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大人,久违了!”

    叶小天一见林思言,便笑吟吟地向他长揖一礼,礼数很周到,态度很亲切,但举止又透着些随意,不像普通的下官见到上司,这是表示“我跟你很亲近。”

    两个人的关系确实算是比较亲近,抛开南京那场相逢不算,二人在葫县时也算是互相捧过场的。另外上次叶小天到京城,临走时还送过林侍郎一份厚礼,两个人的关系就更加微妙了。

    林思言点了点叶小天,道:“你呀,还真是能惹祸,在金陵,你闹遍了吏刑礼三部,气走了李国舅;在葫县,移风一俗一事,显些酿成大乱子!上一次你来京里,又因为魇偶一案入了大狱,这一遭更好,直接就是以待罪之身入京来了。”

    叶小天涎着脸笑道:“下官可不喜欢惹事儿,这不总有人找下官的碴嘛。这次下官入京待罪,好歹不是在京里惹的祸事,应该没有大碍吧?”

    林侍郎冷哼一声道:“不是在京里惹的祸?连杀四个土司,这事儿难道就小了?”

    叶小天在旁边椅上坐下来,纠正道:“是三个,不是四个,另外一个是土舍。”

    林侍郎瞪了他一眼道:“杨家呢?杨羡敏难道不是死在你手上?”

    叶小天有些惊讶:“大人身在礼部,竟然对下官的事这么了解,实在是……”

    林侍郎哼了一声,道:“实在是怎么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以为只有本官知道你在贵州都干了些什么?”

    林侍郎瞟了叶小天一眼。加重语气道:“闯下这么大的祸事,你想安然无恙是绝不可能了,朝廷是一定要给你些教训的,这也是为了你好,省得你不知天高地厚。早晚惹出更大的乱子来!”

    叶小天听到这里,心就安了,其实他一进来,听林侍郎责骂他,心就安了一半。林侍郎要是不想跟他套近乎才懒得骂他,既然责骂他。至少是把他当成半个自己人了。

    如今林侍郎又说“朝廷一定会给他一些教训,这也是为了他好”,这种话怎么听怎么像老爹训儿子,那还能有什么严重后果?骂几句,忍了!打两下屁股。依旧忍了呗,反正是不会有严厉的制裁了。

    二人嘻嘻哈哈之间,这关于正事的沟通已经结束了。叶小天已经要到他想要的结果,林侍郎也成功地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

    小厮给叶小天上了茶,林侍郎睨了他一眼道:“老夫在京里,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情,详情却不甚了然,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你一回贵州,就接连闹出几桩命案?”

    叶小天一听顿时怒形于色,冷哼一声道:“大人。您也了解小天的脾气,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这一次为什么闹出这么大的事儿来?还不是因为有人蓄意挑衅!”

    叶小天越说越怒,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可是那些草头王。目无朝廷,哪里把咱们皇上放在眼中!下官是皇上御封钦赐的卧牛岭长官。可那些土司老爷们不认皇上的帐啊!他们对下官百般挑衅,更派了大队杀手。想要把下官杀掉,下官是逼不得已……”

    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如今眼前的可是一位朝廷大员,同样还是那些事儿,把事由经过稍加修饰,那就是不同的效果,就能引起这位朝廷大员的同仇乱忾之心。

    天牢狱卒出身的叶小天在这一点上那是相当的伶俐,他和各方土司的矛盾经由他这一番介绍,竟成了中央与地方之争、一统与自治之争、朝廷与土官之争,即便林侍郎所知道的远比叶小天以为的还要多,听在耳中,那感情的天秤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叶小天倾斜过去。

    “有些土司目无朝廷,不知君恩,的确是跋扈了些……”

    林侍郎抚着胡须说道,他本想试探一下叶小天对土司这个群体的看法,不过话到嘴边儿还是咽了回去。不管怎样,这叶小天也是一个世袭的土官了,想把他拉进自己的阵营,让他去为彻底消灭世袭土官这种制度而奋斗,叶小天恐怕未必答应。

    如果叶小天是读书人出身,或者还有几分可能,但他原本只是一个狱卒,在他心里,恐怕不会认为只有皇帝家族世袭、勋戚功臣后裔世袭才是天经地义的。

    反正叶小天想融入土司这个群体很难,客观上可以为他们的计划提供帮助,倒不必把鹰派的计划对他合盘托出,把他彻底拉拢过来。

    否则的话,贵州那些土司们知道朝廷一直看他们不爽是一回事,知道朝廷中有一群大臣正在处心积虑地想办法收拾他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会对他们的计划造成太大障碍。

    林侍郎对叶小天道:“有关你的奏本,这三两天就会递到御前,如果皇上召见你,你就如方才一般说,相信皇上也会理解你的苦衷,处罚的时候会酌情处理。”

    这是又一次告诉他不会有严重后果了,叶小天赶紧欠身道:“多谢大人提点。”

    林侍郎点点头,道:“你现在还是待罪之身,不宜到处走动,回馆驿候着吧,在朝廷有了处理结果之前,不要见太多人。”

    林侍郎说着,便移过卷宗,提起笔来。林侍郎看了两行字,还没听到叶小天说出“下官告退”这句话来,不由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来,就见叶小天站在书案前,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林侍郎微微一蹙眉,道:“还有什么事?”

    “呃……这个……”

    叶小天嘿嘿地笑了两声,有些腼腆地道:“下官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侍郎大人,呃……一件小事,只是一件小事……”

    林侍郎搁下笔道:“什么事?”

    叶小天道:“这个……下官想打听一下,蒙古可敦三娘子的住处,不知她是被朝廷安置在哪儿?”

    林侍郎一听顿时紧张起来,这叶小天可是个惹祸精,他打听三娘子的所在做什么?要是他跟三娘子发生冲突,不用杀人,只消惹出一场大乱子,那朝廷也只好“挥泪斩马谡”了。

    林侍郎警觉地道:“你问三娘子的居处做什么?你和三娘子莫非还有什么冲突?”

    叶小天赶紧道:“大人误会了!是这样,贵阳红枫湖土司夏氏的夫人受封诰命,进京谢恩。夏家女莹莹姑娘,与下官……与下官情投意合,已有婚约之盟。

    下官此次进京,本想可以去探望探望夏夫人和莹莹姑娘,不过方才打听到,她们母女二人被三娘子请去做客了,可下官不知三娘子居于何地,所以……”

    林侍郎松了口气,既然如此,应该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了。林侍郎便道:“三娘子就住在馆驿里,你不也是住在那里吗?”

    叶小天这才知道自己寻了一圈儿,莹莹居然去了自己住的地方,大喜道:“多谢大人!”

    叶小天说着,顺手从怀中摸出一方锦盒,不等林侍郎拒绝,便放到桌上,拱手道:“这是朋友送的一件玩器,下官这性子,哪能静得下心思把玩这些东西,转赠大人吧,不值几个钱,一点小小心意。”

    叶小天说着,已经退后两步,道:“下官告退!”便转身走了出去。上一次叶小天送给林侍郎的一对红玉核桃,价值连城。这一次送的又是什么?

    林侍郎深感不安,好东西他也喜欢,可上一次是叶小天罪名已经摘除、正要回转贵州之前,这一次却是待罪之身尚未得到处理,收了他的厚礼,是有嫌疑的。

    但叶小天送礼,东西放得快,告辞也快,林侍郎根本来不及阻止,他又不好大声叫嚷、拉拉扯扯,欲待阻止时叶小天已经退出签押房。

    林侍郎犹豫了一下,只好打开那只盒子,他要先看看是什么东西,如果太贵重,那是绝不能要的。做官做到林侍郎这个份儿上,对物欲是很有控制力的,也明白什么东西能拿、什么东西不能拿,能拿的东西什么情况下可以拿、什么情况下不可以拿。

    打开那檀香木的盒子,红绒垫底,里边是一只鳝鱼黄的蚰耳铜炉,圆融小巧,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林侍郎登时两眼放光,脱口叫道:“宣德炉!”

    明代士绅喜欢的文玩物件儿里,排名第一的是什么?就是铜炉!把玩铜炉在今人是有些难以想象,但在当时却蔚为风尚。而铜炉之中,又以宣德年间所产的那批宣德炉最为精品。

    宣德三年,暹罗国使者为贫铜的大明带来了数万斤风磨铜,当时云南的铜矿尚未开采,金灿灿的黄铜让朱瞻基极为欣喜。他命人将这数万斤风磨铜化为铜水,铸造成一万八千多件礼器,其中包含了三千件香炉,这三千件香炉就是为后世收藏家心心念念的宣德炉。

    明代以前的铜器都是青铜,容易生锈,而宣德炉是黄铜,熔炼时还掺杂了金银等贵金属,所以份量、颜色、质地与以前的铜炉大不一样。

    这东西对万历朝的人来讲的确是个叫人喜欢的物件儿,但又谈不上价值连城。在叶小天当前的处境下,这已是他能够送出而不被官员敏感拒绝的最好礼物。

    林侍郎微笑起来,抚须道:“倒是一个伶俐人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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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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