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夏如烟 作者:年小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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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夏如烟(三十六)

    被林烟唤作莫清的中年男子并没有因为林烟满是讥讽的出言不逊和毫不客气的恶言相向而动怒,站在原地无声看了林烟半晌,面无表情眼神沉静,脸部轮廓略有逆光,看不出神色悲喜;忽然转身抓了把椅子放在林烟的正对面不远处,慢慢坐了下来。

    “我没想到你会救韩莹月,”他的嗓音不比林烟的沙哑干涩来得好听几许,毫无起伏犹如一潭死水的平稳声线,喑哑chu重,字句艰难,有一种逐渐老去的苍老和沧桑,疼痛而撕裂;口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不敢置信叹为观止,“我没想到你居然真的喜欢,你那个,所谓的姐姐。”

    林烟不着痕迹地小小吞了口喉咙,探出舌尖舔了舔自己愈发干燥难耐的g裂双唇,看样子有些虚弱,但仍可爱地眨眨双眼,努力笑得不输阵势,光彩夺目:“我也没想到,你对韩笑因爱生恨,居然,已经恨到了这种地步。”

    t

    莫清眸子一闪,眸中诸多情绪霎时如坠流星,转瞬划过,难以捕捉,看不分明。片刻后他忽然习惯x地低头抚起他戴在左手大么指上的那一枚碧色玉扳指,动作温柔如同对待一生一世,至爱无双的珍宝。

    色泽温润通体光洁──和韩笑几十年如一日地套在左手大么指上的那一枚,是同一种。

    莫清的表情和声音都很恍惚,仿佛是沉沉陷落在他自己一个人的辽阔世界和遥远回忆里,g本已忘记了此时此刻在他面前,还绑着一个疲惫狼狈,等他发落的林烟。而林烟对于这样的莫清也是越看越皱眉,越听越心惊,有点不太确信,眼前这个罗里八嗦絮絮叨叨的受伤老男人的j神状况到底还正不正常,是不是已经恨疯着狂了。

    “是啊,是啊,我也没想到……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已经恨他,恨到这种地步了。”

    “我居然会恨韩笑恨得想要杀了韩莹月……想要杀了莹莹!?哈哈哈!那丫头当年还是我亲眼看着出生!是我亲自陪着手忙脚乱手足无措,慌张得什么也干不了的韩笑送乔小因去的医院进的产房!后来……后来,等到她生出来,第一个抱她的人,也是我……也是我!啊……那时候,她可真小啊。是啊,那时候的莹莹,还真小啊。整张脸又皱又红,就跟个猴子屁股似的差不多,丑得要死,连你妈都嫌弃她,看得心痛。哈哈!可是你看看现在……看看现在,一晃眼,快三十年……快三十年的时间,就这么飞一样地过去了。那丫头也从当初那么小一只的丑猴子,长成像现在这么大一个的漂亮姑娘了。或许再过不久,她也要当妈妈了……”

    “可是这么长的时间,我却总觉得一切都还是昨天……谁爱谁,谁不爱谁,谁都,没有变。”

    “对啊,对啊,我怎么会恨他,我怎么会恨韩笑呢?我分明是爱他的,我当然是爱他的!我从小就跟着他,跟在韩笑的后面,默默看着他的背影拼命想要追上去,同他肩并肩,走在他的身旁。我甚至还愿意为了他,甘之如饴几十年如一日地在【宠儿】里当一个b,一个被千人骑万人上的下贱b!哈哈哈……哈哈哈!我真是太贱!太不要脸了!”

    “韩笑从小就一直是我们一群穷孩子里最厉害,最聪明的一个,模样好,功课好,脑筋好,身手好……什么都会什么都好!他梦想很大心也很高,一心只想要考出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到繁华热闹的大城市去好好闯一闯,做一番自己的事业。自从高中我知道他下定决心要考到s市来读大学,为了不跟他分开,我这么笨这么不喜欢念书的人,却为了他拼命念了好久好久的书,最后总算如愿以偿,跟他一起来到了s市……呵,你知道那时候,我是有多开心,多激动吗?我可以跟他在一起一辈子,一辈子……我差点儿都准备要表白了!可是就在那一天,就在那一天……”

    “就在那一天他偏偏遇上了乔小因!你那个祸国殃民的妈!”

    “后来、后来……啊,后来的事情太痛苦了,我不想说,不想回忆了……在她和你那个卑贱肮脏的x奴老爸林炎逃走的前一夜,我把这枚玉扳指偷偷放在了韩笑的卧室……哈哈哈!结果韩笑至今都以为这枚玉扳指是乔小因最后送他的临别礼物和道歉信物,所以才一辈子心心念念不离不弃地把它当做绝世宝贝一样地带着爱着的吧!?哈哈!放屁放屁放屁!全都是放屁!这东西分明是我买的……是我买的!是我攒了好几年的钱,买来送给他的!”

    莫清开始有点激动了。声音压抑而苦涩,嘶哑渐重,气喘吁吁;脸上的表情慢慢汇聚成一片极尽诡异的恐怖扭曲,眼角的皱纹细细密密一路蜿蜒,途经皮肤已略显松弛的衰老的太阳x,直至没入两边濡湿灰白的发鬓;整个人有如暴风雨前的平静那般,有一种暗潮汹涌,一触即发的狰狞。

    林烟却早已经听累了,翻个白眼口气冷淡:“你能别煽情也别发疯了成吗?就算韩笑这辈子没有遇上我妈妈……呵,恕我直言,莫清叔叔,韩笑也绝对,不会喜欢上你,”他顿了顿,莞尔笑容轻蔑,细细眯弯了他那一双极似他父亲林炎的美丽桃花眼睛,“相信你比我更清楚不过,韩笑喜欢的是女人。你真当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直男,想掰就能掰,说弯就能弯?”

    gay喜欢上直男就跟女人喜欢上gay一样,注定是一出彻头彻尾,不得善终的悲剧。

    莫清被林烟狠狠噎了一下,张口结舌,不得言语。

    林烟见状,虽然觉得自己现在头昏眼花,干渴饥饿,伤口疼痛的程度越来越严重愈来愈厉害,甚至简直有点忍不了受不住了,但他仍然强打j神,不甘示弱,也不愿输人。

    莫清沉默片刻不知想了些什么,忽然眼皮一眨低声喃喃:“是啊,是啊,韩笑不喜欢男人,他不喜欢男人。可是……可是……要是我能长出这么一张,和你一模一样,毫无瑕疵的俊脸……”他说着便站起身来走到林烟的身边弯腰蹲下,抬高手掌细细摩挲起眼前这一张,哪怕再多狼狈痛楚,但也遮不住其风华绝代,美艳无双的国色容颜,整个人迷离失神浑浑噩噩,状态古怪就好像是被一夜吸干了血抽空了魂,如今只不过是惟余一个空架子在这里的行尸走r傀儡玩偶那般,简直恍惚得有点不正常,“呵呵,就是这一张脸,第一次见,就勾走了韩笑的心和魂……而且一勾,就是一辈子……一辈子……”

    五指骤然发力指甲倒扣入r,莫清的表情霎时堪比厉鬼俯身,失声尖叫:“就是这一张脸都怪这一张脸!你知道我有多想毁了你这张脸!我真想毁了你这张脸!”

    “嘶──”

    脸上突如其来的尖锐利痛让林烟一个没反应过来,顿时疼得倒抽一口冷气,耳畔轰鸣作响嗡嗡不息,眼前也是止不住地白雪乱舞,狂冒金星。

    “你……咳咳……咳咳咳……”林烟艰难地抬起头来和莫清灼灼对视,咬牙切齿,“你敢……你敢莫清……你要是真敢这么做,那你就是彻底激怒了韩笑,韩笑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莫清闻言猛然仰天大笑,眸中闪烁的决绝疯狂和两边颤抖的斑白双鬓,看起来是那般的怵目惊心,惊心动魄:“哈哈哈!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我!?妈的老子不用你这个毛头小子在这里威胁提醒我!韩笑早就没有放过我了!早三十年前他就没有放过我!而三十年后我也不在乎他到底还放不放过我!我连杀他的宝贝独生女儿这样的事情都下决心做出来了,难道你以为我还奢望要被他放过,活下去吗!?”蹲累了,莫清扶着柱子重新站起身来,他毕竟年纪大了,过分的激动和长久的蹲姿,都让他有些招架不住,“我知道你舍不得破坏你这张脸。没错,你很爱护,也很珍惜,你这张脸。呵呵,我知道,我知道,因为这是乔小因的脸嘛。它要是坏了,你舍不得,韩笑,当然更舍不得。”

    莫清就这样突如其来而又莫名其妙地诡异平静了下来。可林烟看他此时此刻的神情模样,心中却突然,就有了种不妙的预感。

    事实证明林烟的直觉一向很准。

    莫清低头抚他那一枚让他既心爱又心碎的玉扳指,口气幽幽,慢慢在屋子里踱步绕圈:

    “别怪我啊林烟,本来我一看到你这张脸就又恨又痛,所以从来不喜见你的。可你看,你今天偏偏那么不听话,居然把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要抓来的莹莹给放回去了……哎,我心里很生气,很生气,所以就算再不想看见你,但现在,也只有拿你来泄愤了。”

    “给你个选择好不好?你说,你想要我怎么对你呢?是真的划花你这张人见人爱的美丽小脸蛋儿呢?还是……让刚刚那八个被你迷晕了的废物蠢货,来好好疼爱你一番,比较好呢?”

    林烟浑身一震。脸上一闪而过了一抹,极不自在的惶惑惊恐。

    尽管那千分之一秒的害怕迅速就被他给掩饰遮盖了过去,但它仍然被在风月场所爬滚打察言观色了二十多年的老狐狸莫清,给眼尖地捕捉到了。

    莫清不比林烟的反应小,蓦地睁大眼睛:“你居然犹豫了?”他如此诧异地反问和求证,思索片刻后,却忽然止不住地放声大笑,“哈哈!【宠儿】里永远第一永不跌落的常青树林大美人,你可是已经被那么多男人上过干过搞过c过的脏人啊,但现在居然犹豫……面对这两个选项,你居然犹豫了!?哈哈哈!看来道上的那些传言也不全是空x来风没可信度的啊!怎么,你真的被夏昭时给迷住了,喜欢上他了?因为怕他嫌你脏,所以犹豫了吗!?”

    林烟咬了咬唇,热汗和冷汗都顺着额头两颊滚滚落下,打湿了睫毛迷糊了视线,原本就白皙近苍白的脸色很快就难看成了惨白,不是很好。

    莫清翻出一柄寒光凛冽的尖锐小刀慢慢逼近林烟的脸,神情如鬼,吃吃狞笑:“很好,很好,你犹豫了,你害怕了,你不知道究竟该怎么选择,到底该怎么做才好了……呵呵,对嘛,这才对嘛,威胁人,恐吓人,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对吧?那么,我们总让人神魂颠倒魂牵梦萦的林烟林大美人,你告诉我,现在,你是想要我划烂你的这里?让你以后成为一个人见人嫌人见人恶的花脸丑八怪,再也勾引不了人呢?还是──”刀刃一路向下,冰凉刺骨的尖利在林烟娇嫩如花,细博如瓷的脆弱皮肤上,时不时地剜出红痕,溅出血珠,最后,来到了林烟微微颤抖的后x下体,缓缓打圈,“还是,想要我叫人来狠狠c烂,你的这里呢?”

    林烟只能大口大口地喘气,双手吊着跪在地上,努力保持神智上的清明,却又拼命让自己忘却自己如今的发肤身体,正在遭受着怎样一份残忍毒辣的摧残酷刑。

    “不……不要,都不要……”他痛苦地摇了摇头,大颗大颗的汗滴源源不断地滚落下去砸在地上;但脑袋却始终沉沉低垂着,不让莫清看见他此刻的痛楚模样,“都不要……我都不要!莫清,你、你可以像刚刚那样,叫他们来……打、打我……那个,我、我可以……”

    这是林烟,最初的示弱,和最后的底线。

    莫清凉凉笑了;“打?呵,那算什么。既然你把我原本打算要千刀万剐折磨致死的韩笑的心肝宝贝儿独生女儿给放走了,那就早应该想到,我自然,是要拿你来出气的。况且下午你对着那八个废物蠢货的时候,不是分析得很好很到位吗?没错啊,我的确是早就做好了要跟韩笑鱼死破,同归于尽的打算的。他折磨我上半辈子,为了公平,一报还一报,他下半辈子的幸福快乐,就应该,被我毁掉。”

    林烟无声勾了勾唇角,很想嘲笑莫清,感情的帐,可不是像你这么算的。但勉强尝试了一下他却发现,他实在是,没有力气了。

    四周久无动静。莫清似乎出门去了。林烟热得嗓子冒烟,眼睛发直怔怔盯着地面,口渴得简直连地上那些自己滴落的汗水,都想要弯腰去舔。

    他真的想。有那么一瞬间,他真的有动过,这样狼狈羞耻的可怕念头。可如果那样的话,可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的话……

    那么夏昭时,一定,不会再跟他接吻了。

    而林烟舍不得。夏昭时的味道,夏昭时的气息,夏昭时的唇舌,横扫口腔的湿热与力度,攻城略地的致命的温柔,独一无二的冷静和克制,以及那一份,唯我独尊的,含蓄的霸道……

    安静让痛苦变得辽阔,痛苦将思念拉伸无限。林烟忽然开始想念,夏昭时的一切。

    昏昏沉沉又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林烟差点儿就要失去意识陷入黑暗,莫清才再一次推门而入。可是当林烟刚一抬头,却登时就被眼前的景象给吓得彻底剧变了脸色。

    “你……!?”他又惊又怕,又怒又恐,被关了这么久却第一次如此不顾一切,几乎吓到崩溃地拼命挣扎起来,嘶声尖叫,“莫清你疯了?你要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你放开我!放开我!”

    “想干什么?”莫清淡淡一笑,随手一扔握在掌心的链条,一条丑陋凶猛体型巨大,并且一看就是被专门注s了催情药物,欲望烫得发红竖得高高,硕大勃起的黑色狼狗,就这么吐着舌头喘着chu气,急不可耐地,朝着林烟飞奔直扑了过来。

    “呵,我要先脏了你的身子,把全过程录下来给夏昭时看;再毁了你的脸,把你扔回到韩笑的面前。然后再看看他们,以及道上的所有人,那些曾经迷你迷得要死要活,爱你爱得不要x命的恩客们,还会不会要你,疼你,宠你,这么一个,又脏,又丑的,烂货。”

    说着重新坐回椅子上,好整以暇端着摄像机,脸上笑容疯狂而狰狞。

    这时候,尽管林烟心里还有千言万语想要回敬咒骂莫清,可他却已经,不敢再出声了。

    那只热疯了的狗畜生喷薄着腥臭湿热,令人作呕的重重鼻息,在他的全身上下哧哧嗅着。林烟惊恐地蜷缩起身体,双手双脚还在不甘心地扭动挣扎──却皆是徒劳无功,白费力气。现在他只祈祷,只祈求,这只狗畜生的智商能够低一点,再低一点,低到永远不要发现,自己身上,那个可以供它发泄欲望,一逞兽x的地方。

    可是当夏季薄薄的衣衫被尖锐的利齿一把撕咬扯开,尤其是当内裤,这一层最后的屏障和保护都已然破碎成片,再也不见了的时候,骤然暴露的肌肤,与空气接触的温度,令人窒息的冰凉,以及某只发情畜生在他赤裸布伤的身体上不断垂涎流连,舔过滚过的恶心的舌头……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林烟浑身猛地一个机灵,随即不受控制地颤抖弓起背脊低低呜咽一声,不记得已有多少年未曾流出来过的眼泪,就这么忽地汹涌直下,肆意横流。

    “莫清,你记着……你等着……”他急红了一双花眼美目,紧咬牙齿抑住抽泣,声嘶力竭,哑声叫着,“你居然敢这样对我……你个贱人居然敢这样对我!我不会放过你……死也不会放过你的!”

    莫清已经疯了。

    就在林烟感受到那个硕大滚烫,坚硬如铁,但却绝不是人类所该有的感觉的x器,已然蓄势待发,斗志昂扬地重重抵在了自己紧闭微颤的x口的时候,他身体一僵终于再也忍耐不了地哇地干呕一声,那些曾经竭力掩饰的胆怯和惶恐,一直苦苦压抑的耻辱与屈辱,霎时间,全都排山倒海,来势汹汹地齐齐向他涌来,声天浩大铺天盖地,让他的无助和求助那么可笑而又那么赤裸地展现暴露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最恨的软弱在最恨的人面前,一览无余,无所遁形。林烟甚至决定马上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直接死了算了,也比活活忍受这种惨绝人寰的可怕酷刑要好。

    但幸好林烟没有那么倒霉。还没有,那么倒霉。

    砰砰──

    房门被一枪崩开,而那只畜生,也在千钧一发,迫在眉睫之时,被及时地一枪崩掉,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便干脆地一命呜呼。从它体内瞬间迸发s出的燥热鲜血,不可避免地溅到了林烟全身上下大片大片光洁细白的裸露皮肤,和七零八落血痕纵横的红肿伤口。

    林烟瑟瑟地抖了一下。哪怕连被这只狗畜生的血给溅到,他也都不可遏止地感到恶心作呕。危机解除后骤然空降的巨大安全感让林烟不禁身子一软眼前一黑,差点儿就要以头抢地而去,却及时被一个迅速欺身上前的j壮身躯给稳稳架住胳膊,提了起来。下一秒,一条丝薄透气的大毯巾也从天而降哗地罩住了林烟的整个身体──终于得救,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不算很熟悉但也绝对不陌生的男x气息。林烟知道这是谁,可对他实在没多少好感。毕竟第一次见面时那两扇毫不留情的重重的巴掌,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美好温馨的印象回忆。

    “还能走吗?”三下五除二飞快解开林烟手上和脚上的束缚(那里的皮肤基本上都惨不忍睹地磨破了皮,泛着血丝),将全身力气尽失几近半软的林烟妥妥架在自己强壮有力的臂弯和胳膊肘里,ji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冷。面无表情的面瘫,就连声音,也是不无例外的瘫。

    林烟小喘口气摇了摇头,闭眼休息片刻,侧仰起脸,眼睛里划过一抹淡淡却不容忽视的期待,嘴里那么干,声音那么哑,可仍是固执地忍不住开口问他:“夏……夏昭时……呢?”

    ji微愣了愣。是没想到林烟在经历了这么一场非人非鬼,逼人欲疯,催人发狂的折磨苦难以后的第一句话,却居然不是破口大骂他来得太迟,也不是反转乾坤地报复莫清,而反倒是如此满心期待,满怀羞涩地问,夏昭时。

    林烟见ji久不回答,神色迟疑,难免就误会了。眼中流转的光华逐渐散去,取而代之地积出了一汪浅浅浮动的水波,雾气缭绕,轻烟嫋嫋,那其中的失望和伤心呼之欲出,不言而喻。垂下眼眸,林烟的声音低低的:“哦……他、他不来吗?”顿了顿,声音更低,气息微弱,却又多加了一个字,“他不……回来吗?”

    从小就被当做机器那般冷酷训练的ji,看到这个样子的林烟,人生头一次,x中竟蓦地生出了一抹名为“不忍心”抑或“看不下去”──这在他此前二十几年的短暂人生里,却是从未体验到过的古怪情绪。于是猛然手臂一紧,ji破天荒地主动开口跟别人解释:

    “飞机误点了。”

    得到这个答案的林烟,还来不及分辨心头那一瞬间狂喷涌出的究竟是惊喜抑或是狂喜,究竟是放心抑或是安心的怒放心情,只感到x口先是重重一鼓,复又沉沉一放,下一秒便终于再也承受不起,直接一个瘫软闭眼,如愿以偿地昏了过去。失去意识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林烟好像看到韩笑脸色黑得吓人沈得滴水,大步走进房间,直直冲着莫清走了过去。

    但这些都已不是,他所关心的事情。

    往夏如烟(三十七)

    林烟直接昏睡到了第二日的傍晚才勉强清醒过来。是被窗外的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声催醒的。

    身上大大小小,或重或轻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得差不多了,不怎么疼。口中的干渴和腹中的饥饿因为葡萄糖y的功劳,也得到了合适的缓解。这样的安全与舒适,让昨日发生的那一切恰好似一场春秋大梦,和着此刻窗外的风声雨声,雷声电声,竟让初醒的林烟恍惚觉得有一些不真实。

    ji一直守在旁边,此时见他醒了,便主动走上前去等他吩咐。

    林烟睁着眼睛缓了几下,这才慢慢从床上爬起来坐直身子,掀被,放脚,下床,穿鞋。

    “我要回房间。”摇晃几下努力站起身后,他如此淡淡道。

    这里不是他这几个月和夏昭时一直待的那个屋子。因为那个屋子除了他和夏昭时,谁都不许进去。这是夏昭时下的,一个无可违抗的死命令。

    ji见他连眼都不带眨一下地,就这么干脆利落地一把扯掉输y吊针,眉头一皱刚想说点儿什么,却被林烟那双艳丽逼人的桃花美目冷冷一扫,便立马识趣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言了。

    一路走得很慢。回到房前,林烟倚着门沿歪头想了想,几番犹豫,到底没有关门。

    “他什么时候回来?”林烟低头玩儿着手指,漫不经心地问道。

    “一个小时以后。”ji回答得一本正经。

    听到这个答案林烟恍惚愣了一下,不知为何竟忽然喃喃自语起来:“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天,只有一个小时了……”说着转身丢下僵在原地一头雾水的ji,快步进了屋,直往浴室里走去。

    他是去洗澡了。虽然他知道他现在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实是不应该沾水的。

    但他要把自己洗干净。不然夏昭时……夏昭时,会嫌弃她的。

    他好不容易才让夏昭时觉得自己变干净了一点,实在不想,再被打回原形。一切重来的滋味太难受了,而他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林烟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搓了很久。用力得很。每一寸肌肤,都是。其中有些伤口又流血了,他知道;可是那样撕裂的疼痛,越痛,却反而让林烟觉得越是欣喜,越是感动。流吧,流吧,流血吧……流出来,那些被那畜生嗅过舔过,啃过咬过的地方,应该,就会干净了。

    夏昭时,我、我不脏的。

    林烟闭着眼睛,在热浪滚滚,蒸汽腾腾的高温浴室里,一边拼命用力地自找苦吃,一边虔心祈祷地,这样想着。

    四十分钟以后,林烟又带着一身新伤旧伤,和一身被搓得红通通皱巴巴可怜皮肤,从浴室里裹着浴袍,湿嗒嗒地走了出来。一开门,一团毛茸茸软绵绵的小东西,便立马欢天喜地摇头晃脑地飞快扑到了他的脚边。

    如果是在以前,那么林烟一定是会笑眯眯地很快弯腰抱起它,然后放在自己怀里好好地逗弄戏耍一番的。可是今天,可是现在,林烟实在无法控制地一抖脚踝,并且几乎是用尽了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才总算勉强压抑住了自己拼命想要将这可爱乖巧的小东西一脚踢飞踢远的难耐冲动。没办法,经过昨天的那件事情,他真的不想再看见──至少是在短时间里,都不想再看见,这一张同属犬科类动物的,似曾相识,有如梦魇的狐狸脸。

    小adrian察觉到“爹地”对自己不同寻常的冷淡甚至是嫌恶,不知道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绕在林烟脚边呜呜跑了两圈,极其委屈地咩唔叫着,泫然欲泣。

    那无辜的样子看得林烟心烦意乱,快步走回床边坐着,干脆眼不见为净,不想理。

    “呜……”小adrian想要上前,可是刚一迈开前爪,就被自己一向笑靥如花,温柔漂亮的的好爹地那一记从未见过冷冷如刀的可怕眼神给吓得僵在半空,一个没掌握好平衡猛地向后一仰,笨笨倒在地上呼哧滚过一圈,等到好不容易撑起圆滚滚肥嘟嘟的身子重新站直,却是吓得再也不敢违抗父命,轻举妄动了。

    “呜、呜呜……”

    夏昭时果然在一个小时以后准时出现在了房间门口。他一向就是一个这么严谨到老成,严肃到严厉的无趣家伙。林烟坐在床沿正对房门,目光吃吃,神情极似专注而又宛若恍惚地凝眸注视着门外的夏昭时,在不禁如此轻笑腹诽的同时,却又倏尔转念好奇:真想知道小时候的夏昭时,从小到大,难道,也就一直是这么一个少年老成,听话模范的样子?

    呵,一念及此,林烟忽然觉得,那可能不仅不会无趣,还反倒,实在有一点可爱呢。

    那样的夏昭时,他真想知道。真的想。如果有机会,如果……还有机会的话。

    不自觉的呼吸急促,双手微抖。林烟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现在的不安惶恐,忐忑紧张,究竟从何而起,来自何方。

    此时夏昭时全身上下,并不比刚刚才沐浴完的林烟干燥多少,发上衣上尽是不断滚落的小水珠,背上x前,染着大片大片濡湿的y影。看来应该是下车后不耐烦地挥开了原本想要替他打伞的下手,直接一路走了出来,步伐急切,步履很快。

    夏昭时停在门口先看了房里的林烟一眼,林烟莞尔回了他一抹淡淡的笑容。潜台词是,我没事,你别担心,先处理你的事情。

    夏昭时究竟有没有因此而长长松一口气,表面上谁也看不出来,只有他自己,心知肚明。

    林烟是了解夏昭时的。夏昭时收回视线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着ji,不用也无需再多说什么了,只一眼,ji便心领神会,毫不犹豫地直接板住他左右两手的大么指指甲,停顿几秒,忽然猛一用力,便将那两壳子整个儿连皮带r地哗啦一下全部扯了下来。两么指霎时间血流如注血r模糊,鲜血淋漓,触目惊心。

    这是规矩。

    ji虽看起来表情如常眉也不皱,但那从他无法掩饰略微加重的鼻息和呼吸声里,可以想见这样的痛楚,就算比不得是锥心刺骨肝肠寸断的厉害程度,但是,也绝对不轻。

    夏昭时却仿佛早已经对此种场面见怪不怪,十分习惯般冷冷回望着ji,仍有水滴滚落的湿润面颊让他原本温润清雅,又极偏柔的俊美五官,显得前所未有的深邃冷峻,冰冷无情。

    “把小指的也掀了。”半晌,夏昭时突然对ji下了这样一道不近人情的残酷命令。

    ji顿时愣住。倒不是因为怕了,而是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夏昭时是最守规矩的。他定的规矩。可是现在,他居然为了房里的那一个人……而亲口,打破了他自己定下的规矩!?

    “要我亲自替你动手吗。”夏昭时的催促有地狱索命的修罗,冷淡而y沉,音量虽不大,却足够惊心动魄。

    ji猛地回过神来。一咬牙,如法p制,将两边的小指甲盖也哗地一下掀了。身体上的疼痛当然不用多说,可ji心里更是难免苦笑:当初第一次见面,他被吩咐扇林烟的那两巴掌,照如今的状况看起来,以后恐怕,大概是要还回到自己的身上。

    最后转身进屋前,夏昭时对ji淡淡撂下一句话:“别忘了,你的代号。”

    ji。这不是一个名字,而只是,一个代号。一个谁都可以拥有,也谁都有资格占有的代号。你不是第一个ji,也可能不是最后一个ji,这世上能取你而代之的人,多的是。

    夏昭时跨步走进屋内,砰一声重重关上了门。林烟心头一颤,总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一抖剧烈抖动了一下。他知道,夏昭时一路隐忍的怒气,全都发泄在了刚刚那一响,蓄势待发的关门声里。

    坐在高高的床边,一下一下,晃荡着自己全身上下唯一全好的,那两只光溜溜白裸裸的脚丫子,林烟歪着脑袋神情安宁,微笑看着门前不远处,那个面色罩冰,眉目y鸷的夏昭时。

    哎,好严肃啊。

    林烟在心里无奈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开口,或者说是……有点,不敢开口。

    两个人就这么默契沉默地对视了许久。于林烟而言,这段无声绵延的安静时光,却仿佛是有几个世纪那般,恒久和漫长。

    最后,到底是林烟先没有忍住。好危险,在夏昭时的面前,他居然败得,连冷战都输。

    “我没有被……”

    解没解释完,下一句“我不脏的”也还没能来得及说出口,林烟便只觉眼前骤然一花,y影掠风而过,等到再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竟已被夏昭时给重重按倒在了床上,四肢箍住,动弹不得。

    当然林烟压g儿也没想过要动弹。从夏昭时脸颊发梢不断往下滚落的雨滴,一颗一颗,沉沉砸在林烟一眨不眨的眼睛和褶皱红肿的皮肤里,冰凉又滚烫,带着窗外浓重如墨的夜色味道和狂风暴雨的肆虐气息。那是夏昭时,急切和在乎的证明。

    “林烟,你行,你行……你让我刚刚下了飞机连机场都还没有走出去!就又上了飞机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你有本事!你真有本事!你知不知道我平生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坐飞机!啊!?可你竟然让我连续做了三十多个小时的飞机!三十多个小时的飞机!”夏昭时狰狞了一张俊脸,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呵,真够可以的啊你,林烟,居然能够为了韩莹月那个女人做到这种地步,好个好弟弟,好个姐弟情深!哈!可你到底有没有记住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没错……没错,我是说过我会罩着你,我会罩着你……可是这一句的前一句是什么!你还记不记得……你到底,还记不记得!?

    夏昭时说着突然猛地一把揪住林烟的领口,将林烟整个人仿佛半空挣扎飘摇的风筝,又像树梢摇摇欲坠的枯叶那般一下子抬高提起,深深望进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我说,你是我的……你是我的。所以这世上除了我,除了我夏昭时以外,谁都,不可以拿走你的命,包括你的脸你的身体你的一切……甚至就连你自己,也不可以。”

    “我不允许。决不允许。”

    夏昭时难得,也有这么情绪失控的时候。以往哪怕他们翻云覆雨,欢爱情浓,林烟也不曾见他有过如此这般的优雅全无,冷静尽失,无法压抑的暴躁,无可救药的激动。

    “咩唔咩唔!嗷嗷!”

    突然小adrian不知从哪儿猛地一跃跳了上床来,张嘴一口咬住了夏昭时j工细作价格不菲的衣袖使劲儿拽啊拽扯啊扯:【爸爸坏蛋!不准欺负爹地!不许打爹地!快从爹地身上下来!不然宝宝要咬你了……真的要咬你了!不会口下留情的哦!】

    两人皆是一愣。

    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骤然被冲淡了。夏昭时皱皱眉,林烟却不由笑了。呵,这小东西,倒不记仇,还挺忠心。

    抬起手安抚地捏了捏小adrian毛茸茸r嘟嘟的小爪子,温柔的力道,温暖的掌心,其中暗藏着淡淡的内疚和真诚的歉意。小adrian摇摇尾巴,眼巴巴地凑上来在林烟的洗得光滑滑香喷喷的雪白脖间噗噗亲亲了两口:【呜……爹地总算又恢复正常了!刚刚好凶凶好怕怕……都吓到宝宝了……呜呜】又再转过头凶巴巴地威吓夏昭时:【爸爸大坏蛋!起开!】

    夏昭时挑了挑眉,直起身跨脚坐在床沿,腾出一只手抱开小雪狐,神情似笑非笑:“这么护着你……怎么,你还真把这小东西当作亲生儿子在养?”

    “是啊,”林烟身子一倒重新躺回枕头上,微微一笑,声音低沉轻柔,暧昧却不虚伪,“你送我的东西,我当然喜欢,当然爱惜。”

    夏昭时闻言霎然眸色一深,顿了顿,扬手轻拍了拍小adrian的屁股哄了走它,目光微沈,这才低下头去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绝无玩笑,久久望着林烟,半晌,认真道:“我送你的东西你的确应该爱惜。但你最应该爱惜的,是你自己。”

    林烟歪着脑袋看他,目光轻动,眼眸底有着无法掩饰的湿润与动容。

    “你在为我担心,”良久,他忽然发出一声无比满足的叹息,伸出右手牵过夏昭时的左手,慢慢与他双手交握,十指相扣,“你在,担心我。”声音喃喃,也不知究竟是在跟夏昭时说,还是在对他自己说。

    夏昭时顺势把玩起林烟的手指,一g一g,都有如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是啊,我是在为你担心。如果道上鼎鼎有名的林大美人是在我夏昭时手里的时候被杀了,受伤了,毁容了……一我不想丢脸,二也不想树敌,”他俯低身子凑上前来,细细抚林烟的脸,如墨的瞳眸渐渐晕成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你说我要怎么办,林烟。你这么美,这么迷人,这么人见人爱,这么颠倒众生……呵,你说,我怎么能不担心你,怎么敢,不担心你呢。”

    林烟脑袋一偏小口一张,顺势含住了夏昭时正堪堪停在他右边嘴角的食指指尖,唇齿交错吮吸吮舔,暴风雨的味道:“你不是讨厌坐飞机吗?如果只是这种担心,那你g本没有必要,亲自回来的。”口气笃定,眉眼含笑。

    夏昭时眯了眯眼,被含住的食指在林烟温热湿润的口腔微微用力捅了捅:“你很得意吗。”

    “嗯哼~”林烟扑哧一笑摇了摇头,拿出夏昭时的食指,从指尖一路往下,蜿蜒曲折,寸寸吻去那上面密密麻麻细腻粘稠的银丝,眼角隐隐有光,光芒万丈的真诚,“不,我很高兴。”

    然后林烟忽地抬起一条长腿缓缓延伸下床,凑过去轻轻撩了撩夏昭时的小腿。这是他们这几个月来常常会做的亲昵姿势。做爱前林烟会用这个姿势来撩拨勾引夏昭时,而做爱时若是被夏昭时顶得狠了受不住了,林烟也会用这个姿势来向夏昭时讨好求饶,可爱又听话,温顺又乖巧。

    “我错了夏昭时,我错了,我错了……我也不知道莫清居然会成了这种变态,这种恶心的大变态……下次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会爱惜我自己,我会保护好自己……”林烟闭着眼认错,却仍不知死活地承诺,“可是……可是,我没办法,没有办法,我一定要保护韩莹月……我必须要保护她,保护……我的姐姐。”

    他的口吻坚定,神情却有些黯然。

    “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妈妈虽然嘴上不说,可是很多次我看她的样子……我知道,她心里一定很愧疚,也很想念,这个被她抛弃的女儿,我的姐姐……”

    儿女是父母上辈子与生带来的债。既然父母已经去了,那么父债子偿,林烟便用他自己的方式,替他的父母还债。还他的父母这辈子,因为爱情但也是因为自私,而对无辜的韩莹月,所欠下的债。不然韩莹月应该有一个完整圆满的家庭,一个美丽又疼爱她的母亲,一个不被讥讽没有y影的幸福童年,一个双亲健在爱情甜蜜儿女成群的美满人生……但这些,她都没有,她都失去。可她分明什么错都没有,只是,被出生了。因为一个女人还未成熟的玩心,和年少轻狂的傲慢。

    这世上林烟伤害过很多人,但唯独不会,伤害,他爱的亲人。

    即便是在如此恍惚的时刻,一提到父母,林烟仍无比敏锐地察觉到,夏昭时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不由自主的僵住。

    “你怎么了?”脑中一闪而过大前日夏昭时在动身飞往美国之前,接到电话时那一张难看至极,y沉无比的脸色,再联想到他此时此刻的反应……林烟一向心思细密很快有了计较,沉默片刻,轻声问道,“……告诉我,你这次,到底为什么回的美国?”

    夏昭时闻言顿时忍不住好笑地低头看了林烟一眼,口气高深莫测,也不知是赞是叹:“你真是动物的直觉,”旋即掏出一g香艳点燃,深吸一口,吐出烟圈的同时,也幽幽吐出了四个字:“我爸死了。”

    林烟一怔。

    是因为没想到夏昭时竟然会回答得如此干脆,更是因为对这种消息,一时没有准备。毕竟他的父母,已经走了太久,太久。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久得他都快忘记,他那时的心情,那时的反应。

    只剩他一个人了,世界这么大余生那么长,却只剩下他一个人,一个人了……好像,就是这样排山倒海铺天盖地,无路可退,也无处可逃的绝望。

    烟光明灭闪耀,林烟忽然一个翻身爬起从背后抱住了夏昭时的腰,然后将脑袋轻轻搭在了夏昭时,雨迹斑斑,濡湿一片的肩膀。

    “不要说话,”察觉到夏昭时想要开口,林烟语速很快但语气温柔地打断他,“不要说你不需要安慰,你不伤心,你不难过……不要瞒我,不用骗我,我知道,你不开心,你不快乐。”

    “我是过来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没关系,你可以发泄,可以生气,可以迁怒到我的身上……没关系,这些都没关系,我很知道,我最清楚了,这种时候,骂骂人撒撒气发发火,的确会比较好。”

    “那样会好过很多。我有经验,因为我自己,也常常这么做。”

    僵硬的背脊逐渐柔软下去。夏昭时不再动,不由自主地放松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紧绷太久的神经,由着林烟去了。但他没想到连自己刚刚明明那么不着痕迹的迁怒意味,林烟这个妖j,竟也都火眼金睛地看了出来。或许他不是有意的,然而潜意识里的发泄,总是免不了的。

    接下来谁也没有再开口,沉默像水一样地流。空间和时间都在这片沉默里变得辽阔。直到烟变成烟头,一g烟的时间,那便是夏昭时对他的父亲,最后缅怀的祭奠。

    “好了,我没关系,”夏昭时轻轻拍了拍林烟环在他腰间的手背,但口吻却是极尽y沉狠戾,极不符合他这个温情脉脉的亲昵动作,“但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儿子,我不能再容忍了。”

    林烟知道那说的是谁,不禁吃吃低笑:“好啊,随你。不过说起来我一直很好奇,你和严迦祈居然是……居然会是……哈,真是完全看不出来啊。”

    夏昭时听着神情骤冷,稍一用力,便惩罚似地捏了捏林烟的指尖。

    林烟赶紧安抚:“好了好了,我开玩笑开玩笑的。那头猪怎么能跟你比……当然不能比。,想了想,展颜一笑,“那么,夏昭时,你是……像你妈妈的吧?呵,果然,男孩子,都是比较像妈妈的呢。无论是长相,还是……这里。”林烟的左手从腰间缓缓上移,一路挑逗流连,最后停在了夏昭时略有凸起强悍坚硬的左x,用心感受着手掌下,那一份突突不停,怦然有力的跳动。

    连心跳都这么有条不紊规律规则,或者不如说是……冷酷无情。还真是,夏昭时的个x。

    “是啊,还有欣赏水平和审美能力,”夏昭时转身抬手,细细摩挲过林烟j致如画的眼角眉梢,毫无瑕疵的面颊轮廓,淡淡一笑,“所以我想,她应该,会喜欢你。”

    林烟愣了一下又惊又喜,蓦地睁大眼睛:“真的?那你哪天……带我去见见她?”激动得连声音都有些抖。

    夏昭时勾了勾唇没有很快回答,反而一把chu暴拉开了林烟身上的浴袍,在他x前腹部那些七零八落,种类繁多的血丝伤口上快速一瞥,冷冷扫过,攥着衣角的双手不自觉地发紧用力,指节捏到发白,手背现出青筋:“会有机会,会有机会的──”夏昭时的脸上隐约浮动着一抹无法平息也不能饶恕的深重戾气,浓墨堆积黑云压城的眼底,翻滚酝酿着一股让林烟无法抗拒的惊涛骇浪,狂暴漩涡,目光沉沉警告他道,“只要,你给我好好活着。”

    只有林烟自己知道,夏昭时看似chu暴无礼的动作,却是小心翼翼避开了他一身上下,所有的伤口。这是专属于夏昭时,含蓄隐晦,独一无二的温柔。

    “嗯,”林烟毫不介意自己身前雪x半裸春光大敞,只管笑眯眯地一个扑上前去紧紧搂住夏昭时的脖子勾吊抱着,蹭蹭咬他的耳朵:“……你罩着我。”

    不要因为我是你的所以你才罩着我,而是因为你罩着我──所以我,才是你的。

    后来在夏昭时不容反抗也反抗无效的言辞命令之下,林烟又被架出去重新处理了一遍伤口。然而等到他再回来,却无比惊奇地发现,夏昭时竟然已经躺在床上,沉沉睡着了。

    没换衣服,也没有洗澡。

    要知道夏昭时可是连续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飞机而且还淋了雨,可现在居然不换衣服不洗澡就这么睡觉了……这对于一向洁癖的夏昭时来说,是有多么难以想象。

    看来,他是真的累极了。

    林烟从浴室里拿了条干毛巾,走过去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了陷入熟睡深眠的夏昭时半晌,开始给他擦起头发来。动作细致轻柔,小心翼翼。夏昭时的头发很软,但比他的要稍稍硬一点,颜色黑得纯正,轮廓深邃如削五官清雅俊美,眼睑下有两道淡淡的y影,浅墨氤氲,长而密的睫毛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颤动,一起一落扑扇沈蝶,幅度温柔,画面静好。林烟不禁看得痴了。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会恍惚记起,其实夏昭时的年纪,分明,比他还小。

    那一晚林烟究竟是怎么睡着又究竟是何时睡着的,他不记得。只知道等到第二天中午接近午饭时分他才终于醒来的时候,一转头,夏昭时,便已经不在了。

    身旁的位置被单整齐,不见褶皱,甚至连余温,也都不留。唯一剩下的,只有昨夜那一丝似有似无若隐若现的,暴风雨的气息。

    那是证明。

    铁证如山。夏昭时不顾一切地赶回来,为了自己。

    【如果有一天我需要你来救我,你会不会,不顾一切,来救我呢】

    林烟终于得到了,让他满意的答案。

    眨眨眼睛,林烟伸出手将昨夜夏昭时盖过的那一叠被子轻轻拥入怀里摩挲抱着,将脸埋进去深深嗅了一口……唔,然后忽把自己整个人也全部裹了进去,在大床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缩成一团。

    小adrian不知从哪儿欢快地叫着也想跳上来,却被林烟拍拍屁股,毫不留情地轰了下去。

    这是我的。只是我林烟,一个人的。谁都不能抢,谁也,不能分享。就算是你……小东西,也不可以,也不允许。

    于是小adrian又受伤了。眨巴眼睛舔舔爪子,委委屈屈地:“咩唔……呜呜!呜呜呜!”

    【爸爸欺负爹地,是坏蛋!爹地欺负宝宝……也是坏蛋!】

    林烟在被窝吃吃笑了起来。

    一直到九月底夏昭时都还没回来,彼此的联系也越来越少。偶尔对着电脑发呆,林烟就算不在当场但也大致能够想象,此时此刻,大洋彼岸的腥风血雨,剑影刀光。

    日子因而过得无聊,所以当林烟收到好像已是上辈子那么久之前的,他的高中母校,北一中学的校庆请柬的时候,林烟毫不犹豫地,就决定去了。

    北一中学的百年校庆,极尽隆重的同时,应该,也有点意思。

    往夏如烟(三十八)

    九月底的s市已比之前凉快许多。或许天也眷顾北一,校庆那日的天一碧如洗,万顷澄澈,偌大美丽的校园金风送爽,凉得沁人,三秋桂花,十里飘香。

    林烟前几天又抽空去了趟外面剪了指甲理了发,校庆那天吃过午饭又再休息了一会儿,便穿着一身极其简约大方的白衬衫黑西裤,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开车晃到了北一。北一既是名牌高校又是贵族学校,一向财大气chu,在校学生基本都是高官富贾的子侄后代,因而这次百年校庆,真可谓是隆重繁盛到了极致。除去面子工程的缘故,一些官场商场上的排场,关系,交易……那也都是不得不好好打点照顾的。

    在世为人,这人情世故上的东西,大半如此,也不得不如此。

    白衬衫黑西裤的穿扮实在像极了中学男生的校服,再加上林烟原本就显年轻的模样五官以及神韵气质,让他看起来g本就活脱脱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高中生,神采飞扬顾盼生辉,就连神情间偶然乍现的恍惚怀念,竟也被人们可爱地误解为是因为学业过重而带来的委屈不满,疲惫困倦。林烟从校门一路走到大礼堂,过路的人们无论男女老少,总都少不了要频频回头多看他一眼,一边大饱眼福地贪婪打量,一边不禁在心里暗暗喝彩惊叹:乖乖,不知这是哪一户豪门大家的小少爷公子哥儿啊,出落得好生标志,真真一个闪瞎人眼的绝世美少年!

    几大c场和每个教室都在举办活动,不少路边也有摊位,以及随处可见的热情周到的服务志愿者们。处处洋溢着欢声笑语,人声喧哗鼎沸,热闹得不行。偶尔有几个呼朋引伴英气豪迈,指尖还咕噜噜转着篮球的高大男生,又或是手挽着手小声交谈,彼此亲密无间的可爱女生,从林烟的身边眼前徐徐路过,那逼人欲窒的青春气息刺得林烟心中一滞,难免感慨:当初在这里读书的时候,总觉得什么都还很遥远,日子多得过也过不完,但是等那一天真的来了,却是拦都拦不住,便就这么过去了。

    无声无息,宛若雪落成泥。回头再看,都是恍如隔世,皆成梦幻泡影。

    一路上林烟被错认成了学生好多次。现在的小孩子个个儿早熟得很,都快成修炼成人j了,矜持算什么玩意儿。尤其一些热情过头,自以为自己是学长学姐的小孩子们,甚至动手动脚地想要强拉林烟去他们的摊位玩。当然,毋庸置疑,这里边必然有许多人是抱着结交美人的桃花运念头,才去跟林烟套近乎打交道的。林烟初时还觉得挺新鲜,又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从这儿毕业的,因此心里边便更是不由自主读生出来了一股好像大哥哥对小弟妹,又像是老前辈对小后辈的亲切意愿来。可随着这样的情况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烦,林烟便渐渐地耗尽耐心没了兴趣。最后实在不高兴懒得再应付,干脆美目一沈俏脸一垮,直接从裤兜里甩出一张原本应该被他别在x口上的邀请卡来,金底黑字,贵不可言,上面不容侵犯地印着一行足以让在场所有人惊落下巴掉出眼珠的正楷大字:林烟,北一中学xx届学生。

    ……xx届,比这些孩子们的届数,早了七到十年不等。

    于是所有人都顿时讷讷,不再说话了。

    林烟见状总算长舒了一口气,旋即两袖清风地悠悠闲举步离开。想着刚才那些孩子们或目瞪口呆或不敢置信的傻气模样,他不禁捂着肚子双肩颤抖,弯着眼坏心笑了一路。

    进了礼堂,刚一上到顶楼走出电梯,便听见礼堂里正恰好传出北一中学现在的校长,一个将近五十岁,满肚子满脑全是利害关系j明念头的圆滑男人,那乐得简直是要开了花般的谄媚声音:“下面,让我们热烈欢迎,近几年对我们北一中学资助甚多的萧岚萧先生,来为大家讲几句!”接着便是铺天盖地如浪如潮的重重拍手声,经久不绝……假得要死。

    林烟嘴角一撇神情显出几分不屑,歪头略一思索,先没进去,而是斜斜靠在墙边双手抱x,闭目养神地随意听了几句──只几句,那一些冠冕堂皇苍白空洞的无趣官话,就让他无聊得张嘴打了个哈欠,下一秒,便毫不犹豫地掉头走掉。

    如今s市正当权得势如日中天的名流j英,基本都是从北一里出来的。哪怕只是为了面子,他们也会时不时地对当初的母校资助捐赠。但萧岚绝对是其中最为尽心尽力,尽善尽美,也尽真尽诚的的一个,多年如此,从不间断。

    这究竟是因为什么,当年狠狠坑了庄景玉一把的林烟,可是再清楚不过。

    只有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

    出了礼堂,三四点钟的点儿,林烟晃着晃着就真觉得有些困了,桃花瓣似的漂亮眼睑时不时地往下搭。所幸当年读书时林烟一点不乖,常常不在教室学习而是溜出来玩,因此对北一许多无人常去的幽僻地点最是了解。于是三下五除二来到后园小山,很欣慰却也有些伤感地发现,这么多年过去,这里的设计布局,景色景致,竟并没有多少变化。

    倒更让人生出来一股流年似水,物是人非的苍凉。

    困倦袭来睡意浓浓,林烟脑中迟滞,无力再在这里多做愁善感伤春悲秋之扭捏情状,一弯腰一俯身,便毫不顾忌地和衣躺倒在了一颗参天巨大的榕树底下,轻阖双眼呼吸平稳,不过片刻,就沉沉进入了梦乡。此树枝叶繁茂,浓荫遮天蔽日,偶有阳光透过叶片间狭窄的细缝洒投下来,跳跃细碎的光斑不经意地落在林烟没用手臂挡住的那半张j致侧脸上,勾出的y影让他本已完美到登峰造极有若瑰宝的五官轮廓,更显出一份致命如斯的天真和勾心夺魄的温柔。四下寂静无声,时而凉风一过,才作沙沙一响。那场景美好得,就像是一幅早已臻于至妙,哪怕再添一笔又或是再少一墨,也都会大为失色的绝世名画。

    他是尤物,香艳不可方物;他是妖j,风情凝于万种;他像孩子,喜怒嗔痴都写在眉尖,心事不藏也不掩;他像j灵,纯净高贵,却偏误闯入这个丑陋污秽的世界。

    他是林烟。多变,也不变的林烟。

    醒来的时候,天已渐暮。林烟含糊而极可爱地小小唔了一声,没睁开眼睛,却先在眼皮子下轻轻转动了动眼珠。睡得可真舒服啊……正翘起腿思量要不要再打一个回笼盹儿的时候,竟突然听见从对面传来了一个满含歉意,轻柔温和的温婉女声:

    “你醒了?啊抱歉,是被我吵醒的吗?”

    浑身猛地一个激灵,林烟这下是彻底醒了。眨眨眼揉着太阳x,林烟很快一个翻身坐起,目光投向对面……霎时愣了。

    他不认识此刻这个正坐在他对面的女人。只见她手里拿着画笔和速写本,很明显刚才一直在这里给自己画像。五官算不上漂亮,但组合在一起,就跟她的声音一样,温婉柔和,让人觉得十分舒服。一身雪色连衣裙和墨蓝小坎肩的搭配看似简单却很上档次,林烟一眼就能瞧出来。黑发披肩不施粉黛,笑容落落大方,神情真诚和蔼,一看就是位名门正派的芊芊淑女大家闺秀。哦不,或许现在,应该说是少妇才对。

    林烟一边飞快地动着脑子,在心里评判和回忆这个女人,一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她那高高隆起有如圆球的壮观大肚子,实在觉得有点心惊胆战。生怕她轻轻动一下,孩子就能从里边儿直接掉出来……= =|||

    那女人将画本搭在膝盖,双手交握置于其上,整个儿一优雅贵妇的典范,开玩笑地叹了口气:“哎,果然,你是不会记得我的。”

    ……哈?林烟一囧,有点黑线:喂喂,大姐,你不会想说,我是你肚子里孩子的爹吧……

    “不过也对,这也正常,毕竟当年你基本没怎么在教室里待过……就算在了教室,眼睛也只滴溜溜地黏在黎唯哲的身上,呵。”这几句话她说得很轻,近乎喃喃自语,林烟没有听清。隔了几秒,她才对着林烟正式自我介绍起来,“我是你当年的同桌,宋雨。你真的,一点印象都没有吗?”

    哦……!林烟立作醍醐灌顶状,拍手了然一笑。开玩笑,他当然……没有印象。

    尴尬地了鼻子,林烟赶紧转移话题:“嗯,好吧,咳咳,好久不见了。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居然还敢来参加校庆?真是,也不怕摔着碰着。”

    这回宋雨不再像她方才表现得那么大家闺秀,居然毫不矜持地直言道:“怕当然是有些怕的,甚至为了这个,前几天我还和我老公大吵了一架呢。呵,可是这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了,因为我就是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你和黎唯哲。”

    林烟一呆。

    毫无防备也没有准备地听见黎唯哲这个名字,让他吃了大惊。因为直到这时候他才突然想起,对啊,对啊,黎唯哲,也是北一的啊。可是这一次来参加校庆,包括前几天收到请柬的那一刻,他却压g儿,就没有想到过这个男人。

    这个当年,就是在这里,他把他全部的时间和目光,都耗费和凝眸在对方身上的,最爱……以为最爱,的男人──

    却一丝一毫,一分一秒,都没有想到。

    不经意地,夏昭时的脸,突然在林烟的视线清晰浮现。冷漠禁欲的,面无表情的,似笑非笑的,专注认真的……还有那一日,滴着雨水,湿润苍白,但却掩不住眸中的焦躁担忧,气急败坏的。以前林烟老拿夏昭时和黎唯哲比,甚至是把夏昭时当做黎唯哲的替身在看。可渐渐地,这种习惯,却是从什么时候起,竟慢慢地不见了。他见着夏昭时的时候不会想起黎唯哲,而见不着夏昭时的时候,也不会想起黎唯哲。

    他越来越多地想起夏昭时。越来越多。越和夏昭时相处,就觉得夏昭时其实越来越不像黎唯哲;可是即便如此,他却好像对那个人,更加移不开眼睛。

    林烟突然觉得不安。

    宋雨见他眉头轻蹙神情郁郁,误会了,好笑的同时又有着几分吃惊,不禁好奇道:“吃醋了?不会吧。当初黎唯哲在学校里同时玩那么多美少年,你林美人可是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地冷冷旁观,毫不介意的。哦对了,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是既然闹得那么轰动,我想你多多少少也应该有所耳闻,当年北一很流行的那个赌局吧?就是赌你林美人和黎大少,究竟谁会先动真心的那个赌局。”

    林烟回过神来,揉揉眉心轻声一笑:“哦,那个啊,我知道。”

    他知道他在赌局里赢得风生水起水涨船高;可在现实里,他却是输得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旁观者有时候,也不见得有多清。

    宋雨一脸怀春少女的梦幻表情,声音怀念而又陶醉地回忆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往昔花季时光,青春岁月:“对啊,你不知道那时候你和黎唯哲,在北一究竟是有多么轰动啊。黎唯哲那种男人,英俊帅气,大方多金,家世好,模样好,体育好,再加上x格强势又霸道……呵,简直就是那些年最流行的少女漫画里的一号男主角,实在是所有女生完美的梦中情人啊。”

    林烟很久没见到女人对黎唯哲发花痴了,一时倍感有趣不禁失笑点头,耸耸肩无甚所谓地说:“哦,我知道了。所以你的意思是,我是女生心目中公认的情敌,你们……都很讨厌我?”

    “哈,怎么会,”宋雨一听就忍不住扑哧笑了,赶紧摆手解释,吟吟笑着,“这你就想错了啊林烟。女生虽然大多暗恋爱慕黎唯哲,可从来没有把你当做过情敌哦。情敌情敌嘛,那好歹,还能敌一下呢,但是和你……哎,那实在是没有胜算啊。女生们都很有自知之名,不会自寻烦恼,自找苦吃的。”

    “敌一下”这三个字听得林烟神情微动,低头想了想,忽然陡转话题,问的问题让宋雨有些不明所以,反应不过来:“你还记得庄景玉吗?”

    “……嗯?谁?”宋雨跟庄景玉不算很熟,况且庄景玉x格内向沉默木讷,当年在班里基本就是小透明一个,这么多年过去,宋雨一时没有想起来,也并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孕妇容易变笨,宋雨想了很久,这才恍然,“哦……对了,就是那个家里很穷但成绩很好,次次考试都是年级前十,每个学期都拿奖学金的那个男生,对吗?唔……是还有点印象。怎么了?怎么突然就提到他了?”

    结果林烟接下来的话却差点儿没把宋雨囧得直接从凳子上一个摔下去闹出一尸两命:“你觉得,他能敌过我吗?你觉得他跟我比,谁,更有胜算呢。”

    “……”宋雨惊讶得连嘴都合不拢了,肚子,好像肚子里的孩子也都被这句惊世骇俗的话给生生吓到了那般,翻转踢打,动个不停。宋雨皱眉忍痛不住揉抚,捂嘴惊叹,“他、他和你?你……你在说笑话吧!林烟。”

    林烟有那么一刻没有说话。眯了眯眼睛,神情似喜非喜,似悲非悲,半晌,低眉垂眸,轻轻一笑:“是啊,我在,说笑话呢。”

    他哪里都比得过庄景玉,可是他到底,不是庄景玉。所以他终究,也敌不过庄景玉。

    感情这种东西,就是这么不讲道理。

    宋雨等肚子里孩子的这一波玩闹过去了,颇为犹豫了一阵,缓缓道:“说起来你不知道吧林烟,其实在高中,有一次,我真的没了自知之明,竟然鼓起勇气,去和黎唯哲表白过呢。”

    她以为林烟听了会很生气,至少是会不屑,对她冷嘲热讽,极尽y阳怪气。毕竟林烟的脾气不好,很不好,这一点,作为林烟当年的同桌,她最知道。然而林烟这回却十分出乎宋雨意料地,细眉一挑微微一笑,没有恶毒的谩骂也没有伤人的讽刺,只是极其有感而发地淡淡道:“哦,是吗。那你注定是得不到他的。人心很贱的,自己送上门来的东西从来都是可有可无。得不到的才是最矜贵的,”他顿了顿,仿佛想到什么,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可再矜贵的东西,一旦抢到了手,那也就不过如此,光环不再了。”

    拥有是失去的开始,爱恋是失恋的前奏,动心是惨败的第一步。先动心的人,结局总是输。曾有人说避免痛苦的最好方式就是任何事情都不要全身心地投入。可林烟做不到那样。他没有中间,要么就全部,要么就全不。所以他刚刚想起夏昭时,才会感到那般的不安惶恐。

    如果再来一次。如果,再像当初喜欢黎唯哲那样,从开头到结局,都原封不动地照搬重来一次……林烟觉得,他会死。

    恍惚里宋雨的声音软绵绵地荡过来,轻柔如靡靡春雨,却又震耳如道道惊雷:“我知道啊。我知道自己当年这种行为算是倒贴,女生们都看不大起,男生们也不大稀罕。可我就是想要试一试,想要不顾一切地试一试。不能因为怕丢脸或者被拒绝,所以就害怕逃避,退缩不前……因为我相信,先付出的一方也许会输,可是不付出的一方,绝对,不会赢。”

    那一刻,林烟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是被一记重锤猛击,翻搅又捣碎,那么痛,那么悔。每一下每一下,都在不断提醒着他的可怜可笑,数落着他的懦弱胆怯。

    宋雨轻轻抚着手中的画本。也许是因为这时候天边无限美好的日暮霞光,又也许是因为这时候四周无声流淌的安然静谧,总之万千情绪在宋雨的心中不断涌动,呼之欲出,让她不自觉地便跟林烟这个久违的同桌,说起当年彼此同桌时,却从未有过的交心话来:

    “我当年很喜欢画画。你看这个本子,里边基本上,都是画的你和黎唯哲。别奇怪啊,虽然作为女生我是喜欢黎唯哲的,可是作为一个人,我也是不能抗拒你林烟的美貌的。你长得那么好看,每次和黎唯哲走在一起,俊男美人的搭配,总是很赏心悦目,让人看得移不开眼睛。呵呵,所以就忍不住画了好多好多。老实说,有时候我们女生看多了你们俩走在一起,其实心里早就不嫉妒了,甚至还觉得你们俩就应该像这样一直在一起,好好过一辈子呢。”

    “我那时候很喜欢画画,想着做人就一定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父母安排的专业不想念,就想一直学画画,父母安排的婚姻也誓死不从,心里浪漫点子多得不得了,老幻想着白马王子从天而降之类天真幼稚的小说情节。可是现在,我不仅不怎么再画画了,而且嫁的老公,也就是最初家里安排的那个。有些朋友说我是屈服了,可我自己倒是觉得,本来人生走哪条路都行,如果没能走到最后,也不一定是因为别人的逼迫,说不定,只是因为不再喜欢罢了。”

    “而对一个人,也是一样的。所以你不用吃醋哦林烟,黎唯哲虽然很迷人,可是和班上绝大多数女生一样,我对她,也不过就是少女时期一时昏头的迷恋罢了。就算再怎么喜欢,但只要一想到这个男人是自己注定得不到手的,渐渐地不去幻想不去奢望,最后,也就这么释然了。日子毕竟还是要过下去,而生活,也还是要活下去的。”

    “呵呵,你一定不能想象,我以前究竟有多嫌弃我现在的老公,可是你看现在……”

    宋雨低下头温柔地了肚子,脸上溢出的笑容,既带着一丝母x的光辉,又含着一抹小女人的娇媚。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辛酸史,只有走过的人才懂。

    宋雨扬了扬手上的画本:“下个月中就是我的预产期了,本来家里人都不同意我来这次校庆的,可架不住我非要来。我就是想来把这个东西送给你们。不要嫌弃,就当作个纪念吧,我虽然很久不画画了,可画功底子还是不错的。你们现在应该还是跟高中一样,好得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吧?哈哈,也对,黎大少最爱美少年了,可这世上哪儿还能找出比你林烟更美的美少年呢?我看呀,他是铁定要爱你爱一辈子的吧,”一边调侃一边收拾东西,宋雨并没有注意到此刻林烟那一张眉头轻皱,略显不自在的难看脸庞,抬起手看了看表,登时吓了一大跳,一时没忍住失声叫唤起来,“哎呀,居然已经这么晚了!不行了不行了,今天没看到黎唯哲真是遗憾,可我现在必须要走了,不然我老公会骂死我的。”

    说着挎上包包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撑着椅栏,起身就要走。林烟恍恍惚惚地从那句“或许只是因为不再喜欢罢了”里惊醒回神,一转眼就看到面前这艰难十足高度危险的一幕,霎时冷汗涔涔也吓了一大跳,赶紧一路小跑过去扶她。林烟对女人还是很绅士的。尤其现在在他眼前的这个女人,还是一个大腹便便,行动不便的孕妇。

    宋雨对于林烟这慌慌张张手忙脚乱的帮忙似乎颇有些意想不到的吃惊,站稳身子道了声谢,把画本放到林烟的手上,笑眯眯地祝福了句:“祝你们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啊。”

    “……”林烟眼皮一跳嘴角一抽,实在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又或者是到底要不要,解开她这个美丽的误会,告诉她那个雷人的真相。

    “呃──”结果不等林烟纠结出结果,突然宋雨身子一僵,低低嘤咛了声。扶住肚子的那一只手稍稍用力往下按了按,看样子,应该是肚子疼。

    这一声可把林烟吓得半死,手一抖差点儿连人都不敢扶了,失声叫道:“你你你……你怎么了!?不、不会是要……”面如纸色胆战心惊,声音颤抖吐字结巴──难得,被吓到了。

    吞吞喉咙,“生了吧”三个字,他实在有点不敢说出口。林烟有些迷信,生怕一说出去就撞了不吉利,本来不会生的,结果竟至于害人家真的要生。而他连女人的经验都没有,更遑论是接生。

    宋雨一直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做着无比夸张的深呼吸。林烟只能在一旁手足无措地干着急,大大睁着眼睛,目瞪口呆而又充满敬畏地看着她那剧烈蠕动的大肚子,丝绸质地的薄连衣裙g本遮不住什么,隐隐约约地,林烟甚至都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看到了胎儿顶出来的小手掌和小脚丫子……

    那场景,吓人是有些吓人,可林烟看着看着,原本害怕和紧张的情绪却渐渐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竟是无法言语的愣怔。神情微妙的难以形容。

    不知过了多久,等那肚子终于慢慢地平静下来,宋雨身子一软长长呼出一口气,身上早已出了一层薄薄粘腻的热汗,面颊苍白湿发散开,整个人虚脱虚弱得厉害。但好歹是不疼了。

    林烟见状也长舒了口气,只觉这不过区区几分钟的短暂光景,一过去,竟比他自己做完一次爱还要累,心脏狂跳劫后余生似地问:“呼……吓死我了,没事了吧?我可没有照顾临产孕妇的经验,你要是现在真要生了,我还真不知道到底该要怎么办才好啊。”

    其实宋雨自己现在也有一点后怕,因为这一次的疼痛实在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来得厉害,但眼看着面前的男人分明比她还要吓得离谱,不愿再给对方添什么麻烦,便只是很习惯地笑了笑,安慰道:“没事了,就是宝宝动作太大了而已。”一说完,那刚刚才平静下去的大肚子就又是微微一颤。幅度不算大,却足以叫人看得心惊胆战。

    不过宋雨看样子似乎是已经非常习惯了这种反复,没再叫疼,只轻轻落手在方才几个动得最为剧烈的地方打圈儿拍了几拍,全当安抚。

    林烟盯着那肚子颇为踌躇了一会儿,忽然毫无预兆,也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些什么,声音轻飘飘而又恍忽忽地问:“我可以……吗?”

    宋雨手上动作猛地一僵,十分惊讶地转头看他。

    林烟被那表情得弄得微愕,下一秒立即反应过来自己大概是鲁莽了。毕竟这种接触,可能还是过于亲密了。顿时有些懊恼自己刚刚究竟是哪g筋儿不对,怎么脑子一热,就稀里糊涂地对一个已婚少妇蹦出来了这么一个强人所难,无礼无理还无赖的流氓要求。

    以为宋雨要生气,却不料听见她又惊又喜的口气:“可以当然是可以的。只不过……老实说,林烟,刚刚你跑过来扶我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了。因为我总以为同x恋都是,呃……很排斥,甚至是……嗯……很恶心,和异x有身体接触的呢。”

    林烟闻言一愣,没想到宋雨竟会有这样令人啼笑皆非哭笑不得的误解和担心,不禁淡淡一笑,声音又轻又软,仿佛天边渡着霞光连绵成片的薄云:“怎么可能,我也是,有妈妈的呢。”

    他也是,在妈妈肚子里待过十个月,然后才瓜熟蒂落,呱呱坠地的。

    说着便往前伸出了手,充满敬畏而又小心翼翼地温柔覆在了那比之常人体温略略偏高,浑圆巨大的隆起肚腹之上。胎动已经停止,掌心是下一片深海的安静。生命原始的海洋,那里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

    林烟有一个,从不曾对任何人讲过的愿望:如果他这辈子,能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那么他真想,要一个女儿。

    他要把她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宠在心尖儿里,一生无忧,一世无虑。不知哭泣为何物,唯有欢声伴笑语。他要给她最好的东西,一切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东西。

    如果林烟真能有一个女儿,那么他一定会是这世界上,最好,也最不好的父亲。宠溺无度,护短成x。

    走神片刻,林烟心中清楚这动作毕竟还是过于亲昵,对于他们俩的关系来说不大合适,因此很快就收回了手,顿了顿,轻声道:“能问你一个有些失礼的问题吗?如果你并不很爱你现在的老公,那么你还会……爱你肚子里的孩子吗?”

    这问题的确是有够失礼的。宋雨虽不明白林烟怎么会突然问她这个问题,但仍回答得不假思索理所当然,没有一分一秒的吞吐犹豫:“当然会啊。这是我的孩子啊。”

    【这是,我的孩子啊】

    答案掠过耳际的刹那,林烟只觉有一缕辨不清更抓不住的微妙情绪,也猛然从他的心脏里咻地掠过,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一晃。呆呆半晌,低头喃喃:“对……对,是这么的没错,就该是这么的没错。我知道,我知道的。”说着抿抿嘴收好画本,偏头冲宋雨绽放开了一抹灿若天边云霞,瑰丽艳比桃花的绚烂笑容,心情极好地道:“走吧,我把你送到你老公那儿去。今天,谢谢你的礼物了,”想想又补充了句,“也替黎唯哲谢谢你。放心,他的那份,我会帮你送到的。”

    送走了宋雨这个今日不曾料到的老同学旧同桌,时间将近六点,今日的校庆活动也差不多快结束了。林烟一边随意翻着画本,一边慢吞吞地往校园中心区里走。宋雨的素描功力的确不错,有许多幅都是寥寥几笔,便已神态毕现,栩栩如生。

    黎唯哲单幅的,他单幅的,又或是他两人走在一块儿的,都有。当然黎唯哲毕竟是宋雨当年的梦中情人,因此他的单幅最多,而他俩走在一起的最少──也许到底还是有一些嫉妒吧。不过现在想想这样也好,反正他们俩走起一起的画儿,看了也是让人添堵,黎唯哲不会要,而他林烟也不稀罕。于是三下五除二撕掉他们俩的那几幅,正打算寻一个垃圾桶扔掉,举目四望视线所及,却突然一怔,目光旋即胶着凝固在了某个不远处的前方,两个举止亲密的男人身上。

    毫无疑问那是黎唯哲和庄景玉。林烟眯着眼睛瞧了半晌,莞尔唇角一勾懒懒一笑,心想这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林烟却并不打算就在今天此刻,便去把画送给黎唯哲。一来,以他看那两人陷在二人世界里的甜蜜模样推测,对方恐怕不会想在这个时候遇到自己这位虽然交情匪浅,但却不算友好的老熟人,“老朋友”,更别提有从自己这里收礼物的心情,二来,是现在林烟他自己,也没有这个心情。

    搅人好事,不识时务,最终是自取其辱,自讨苦吃。

    何必呢。

    远远地,林烟只见黎唯哲长臂一伸,轻轻松搂抱着庄景玉瘦削单薄的肩膀,表情极快乐也极享受,眼角眉梢处处洋溢着一股止也止不住的温柔笑意,那温情愈发衬得他整个人风流倜傥,玉树临风;再转眼看看庄景玉……啧,虽然这几年在黎唯哲的调教浸y之下,庄景玉的穿衣打扮的确是比以前有品位了不少,但骨子里那一份与生带来的浓浓土气,还是遮不住。

    每个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审美标准和底线。像庄景玉这样的,那就是他林烟最不喜欢,也最入不了眼的,底层烂货。

    曾经醍醐灌顶地恍然大悟过黎唯哲究竟喜欢庄景玉什么,但偶尔像今日此时这般远远一瞥,林烟又实在搞不明白,黎唯哲到底喜欢这男人什么。

    那些在他眼中分明是土气丑陋又无趣的卑贱特质,一到了黎唯哲眼里,却竟然摇身一变,变成了羞涩腼腆和可爱!?

    人和人竟可以是如此不一样的。

    不禁想到不久后就要被夏昭时狠狠整治的,那个可怜倒霉的严迦祈。某种程度上,他和庄景玉是同一个类型的男人。单纯,傻气,一g筋,小透明……却偏偏,总有一个聪明英俊的强大男人,将他们捧在手心含在嘴里,当做绝世珍宝似地宝贝呵护,宠溺爱惜。是的,他们都很蠢笨。可是,他们也很厉害。他们或许不会主动去争一些东西,可那些东西注定就是他们的,谁也抢不走。

    人和人,以及人和人的命,真是不一样的。

    那边黎唯哲直勾勾盯着庄景玉瞧的露骨眼神简直让这头的林烟都瞅得呼吸急促脸红心跳。待他们走到一个十字拐角,林烟却忽见黎唯哲目如鹰隼闪电般快,锐利向自己直直s来。

    林烟霎时一怔。没想到哪怕是在如此状况之下,黎唯哲竟也能抽空留意到他这一束不同寻常的打量目光。

    呵,不愧是常年霸占他心中审美榜上第一名的顶级男人,真是好强的警惕心和独占欲。

    黎唯哲投向林烟的眼神不算友善,可林烟毫无畏惧地迎头对上,几乎要扑哧笑出声来。都说这世上最无法掩饰的是你爱一个人时的眼神,但此刻林烟却觉得那说反了。这世上最无法掩饰的,分明,是你不爱一个人时的眼神。

    那眼神不是仇恨,不是讨厌,不是嫌恶,不是鄙夷,不是讥讽……而是,彻头彻尾的冷漠。

    一瞬间林烟觉得自己仿佛被那道大雪风霜的视线给冻住了,却又似乎,没有从前那么冷。

    而他很清楚黎唯哲并没有对他眼下留情,是他自己,变得耐寒抗冻了。

    有一个名字在他的心里徐徐飘荡隐隐浮出,不过须臾片刻,便牵扯出了一汩足以融化一切的春水暖流。潺潺娟娟,却有如万马奔腾铁蹄踏过,烟尘滚滚,震耳轰隆。那温度恰到好处地烧,烧得林烟既心动又心痒,既心忧也心痛。

    他是害怕,他是惶恐,他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是杯弓蛇影惊弓之鸟,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一旦退缩的念头一起,那一句话,便在他的耳畔乍然响起时刻提醒着他:先付出感情的一方也许会输,但是不付出的那一方,绝对,不会赢。

    绝对,不会赢。

    这是一场赌博。输了他会死,可这一次,他拼了命地想赢。

    一思及此,林烟忽然歪头冲黎唯哲友好一笑,慢慢抬起右手,对他做了一个再见的姿势。

    再见。再见了,黎唯哲。

    多年前他们在这里相遇;而多年后也是在这里,他一个人,对他做,迟了许多年的告别。

    那一刻空气凝住斜阳日暮,天边浮云镀金,余辉霞光万里。有一个少年眉目如画笑靥如花,时间似乎永恒地停滞了,温柔静止在,他最美好的年华。

    他没有,不美的年华。

    这下轮到黎唯哲微微错愕,皱皱眉神情莫测,冲林烟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便揽着庄景玉转身消失了在拐角尽头。

    不见了。林烟蓦然感到心头袭来一阵巨大难言的轻松。那是空空荡荡,而又无拘无束的自由。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寿终正寝宣告结束,又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艰难诞生破晓啼哭。

    像死了一万次,如今终于,找到重新活过来的理由。死而复生,涅盘重生。曾经煎熬浴满的鲜血,都酿成了琼浆玉露的甘y。酿造的过程当然是痛楚的,但此时此刻,暮光温柔清风微拂,便只剩下了满心满怀,情不自禁的期待雀跃。

    歌唱吧,就像没有人聆听一样;跳舞吧,就像没有人观赏一样;哭泣吧,就像从来没有过眼泪一样;爱人吧,就像从来没有爱过人一样。

    去爱吧,就像,从来没有爱过一样。没有受伤,没有恐慌,只有美好,只有希望。

    要么全部要么全不,要么无心要么全心。不用则已,一用,那就一定,要用尽全力。林烟对别人绝,那是因为,他对自己,也是同样的绝。斩断后路堵死退路,就算回头勒马,另一边,也仍是粉身碎骨的峭壁悬崖。

    夏昭时,你可不要,让我再死……第一万,零一次。

    他真的会死。

    本已该是返回的时间,但林烟想了想,心思一动,又转身去了趟当年的教室──既然主意已定,那么,便权当做个祭奠。

    学生们早走光了,却没想到教室门竟是虚掩。林烟伸手推门,一进去,目光一跳,竟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但仔细一想,倒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人,萧岚。

    他站在教室最后一排的某个座位边上,身形修长,罩着y影。五官神情都看不大清,微低着头,一手细细摩挲着掌下的课桌。那动作温柔得,简直让林烟r麻到浑身直起皮疙瘩。

    林烟和萧岚不算很熟,勉强算是认识。萧岚太冷了,普通的宴会聚餐总是看也不看直接拒绝一概不来,哪怕天皇老子也都请不动他这尊大佛。但彼此的交集里毕竟有一个凌望,所以林烟才对萧岚当年那些自作孽不可活的事情略有耳闻。

    萧岚在门响的时候目光如炬迅速凌厉地抬头瞥了一眼,待看清来人是林烟,停顿几秒,复又很快低下头去,面上毫无波澜,继续陷入他那遥不可及的回忆和过去,并不打算理会。

    林烟抱x倚在门边,眯着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远处这位冷漠如雪光华似月的冰山美男子半晌,忽然眉梢轻扬,挑衅一笑:“知道吗萧岚,我这辈子最佩服的,就是楚回这种人了。”

    这种人,用自己的x命作为代价,让爱人记住自己一辈子,同时也折磨敌人一辈子──就像,他的妈妈一样。

    又狠又绝,不放过别人也不放过自己,毁灭别人,也毁灭自己。

    只可惜萧岚是要比别人多辛苦一点,因为楚回的爱人和敌人,都是,他一个人。

    萧岚一听楚回的名字就刷地重抬起头,速度之快活像一只被激怒的凶猛野兽,目光灼灼却又极!极沈,冷冷望了林烟片刻,这才淡淡一笑,强压怒气轻描淡写地道:“看来,我要疏远凌望一阵子了。”

    林烟哪关心凌望死活,耸耸肩,笑眯眯地对萧岚说:“不用你那么麻烦。放心,我和凌望,不会再有联系了。”

    萧岚脑中一转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了然,一字一句慢吞吞地试探:“你打算,要跟夏昭时过一辈子?”口气里隐隐约约,有一些似笑非笑,瞧不起,又像是等着看笑话般的轻蔑。

    自打刚刚做了决定,林烟现在一想起夏昭时,一颗心就忍不住地噗噗直跳涨得满满,好像揣了一头可爱小鹿,又像融了一汪春潮泛滥,总之是喜滋滋甜蜜蜜得不得了,真恨不得下一秒就能飞扑进夏昭时那一张宽阔厚实,味道好闻的x膛怀中……然后,蹭他的小腿骨。

    这样无限美好,极致欢愉的欣喜心情,却骤然遭逢萧岚这般大煞风景,明枪暗箭的嘲讽之语,恰如同一腔热血浇在了冰山上那样令人不爽。林烟先沉着脸硬邦邦甩出五个字:“关你什么事?”而后又快速扫了眼前方那一张干净空落,尤其因在窗外斜阳的映照下便愈发显出来几分孤寂落寞气息的清冷课桌,极尽报复地唇线一挑冷冷哼笑,“放心,就算我再怎么惨,但总归,也不会比你的下场更糟。”

    说罢转身就走了。沉着一双美目垮着一张美颜,骂咧咧,气冲冲地走了。

    空旷安静光线昏暗的教室,再次,只剩下了萧岚一个人。半晌,只见他形状凉薄的嘴角缓缓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轻浅笑意,声音低沉喃喃自语:“话还没有说完,怎么就走了。我担心的明明是,夏昭时会不会跟我一样,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一边说,一边越发温柔地摩挲着掌心下的课桌,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是在抚一生至爱的宝贝,“小回,你觉得呢?你觉得这世上,还会不会有人跟你一样绝?又还会不会有人,下场,跟我一样惨呢。”

    y阳相隔,追悔莫及──再找不到,比这更狠的惩罚,更痛的报应。

    林烟因为心里郁闷,一路泄愤似地飙车回去,打算一回去就跟夏昭时打电话。却不料一回房间,竟被告知夏昭时居然已经给他留了消息。ji用一种极其刻板公事公办的正经口吻给林烟说了一个地点,而时间,竟然就是在明晚七点。

    林烟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知道是夏昭时要回来……要回来,腾出手,修理那胖子了。

    他忽然比那头猪更加惶恐:他对夏昭时的利用已经结束了。可是夏昭时,等你利用完了我……那你当初对我承诺的那一句话,你还,当真吗。

    【你是我的】──我还,是不是你的。

    【你罩着我】──你还,会不会要我。

    烦躁了一晚上外加失眠了大半夜,快天亮的时候,林烟突然一掀被子从床上坐起身来,在黑暗的房间里紧紧攥着拳头死死咬住牙,在心里面狠狠发誓,我管你夏昭时怎么样怎么想,但这一次,反正,他林烟就算是拼了命!也要赢一把。

    管你要不要我罩不罩我,管我是不是你的──你、是、我、的!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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