满两天,清凉河已有几处决了堤。我感到要出大事,要出大事。龙泉经不起这样的雨,我一定要说服他们组织群众早点转移,再打倒我也要这样做。五从没及格过,能难得住你?应下来,别让这些小男人小瞧了咱们娘子军。”欧阳洪梅微微一笑,算是默认了。精瘦知青一本正经地说:“欧阳猜不出,你们可以帮她。都听好了,谜底是个日常用具,一点也不难猜:‘离地三尺一条沟,一年四季水长流,不见村人去提水,常有和尚来洗头’。”话音刚落,已有男人偷笑起来。先有尝过禁果的女知青红着脸把头勾下了,有人小声骂道:“用这种法子整人,该撕他的嘴!”欧阳洪梅没过去撕嘴,脸气得发青,牙缝里滚出两个字:“卑鄙!”会场竟静了。精瘦青年绷着脸,也不生气,说了一声:“算你猜对了一半,只要前半截全错,要了后半截全对。”满屋子人哄堂大笑起来。欧阳洪梅含着眼泪,骂了一句“下流”,起身离开会场。有人讥笑精瘦知青:“人家骂得对,你是下流,人家攀高枝,自然是上流了。”又是一番哄笑。精瘦青年冷冷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一副圣女派头。”

    董天柱看了这一幕,心里有了计较。

    转眼就要麦收了。欧阳洪梅在好心女知青的劝说下尝试着重新和多数人打成一片。麦田里,只要是能唱出口的小调,她都咬着牙唱了。有一天上午,欧阳洪梅正在唱,董天柱带两个背着长枪的基干民兵跟着一个陌生的中年人来到现场。董天柱道:“刘副主任,这个欧阳洪梅唱‘四旧’,群众早有反映,以前我早找她谈过,她狡辩说要我拿出证据。去年李金堂这个胡汉三杀了回来,保护了她。今天你看见个现行,你说咋办就咋办吧。”中年人背着手来回走着,“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是右倾翻案风的余毒。这是个大案要案。把她关起来交待问题,麦子不要收了,政治第一,组织群众学习两天文件,提高政治觉悟,和牛鬼蛇神划清界限。”

    欧阳洪梅被隔离起来了,关在大队部隔壁的一间空房里交待问题。第三天晚上,天下着小雨,董天柱手里拿着一叠纸走了进来,朝门外喊道:“给我把门看好,这里关着要犯,不准让人走近。”欧阳洪梅感到一种危险正在步步逼近,退到那条板凳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董天柱。董天柱在桌子那边的马扎上坐了下来,放下手中的纸,笑着道:“你别怕,你想想看,我咋能害你哩。我今天来的目的是想救你,你要看明白了。”欧阳洪梅慢慢坐在板凳上,没有说话。董天柱脱了衬衣,眯着眼看着煤油灯灯光里的欧阳洪梅,龇龇牙说道:“一本《艳阳天》,我不知翻看多少遍,也没全看,只看那个焦淑红,我日他妈,真是迷上了。自从你来到四洼,我就不看这本书了。你比这个焦淑红可不知强到哪里去了。前年老子向你求婚,你装疯卖傻给老子来那一手,让老子在四洼的知青面前丢尽了脸面。这件事我不跟你计较了,日他妈,我就是对你恨不起来。当然啦,那时候你是梧桐树上的金凤凰,也不好动你,你要找人杀我,起码有十个化馆当干部,碰都不能碰你,搞这种厚此薄彼,太不仗义了!过我手的女人,奶子能装满十口大蒸笼,还没遇到一个你这种忘恩负义的主儿!李金堂为了你恢复一个剧团,是大气魄。你要想唱戏,我郑党干也能把剧团搭起来,提拔你当演员队队长。我从来不追女人,她们一不笑,我碰都懒得碰!为啥?没味道,咋说这是两人一起做的事。这会你还去开,亮出你这龙泉第一金嗓子,在中南五省大比武中给咱龙泉扬扬名。忘了给你说了,研讨会有个内容,选出最佳阵容,把八个样板戏都演一遍,别的不说,我看你能争来演那个铁梅和阿庆嫂。趁这个机会出去好好想想你该咋办。你该明白,我能把你提拔成国家干部,就能把你贬成工人、贬成知青、贬成农民。听说你还唱过一回旧戏,你自己掂量掂量吧。想通了,告诉我,要笑着说,懂吗?我不喜欢看你现在这种脸色。”

    欧阳洪梅想到了死。除了一死,似乎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她不愿做一个在男人手中移交的玩物,那就只好去死。

    可是,她又太爱唱戏了。戏才是她的第一生命。如果能在武汉的大舞台上亮出自己的嗓子,那也就死而无憾了。要死就死在中国的第一大河里,一颗耀眼的流星划破天际,然后坠落在一条大河里,真好。欧阳洪梅去了武汉,果真挤进最佳阵容,演了一场《红灯记》、一场《沙家浜》。剩下的,只是选择一个时间、一个地点,慢慢走进缓缓东去的大波,一切苦难都终结了。

    会议期间,一个后来和她同台演郭建光的男演员似乎在尝试着接近她。“郭建光”长得英俊潇洒,一双眼睛会说话。男人长一双会说话的眼睛,有点奇怪。“郭建光”用眼睛对她说:“我对你的行为有点好奇。”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欧阳洪梅执意要听到个答案。

    “你好像并不急着赶回去。”“郭建光”笑着说,“我正好也不急着赶回去。你好像特别喜欢这条大江,我正好也特别喜欢水。你好像背上你的全部家当出门的,我正好也常常把每一次远行当成弹奏绝唱《广陵散》。你去的地方,你要去的地方,我似乎都愿意去。”

    “那你就跟着我吧。”欧阳洪梅冷笑道,“我去的地方对你可能很不合适。”

    “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个很美丽很美丽的去处。”

    于是,两个人一前一后沿着长江朝这个城市外边走。“郭建光”很爱说话,“世人知道西湖是天堂,其实这里的东湖比天堂也不差。很多人对美已经迟钝了,但愿你不属于这一群人。你不想去看看吗?东湖的落日很迷人,我怕你看了会改变主意。”

    “你以为一个人的主意就那么容易改变吗?”欧阳洪梅赌气道,“我偏要去看看东湖的落日。”

    欧阳洪梅伫立在微风中,摇曳的柳丝下,忘情地看着波光粼粼湖面上那盘红日。“郭建光”道:“看见了吗?湖水在燃烧,在燃烧。”欧阳洪梅冷冷说道:“那是你的错觉,湖水永远是死寂的。”“郭建光”取出一架照相机,“你不反对和这一片死寂合张影吧?”欧阳洪梅没有说话,没有动。“郭建光”低下头对着焦距道:“那是温度不够,你看,你看不见,你在这取景框中,正和这湖水一起燃烧哩。”欧阳洪梅没有反驳。

    “你不是要看看这条大江吗?”

    欧阳洪梅没有回答。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条江的美并不在它流过城市的这些地段,这是妈妈告诉我的,它的华彩乐章在三峡。我从那里路过多次,我想,我想过多次在长江三峡的激流里死去的情形。”

    欧阳洪梅不禁一颤。

    “你不知道那里的水有多干净!死在这样的水里,该有多好啊。你这么喜欢这条江,不去看看这样一段洁净,不觉得亏得慌吗?我有朋友在航道局,两天就能赶到那里,明天正好有艘挖泥船去重庆检修。你不反对吧?你是那么喜欢这条江,你不会反对,是吗?”

    欧阳洪梅没有反对。船过巫峡,“郭建光”和欧阳洪梅下了船。船长鸣了一声汽笛,探出头喊道:“新城,三天后有船下来,别让神女勾走了你的魂。”欧阳洪梅这才知道“郭建光”是带她来看神女峰的。两人在小码头上买了干粮,沿着一条难走的山路走着。傍黑的时候,两人爬上一块平台。

    “郭建光”指着平台的北边说道:“这就是我最后选定看长江最佳的地方。你抬起头朝江北面看,那就是神女了。等会月亮出来,你就会体会到她在这里一站不知多少年的力量。”

    过了一会儿,月亮升起来了,一条细长的白带就在神女的脚下飘过,那就是滔滔东去的长江了。神女变得越来越清晰,慢慢地动了起来。欧阳洪梅感到内心有一股按捺不住的激流在涌动着,在这种景色里,她有些不能自持了。朝北面走出十几步,纵身朝下一跳,一切都完结了。她显得十分冲动,望一眼远处那细长的白带,望一眼岸上不知伫立了多少年的神女。涛声隆隆,间或有一声猿啼一样的声响,更使这片夜景显得孤寂而悠长。欧阳洪梅跪着朝南边挪了两下,扯住“郭建光”的衣袖,颤着声道:“我怕——”

    “郭建光”像是为了安抚她,伸出手搭在欧阳洪梅的肩膀上,轻轻地拍着,悠悠地说着:“一个人来这里做那件事,才真的可怕。那一晚,也是这同样的景色,我爬上了这个平台,准备从这里一纵身,结束缠绕我的所有的痛苦。我下了一万次决心要跳,真的,我甚至抖着身子爬过去,探出头看了一眼下面滔滔东去的大水。那一年父亲死了,死于这几年刚刚发明的坐土飞机整人法。我在一个煤矿挖煤,没日没夜地挖呀挖的,整个世界都像煤一样黑呀。后来我也感到怕,感到怕,我也不知道我怕什么。结果呢,你已经看到了,我还活着,还能演高大的英雄郭建光,还能和你一起同赏这美丽的夜景……”欧阳洪梅喘着气,颤抖着身子道:“你别说,你别说,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是一个资本家、大资本家的孙女……我爱上一个四十岁的男人,几个月前他倒台了,去了干校……我又回去当知青,一切都变了,都变了,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对我有那么大的仇恨,仇恨,是仇恨。在他们眼里,我成了一片人人都嫌弃的破抹布,成了一只没了底的破鞋。我被人轮奸过,然后就把我移交给县革委副主任……他要让我回去后答复他。我父亲病死了,母亲自杀了……我想跟他们去……团聚。这世上再没有一个疼我的亲人了,再没有了。我坚持不下去,真的再也坚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再坚持了,毫无意义,生命毫无意义,一切都毫无意义……”“郭建光”道:“坚持吧,坚持吧,几亿人都在坚持。你说这景色美不美?”

    “美,美死了,所以我才怕。”

    “你不觉得这么走遗憾吗?走了,你就再也看不见这种风景了。你不知道你自己长得多美呀。你自己就是一片风景,干吗要亲手把它毁了呢?谁也毁不掉这种风景,所以几亿人都在坚持。”

    欧阳洪梅再仔细地看了一眼浸泡在月色里的美景,旋即被一个念头攫住了:我要在这一片风景里饱尝一次做女人的全部欢愉,我不能就这么走,不能,这么走我到那边能有什么可回忆的瞬间呢?和金堂一起的那些幸福,早叫苦难锈蚀得面目全非了。我才二十岁呀,难道这是天意?苍天呢,你可怜洪梅是不是?你怕她到那边只会做噩梦是不是?是的,所以你就把这样一个好心人派来为我送行,送给我一回完美。她拉住“郭建光”的手说:“别嫌我肮脏。我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给我一点点,我走起来也就会感到富有。你不是说我美吗?你不是骗我的吧。给我一次,给我一次,完完全全给我一次,我会记你一辈子的……”“郭建光”用四指压住了她的嘴,“你别说了,别说了,我都懂。这也是一种坚持。是一种抗争。我也没有多少气力独自坚持了。我们就一起坚持,用一切能看见的美坚持住。黑暗呢,到处都是煤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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