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眼儿媚 作者:江蝈蝈

    第 20 章

    两人又围着这张单子议论良久,相国说一个名字,公子就提笔亲自记录。我在旁研着墨,看着公子那一笔流畅的字,从他修长执管的指下流出,轻微的勾,点,提,捺,让他手腕轻舒,细微动作,给他做得那么好看,有时候连笔写得流畅,有时候微微犹豫,墨迹便会稍顿一顿……我心中只是满溢着欢喜,欢喜……

    公子的笔忽然不动了,我从梦一般的陶醉里醒来,听到相国正说到晴初,问这几日晴初如何?

    墨笔在玉版纸上顿成了一个小小墨团,公子提起笔,轻轻搁到笔托上。又将那一张新拟的名单,拿了镇纸压了,才说,“父亲不用挂怀,我与晴初相敬如宾。庞家那边,也无丝毫遗漏。”

    相国脸一窘,欲言又止,公子语调恭敬,却明明是有一堵墙的。相国踱了几个圈,想想,又说,“可笑世间人,但有纤毫即是尘。此事说出来,实在是不通人情,但你既是我儿子,也不得不委屈了。”

    “父亲错了,”公子朗朗的说,“父亲变法为苍生,大善大业,元泽虽万力不及一指,何来委屈。”

    相国叹口气,不说了。对于儿子与儿媳分居,他心里明白而放任不管。纵有一万种大道理在前,于情理上也到底是违了人伦。

    后来我听说晴初嫁过来不到一月就搬去了霁月楼。这一月内她陪嫁过来的一小队侍从日日与相府侍卫发生争执,陪过来的二十名丫头婆子也难以融入内府,弄得几个管事的媳妇叫苦不迭。

    这矛盾在公子随差去野围的那几日更加的爆发。据说晴初某个夜里忽然自己开了房门,门外来不及回避的值夜媳妇被她正碰个照面。晴初手上拿了一把剪刀,冷笑,各位嫂子姐姐们是嫌这帘子太厚看不分明,我今日铰了它,让大家瞧个仔细。

    晴初真的动手开始剪帘子,唬的几个婆娘在门外磕头不止,连老太太也赶来劝说无用。最后到底惊动了相国,老公公不能亲自进媳妇房间,只托人带话,请她“大局为重”。晴初第二天一早自己带了人去相国书房外长跪,说,媳妇自知性情乖戾,难以相容,致使府内失和。兼之旧疾复发,愿搬出清养,闭门静省。

    公子从围场回来,晴初已去了霁月楼。据说公子去楼外站了一夜,晴初只是不开门。公子也不再勉强,只每日亲自挑选半日园中初放鲜花着人送去,晴初的药方他也亲自监督调药。一应生活用具,料理玩物,愈加贵重。晴初也一一笑纳,只是始终规避不见。

    他们到底有没有再见过?这是最隐秘之处,任谁都缄口,我也问不出来了。

    琳铛儿停下针线,朝我叹口气,意思似乎是,你何苦?大家都不问,你问来有何用?

    我很想问一问琳铛儿,你喜欢公子么?当然我不会问。她也是公子的女人,怎会不喜欢?只是我不常看到她去公子内室。一切真正贴身的事,都是喜姐儿一人包了。同为侍妾,喜姐儿总有点欺负她。喜姐儿对一切亲近公子的女人都有敌意。

    但琳铛儿似乎认命。

    铃铛儿缝完最后一针,笑一笑举起手中的衣服,我忙扬着声音叫,小果儿,果儿!来试新衣服!

    唉,这府里,也只有铃铛儿有这样的细心,和这样的热心,不相干的一个丫头,她也愿意为其服务,施与善意。

    “那是因为我和你们一样,是半路上捡来的。”琳铛儿说。

    她和喜姐儿终究地位上还是有悬殊,喜姐儿几代家生,是自小从江宁老家带过来的,根红苗正,谁也比不了。琳铛却是老太太去烧香的路上救下来的,那天正要积德做善事,可巧就遇见这个正被人贩子卖的小丫头。老太太见她生的好口齿又伶俐,索性带回了府。饶是如此,琳铛儿有今天,固然凭她真正的脾气好,人缘好,凡事温和容让,又有一手的绝活,才一步步提上来。但真正到公子跟前,还是老太太专门算了八字的。

    也许因为此,琳铛儿素来平静的眉尖,总是蹙着一缕忧愁。

    叫了几声小果儿,始终无人应答。这时靴声囊囊的,一个男声在说,“哎哟,这可不是反了天了?”

    我出去看,来的人是桂杨,正抱着手臂看得有趣,旁边小果儿正骑在小幺儿身上,挥着拳头要打呢!

    我厉声叫,“小果儿!”

    小果儿一震,下来了。兀自忿忿的瞪小幺儿一眼。

    琳铛也出来了,对桂杨说,“果真是反了天了,当着你副队长的面周瑜打黄盖,你还当个曹操看好戏呢!”

    桂杨看到琳铛,顿时好脾气起来,帮着拉起小幺儿,又说,“我想当曹操,也没那个白脸儿么!你借我两斤桃花粉?”

    咦,想不到平时凶霸霸的桂杨也会赔笑,也会讲戏谑话儿。琳铛却不理他,只喊着小果儿试新衣。小幺儿灰头土脸的起来,平素的尖牙利齿全没了,哭兮兮的就对我抱怨,不过是讲了两句顽话,她就当真了。

    “讲什么?”我问他。

    小幺儿不吭气了,小果儿正在我背后攥着拳,凶着他。他慢慢往后退,忽然说,“说她太野没婆家!”转身就一溜烟儿跑了。

    我和琳铛儿互相看看,也只有笑,这样的少年男女的乐趣,我们虽比他们大不得几岁,心境却大不一样了。

    我将豆蔻圃翻了泥,重新上肥,花架下发出一种极细碎的小花,单瓣,颤巍巍的举着碗状花盘,即使盛放时也像飘零,不知是从何处来的种子,我小心将它们连根铲除,装在小盆里,连盆放在公子案头。送去霁月楼。

    公子果然很喜欢,让我再送一盆相同的去霁月楼,他说,霁月楼向南,有整面墙的湘妃帘,筛进的日光下配上这种花最是合适,放在晴初的案头,该是我见犹怜。

    我什么话也不说,照送一盘去霁月楼。

    公子每日在霁月楼外站上片刻,楼内悄无动静,廊下雀鸟啾鸣数声,愈显静谧,偶尔楼内铮铮拨弦,他便听上一会。

    麝奴,你看白日越发长了。他对我说,午睡时可会睡不安宁?

    我便去搬来窖藏的冰块,在冰壶里装了,每日几换,送去霁月楼。隔着一道竹帘,放在晴初的榻外,晴初该有清凉的睡眠了。

    公子又说,晴初内热湿重,这天气容易上火。

    我带人去塘里掏初生的莲子,摘了金银花,制成凉茶,又将冰水汲的果子每日送去,晴初该有沁润的脾肺了。

    每回送东西,我都是放在霁月楼的院门外,嗵一声丢下,从不进去。但少夫人晴初总有赏赐,托在盘子里着人送出来,有时候是她手下那两个绝色的丫鬟,静生与墨烟,有时候是她随身的伍妈妈。公子让我只管收下那些赏钱,但他每月除了例钱之外,还会另拿了钱,命我悄悄再送去。霁月楼那边也照收不误。

    唉,这确实是一幕剧,演给谁看?谁在费尽心机?我只叹息公子这样的人物,也有他不能顾全之事,也有顾虑,也有无奈,也会被人掣肘,也不得不克制,不得不做出一套他平生最厌的虚假工夫。

    他每日修书信一封让我送往霁月楼,或借物抒情,或历数琐细,再忙也不间断。晴初也总有回应。有时候我送去一盆时新的果子,翌日晴初便会回赠一盘新鲜槐花;有次我送去一盆精致玛瑙葡萄盆景,晴初似乎喜欢,回了一对小小白玉瓶,公子在其中一只上题了诗,另一只空白的仍送回去。晴初也合作,题了另外一只。

    晴初的琴声不是每日都有,似乎她也懒怠,只有兴之所至才会弹拨一回,调子也散,她没有兴趣弹完整首曲子,闲闲几个音便撂下。我找了乐师,隔着河细细吹起一只笛子,分花拂柳,就着水声,幽幽的进了她的房。不多时,果然又琴声应声而起,公子停下手中的书,朝着我笑了一笑。

    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基本不多话,公子说什么我便去做,公子愁什么我便替他想到。我除了照顾公子之外,又多照应了一个人。我到底是谁的奴?咳,我不过是爱情的奴。

    也有卡壳的时候,公子一日劳累过度,神经紧张,空对着诗笺无法成行。眼看已落日将近,素柬上仍下不去一个字。

    怎么办?他惶急,我竟愚钝如此,愚牛泥猪一般了。

    我想了想,走去外间。小幺儿正和小果儿闹成一片,这俩孩子是对冤家每天见不得离不得。我交代他们说我出门有事,如果公子找我便随便找个借口。

    我夜里没回相府。而那一夜后府中所有人都听到了一种天籁般的乐符。细细的,起伏的乐声,随风而来,明明微弱,却忽然就注满了整个夜。最高手的扫弦也抚不出那样的层次跌宕,萧笛也没有这样的转折,

    公子在那个晚上披衣而起,沉默聆听,痴醉如狂。第二天所有人都在谈论昨夜的奇怪乐声。没人知道那是什么,因为没人听过那样的音乐。没有一本书籍有过记载,没有一首诗词曾经描述。有人烧黄符,以为有狐仙作祟,被公子大叱了一顿。公子传令,以后再有这样的琴声,所有人不得开门窗窥视,不得询问,不得惊扰,不得互相查看。——他认为这是天上降下的音乐,人间何曾听闻过那样的琴声?鬼怪哪里能发出,奏出,变出这样的曲子?

    他亲自来告诉我这件事,问我,你听到没有?他对我形容那琴声,多么美而神秘,是错综,战栗,又急促,热烈,突然一折,又哀伤到莫可名状。最婉转的夜莺也啼不出这样的断肠,和箭岀弦一般的余震。

    我只笑,然后给他摆好纸墨。

    他灵感泉涌,一挥而就。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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