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7 章

    结论一出,朝廷公议便稍稍平息。不少人未料到平常悄无声息的皇后,竟然能鼓动皇帝为她哥哥一人劳师动众,反而因此对皇后素盈产生不满,连宰相也对帝后二人一反常态的举动感到不妥。素盈莫名地遭到众多非议,自己也觉得郁郁不欢。她又想到哥哥被夺了实职,空留一个虚衔,说起来仿佛是皇帝厚待了她家,其实是夺了后家实权,不免连连苦笑。

    只有平王以为近来战事颇为凶险,这个将军不做也罢,稳妥尚主才是当务之急。平王府合家叩谢圣恩,称幸不迭。

    这天,素澜为兰陵郡王的案子了结,要进宫一趟,于是早早地起身梳洗。才挽上发髻,丫鬟就来请,说是相爷要见。素澜急忙换好衣装,临走又到床前向尚未起身的丈夫道:“还不快起来?今天不是同那几个侯爷们约好去游猎么?”

    云垂伸手握住她的手腕,问:“几时回来?不会又要住在宫里吧?”

    “难说。要看娘娘心情。”素澜笑着挣脱,又叮嘱丫鬟不可纵容他懒睡,这才去公婆面前问安。

    清晨微凉的空气十分爽利,荷塘周围比别处更为清幽。

    塘中养了不少五色鲤,琚含玄常常拿着饵站在那里,仿佛若有所思,心不在焉地随手投食。也许他并不在意鲤鱼是饥是饱,只是喜欢一群活物给他寂静的思绪添些生气。

    今天,素澜见他身边的不是馨娘,而是自己的婆母素氏,小小地诧异了一下,不知道这两人怎么有雅兴凑到一起。

    发现她的到来,琚含玄的眼睛离开水面,轻轻地扫了儿媳一眼,问:“近来你和娘娘之间好像很亲密。和好了?”

    素澜笑答:“姐妹俩闹别扭,哪有闹长久的?”

    琚含玄从石钵里抓了一点鱼食,一边投向池中一边说:“你姐姐那人……呵!”

    素澜见他神情不屑,笑嘻嘻接口道:“难道娘娘不是有口皆碑的好人吗?”

    “好人?”琚含玄看着争食的鲤鱼,冷冷哼了一声:“她以前只是没有做坏事的能力。你以为她愿意当好人,被人摆布欺负?这一次不就胡闹起来了么?你替我转告她——她还是老样子最好,这场游戏玩不好,遭殃的可不止她一个。”

    一句话让素澜愣住,僵硬地笑道:“爹这话严重了。”

    “严不严重,日后数数她收拾了多少个以为她好捉弄的家伙,才知道。你别以为自己是她妹妹,就得意忘形。”琚含玄说着,把整钵鱼食泼入池塘。

    整个池塘沸腾起来,数十鱼头攒动争抢,搅乱一池秋水。素澜看到锦鳞翻滚、白沫四溅的景象,不免心生厌恶。琚含玄却连连冷笑,拍了拍手掌,转身走了。

    他的夫人素氏向来不怎么说话,直到他走远,她的目光才从几枝摇动的残荷上收回来,向素澜颔首微笑:“相爷喜欢看它们为争食丑态毕露。”她顿了顿,又对素澜说:“你姐姐是我义女,我也倚老卖老劝她一句——她本来是个温温弱弱的人,要是逞起威风,可就不招人喜爱了。小心,被人温柔地将上一军。”她想了想,欲言又止,款款笑道:“你不妨也帮我委婉地转告她。”

    她从来不在家中谈论宫廷、政局、战争,仿佛这辈子只打算袖手旁观。这时竟说出这样一句话,素澜不知她是出于什么心思,心里却没有认真对待:这位琚夫人虽然也冠着素姓,却不是素氏出身,是康豫太后为她指婚时,念她多年服侍,赐她素姓荣耀己身而已。素澜一直暗中轻视这位婆母,觉得她不过一介主妇,连姐姐素盈也不及。她说的话,素澜也当作妇人之见,并未十分介意。

    邕王

    宫门处早早就有丹茜宫的人在等候,一见素澜的马车到了,便向籍禁司的人道:“中宫引外命妇德昌郡主入宫。”随后领了引籍,向素澜做一个请的手势。

    素澜进宫拜见早已惯了,唯独这句话,听几次都觉得不入耳。嫁入相府足够荣耀,可惜云垂胸无大志,又对他爹言听计从,至今没有一官半职,更别提封妻荫子。她想觐见时不得不把德昌郡主的名号拿来一用,偏偏德昌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封邑,因此总觉得胸臆难平。又想到四姐的夫婿都能当上殿中侍御史,日后只要有机会,她也要为云垂谋划一番,否则就算自己封得更好,提起夫婿还是令人抱憾。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了丹茜宫,见宫外站着流泉宫的宫女,知道钦妃也在里面,不免有点扫兴——钦妃一直对素澜很冷淡,素澜不是愚钝的人,看得出来她与自己不投缘。素澜自恃是相府少夫人,钦妃虽是姑姑,但自己无事求她、无事用她,犯不着看她的脸色曲意奉承。结果每次素澜与钦妃凑在一起都觉得索然无味。

    她眨眼时想了一两个大家都能谈得来的话题,不愿在皇后面前冷场,却听宫中传来欢声笑语。自从皇帝卧病,丹茜宫鲜少如此欢闹,素澜怔了一下,见门口还有两个面生的命妇,看打扮与京中贵妇不大相同,她就更加好奇。

    待宫内传她进去,素澜才见到丹茜宫里来了一个小小少年。

    那男孩不过七八岁,长得白皙清秀,神情也十分大方,规规矩矩坐在皇后素盈身边。见素澜进来,他立刻想要站起。素盈伸手按住他,笑道:“世子对这一位可以不必多礼。”又对妹妹说:“这是邕王世子。”

    素澜忙上前款款施礼。世子年纪虽小,但态度很庄重,受了年长的人一礼,既不羞赧地躲避,也不装腔作势。这令素澜刮目相看,由衷赞道:“不愧皇家血脉,真与寻常稚童不同。”

    钦妃有心逗这个孩子,问:“这位夫人美不美?大家都说她是京城第一美人,世子觉得我们京城人的眼光如何?”

    小少年看了素澜一眼,轻声说:“娘娘问话,不敢不回答。可是年幼的人不应该随便评价长者。京城人既然那样说,自有他们的道理吧。”他的声音未脱稚嫩,说出的却是如此一番道理,周遭又是一片赞叹。

    素盈又问了他几个问题,他全都能敏捷得体地回答,素盈大为赞赏,随手拿起水果和点心给他。世子接在手里没有吃,说:“在皇后面前进食,不雅不敬。”素盈听了更加喜欢,命人给他包好,让他带出去吃。唯独钦妃在一旁忽然伤感:“要是八皇子还在,也快到这个年纪了……”

    素澜不想让她败了大家兴致,刚要打岔,有人通报说邕王从玉屑宫过来拜见。素盈拉着世子的手笑道:“正想看看是什么样的父亲,教养了这么好的儿子。”

    钦妃与素澜不便相见,相继往屏风后面回避。素澜才走到屏风边,邕王就进来了。她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想知道皇帝的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有意顿了一步,飞快地回头一望:邕王正好面对着她,一眼看见她,却装作没有看见,向皇后施礼拜见。

    钦妃发现了素澜的举动,一把将她拉到屏风后面,严厉地瞪着她。素澜也羞红了脸——她原本不是个鲁莽的人,这一次自己也未想到会这样孟浪。匆匆一顾已令她眼界大开:邕王竟是个气质温润的美男子,那样貌令人一见便觉得舒畅,与冷漠深沉的皇帝和狡猾犀利的宰相绝然不同。

    素盈也是第一次见到邕王,然而眼见这位亲王清秀不及素飒,英朗不及谢震,俊逸不及东宫,成熟安稳又不及皇帝,并未觉得他十分出众。只是邕王的神态平和,谈吐也温文尔雅,让人很容易安心,素盈渐渐添了几分好感。寒暄过后,素盈就问到了邕王回京的缘由。

    邕王像是早料到躲不过这样一问,缓缓答道:“臣原以为圣上福泽深厚,定能逢凶化吉。不久前又听说圣上仍辗转病榻,实在令臣寝食难安。臣藩中盛产草药,特意选购精品进献御前。”说到这里他向素盈欠身道:“得知娘娘自始至终亲侍巾栉,圣上日前已能亲录囚徒,可见两位陛下仁德感天。圣上临朝听政指日可待,实乃苍生之福。”

    这些翻来覆去的套话,素盈早就从不同的人口中听过好几遍,笑着客气地应付了几句。她又随口问到邕王在藩中的日常生活。邕王却答得很谨慎,“托圣上之福,这些年来并没有特别烦劳的事。平日常在藩中赏一赏四时风景,偶尔狩猎,或者与家人野外小酌。前年承蒙圣上钦赐乐班,三五不时也纵声作乐。”

    素盈欣羡道:“好潇洒的日子……我们这种不潇洒的人,是万万比不上了。”

    邕王却含笑诚恳地说:“臣能有潇洒的日子,正是因为有圣上与皇后娘娘这样不潇洒的人在——天下人能无拘无束,正是因为两位陛下牢牢地约束自己,为苍生守心节欲,不任意放纵,不轻易迷惑。此乃天下万幸!”

    素盈觉得他话里有话,好像是在暗示她不可逞私心。但这话即使不作深解,已经足够让她悲伤。她透了口气才刻意换了话题:“世子年纪虽小,却很懂道理。平日是如何教养呢?”

    邕王谦虚答道:“平日并没有着意教导,让他学些东西也只是为了不辱王家。所幸他不是冥顽不灵。”素盈又问除了读书之外,是否教过骑射。邕王笑道:“此次上京,他一路都是骑马。入京畿之后坐骑染了病,不敢把生病的畜生带入京城,才改乘车。”

    提到染病的马,世子有些怏怏不乐,素盈握着他的手柔柔笑道:“前两年我的踏雪骃在平王府生了小马,平王一直好生照料,现在差不多也可供役使。既然世子恰好缺一匹坐骑,我就做主将它送给世子。”

    世子连忙跪地谢恩。素盈又说:“京郊有圣上赐给平王的猎场,世子如果想要试试马匹,尽管去那里。”

    邕王见皇后这样厚待他的儿子,连忙一起谢恩,又道:“臣此次并未打算在京中久留,四五日内就要折返。娘娘好意,只能心领。”

    “急什么呢?”素盈装作诧异,说:“难得回京一趟,多年不见的亲朋好友也该走访一趟,多住几日又何妨?”

    邕王委婉地应承了几句,忙带着世子告退。

    他们父子一路沉默地出了宫门,乘上马车邕王才指着儿子手中的纸包问:“这是什么?”世子捧给父亲看,“是皇后赐的水果糕点。父王说过,不可以随便吃宫里的东西。”邕王摸着他的头笑笑,待马车转到一个无人的角落,他径直将那包点心扔了出去。

    父子二人回到京中的邕王府,府里早已提前收拾妥当。邕王与世子迈入前庭,见院落规模尚可,却远远不及方才路过的宰相府,甚至比平王府也差得远。那两处显贵的宅邸不仅门庭堂皇,连半空的云色似乎都在倒映它们的焕然气象,自有一股不可一世的气势。相比之下,皇帝的弟弟所住的府邸,倒与最平常的公卿宅邸相差无几。邕王并不在意,低头看看儿子的反应:难得的是,世子年纪虽小,也没有攀比好胜的心,对这平凡的宅邸不置一词。

    “我的宅邸并不豪华。”邕王笑了笑,对儿子说:“不过比秀王那一抔黄土,还是强了百倍。”

    正厅中迎出来一个上年纪的女人,向邕王与世子行了礼。邕王在人前不与她交谈,走进内室才道:“今天见到那个女人了。放在人堆里,不觉得多么耀眼。放在素氏里面,倒显得很稀奇。宫里的安嫔、景嫔竟然让这样一个皇后坐稳了,是她们转性,还是皇后深藏不露,连我也蒙过去了?”

    “景嫔、安嫔在宫里的人脉早让素庶人收拾过,便宜了如今这位皇后。更何况一直谣传她们跟钦妃的皇子之死脱不开关系,钦妃整日盯着她们,就盼她们出差错呢。”那女人敛眉垂首之间已经有了老态,声音也有些拖长:“奴婢斗胆问殿下,觉得皇后与素庶人相比,如何?”

    邕王笑道:“素若星是何等人物?她很适合与皇帝一起开疆立业。如今这位素皇后太淳厚了一些,不过,大约是个养老送终的好人选——我的皇兄一向很会挑人。”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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