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夜话 作者:肉书屋

    重生夜话 第6部分阅读

    了

    14、第十四章

    一匹粗工布。一起扛活的老工人对他说,你的口音是万林的,你就往万林走。”

    老常叹息了一下:“那时候,都不易啊。”

    赵建国靠着石墩后面的墙壁,表情是深深的怀念:“是啊,我爸扛着粗布,一路走了十五天,舍不得住大店,他住沙子店,鸡毛店。辛辛苦苦的回到万林,找到家,当时我娘以为他都死了,还给修了个衣冠冢。

    我爹回到家后,我娘哭的都晕过去了,孤儿寡母的,眼见得家里就要断顿了。没爹的孩子们,心里孤啊,我哥带着我们三,每天上山挖野菜,回到家,我们拿着小石磨,磨一点粮食,加了野菜团团子。那种东西,吃了拉都拉不出来。我哥怕我们饿着,每次都分给小的。

    我爸拿着三个大洋回家,那时候村里人那里见过钱,最多就是有些铜子儿,这一下,家里就翻了身。我伯爷叫我爸爹翻盖家里的房子。可我爹说,不盖房子,叫我两个哥哥去念书。你不知道,那个年月,我爹说出这个话,全村人都笑他傻,可我爹说了: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干了一年,三个大洋一匹布。可管账先生,顿顿有酒,月末有肉,人家掐掐算算,每个月就一个大洋。

    他认准了,只要念书,家里的娃就不用跟他受一样的苦,就这样,我家没盖房子,所有的钱都拿到镇上的秀才家交了授课钱。

    爹那会总是不在家,他每年春节回来一天,初二背着行李就上路,赚了钱,回来给我妈,不许买粮食,不许盖房子,家里的四个娃,都必须去念书。哎……那罪受了不知道多少。后来,解放了,部队上要人,我家的四个孩子,人家连个子都没量,我最小的弟弟年龄都不够,可人家就是都要了。就是因为我们有知识。老赵家,一门四文书,当时那十里八乡谁不羡慕。后来,我哥死在朝鲜。爹才第一次哭,说:不该叫我们念书。不该害了我哥,对外面我们是烈士家属,可是回到家,我们知道,我爸,那是真后悔。他宁愿孩子们是个文盲,跟家种地,也不想孩子们早早的丢了命去。

    天下,那个父母不是一样的疼孩子,可你说吧,我们家的孩子,怎么就那么难管呢?吃得饱,穿得暖。要什么,有什么,这吃饱了,穿暖了怎么就这么多事儿呢?!他们跟我要公平,我跟谁去要,跟我爹要?他爷早死了!都该给这帮鳖孙子生在农村,叫他们种地受苦,省得他们起腻腻。说老三对吧,老二气,说老二对吧?老三气,说他们都没错!难道是我这个做爹的错?你说这个家务事那就有道理可说了?”

    赵建国唠叨着,一根一根的吸着烟,老常没说话,只是一直帮着他往一个大罐头瓶子里续水。

    “要说这家里的孩子,你猜猜我最……担心谁?”赵建国问老常。

    老常端起杯子笑笑:“你家军军吧。”

    赵建国翘起大拇指:“高,您老,真是高。”

    “其实,军军啊,这样的孩子我也第一次见,不用父母操心,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那孩子眼睛里透着一股子大人的悟性,老赵,你家军军,那真叫个天资聪明,性格温润,那要放在古代,可做国士。你有大福气啊!”老常叹息着。

    坐在一边的赵学军,大大的打个寒战,疑惑的眨巴下眼睛,他,他这个样子,还是国士之才了?笑话吧?

    “我不会你那些酸词汇,我就知道,我打赵学兵,打完就打完了。可你知到吗?我这个老子,我不敢打赵学军,即便是他是我的混蛋儿子,我打他我得想想。我不知道打了他会有什么后果,您可能不敢相信,那孩子有时候,说的那个小话,那叫个贴心,感动的你直哭。可是你再想下,他就是个孩子,尿尿和泥,闯祸顽皮,这才是孩子。对吧?就拿昨晚来说,想来想去,橘子说了,不是孩子们的错,是大人的错,这心啊,其实我们还是偏了,偏的孩子们冤屈了。哎……”

    老常点点头:“一家一本难念的经,谁家不一样,还是我好,孤家寡人一个,一人吃饱,我是全家不饿喽!”

    “你说我老婆,她也不是个当娘的,哪有当娘的每天跟自己的儿子,问他,妈妈可不可以做这个?妈妈可不可以做那个,妈妈穿这个好不好看?你不知道,我有时候听了,我觉得我儿子是我老子。就拿昨晚来说,你说吧,老二说的那些话,是气人,可我不敢再动手逼孩子了。他要是再跑了,你说,我还不得撞墙去?说老三吧?一般孩子听了,肯定跳脚的跟自己哥哥们折腾,我家老三倒好,悄悄的一个人上了房,一声不吭的呆到下半夜。我是吓得不敢睡,生怕那孩子心思重,做出什么。我知道,老二心眼小,可是军军啊,那心眼也不大。”

    “屁话,老二要跑,你叫他跑好了,受点罪,吃点亏。早点懂事,你也省心不是。我要是你,一天打他八顿!”

    “你那也是屁话!你敢说,你不偏心?那小子没事就来你这里,这事问你白问!我老二那孩子聪明,可是也挺笨的,每次老三挖了坑,他一准掉进去,每次看的我那个急。我自己的儿子,他就跑一天,受一天罪我都舍不得。你说,他们那个出事,我都不得撞墙。老大现在有自己的大主意,老二呢,他觉得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儿的自己跟那里可怜自己。孩子闯祸,就是想我多注意他。至于我家老三吗……说实话老常,我不懂,我赵建国就是个平常人,可你看看,大半夜的,一声不吭的躲屋顶上。今儿早上起来,没事儿一样该吃饭吃饭,该上学上学。他两个哥哥怎么折腾,他就是一点表示都没有,我看着慎得慌。”

    赵建国没完没了的唠叨了很久,他一直说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呢的喇叭响,这才起身,回头对老常说:“今晚,我们那里有事,我回去加班。”说完,骑了车子离开那里。

    老常坐了一会,对着石碑后说了句:“出来吧,你要躲到什么时候?”

    赵学军站起来,伸伸懒腰,溜溜达达的走过去,坐到老常身边,端起自己爸爸那半杯水喝了起来,他是真渴了。

    “还跟你哥,生气呢?”老常笑眯眯的坐到他身边,还从口袋拿出两块高粱饴给他。

    拨开糖纸,赵学军将糖块丢嘴巴里笑笑:“将愤忍过片时,心便清凉。”

    “臭孩崽子,你才多大,别学我说话!”老常气笑了,伸手给了他个大巴掌。

    赵学军含着糖,有些不服气的问:“我用错了?”

    “倒是没有。”

    “那你打我干啥?”

    “我高兴。”

    一时气闷,赵学军不再说话,脸上倒是有了小孩子的愤愤的表情。老常站起来,留下赵学军一个人坐着,他去了不一会,打了两份饭,递给赵学军一碗,爷俩坐在院子里便吃了起来。吃了一会,用筷子点点那包东西,老常问:“那是啥?”

    抹下嘴巴,赵学军说:“您自己个看。”

    将碗放置在一边,老常走过去打开包裹,将张脏兮兮的糊裱纸打开,撑了半院子。

    “咿?”这一次老常倒是惊了,他来来回回的看着,表情就如找到玩具的孩子,越来越兴奋:“好东西啊!”

    赵学军将碗里的汤喝完,走过去蹲下问:“伯伯,您给掌掌眼,看值多少?”

    老常失笑:“屁孩子,哪里学的歪词儿,历史能拿钱衡量吗?这是啥,这是山西的宝,这是……晋商的魂啊……”

    赵学军没吭气的笑下,看着老常从屋子里取出一个放大镜仔细的端详,他端详了一会说:“这东西,没了,这么完整,这么……齐全,放伯伯这里,我帮你还原吧,现在,着万林也就我有这手艺了。”

    “伯伯,这手艺,您教教我呗。”赵学军眼巴巴的。

    老头立刻拒绝:“别学这个,我这一辈子,就是因为这个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呀,个性残缺,天性不足。你写大字吧,这手艺的事儿,那也要分心性,你不行。”

    赵学军不辩解,走到一边端起两个空碗去洗。老常收拾完那些东西,从屋子里取出一本古书,翻开一页,指指一边的位置,赵学军走过去坐下来,两只手撑着下巴,开始听老常给他念古书。

    “忧患当明理顺受!人世间,自有知识以来,既有忧患不如意之事。小儿叫号,其意有不平。自幼自壮至老,如意之事常少,不如意之事常多,虽有大富贵之人……甚少……”

    “妈,我……我弟呢?”赵学兵擦擦汗,问正在做饭的母亲。

    高橘子拿着火柱上下捅火:“玩去了。”

    “跟谁?”赵学文进来问。

    “我咋知道,你们自己问三儿去,这都几点了,死孩子还不回来。”高举看着漆黑的天,有些担心。

    赵建国推着车子,进了后院,他隔着玻璃对里面的人说:“老常跟博物馆,打来电话,说军军在那边吃饭了,晚上不回来了。”他说完,从自行车车座下取出一块布,坐在小板凳上开始擦车子。

    这是赵学军出生以来,第一次不在家里住。这一整晚,家里从大到小,倒是都失眠了。赵建国翻来覆去的愤怒:个死小子,谁说他懂事了,谁说他不会发脾气了。这是啥,跟老子抗议呢?屁!老子才不理他,有本事他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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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第十五章

    一九八四年春节,奶奶拥有了一个胶片唱机。万林本地民间曲艺并没有灌制唱片,老太太只好在家里没日没夜的听越剧,黄梅调,京剧。赵学军倒是问过奶奶听得懂吗?老太太听了直接翻了他个白眼:“我又不是外国人。”话说,外国人那也听不懂吧!

    外国人,外国友人,是奶奶知道的新词汇。八三年底,一群有着不同于国人的黄毛绿毛外国人,在去参观五台山的路上,不知道怎么了,就进了万林市。万林市人民永远无法忘记这一天,半个城的人涌上街头,看猴子一般的看那些洋鬼子。家里,老妈去了,俩哥哥去了,最后老爸跟市委领导竟然也去了。能不去吗,外国友人被人当猴子围了,吓得硬是不敢下车。

    洋鬼子走了,年来了。好久好久没说话的赵家三兄弟还是老样子。赵学军每天起得早,他说他拿着全班的钥匙,要去给同学开门。每天放学,他直奔博物馆,有时候就留在博物馆跟老常吃。他躲着自己的两个哥哥,有时候,远远地看到大哥,二哥站在学校门口,他扭身就从学校后面走了。不是他心狠,他害怕。他害怕下意识的,自己还会争宠,下意识的,自己还会做一些支配别人人生的事情,他害怕自己对别人付出太多,失望太多。他害怕,有一天他会越来越喜欢他们,依赖他们,当那个秘密暴露,那就不是原谅的事儿了。有些情感,他承受不起,骨子里,他认为自己不配。自己觉得自己清醒过来的赵学军,将自己缩进了一个小房子,他蜷缩着,连自己都没发现。

    赵学文,赵学兵最初是打算这一辈子都跟自己弟弟划清界限的。他们在弟弟面前大声谈笑,把他做的事儿全部揽了下来,一点机会都不给他。对于他们这种孩子气的争宠行为,父母并未干预。赵建国与高橘子,只是努力做到公平。他们觉得,孩子的气那就是几天儿的事儿,发过了就完了,谁家孩子不都这样?甚至,奶奶也是这样想的。

    这都多少个月了,赵学军不再与家人亲厚。他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上学,放学,跟王希出去看鸽子,跟王瑞出去,王瑞和泥他看着。他不再卖报纸,收集破烂,只是沉默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他努力模仿,就如这个年纪的孩子一般,屁股是绝对不肯在家呆着。他出去,别的孩子是玩,他是拿着一套文具,每天都去博物馆临碑文,练心性。

    赵学文早就把自己嫉妒弟弟的事儿,想通了。从他跟弟弟分开,独自去广场自己个儿看着气枪摊子看了一下午之后,他就想跟自己的弟弟和好。他骑着车子来回四十里地的拉奶奶听书,他就想跟弟弟和好。看到什么好吃的了,摸下口袋,他就想跟弟弟和好。一星期后,他不洗澡,不洗头,直到发臭了,没听到弟弟唠叨,他就想跟弟弟和好。他上学,放学看着别的哥哥接弟弟妹妹。每次看到嫉妒的就要疯掉。这到底是怎么了,自己怎么就不能在那晚为小三儿说句公道话呢?自己咋就失了哥哥的本分呢?现在赵学文每看赵学兵一眼,那眼神就像下小刀子。每次都吓的赵学兵腿都发软。

    赵学兵的日子是最不好过的,大部分心思他跟大哥一样,想跟弟弟和好。从第一天写了自己的作业,伸出手捞拔弟弟的书包,空了一下手开始,他的心就空了。他富裕出大把的时间玩,最初的时候他挺高兴的。吃荷包蛋的时候,下巴是高昂的。父母给了一样的零花钱,他也是毫不客气的自己独享了。家里的水缸他按照想法,本着公平的原则,大哥一桶,他一桶,小三一桶。每天小三自己会早早的把水挑好。他不再跟家洗澡,每天约了王希去部队澡堂。他的小口袋再不会为赵学兵变出想不到的好吃的。每次丢了东西,也再没人提醒他:“哥,你别马虎,老叫我给你看东西……”

    家里没了小三儿的笑声,撒娇声,耍赖声。一个冬天,气温虽冷没有赵家的人气低温冷。高橘子努力撩逗小儿子,每次赵学军也配合。只是,他演的太假了,假的是个人就看出来,他在勉强自己。现在上学他起的最早,王希那个混蛋孩子,来的也勤。他不再依赖家里的每一个人,有时候话都懒得说。偶尔父母不在家了,他会早早的做好饭,热在炉子边,但是,人却不会呆在家,等着哥哥们进屋,再每人,笑眯眯的一人递一个放了热水的罐头瓶给他们捂手。

    赵建国就纳闷了,自己就偏心了一回怎么就判了死刑呢,他跟儿子谈了无数次。当着他也狠狠地骂了,假装使劲打了老大,老二。逼着他们跟小三道歉。但是谁都想不到赵小三儿的气性那就不是一点半点。他就像变了个人,从屋顶上下来开始,他就像一个大人一般,自己照顾自己,自己管着自己。该做好的事情自己做,从不问父母。我该怎么,我需要什么,我能怎么怎么。他沉默,沉默的你都说不出话来,他一本一本的看书,你能不叫他看吗?星期天,他坐在那里写大字,一写一白天,你能不叫他写吗?逼迫他出去玩,他转身就去图书馆,要么就是博物馆。实在逼得紧了,他就跟邻居的孩子出去,别人的孩子撒欢的玩儿,他就傻乎乎的靠着墙壁看。总之无论别人怎么示好,小三再也回不去了,再也不是那个以前的赵小三儿了。

    年初二,外面的鞭炮还是那么响。今年赵建国买的鞭炮实在多,他期盼通过这些孩子们喜爱的东西,将去年的霉气崩走。可惜的是,今年赵学军一个炮仗都没摸,新衣服,压岁钱,穿了,拿了。表情真诚的也道谢了,甚至年前他还买了一副手套给自己上班的妈妈做新年礼物。弄得赵建国挺嫉妒的,甚至他觉得小三儿是故意的。

    吃罢饭,放下筷子,赵学军取出一个粗瓷大腕,盛了一碗饺子盖好,他穿起大衣,对家里人说:“爸,我去常伯伯那里。”

    赵建国放下碗,想发脾气,又憋住了:“早点回来,大过年的,谁家不是一家人守在一起呢!”

    赵学军点点头,将碗扣好,转身出了门。

    赵学文,赵学兵有些急,想跟着,又没那个胆子。小三儿,现在根本懒得搭理他们,甭管他们怎么示好,弟弟对他们都客气的吓人。这种客气令人惶恐,那种再也回不去的感觉,令这两个少年第一次感觉到,你可以不断犯错,你也可以随意发脾气。可是,有些东西是不能伤害的,比如感情,亲情。这些情感虽然伤害起来肉体不会感到疼痛,可是一旦有了伤害,每个人的承受能力都不一样,好比赵学军,他会把自己缩起来,锁起来。再也……不相信你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弟弟,就这么没了,不在稀罕他们了,赵学文,赵学兵这一次倒是真的长大了。

    “爸,我骑车驮着三儿去,去了放下就带他回来。”赵学文放下碗,对父母说。

    赵建国那气顿时消了:“路上小心炮,别崩到了。”

    “知道!”赵学文说完,推了车子急急的赶了出去。没一会,他又回来,有些郁闷的冲着父亲带着一丝委屈说:“他躲着我,我找不到他。”

    赵学兵喝完饺子汤,站起来,帮妈妈洗了碗,给家里挑了水,帮父亲合了煤泥封了火。给奶奶煮了中药,端着看着奶奶喝了,帮她点开唱机,挑了唱盘。做了这一切好,赵学兵站在家门口,等弟弟回家。

    屋子里,赵建国把苹果洗了,糖块摆了,两幅新扑克放在圆桌子的当中。做完这一切,他跟高橘子就听着收音机,默默地等着。一边等,一边拉闲话。

    “橘子。”

    “啊?”

    “你说,他们能和好吗?”

    “不是说早和好了吗?”

    “你怎么给人当妈的,你没看三儿,压根不想理他们吗。”

    “那我能强迫他理吗,一次就够了,都是你,你叫我别管。好了吧,现在管,能管得了吗?这都养成习惯了。”

    “这人吧,就是贱,老大懂事了,老二乖了,老三那么爱学习,今年还三好学生了。可是我吧,我感觉怎么不对劲啊。”

    “我也觉得是,还是以前好,虽然闹腾点,可那也是有孩子的家。你赶快想法儿,军军这才多大,就像个小老头一样。”

    初二夜里的一声二踢脚,震得老赵家屋顶直颤悠,赵学兵左等右等,见弟弟没回来,就顺着小路接去,他走出大约三里地,看到成堆的人围着马路边,当时他的心就是一阵颤悠,他挤过去,拨拉开人群,顿时傻了。三十那天下的那场大雪的雪地上,一个网兜散落着,粗瓷碗里的饺子滚了一地……一摊子不大的血渍在雪的白色衬托下,刺眼的冻在那里。

    “弟,我弟呢?谁见……我弟弟了……啊?叔叔,阿姨?这是我弟弟的碗,你见他了吗?啊?”赵学兵哭的很伤心,抱着那个碗哀求着问路人。

    高橘子跟赵建国是哭到医院的,那时,赵学军还没进手术室。运输公司的一个小年轻司机,喝了几两酒,年初二悄悄在工地偷钢筋给老丈人,雪地,路滑,又害怕,又着急,拐弯的时候,车打滑,车尾摆到了人行道,好好走路的赵学军倒霉,被一根拇指粗的钢筋从前胸扎了个对穿。要不是车速并不快,赵学军也许当场就死了。

    半躺在急救室的赵学军,也觉得纳闷,自己的重生之旅就这么结束了?自己来到这里?到底是干啥来了?自己改变啥来了?家里没照顾好,是不是临走还要骗爹妈一泡眼泪?他格外清醒,他清醒的看到很多人围着他,后来消防队的来了,有人找来锯子,将他从车尾放下来,又一起送他到医院。那一路,一直有人安慰他,大概是怕他害怕,有人把衣服蒙到他头上。再后来,他就一直等着,等着有人来,他好告诉家里一些遗言。他害怕自己死了,死回去就没机会了,从没这样害怕过,好些事还没做呢,有些遗憾……

    不知道,等了多久,耳朵边,仿若有场大风呼呼的刮着,他觉得冷。最爱的人却一个都不在身边。他有些后悔了,真没想到,这辈子,也会后悔。后来,有人抓住了他的手,拨开衣服,爸爸那张带着鼻涕眼泪的脸就露出来。惊恐的看着他,强忍着看着他,不知道怎么办的看着他。

    “军军,军你别怕,爸爸来了,别怕啊,爸爸在这里呢。”

    赵学军笑了下,伸出手去摸父亲硬是急出来的胡子茬:“爸……”

    “哎……我儿不怕,一点事都没有。你想想解放军叔叔……对了……还有董存瑞叔叔……”

    “呵……爸,你过来……”赵学军伸着手,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使劲去捞自己爸爸,吓得赵家人一堆儿的围过去。

    急救科外,正在过年的主刀大夫,麻醉师,被紧急召集到了医院,市里领导都打来电话,甚至有重要领导都赶来看了,赵建国这几年人缘真的很好。

    “爸,我的铜钱……不许卖了!”赵学军吃力的嘱咐。

    赵学兵一顿惭愧,差点没给自己弟弟跪下。

    “不卖。你哥哥要敢动你东西,我打死他!”赵建国恶狠狠的说,说完想张嘴嚎,又憋了回去。

    “爸,我的铜钱你放着,我床底下……东西,别卖,你等二十年,再卖……”赵学军吃力的掰着自己爸爸的手指头:“卖了钱,给我哥买房,娶媳妇……姥姥家的三千块,你不许要……不许跟我橘子妈妈生气。”

    赵学兵哭了,不敢大声,跪在地上推着自己弟弟的床哭。

    医生定好方案,执行手术。在推进手术室之前,赵学军用尽力气吩咐家里的人,把奶奶给我看好了,别告诉她我去哪里了,跟她说我外地上学了。妈,下辈子我给你做闺女,您可不能再把我生错了。自己的东西一样都不许卖,以后卖。卖了钱爸爸跟妈妈出去玩,想吃什么别省着……再到后来,这孩子开始说胡话,说什么,不许他妈妈给他关门外,不许大哥死。二哥不许娶南街的媳妇什么的……吓得赵家人一愣一愣的。

    当手术室的灯光亮起,赵学文转身往外冲,赵建国喊了一声:“你要是可怜我这个当老子的,不想我一下没了俩儿子,你就去!”

    赵学文一脸愤恨的回来,先是给了自己两个耳光,接着又给了俩,赵学兵走过去跪下,对大哥说:“哥,你打我,别打自己。我该打……要是是我出事就好了。”赵学文顺手给了他两个大巴掌,反手捶了自己胸口一顿。

    那台手术,整整做了九个小时,那根钢筋从胸口穿入,从后背穿出。奇迹一般的幸运是,并未伤及任何内脏,不幸运的是,那钢筋是旧钢筋,上面都是铁锈,赵学军从手术室出来后,昏迷七天,其中四次因为感染,四次进了手术室抢救,下了四次病危通知书。这期间,赵家就靠七十多岁的老奶奶撑着,遇到大事,老人奇迹一般的有了韧性,每天医院,家里来回送饭。没事了,老太太会摸着赵学军的额头顶喊他的名字,她不许别人大声说话,说是怕惊了赵学军的魂。这孩子胆小,怕一吓就散了。

    老常赶到医院,内疚到不成。不就一碗饺子吗,要是为了一碗饺子害的赵学军没了,他准备一死谢罪。等待手术那当口,他对闷头抽烟,不停掉眼泪的赵建国说:建国,你这儿子,送我吧。

    赵建国当然是不愿意,甚至准备拿他出气,跟他打一架。老常倒是不急不慢的说:那孩子,人中长,手掌命线比咱俩合起来都长。这孩子太聪明我怕他祸事多,我这辈子天灾人祸不知道遇到多少,是个苦瓜命,把孩子认给我,我用我的烂命给他压压,兴许以后就大吉大利了呢。

    奶奶说,老常伯伯这话说的好。高橘子也深以为然。这几天,高橘子深深的检讨了。她只觉得自己亏自己三儿的,这辈子,她吃亏就亏在不果断上。因为虚荣,把钱的事儿跟老父亲说了,老父亲借钱他二话不说借了。现在钱要不回来连累家里,害的儿子都跟着操心。大事不成,她小事也做不好,一个当妈的,孩子们闹毛病,她都不会调和,在孩子们面前没一点妈妈样子。儿子现在出事了,肇事方就是小青年,家里穷的叮当响。大过年交警队没划分责任,市运倒是态度好,可是这事不是出在班上,那边的领导也为难。这医药费,成了赵家的大负担,托了人回老家要钱,消息送走了三天,愣是一毛钱都没送来。

    高橘子这一刹,也算是成长了。她悄悄发了个毒誓,这辈子再也不能叫孩子出事。她要赚最多的钱,放银行给孩子们预备着。她要给她的儿子一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家,缺什么,就不能再缺钱!她不能这样没出息下去,她得坚强点,她得靠得住点。你看吧,小三都要不成了,还操着她这个当娘的该操得心,这给哥哥娶媳妇是他的事儿吗?给婆婆养老是他的事儿吗?看样子自己这个妈妈没当好,大概是天下最靠不住的母亲了。

    赵学军醒于大年初九的晚上十点,他一睁眼,没看到家里人,却看到了王希。这几天家里人,人困马乏,累得高橘子发起了高烧。王路两口子见了,实在不忍心,就强迫他们夫妻就着一边的床铺睡一会。赵学文拿着弟弟的脏衣服回家洗,赵学兵去医院老虎灶打水了。王希没事,找了个指甲刀,给赵学军剪脚趾甲。

    “哎,你醒了?”王希放下手里的指甲刀,蹦起来,摇晃一边打着呼噜累得狠了的赵建国夫妇:“叔叔阿姨,军军醒了,军军醒了!”

    赵建国一个激灵蹦起来,没穿鞋的奔过来,低头看儿子。高橘子也凑过来一通叫。王希左右看看,大人们都不干正事围那边,没奈何的,他转身走出去,找到值班医生说:“医生,我弟弟醒了。”话音刚落,身边一顿锅碗瓢盆落地的声音,赵学兵扔下手里的东西,奔着病房就跑过去了。

    “妈……我要吃荷包蛋,只许给我一个人做,不许给我哥哥做。”赵学军意识彻底清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完全一副小没良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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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6、十六章

    “妈,我要吃蛋卷。”

    “妈,我要看小人书。”

    “爸,我要吃炒玉米。”

    “爸,我要吃酸三色。”

    “哥,背痒痒……”

    “脚也痒痒……”

    以上要求,在最初,那是统统答应。

    赵学军清醒了以后,就化身难缠精。只要醒着就要指派人,提要求,耍无赖。最初,大家那是百依百顺,甚至,那时候赵学军说要月亮,赵学文,赵学兵就会立刻化身超人,上去给摘去。可是等到他住了一个月医院之后,只要张嘴,必定挨骂。

    “赵学军,你给我老实点!再胡搅蛮缠,老娘揍死你!”高橘子气愤的拿着一条热毛巾给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擦脸。病房里年纪大的病人,还有病人家属呵呵乐着,看着赵家人逗这个小病友。

    赵学军郁闷的靠着枕头,被子卷,手里端着一个橘子瓣罐头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这一个月,口福那是真的享了不少,什么麦||乳|精,各色罐头,蛋卷,点心,午餐肉。有肇事司机家属送的,有运输公司送的,有妈妈朋友送的,有爸爸朋友送的,干爹老常,每天都给买鸡蛋卷。甚至班上的乔老师都来送了一网兜鸭梨。当她得知赵学军必须休学一学期,想到以后上学,赵学军可能会留级这件事之后,乔老师还掉了几滴眼泪。她鼓励赵学军要跟病魔抗争,坚持到底,学习不断。鼓励完她还客气的跟高橘子打听能给弄张自行车劵吗。遭到拒绝后,她在高橘子悄悄翻的白眼当中,黯然离开,再也没来。

    家里人在赵学军面前,那是故作开心有说有笑,赵学军知道,家里人不快乐。尤其是妈妈高橘子,住院一个月了,姥姥家没有任何人来过,别说拿钱来,即便是带一兜蒸馍溜一圈的人都没有。赵建国这次倒是真的想开了,他安慰橘子,钱这东西,说白了,就那么回事,它再精贵也有换不来的东西,要想开点,别有思想包袱。什么都没有家人重要,你给我生了这么好的儿子,我赵建国知足。

    收拾完赵学军的东西,高橘子将儿子的脏衣服,吃晚饭的碗,输完液的瓶子收集起来放进包里提了。

    “军军,一会你爸爸来,你自己能行吗?”高橘子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问儿子。

    赵学军快乐的挥手:“妈,你快去吧,我没事,今天下午不吊瓶了。”

    “那你跟妈妈保证,不下地。”

    “我保证,我连鞋都没有。下什么地啊,妈妈再见!”

    笑着摇头,高橘子提着东西离开病房,当她推着车子来到医院门口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大姐高苹果,小弟高果林。高橘子顿时颤抖,这一刻她就恨不得把手里这堆东西丢到娘家人脸上问问:我高橘子到底欠你们什么了,做人不能这么过分吧?

    高苹果的脸色讪讪的,她拢下自己旧棉袄的大袖子,将插着的手空出来,抓住高橘子要走的自行车把:“橘子,橘子,你听姐说,姐对不住你,姐给你赔罪!”

    高苹果说完,真的跪下了。那医院门口的人哗啦一下围了过来,高橘子见太丢人,低声说:“你先起来,我们那边说。”

    “哎。”高苹果连忙站起来,跟着妹妹一起来到医院附近的一个背风的旮旯。

    姐弟三人呆呆的站了一会,高果林从怀里拿出个布帕子,捧出来给高橘子。高橘子接过去打开,那里面全是一毛,两毛,五毛的票子,甚至还有一些一分,五分的零钱。但是不管这堆东西看上去有多大一堆,合起来,高橘子估摸着也不到二百块。愤怒的高橘子举起那个帕子丢了出去,那些零钱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高苹果又跪下了。

    “橘子,你别,这都怪我,年前,娃的爹得了病,我把剩下的钱都借了。他是肺结核,医生说没救了,你说姐一个女子,带着五个娃,以后可咋办。娃可怜呢。”高苹果哇哇大哭着。

    高橘子也哭了:“你的娃是娇的,我军军就不是?我打电报等钱救命啊。一个电报不成,我打了五个电报,你们没钱,好歹来个人给我句话,别叫我指望啊?姐,我是哪里对不住你们了,我不就嫁了个城里人吗?我怎么就欠了全家的了?姐,你们抬抬手,给我个好日子成不,我没做什么缺德事吧?这么就被你们恨成这样了,我军军躺在床上,要输血,要吃药,老赵到处借钱,人房大爷还给五块钱救命呢,你们可是亲姨,亲舅么。家那对那是娃的爷!是娃的姥姥……说话啊!别跪着!”高橘子突然疯了一样大喊着,喊完也扑通跪倒:“我给你们跪!你们也给我个活路成不成?钱呢?钱呢!”她摇晃着弟弟高果林的衣服:“我娃的救命钱呢?我要钱,给我钱!我不多要……”

    高橘子伸出手,手指张开:“就五百,啊,真的,我给你们起誓,我要是要其他钱,叫我天打雷劈,真的,我不要,就五百。给我钱!我要钱啊!果林你想办法啊,你当可怜你姐,你结婚,姐把你姐夫的新衣服都给你了,果林啊……做人不能没良心啊,果林!给我钱好不好啊!钱啊!”

    高橘子开始给自己的弟弟姐姐磕头,几下子就磕的额头流血青肿:“医生说,再养一个月,还得做一次手术,我不要多,真,就五百,你们回去凑凑,我军军才十一岁,还小,不做手术,以后落下病根,可怎么好,你们可怜,可怜我,把我家建国的钱还来成不,就五百。其他的,俺不要了,成不成?啊?”

    高果林抽泣着扶着两个姐姐,拉起这个,那个跪下,最后索性也跪下了:“姐,咱爹那里所有的都在这里了,妈哭晕两次……”

    “那可是三千块,花一辈子的钱啊?怎么没了?你跟我说说?”高橘子不信。

    高果林磨磨唧唧的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学生的作业本,捻了一下吐沫,带着哭音念了起来:“家里盖房,四百七十块。大姐夫得了肺结核,借走五百块,打了借据,真打了借据的。买牲口两头,两岁青骡子,还有一头牛,俺……俺娶媳妇果园结婚,聘礼,吃席,,承包山头种果苗,买树苗,一千四百块。咱爹买了一个自行车,还有一个大红灯收音机……其他的说不清了……”

    高橘子失魂落魄,犹如雷击一般的成了灰,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觉得自己的天塌了。高果林用袖子擦着自己的清水鼻涕,跟那里一直唠叨:“姐,我想好了,等树苗长大了有了收成,全卖了,钱都归你。我叫人看牲口了,人家给不起价格,合适了,卖了我立马送钱来。我那个臭婆娘还有个缝纫机,我给卖了,姐,钱我们还,真的还,老高家……对不起你,爹娘没脸来,我们来就是代表家里说下……”

    “别说了。”赵建国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他停了车子走过来,扶起自己的媳妇,看着她的额头,心疼的无以复加:“橘子,不就是钱吗。人活着,还怕没钱赚了?你别气,我还指着你帮我孝敬老娘,养孩子呢,你要有个好歹,咱家就完了。”

    嘴巴哆嗦着,高橘子终于看清楚了人,她抽泣了一会搂住丈夫大喊了句:“建国啊,我咋那么命苦啊……”

    赵建国扶着高橘子推着车走了,临走他没请妻子娘家人回家,他只是扭头说:“你们……以后别来了,那钱,我们不要了。”

    高苹果拧了一把鼻涕,妹妹妹夫还没离开,她就蹲在地上开始捡那堆零钱,捡了立刻带着土塞进怀里,高果林惊讶的看着:“姐,你干啥呢这钱是给军军的。”

    高苹果抬起头,生生拧出个讨好的笑:“军军是个小孩,没了……就没了,呵……我家男人要顶梁的,俺有五个娃,老五,你可怜姐,这钱给姐成不,你回去,跟他们说钱送到了成不。你姐夫也要吃药,也要救命,你可怜,可怜姐姐成不?姐给你磕头,替你可怜的外甥,外甥女磕头……我不敢求橘子原谅我,我来世给她做老母鸡,下蛋赔……俺男人,等着救命呢……啊,果林哎……”

    高果林看着磕的可怜的姐姐,胸口都憋炸了,他扭头吸下鼻子,伸出手,大力的在墙上捣了十几拳。高橘子靠在一边的拐口墙上,硬生生的憋回去最后一口亲情。

    赵学军翻着一本就要翻烂的小人书,无聊的直叹气。护士姐姐进来,伸出手就没收了那本书,笑眯眯的翻下:“呦,小军军发脾气呢?”

    赵学军摇头,合作的扭身,扒下裤子,挨了一针。护士姐姐一句话,气的他差点没吐血:“小军军,真勇敢,打针都不哭。”

    呃,赵学军郁闷的差点没厥过去。收了针,护士姐姐摸摸口袋,拿出一个草编的蚂蚱递给赵学军:“有人把这个给你,那人我看着挺可怕,满手都是血。”

    赵学军拿着那个草蚂蚱玩了一会,眼睛里飘过一些记忆。小时候,姥姥家就是自由世界,因为妈妈那些钱的缘故,也许是因为不常去的缘故。他跟哥哥们每次去了,姥姥都给炸油糕,做糖水。秋天里,田里金黄黄的,他跟在姥爷身后撩猫逗狗,狗急了,要咬人,他就躲到姥爷的大棉裤后面,姥爷一脚能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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