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极王一番话,让宋子宁无言以对。

    席间沉寂片刻,指极王方叹一口气,道:“愈是上位者,家国二字的份量便是愈重。你现在也算是国之栋梁,应该有所体会。有些时候,明知道一些事有违本心,可是为了帝国,为了人族,还是不得不做。”

    宋子宁终于道:“就怕有些人拿着家国大义作旗帜,暗地里却是做些见不得人、谋求私利的勾当。”

    “利已之心,人人皆有。你若身在大位,又会如何做?能防得住天下人吗?”

    宋子宁皱眉苦思,片刻后摇了摇头。无论他怎样设想,总会有人钻得空子漏洞,做些祸国殃民,贪腐黑心的事出来。更怕那些不贪钱,却是借着由头做些损人不利已之事的家伙。指极王说的很有道理,防是防不住的。

    “那应该如何处置?”宋子宁这一次是真的虚心请教。

    指极王缓道:“无非两个字,一是堵,一是究。所谓制度完备,尽可能防微杜渐,就是堵字,堵住源头。但是堵不如究。所谓究,其实就是事后追责。有犯必究,无人例外。久而久之,许多人心中生畏,自然就不会做那些事了。若是一味去堵,只会让人人独善其身,最终无人做事。”

    宋子宁细细体会,只觉奥妙无穷。

    “道理讲完了,现在说说千夜的事吧。此事若不说开,怕你心里总会有个心结在。”

    “请王爷指点。”

    指极王缓道:“千夜此人,实于国于民都有大功,更是心在人族,过去这些年,帝国负他不少。”

    宋子宁鼻子忽然一酸,急忙忍住。

    “黑日山谷,若不是他力挽狂澜,帝国怕是已一败涂地。最终之战,我也看得分明,没有他与夜瞳之间的种种羁绊,还真是无人能制夜瞳。”

    宋子宁忽然心中有气,一时忍不住冲动,脱口而出:“所以你们先是想杀夜瞳不成,又利用千夜来对付她,就是算准了千夜性情,想要他们两个同归于尽,对不对?!”

    指极王默然片刻,方道:“子宁啊,家国二字重愈泰山。在它面前,没有什么是真正重要的。若说有愧,那自然是有的。但是我所做所为,皆是为了帝国存续,为了人族兴盛,若就这一点来说,我无愧于心。”

    宋子宁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片刻之后,方恨恨地道:“魏启阳那个蠢货,我跟他没完!”

    当日裴子君已经把事情搞砸了。若不是魏破天跑到墉陆,千夜多半不肯出战。

    “若是迁怒能够让你心下舒服一点,就去做吧。”

    “我还以为您老人家会劝我多多克制。”

    指极王道:“你心中舒坦了,办事才会得体。现下你手握重权,一举一动皆是关系到数十万将士生死,岂能轻忽?相比之下,牺牲个把人也没有什么。”

    宋子宁目光闪动,道:“有您这句话,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尽管放手去做。”

    “我那些事,可和家国无关,只是想了结私怨。说不定还要顺便给自己赚点小钱。”

    指极王莞尔一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这么点小事,你就自己去办吧,无须问我。”

    吃到这个时候,席也差不多该散了。有些话虽然没有说透,但也足够了。千夜毕竟是半个血族,身份有异,如何能够树为挽狂澜于即倒的英雄?若是这样做了,帝国千年来的人心标准,岂不是一夜崩塌?

    人心是复杂的,人心又是极易煽动的,人心还是容易挑拨的。

    所以,千夜所有牺牲,所有功绩,就这样被凭空抹去,也许几十年后,根本无人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回事。永夜议会更是不会自找麻烦地承认,一个兼有两种血统的人族,居然最终没有选择尊贵的黑暗血脉,这根本有违千年来混血后裔们的进化规则。

    走出王府后,宋子宁仰头望天。他明知道理,可是心中堵着的那口气,却是怎么都出不去。

    何以家国兄弟,不能两全?

    他无处发泄,狠狠一脚踢在车门上。负责接送的军官吓了一跳,急忙凑上来,道:“大人有何吩咐?下官这就去办!”

    “没事了,回去吧。”

    军官不敢多问,载着宋子宁直奔驿处而去。

    暮光大陆上,斯伯克家族传统领地的氏族城堡中一片安宁静谧。

    新世界的战备动员,早早就带走了大批青壮。

    不过幸运的是,哈布斯亲王是第一批进入新世界的,开拓时期虽然也是步步维艰,伤亡可观,但还及不上后来与帝国遭遇的惨烈。

    空旷的大厅里,王座之上,哈布斯静静坐着,一手搁在扶手上支着下颌,正在小寐。以往只有氏族会议的时候,才会启用这个能容纳千人的大厅,然而近来,他越来越喜欢在独处的时候,待在这大得有些冷寂的空间里。

    整座城堡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就连呼吸都听不见。亲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处于烦躁当中,无论是出于体谅还是畏惧,人们都尽量想让他休息得更好些。

    不知过了多久,哈布斯忽然睁开眼睛,淡淡道:“林纳德,让他进来。”

    城堡外小广场上,正在拉拉扯扯的一群人中,林纳德侯爵侧耳倾听了一下,就挥了挥手,将面前的一名魔裔侯爵放行,却拦下了他的随从。

    魔裔侯爵已经因为血族不给他通报,抗议了很久,这时见有松动,虽然仍愤怒自己所受的待遇,可也不想再节外生枝,把随从留在了外面。

    魔裔在大厅里见到了高踞王座的哈布斯,他中规中矩地行礼,然后道:“尊敬的哈布斯殿下,我谨代表议会,来向您致以问候。”

    哈布斯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淡淡道:“议长阁下如果还是老话,那没什么说的必要。我已经回答过了,他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你回去告诉他,不要再派人过来了。”

    魔裔侯爵前两次来连哈布斯的面都没见上,这次却是只说了一句话就要被赶走。他终于怒了,道:“殿下,议长大人是给您面子,把这归于议会事务,说是请您斟酌处理。实际上,这是魔皇陛下的意志,哪有考虑的道理!”

    哈布斯神色没有丝毫波动,冷冷道:“那就更不需要考虑了。我是血族,魔皇可不是我的王。”

    “你!”魔裔侯爵跳了起来,怒发冲冠,戟指哈布斯。

    哈布斯空寂的湛蓝双眼中,血气一闪,魔裔侯爵陡然被一股无形巨力压趴在地。

    他的手无力地在咽喉处抓挠,但是毫无用处,脸涨得通红,却一点声音都发布出来,很快他挣扎的力道开始变弱,浑身上下皮肤都渗出血液,渐渐变成一个血人。

    哈布斯神色没有半点变化,就连托着下颌的手都没有放下,看着魔裔侯爵一点点断气,就像看着一片尘埃。

    等魔裔侯爵不动了,他才淡淡道:“人已经死了,都不出来?”

    普瑞特蒂克一脸复杂地站在大厅门口,他缓步走入,在魔裔侯爵身边停了停,然后走到哈布斯的王座下。

    “好久不见。”

    “恭喜你,完美的二次觉醒,无辉之魇的命运平衡舵迎来了新的主人。”

    普瑞特蒂克抬头看了哈布斯一会儿,张开双臂道:“亲爱的老朋友,不拥抱一下吗?”

    哈布斯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从王座上站起,走下台阶。

    两人行过拥抱礼后,就离开大厅,转到哈布斯的书房去,谁都没再管那个倒霉的魔裔侯爵。

    林纳德为两人送上茶点,然后退出去,关上门。

    红得透亮的茶色,配上精致的点心,还有款式古朴但保养得很好的瓷器,视觉和嗅觉都十分愉悦。若非之前开场太血腥,实在应该是一次很好的老友相会。

    毕竟对于长生种来说,漫长的沉眠后,睁开眼睛可能看见一个陌生的世界。

    普瑞特蒂克在茶香中沉浸了片刻,看哈布斯一点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好叹了口气,道:“亲爱的哈布斯,你变化有点大。”

    “这次魔皇派你做使者?”

    普瑞特蒂克耸耸肩道:“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刚才那个倒霉蛋是议长阁下指派的,凯恩陛下只是让我跟着来看看。”

    哈布斯转了转手中的杯子,道:“没什么好看的。我这里没有魔皇陛下想要的东西。”

    普瑞特蒂克眼神微微一肃,道:“究竟是什么?”

    哈布斯不答反问,“你是什么时候从沉眠中苏醒的?”

    “圣战停战之后。”普瑞特蒂克想了想,又说了一个更准确的时间点,“‘血腥葬礼’的时候。”

    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慢慢变得有些苍白,“是……关于那一位的?”

    哈布斯站起来,端着茶杯走到落地窗前,久久凝望脚下这片他成年以后才回归,但是承载了他的氏族和血脉的土地。

    “你走吧。”

    普瑞特蒂克突然愤怒,将手中杯子重重扔在桌上,也站了起来,“哈布斯!那是个人族,帝国的元帅,永夜的敌人,就算他不死在那个时候,也没几年好活!而我和你认识了一百多年,我们的友谊就中断在一个人族的死亡上?”

    “血族和魔裔也是敌人。”

    普瑞特蒂克的手陡然握紧。

    过了一会儿,哈布斯才转过身来,湛蓝的眼睛犹如高远的晴空,虽然温和却没有一丝感情,“普普,你现在应该已经是永夜最强大的预言师了,没有看见命运之轮正在偏移吗?”

    普瑞特蒂克没有反驳。

    “普普,走吧。魔皇自己会来找我的。”

    普瑞特蒂克还想说什么,突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力量波动近在咫尺,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哈布斯倒是一点意外神色都没有,转过头,看着虚空中凝结出魔皇的身影。

    这应该是圣山至尊的一个分身,收敛得没有一丝威压和气息,但是跨越空间的刹那仍是使得环境中的黑暗原力全都俯首。而在场的永夜强者越是位阶高,感受越是明显。

    气氛有一刻凝固。

    普瑞特蒂克反应过来,深深一躬,道:“至尊的陛下。”

    魔皇柔和地道:“普瑞特蒂克卿,你带人先走吧,我和哈布斯卿有些话要说。”

    普瑞特蒂克苍白的脸色一直没恢复,闻言也不说话,再次行了个礼,就推门出去了。

    魔皇转向哈布斯道:“哈布斯卿,你见过人族的天机星轨吗?”

    哈布斯愣了愣,没有说话。

    魔皇也不介意他的态度,轻轻道:“我见过,他展示给我看的星轨,真是无以伦比的丰盛和美丽。相比之下有着小行星带的世界之巅如同荒漠,惟一可以比拟的,只有我们黑暗之民的命运之轮,在万年时光中缓缓转动的模样。完全无法想象短生种那平均百年不到的生命,怎么会拥有如此美丽的轨迹。”

    哈布斯缓缓说出一个地名,“俱摩罗天?”

    “是的,当时我也在那里。没有在那个时候杀死他,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误。”

    “他还是死了。”

    “他本可以在星穹之上俯视众生,却宁愿落于泥地中燃烧成灰。为了那些蝼蚁般的丑陋的生命。我不能理解。”

    “我们只尊敬强者,他却只认同同类。”

    魔皇微微一怔,想了想,又摇了摇头,然后注视着哈布斯的眼睛,道:“把他的遗骨交给我吧,我们需要从他身上得到一些信息。”

    “在虚空中战死的人都是尸骨无存。”

    “短生种没有灵魂轮回,也没有意识觉醒,他们的逝去就是永远。”

    哈布斯沉默不语。

    魔皇突然轻轻叹息一声,道:“那么就给我他的原晶吧。哈布斯卿,你也知道,人族那个计划针对我们永夜实施了几百年,可即使有来自长生王的情报,仍然没有一名预言师能对后面的影响准确做出分析。他虽然不在了,可事态并未好转,我们需要从他那里追查命运之线的关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苦笑道:“如果当时是我出手,就什么命运连线都不会留下。可是那么美丽的星轨,谁能舍得亲手湮灭呢?”

    哈布斯缓缓道:“凯恩陛下,只有一个办法,您把我和这座城堡一起彻底摧毁。那么我是否藏匿了什么不该藏匿的东西,就完全不重要了。”

    哈布斯忽然感到一股冷意,血核剧烈地往下一沉,他看见即使得到这样无礼回答的魔皇,仍然没有生气,目光温和如故。

    但是哈布斯绝对不会以为,这位至尊是被威胁到了。哪怕魔皇现在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分身,几乎不可能将十二古老氏族之一的血亲王连同氏族城堡一起毁灭,但魔皇本体赶到这里,又需要多久呢?

    “听说人族的皇帝是他的弟子,并且一直不肯相信他已经陨落。他的职位没有人能坐上去,甚至他的俸禄还按照他仍然活着的状态在发放。这可以看作一种缅怀,没有人想为了一点小钱触怒他们的皇帝。”

    魔皇的声音一点波动都没有,依然柔和得如说家常,“但是,如果有传言,人们以为的帝国英雄并没有死,而是成为了俘虏呢?”

    哈布斯缓缓道:“魔裔的皇帝陛下,果然让我自愧不如。”

    谣言向来很有市场,因为各方都有自己的考量。永夜议会绝不愿意给帝国树立一个只手挽狂澜的英雄形象,帝国中的跳梁小丑当然也不想让政敌留下载入史册的辉煌。而抹黑英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不能站出来为自己辩解。

    哈布斯也不是不知道,当初因为有魔皇的威严镇压,才没人敢对那一战添油加醋、胡说八道。否则一场没有目击者的战斗,传成什么样子都有可能。他没有述职,也没有提交功勋证明,足以让他在议会乃至血族内部的反对者们发起弹劾。

    “哈布斯卿,我希望有一日你登临圣山挑战我,而不是在这里。”魔皇的面容和声音都十分平静,“我也不是很想在暮光大陆上和夜之女王发生不愉快,新世界才是我们眼前的共同利益所在,而莉莉丝已经老了。”

    最后这句话并不符合魔皇凯恩向来彬彬有礼的形象,但也透露出了这位年轻的至尊不为人知的野心和桀骜。

    魔皇的目光投向虚空中的某点,那是氏族城堡古老血池所在的位置,他缓缓道:“你可以再考虑一下,但是我的耐心并不是无限的。”

    魔皇离开之后许久,哈布斯才动了动身体,他伸出右手食指,在空中划了一道线。

    力量谱系跳了出来。

    一头来自黑暗源点,无尽的黑暗原力向着另一边推进延伸,一路渐渐发生变化,现出深深浅浅的灰,直到通过中立地带,晨曦启明,黎明接踵而至。

    推演就到此为止了,这是迄今为止,永夜生物对力量谱系的认知。

    黑暗源点是这个世界的源头,那么黎明的尽头是什么?有黎明源点吗,还是其它?如果黎明源点也能成就一个世界,又将是什么模样?是否就有魔皇曾见过的星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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