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天歌(出书版) 作者:煌瑛

    第 23 章

    后妃们聚在一处煮雪烹茶,也邀了素璃,可届时却不见她的身影。素盈让人去东宫请了一次,那边推说病了。素盈关切地问:“哪个御医去看的?怎么说?”宫女回道:“今天碰巧李太医有空,去看了说是稍染风寒,休养几天就不打紧。”钦妃嘿嘿道:“是心病吧?”众妃嫔皆是抿嘴一笑。

    头九里东宫不太平,太子侧妃偏赶在这时候临盆。虽然产下的是个女儿,让侧妃本人大失所望,但出乎意料的是皇帝特别喜爱新生的孙女,亲赐“韵”字为名,又起了一个小名叫做“齐儿”意谓孙辈男女双齐。他赐西陵郡王黄金三斗,还赏赐了东宫僚属,规格只略略逊于皇孙降生。

    睿洵正为别人捕风捉影将他卷入刺杀与落毒疑案而烦恼,此时又得一女且受父皇心爱,仿佛一股喜气冲了阴霾,因此对女儿格外爱护。明眼人都察觉到,这样的时候,皇帝故意因一个孙女厚待东宫,用意明显,无非表明东宫地位稳固,不令臣僚对太子离心。

    唯独素璃情知如此,仍比旁人多一层顾虑。想到侧妃产女便身价陡增几乎与她比肩,不禁暗生愁怨,恼侧妃运气好,撞上这样一个时机。她本就连日心焦,这时又多一股火气,怏怏地病倒了。所幸法善大师在宫中,早晚为她祝祷。僧人殷勤出入东宫本来不妥,但皇帝念法善大师是素璃的祖父,又敬他德高望重,特准来往。

    妃嫔们说上几句就不再叨念素璃,仍是各自品茶。素盈特煎了一瓯滚烫香茶,亲手加上封签,命宫女趁热送到东宫为素璃发汗。一会儿宫女回来说太子妃叩谢娘娘。素盈问:“东宫妃喝了这茶,是不是精神一些?”宫女吞吞吐吐道:“茶烫,东宫妃不慎打翻了。”钦妃口下不饶人,当即冷哼:“她把娘娘当成什么人了?”素盈严厉地瞪了她一眼。

    各宫宫女聚在一起,砌了大大小小、姿态各异的雪狮子,用金铃彩绦装饰罢了送到诸位娘娘面前请求品评。素盈正在兴头上,忽觉腹中不适,忙将诸事交给钦妃打理,自己匆匆回宫去了。妃嫔们起身送驾,目送她背影暗暗嘀咕道:“看着并不像,可是这动静又像真有其事。”

    钦妃冷笑:“像不像,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恭嫔与景嫔姐妹俩笑道:“姐姐不知现在多少人巴巴地望着那腰身呀!”钦妃再冷笑道:“两位妹妹都是生养过的,你们倒是说说看,有没有那回事。”恭嫔景嫔讪讪答道:“我们怎么敢?再说我们四只浊眼,怎比得上姐姐目光雪亮?姐姐若是看出门道,还望明示一二,好让家兄南安郡王早晚烧香为娘娘祈福。”

    钦妃瞥这对姐妹一眼,“让他去烧吧!”

    不仅恭嫔景嫔呆了呆,肃嫔与安嫔也吃了一惊。钦妃却又婉转笑道:“素庶人在的时候,你家得过什么好处?娘娘为你家兄弟们在圣上面前美言,哪一次没有落实?难道这还配不上受你哥哥早晚三柱香?”她说了这话,众人才又呈笑脸,可心中更猜疑不定。

    素盈休息一会儿觉得没有大碍,取彩笔将今日消寒令题在图上,亲自送到玉屑宫。正逢法善大师在宫里为皇帝讲经,她坐在皇帝手边默默地观察法善,突地又是一阵腹痛。正值皇帝与法善谈论到紧要的地方,她强忍了不作声。待皇帝回头看见她煞白的脸色,惊问:“怎么了?”

    素盈容色惨淡,按着小腹欠身道:“妾突感不适,乞陛下准妾告退。”皇帝挽住她说:“不必奔走,就在外间躺下。这就召太医进来。”素盈忙道:“病人不敢在圣驾前惊动,请容妾回宫小歇。”她态度坚决,皇帝只得令肩舆小心送她回去,又命御医火速前去侍奉。

    法善木木呆呆在旁边看着,待风平浪静才唱声佛号。皇帝猜到他有话想说,漠然道:“大师有何灼见?”

    “老衲不过出家的凡夫,能有什么灼见?不过忽然想起来一个典故,想与陛下共谈。”法善仔细想了一阵,说:“太祖开国时,曾向隐居山野的奇人问国运。奇人当时正在锄地,随口说,‘前三天夺地,后两天争锄。’太祖不知何意。后人却道,我朝前三帝争夺帝位最为残酷,待到皇子争储位最为激烈时,国运也要到头了。这典故被一些好事之徒称做‘锄地谶’。”

    皇帝不住冷笑,“大师,朕敬你年高,礼遇有加。原来年高的人果然健忘,尘世的规矩也忘了——红尘中的事,自归红尘中的帝王。大师只管潜心钻研佛法,琢磨着如何沟通天人即可。”说到后面,声调全无一丝温和。

    法善多年不曾见识他的厉色,听他话锋,好像全然忘了他们本是舅甥翁婿。他骤惊出一层冷汗,顿时灰心,叹一声“善哉”合掌躬身。再抬眼打量姐姐留下的旧陈设,他连连苦笑,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他黯然退出时,皇帝仿佛浑然不觉,展开素盈送来的消寒图观赏。“废眠待君王”五字着实令人哀怜,他沉吟片刻向左右道:“仔细一想,已有七的规矩。腊月初一这天合族在宗庙碰头,素氏七家各自打扮齐楚。虽说每家皆是显贵,但皇后的兄弟在其中仍令人一望而生鹤立鸡群之叹。

    太子妃的父亲和弟弟们来得稍晚,见锦绣步幛一直蔓延到数里之外,宗庙山门前车马粼粼,连插针之缝也难寻觅。他们吆喝一番,却被告知国舅礼神之物正入山门。年祭自有年祭的规矩,他们不能冲撞祭品,只得在一旁等着。一等二等,半晌也不见人群松动。素璃有一弟弟唤作素琛,年纪尚小,这时向父亲好奇道:“怎么这么久还没有过去?父亲主祭的时候,送祭品也不需要这么久。”他父亲素若峦听了顿觉黯然。

    旁人没听见他们父子对话,个个被东洛郡王所敬祭品吸引,也各自称奇:“怪了——素沉向来稳当内敛,这次怎么招摇起来?比往年多了那么多贵重宝贝,难不成有什么特别缘故?”“是不是在祖宗神前许下什么宏愿,所以加倍供奉?”这话入了素若峦耳中,勾起丝丝忐忑:京城中关于皇后的那些捕风捉影的传言,仿佛又多了一个佐证。

    好容易等到国舅家的祭品过了门,素若峦父子下了马也跟过去。山门内彩幔经幢耸峙如林,这天风大,它们全飘扬在半空,仿佛五光十色的云霞笼在宗庙上方,颇有遮天蔽日之势。

    光彩焕烂的人群熙熙攘攘,男在东女在西,尊者前卑者后,七家各有地界。素琛眼尖,扯扯父亲的衣襟道:“看那儿!”素若峦扫了一眼,见平王家中一名位卑的女眷穿着一件象牙色外衫,十分娇艳夺目。他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忽然发现那衣料跟自己母亲永宁王妃今日的外衫一模一样,而平王家那位女眷,不过是他们家的养女轩茵。两位女性一个站在东平素氏最末,一个站在太安素氏最前,很是刺眼。

    素琛皱着眉头嘀咕道:“不是说这样的衣料只有一疋吗?平王家是怎么搞的?让一个奴婢出身的人跟别人家的贵妇穿一样……”“别说了。”素若峦的脸色更加难看,“皇后家的人想做什么,谁管得了?”

    东平素氏之前也主持过年祭,但那时素盈初入宫廷,他们不敢张扬。性喜炫耀的平王忍了一回,终于等到素盈亲自颁赐诸多宝物,像是默许操办,于是这一年的祭典隆重非凡,甚至有些铺张。当精美绝伦的丝织衬托着皇后供奉的宝物一样样送上祭坛,这些皇家的贵戚们也啧啧称羡。不知道谁低声地说了一句:“过去二十年也没见过这场面呀。”一句话又刺痛了太安素氏的人。人们明知道他家遇到这场合一定不好受,可想起太安素氏前几年风光的时候也不把人放在眼里,这时不免有些幸灾乐祸,也不避讳一些风凉话了。

    祭典散时,国舅家负责打赏宗庙中各等执事。其余六家家长一一上前致礼,素若峦落在最后。他平日看得起素沉和素飒,因此还算客气。但转身面对平王时,他就不那么看得起,口气不免有些讥诮:“王爷今年办得如此体面,破费不少吧?不明所以的人,还以为王爷在哪里捞到横财呢。凡事还是按老规矩,谨慎一点好啊。”

    平王斜眼看着他,不住冷笑:“今年是铺张了一点儿,我也的确不够谨慎,没去想别人会怎么看。可我有铺张的本钱,也有不谨慎、不顾忌的底气——你想铺张、想无所顾忌也可以,但你能吗?”说完了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

    一句话噎得素若峦满面通红,冷冷地反唇相讥:“势极无让者疑,位尊弗恭者忌——这道理素家女儿们念了一代又一代,王爷竟没听进耳朵里。真是可惜!”

    素飒觉得父亲说话过火,忙过来打圆场,可素琛以为他上去帮腔,一步抢先护在父亲身前,凶巴巴地瞪着素飒。素飒看看这个小不点儿笑了笑,向素若峦道:“家父今天太高兴,失言得罪之处请郡王海涵。”素若峦冷哼一声,拉着儿子转身就走。偏那孩子天真地问了一句:“父亲,他就是那个打败仗被削了将军的人吗?”说着向后白了一眼:“还是姐姐亲自上战场挽回败局呢。”

    素飒被戳到痛处,脸上一阵儿青一阵儿白。平王自己被揶揄几句没什么,听到有人揭素飒的短,一时忍不住又要发作,被素飒与管家素平拦住了。素平劝道:“王爷这又何必?”

    平王瞪眼道:“就算是狼,夹着尾巴太久,也要被人误认为是兔子呢!”

    素飒也劝:“夹着尾巴总好过被人抓住尾巴。”

    平王立刻把胡子吹起老高:“我说你是怎么回事?素平忍气吞声也就罢了,你怎么也说这种软话?你是皇后的哥哥,还是看人脸色的奴婢?处处躲闪,束手束脚,别人还没把你怎么样,你已经搞得自己一脸倒霉相。”他轻蔑地白了儿子一眼,说:“我年轻时可不像你这样。放歌纵剑、醉柳眠花,何等快意!不也好好地活到现在了么?一把年纪了,反倒跟着儿女们憋一肚子气!如今让人找茬找到面前来了,出一口气也要被你们这些温吞的家伙拦着,扫兴!”

    那边素沉应酬完了立刻走过来,向父亲笑道:“您是先帝的亲外甥,即是天家姻亲,又是血亲,当然不是寻常素氏能比。儿子们没您那样的福气,多少要收敛一点。”

    平王哼哼了两声,领着他那一大群威风八面的跟班,浩浩荡荡地走了。素飒苦笑,向哥哥道:“今年是否太过引人瞩目?我听好几个人暗中嘀咕,说我们家大操大办的本意是在祖先面前为娘娘祈子。此举恐怕有累娘娘……”

    素沉却笑道:“我倒是觉得,娘娘一向知道父亲的脾气,却有心纵容他夸耀。既然这是娘娘的意思,其中自有她的道理。今日之事也许正合她意。”

    东平素氏与太安素氏在年祭上的摩擦,很快风传到宫廷之中。钦妃这天在太平湖边看取冰,正好见东宫妃带着几个宫娥走过。她有意挑衅,抄一条近道赶在素璃前头。两人迎面撞在一道贴着水面的九曲桥上。桥下的水早已冰冻三尺,却不及她们之间寒气逼人。

    钦妃冷笑道:“令尊近来身体还好吗?”素璃淡淡地答了一声:“托赖。”

    第 2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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