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盛开旧蔷薇 作者:纯白阴影

    第 30 章

    这一年,方庭十六岁,夏橙十七岁。

    5.

    大三冬天,方庭迷上了一种梅酒,是在路边的小摊买到的。不是什么出名的牌子,滋味却很好,清冽爽口,瓶底卧了一颗金色话梅,搁得越久越入味,又酸,又甜,又不太酸,又不太甜。

    有个夜晚,她提瓶酒去操场尽头喝。那儿有成排的木棉,像记忆中的七街,绿树流水,鸟兽安乐。风很凉,酒很好味,方庭很惘然,像在水中穿行,夏橙,你走后,谁来照顾我,谁担心我的冷暖,叫我与谁说话?

    惘然的人醉得快,抱着空酒瓶仰面躺倒,星子澄明得像要自天际掉落。许久后,似乎有脚步声过来了,青草沙沙响,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爸,这儿有人!”

    方庭就这么认识了吴晓桐,他念研二,学的是很冷僻的学科,专门研究古脊椎动物。那天,他陪父亲到操场寻找名为“绿云散”的野草,无意救起了一个酒鬼。也许是他的专业特别,令方庭想起夏橙,当吴晓桐请她吃了几顿饭,表达了喜欢她的意思,她也就应承了,和他慢慢交往。

    吴晓桐家就住在校园内,他母亲过世得早,父亲是这所大学的教授,教生物学,在校外一家公司做营养顾问,收入很过得去。老爷子很健谈,业余爱好是下围棋,爱看中央台的探索节目,收藏了很多酒,,装的全是酒。

    这些酒引得方庭一次次去吴家做客。既然是要喝酒,当然不能空着手,她每回都要带些水果和菜去,起先吴晓桐还和她客气,渐渐地就不了——方庭做菜好吃,而且,他们已是一家人了,不是吗。

    寻常的饮食关系,反倒更易于让人扯到人间烟火的婚嫁上来。方庭大四毕业,老爷子帮了忙,她得以留校,分在团委做行政,这在那届学生中,算是很好的出路了。室友们都羡慕她,上铺的姑娘问:“你和吴晓桐很浪漫吧?他有没有像荷西对三毛似的,送个羊头盖骨给你做礼物?”

    大家都笑了:“我们方庭要的是恐龙脚趾!”

    方庭也笑,可内心还是很惘然。这就要定下来了吗?她没有想好。可她还能怎么办呢,这么大的城市,她只能承认,她是真的找不到她深爱的男孩子了。

    夏橙是在高考前夕消失的,他走得匆忙,课桌里还有半包薯片和一根玉米香肠,书本也都在。方庭慌了神,去他家找,门前一把大锁。她的爱人在五月十一号这天,像是科幻片里的高楼,凭空升腾,不留痕迹。

    只有他走后的空地,还开着暗绿的叶子,暗红的花,溪水还很静,苹果还很香,天上还有皎洁的月亮。

    几天后,方庭才从夏家的邻居处得知,他父亲的作坊出了事,不晓得哪个环节不对了,酒水送到人家的喜宴上,竟发生了中毒事故,几十桌宾客无人幸免,据说有两个人当场死亡。

    这则消息上了本地晚报,而肇事者逃之夭夭,一家三口就此消失。

    这一年,方庭十七岁,夏橙十八岁。

    6.

    方庭的书是在她二十五岁生日前出版的,广告词挺肉麻,称她是“少年往事行吟者”。收到样书后,她裁了牛皮纸,包了新封面,盖住这些字。

    不是别人所以为的,那是她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因此忍不住反复吟唱和回味。恰恰相反,她的少女时代,贫瘠寂静如古城的宵禁,除了一轮明晃晃的月亮,长风空荡。

    之所以一再书写年少,在意的,也只是年少本身。只有在十几岁的时候,人才能够恃龄而娇,而邀宠,而理直气壮地作天作地,不管不顾地胡来。

    成年后再那么做,难免沦为尴尬和不合时宜。

    什么年龄做什么事,二十五了,不要再胡闹了。因此,在一顿平常的晚饭后,她答应了吴晓桐的求婚。她的书也没有给他看的必要,那是她给自己的一个小纪念,当成是给旧日光阴送送葬的纸钱吧。

    就像吴晓桐,也从来不会把他研究的古生物的残骨送给她一样,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两码事。他是个理性的人,她每次都带菜来,他就把超市的购物券交给她,那是父亲的福利,正好派上用场。逢年过节则陪她去买衣服鞋子,拿上票据去刷卡,她给父母寄补品时,他加一份自己买的。

    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也就是这样了吧。出嫁前,方庭回了一趟故乡,父母老了很多,欢喜地张罗着饭菜,她在从前住的房间里清理东西,外婆把篮子拿进来,一边择着菜,一边和她说着话。

    东西也不算多,却收拾了许久,每一本笔记本,每一盒卡带,包括每一张写了字的纸片,都要拿起来看看。于是便看到了当年夏橙写给她的信,他喜欢用纯蓝色的墨水写字,写错了,顺手就画个大叉叉,像他这个人,简单得要命。

    十六七岁的小情书,喜欢用到很多标点,尤其是感叹号和问号,瞪着圆眼睛,斩钉截铁,或困惑不解。天天见面,她还要求他给她写信,他就老老实实地写,可又不长于文字,写不出来,就东画一个猪头,西抄一首歌词,拉拉杂杂,统统写给她。

    “方庭,CLAMP的漫画《Clover》里,女孩织叶唱过,我渴望得到幸福,和你一起得到幸福,成为你的幸福。”

    “方庭啊,上学的路上听到孩子们唱,红花绿,绿林黄,莫忘添衣裳。嘻嘻,你的紫毛衣很衬你!”

    还有他的照片,是从借阅证上撕下来的,两寸彩照,他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耸起肩,睁大双眼地瞪着镜头,嘴角却奇异地含着笑。她觉得有趣,非找他要不可:“给我!瞧你这贼头贼脑的模样!”

    “是虎头虎脑!”

    “虎你个头!”她说着,扑上去,使劲一撕,他哭丧着脸,“补办要二十,你这个败家婆!”

    他又恼又急的表情配上横七竖八的头发,一额头汗,看上去真像《龙珠》里的孙悟空,她扑哧一笑,她老不给他面子。

    在照片中,他微微地笑着,一直一直望着她。她还记得,那天晚自习教室停了电,老师也没来,同学们纷纷点了蜡烛,闲话着,吃着零食。

    点着蜡烛的夜晚,那少年的眼睛晶晶亮。他是个爱笑,并善笑的人,看着就很高兴啊,从心底笑出花来。她刁蛮地要他背,他就从三楼背到一楼,笑骂她好重,又不肯把她放下来。

    她和他,牵手走过那样那样漫长的夜街,春风吹彻四野。

    假如可以沉身在这深海,从此不必知后来。然而,那么好,还是分开了,从此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7.

    门前的木棉还在,如果能留下来,种花,看书,一辈子,该多好。

    火车站里,外婆看着方庭,欲言又止,止又欲言,妈妈拉拉她的衣襟,说:“……我来说。”

    方庭念大学后,家里是收到过夏橙的信的。他家的事,本城人都知道,瞒也瞒不了。在信里他说,那件事太大,不仅要赔偿,还会有牢狱之灾,父母慌了神,连夜带他逃了,他不想逃,但拗不过他们。如今一家人缓过劲了,打算东山再起,攒些钱来赎罪。

    信的末尾,是誓言和承诺。方庭的父母看后,决定把这封信扣留,毒酒,喜宴,以及背负着两条人命的逃亡,这不符合他们的道德观。同样,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方庭应当远离。

    那之后,陆续又有一些信,父母都把它们扔了,也没告诉方庭。他们认为,这是种打扰,于健康正常的生活是不相宜的,不理也罢。

    八年,那些隔过了黑暗的花和水。方庭木讷地听着:“哦。”

    认识夏橙时,春天正好,所有的星星都开成了花。是,谁都没有错,但不是所有人都会以为世间必须有花。

    她自己,不也认了吗,有稳定的工作和感情,积极生活,头天晚上将包包,衣服,鞋子都放好,次日神清气爽地去上班。窗明几净的大楼,落地窗,午饭时和同事交流化妆品和明星八卦,周日收拾房间,洗衣做饭,生活轨道干净有序。

    这般才是正道,是社会规律,是健全人生,而她竟以为然。她把行李扛到肩上,大踏步向候车厅走去:“你们快回吧。”

    我曾经是个痴情的孩子,我多么希望痴情一辈子,为何我懂这么多事,为何我懂这么多不是,我多么希望永远不懂这些以前不懂的事。

    回到南京是下午,吴家没人,方庭洗了澡就睡了。迷迷糊糊中,好像是吴晓桐在客厅说话:“……我看了她的书,我没想到……怎么会这样……”

    老爷子开口了:“子路虔心向学之前,也曾经用剑指着孔子的头。”

    吴晓桐是个倒霉的新郎,在婚礼前,他发现妻子另有所爱,她出版过一本书,在扉页写,献给橙。他心中一定有疙瘩,但父亲的话是正确的吧,她会是个好妻子,他只能去相信和期待。

    第 3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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