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打折扣 作者:田桢

    第 17 章

    支部大会由老印亲自主持。老印其实并不老,他叫印国祥,以前也是工艺系的学生,两年前毕业留校当了我们的政治辅导员。他一上任,无所不知的杨永远立刻披露一条消息,说以前他们班的人都管他叫“印克思”。当时隔壁寝室的马兴旺正好过来找他的老乡卢秋生诉苦,那年头马兴旺还没有兴旺,每次考试以后都要哭丧着脸来找卢秋生倾诉一番,说是这些日他娘的大学老师,故意出些鸡巴难题,专门整俺们农村来的……云云。那天马兴旺听见了杨永远发布的消息,结果第二天杨永远就被叫去单独谈话了。回来后他挨个跟我们打招呼:大伙儿以后千万别叫“印克思”,否则哥们我这顶“目无组织”的帽子就将和我的名字一样“永远”了。

    于是大家意识到,马兴旺也将和他的名字一样兴旺了。

    今天的会议内容是团支部的换届选举,印国祥讲了一通目的意义以后,便叫大家提名。时至1965年,差额选举早已成为遥远的历史,所以他说提名三个候选人就可以了。大家也明白这三人早已内定,还是原班人马:支部书记廖桂兰、组织委员马兴旺、宣教委员尤春秀。因此这次会议和所有的选举一样,不会有任何悬念,只不过走走例行的程序而已。

    不料走程序的结果却出了意外:支委的人数由三个变成了四个。多出来的那一个便是我。

    这个使印国祥以及所有团支委特别是多出来的我始料不及的选举结果,是因卢秋生上星期三随口说的一句问候语引起的。

    卢秋生进入大学后,感到最新鲜的就是人们相互见面时的问候语。他说大学里的人真有意思,见面时总爱说声“您好”,就像外国电影似的。俺们村里可不兴这个。俺们村里要是有人这样说话,非得把人笑死。为了避免“把人笑死”,他有半个学期都不说“你好”,不论何时何地遇到熟人,他都是按照家乡的习惯问人家“吃了没有?”有时这种问候发生在从食堂出来的路上,我便回答他说“吃完了”。楼自清是浙江人,他的回答则是“吃光了”。卢秋生听了很不满意,说你们南方人说话怎么这样难听?你们一口一个“吃完了”、“吃光了”,不就是说下顿没吃的了吗?我们请教他如何措辞方不难听。他说一般的说法应是 “吃过了”,而最好听的说法是“吃饱了”。谢天浩说那我建议再加两个字,干脆说我们是吃饱了撑的,这样比光说吃饱了更好听。这一建议立即被我们身体力行。从此以后,其他同学便经常听到我们见面时自称“吃饱了撑的”,逗得他们大笑不止。

    卢秋生可能觉得这样更容易“把人笑死”,便放弃了家乡的习惯,将“吃了没有”改成了“你好”。但他每次放假回一趟老家之后,再次归来便会故态复萌一段时间。上星期三那天他正处于故态复萌期,所以他和马兴旺走进105时,一看见谢天浩,便问谢天浩“吃了没有?”

    这话问侯得很不是地方也很不是时候,因为105室是宿舍楼的厕所,而谢天浩当时正提着裤子从大便器上站起来。所以谢天浩回了他一句:“你混蛋!”

    “俺又不是问你在这里吃了没有。”卢秋生笑呵呵地说,“俺们老家都是这么说的嘛……”

    “你们老家都是混蛋。”谢天浩边笑边系裤带。

    马兴旺突然发出一声暴吼:“你骂谁是混蛋?”

    谢天浩吓得一愣怔,发现马兴旺正怒视着自己,猛然想起他和卢秋生是老乡,慌忙解释说:“我可不是骂你。”

    “骂谁也不行!”马兴旺瞪着他,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谢天浩便傻眼了。

    马兴旺从前并不是这副表情。他的变化发生在印国祥担任我们的政治辅导员之后,准确地说,是在杨永远被叫去个别谈话之后。那次谈话的第二天,印国祥便说马兴旺虽然学习差点,但是根子正,本质好,真正苦大仇深的三代贫农,这样的人对组织有一种朴素的阶级感情,于是安排马兴旺当了团干部。从那以后,马兴旺的脸上就经常苦大仇深,特别是在课堂上遭到“日他娘的”老师们突然袭击之后。那天适逢教工厂设计的老师搞了一次摸底测验,摸得马兴旺怒不可遏,一肚子的无名火统统带进厕所,这时就发泄到谢天浩头上了。

    “你骂谁也不行!我们家乡贫下中农就是这样说话的,你听不惯是不是?觉得我们土气是不是?觉得我们可笑是不是?”

    卢秋生眼看星星之火行将燎原,慌忙去拉马兴旺的胳膊:“兴旺你这是干啥嘛?谢天浩是跟俺开玩笑哩……”

    马兴旺胳膊一抡:“你不要抹稀泥!开玩笑就没有阶级斗争了吗?你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他对劳动人民什么感情!”

    于是谢天浩也恼了:“马兴旺你不要动不动就是这一套!”

    “我哪一套?”马兴旺露出冷笑,“谢天浩你敢不敢把话说清楚,我究竟是哪一套?”

    谢天浩气得嘴唇发抖。这个福建佬书呆子气很重,一向喜欢看些哲学逻辑学之类的书籍,在寝室里侃大山时言必称希腊,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滔滔不绝,但是一吵架就顿失滔滔。他嘴唇颤抖了半天,才吐出两句话,依然带有哲学色彩:“你是形而上学那一套!庸俗社会学那一套!”

    这一来马兴旺就被彻底激怒了。谢天浩的话他听不懂,而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说话让他听不懂的人。何况这人的家庭出身还是个他妈的资方代理人!于是马兴旺火山一样爆发了。马兴旺每次爆发时,如果对方的家庭出身是有“瑕疵”的,他必将其家庭出身与其本人混为一谈,直呼张三为地主,李四为坏分子,与一年之后文革时期的语言习惯完全一样。从这个意义上说,马兴旺可以算得是我们班里走在时代前面的人。

    走在时代前面的马兴旺暴跳如雷:“你他妈的资本家猖狂个啥?你还想翻天是不是?还想骑在劳动人民头上拉屎拉尿是不是?……”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就被卢秋生硬推进厕所对面的106——也就是马兴旺的寝室里面去了。

    他俩在106关起门来争论了半天。争论的内容两人都没透露,然而马兴旺说的一段话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却在班上悄悄传开了。他说卢秋生你他娘的简直是忘本,不帮俺说话反而向着城市人,也不看看他们有几个出身成份是硬的,一个个不是资本家就是小业主,再不就是小商小贩旧职员,放到农村都是抬不起头的,所以老印从来不安排他们当团干部,顶多让他们当个小班委。

    这话传开以后,大家发现事实果然如此:来自城市的团员确实没有一个人当过支委。以前大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正常,现在经马兴旺这么一说,事情就变了味,许多人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于是今天的选举便出了意外。印国祥刚宣布提名开始,谢天浩第一个举手,把我推了出来。我立刻在心里问候他的祖宗,教室里却发生了一种无声的骚动:没有人说话嘻笑,也没有人交头接耳,大家脸上依然一本正经,甚至是格外的正经,然而许多眼睛里分明现出了“看好戏”的欲望和兴奋。印国祥扫视一周,眉头皱了一下,旋即舒展开,叫大家继续提名。于是内定的三驾马车按照预先的布置相继得到提名,但是等额选举却变成差额选举了。接下来是无记名投票。选票收齐后,印国祥并不叫人唱票,而是宣布休息十分钟。然后他拿起选票,叫上廖桂兰出去了。

    他们走后大家脸上立马解冻,各种表情层出不穷。有的意味深长互相交换眼色,有的把头碰到一起窃窃私语,两个滑稽大王无声地搞起了做鬼脸比赛,逗得一帮女生掩着嘴巴吃吃地笑个不停。有几个老兄无缘无故走过来拍我肩头,使我感到事情不妙——弄不好真的会把某个内定人选挤下来,那可是我最不愿意面临的局面。于是将谢天浩狠揍一顿的愿望便油然而生……

    印国祥这一去远不止十分钟,据戴有手表的刘文倩后来说,他们是过了二十的旁边,以及一切可以站人的地方,到处都有成双成对的人在窃窃私语。除了寒风凛冽的冬季,每天晚自习结束以后,9号楼前都是这样人声鼎沸,活脱脱一片广泛开展谈心活动的大好形势。

    写到这里,为了避免有人对六十年代中期的大学生活产生误解,我必须声明一下:谈心和谈恋爱是有本质区别的,虽然两者都是“谈”。谈心,根据各种会议上的说法,乃是一种做思想工作的好形式;而谈恋爱则属于禁区,官方的正式表述是“不提倡”,非正式的表述是“不像话”。谁要是出现了这种“不像话”的苗头,便会有班干部来对其做思想工作,当然包括采用谈心这种“好形式”。既然是“好形式”,自然是耐心而细致的,因此做工作者与被工作者(一般说来二者不是一个性别)之间,便需要旷日持久地反复谈上无数次,而这种“谈”最终演变成为另一种“谈”的故事也就时有所闻。根据挨了个别谈话仍然本性难移的杨永远私下透露,印国祥两年之前当学生干部的时候,就是运用这种演变模式的成功范例。杨永远这条消息未经证实,仅供本寝室内部参考,但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他说按照毕业分配的惯例,公开了恋爱关系的“对子”可以分配到一起,但只能去很差的地方。印国祥精明过人,他没有将恋爱关系公开,所以如愿地留校当了政工干部,而他的女友则分配到我的老家嘉平市去了,现在印国祥正在想方设法把她调到北京来……

    怀着此种对辅导员大不敬的联想来到9号楼前,正好遇到卓娅芳。我将词典递给她,问她认识不认识这个叫方丽华的。她说当然认识,她的寝室就在我对面。我说我记得你对面住的是电65级嘛。她说65级不是毕业了吗,总务处就把她们班调整过来了。然后又问我这学期功课重不重,最近忙些什么。刚聊了几句,看见方丽华提着温水瓶从楼里走出来,我赶紧向卓娅芳告辞,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悄逃逸了。

    正文 第二部(4)

    星期六终于向小左交了卷。星期一他告诉我,昨天他们排练了一整天,大家对我写的东西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时在场的系团总支书记老王也很满意,一连说了几个很好。这虽是意料中事,但我是个善于在生活中找到快乐理由的人,因此,晚自习后从图书馆出来,晃晃悠悠向宿舍走时,想起小左的话,我便在心中自鸣得意。然后就听到后面有人叫我的名字,一转身,看见方丽华提着宅阅读从台阶走下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在叫我,但我站住了。

    方丽华径直走到我面前,笑盈盈地说:“舒雁,谢谢你!”

    我头一次发现她笑的样子原来是这样的甜,便呆呆地望着她,很不争气地丧失了语言能力。

    “谢谢你给我把词典送回来。”她又说,然后抿嘴一笑,“愣着干吗?走呀!”

    我这才挪动脚步,同她一起朝着宿舍的方向走去。然而一迈腿就出了岔子,我发现自己竟然是伸左手迈左脚走成了“一边顺”,赶紧悄悄更正过来,同时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说点很礼貌很得体的话——结果就说了一句很愚蠢的套话。我嗫嚅着说:“这是我们应当做的……”

    第 1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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