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卸去脂粉钗饰,沐浴濯净一日疲乏,再用过迟来的飧食,天已二更了。
    这个时候正是六月入夏的旬日后,张曦君嫌热,让人熄了一室灯烛,只余一盏陶豆灯置于临窗的榻前。
    榻上铺着王夫人才令人送来的桃笙象簟,此簟以江南特有的桃竹制成,其篾极细,可韬于筒中,相传乃王谢之流的士族也不常得。张曦君散发斜卧其上,虽不知此簟名贵之处,却感身下清凉细软,非一般夏簟可比,让她舒适的侧卧之余睡意渐浓。
    阿杏为人质朴,心记张曦君对她的好,也时时想着如何回报。这会儿见张曦君昏昏欲睡,却又强撑着等齐萧的消息,再一想今下午的黯然之态,心中怜惜,也不忍将之唤醒,只想着等人一回来再来通禀就是,于是捻了捻灯芯,见光线暗了下来,方轻手轻脚的退出内室,掩下竹帘,靠在门栏上等候消息。
    如此留下一室的安静,张曦君不觉睡了过去。
    好眠中有梦潜入。梦中,她仿佛没有遇到车祸重生,在一趟平安之旅后,如常的工作生活,又过两三年后,相亲恋爱结婚,常伴父母膝下,生活简单而满足。随之梦境一转,她回到了出嫁之前,羌人没有来袭,父亲也没将她临时许配给表兄,于是一年后及笄订婚,两年后完婚,夫婿为人质朴善良,夫妇相敬如宾,友爱两家老小,亦合两姓之好,生活平淡而美满。
    这样的酣梦中,张曦君不知不觉的笑了。
    ——好梦正是香甜。
    就在这睡意越发酣然之际,外头传来喁喁人声,吵嚷得人好梦难续。
    张曦君却不愿从中醒来,她翻了一个身,还欲继续好梦,身子冷不丁被一推,“夫人,快起来!”
    坐起睁眼一看,原来是阿杏,张曦君意识昏沉道:“怎么了?”
    阿杏张口欲言,却不及出声,门口竹帘骤然一起,齐萧一面阔步走入,一面冷声道:“你不是说人在这么?我来这里有何问题?”说时目光在内室一扫,一眼就看见窗下的豆灯,也看见昏黄的灯光之下,张曦君一身月白薄纱,垂着一头黑发,一脸惺忪睡意的坐着,而如此模样显然是在等他,心下不由一诧又是一怔,随即锐眸中心悦的笑意一闪,他就直直地朝过走去。
    身后众侍见状,忙持灯台跟上,室内霎时大亮。
    张曦君原是睡得有些意识不清,乍听到齐萧的声音,下意识的回头,眼前蓦然一亮,不待她反射性的眯眼避开亮光,就见一身重铠的齐萧向过走来,当下不由一诧:齐萧怎么来了?
    未及了然,只听陈王氏不负这两日所见的沉稳道:“这……”一开口便是语塞,但到底为人沉稳又心有依仗,很快地压下对齐萧不悦的心怵,解释道:“王爷误会了,妾身只是想说这是旁院,您入住的主院在前面。”
    “妾身?”齐萧的脚步一顿,口中重复了一声。
    闻言,陈王氏面上尴尬一闪,齐萧一回来就往这里走,让她根本无机会介绍自己。
    他们说话间,张曦君已趿鞋起身,见齐萧如此一问,陈王氏又面上尴尬,心想以后陈王氏入府管事,她们抬头不见低头见,此刻不如与人方便也予己方便,遂欠身一礼,便帮话道:“这位是参将夫人陈夫人,她夫君曾和将军是同僚,如今住在丞相府里,受王夫人邀到府里暂代内务。”
    齐萧走到榻前,解下佩剑置旁,双足垂地坐下。
    见齐萧如蛮夷般箕坐,陈王氏目光一紧,就赶紧低下头去,让人难窥半分神色。
    齐萧岿然坐定,对张曦君的话“嗯”了一声,便是皱眉问道:“你怎么住这来了?”随口一问完,也不等回答,又说了一句,“我还当这是主院。”
    语气虽是一如既往的淡漠,话中埋怨之意却不言而喻。
    张曦君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齐萧,然后双手在广袖下紧握成拳,低头不语,齐萧与凌云郡主大婚在即,到时主院便是婚房,她自然不能入住主院,而如此一目了然之事,她又何须言语。
    而这一默然不语,室内瞬间沉静无声,只有窗外夏虫吱吱不疲。
    但是沉寂不过须臾,阿杏想到齐萧即将大婚的事,陈王氏又是凌云郡主的人,当下按耐不住心中火气,也忘了张曦君的谆谆教导,兀自出声道:“这是陈夫人安排的。”
    “阿杏!”听到阿杏话中的告状意味,张曦君立时一喝,又看了眼陈王氏,想了想向齐萧欠身告歉道:“妾束下不严,让她失礼了。”说着瞥了一眼阿杏。
    阿杏接触到张曦君的目光,心下会意,虽是不甘不愿,还是跪了下去,额头触地,“请将军责罚。”
    齐萧却一罢手,看也没看阿杏,径直问陈王氏道:“怎么回事?”蹙眉质问,语气诚然不似作伪,也不似明知故问或借题发挥,仿佛真是对此不明就里一般。
    张曦君讶然,陈王氏更是面露惊愕,“王爷,您……”言语到此,声音嘎然而止,毕竟有关凌云郡主闺誉,实是无法直言不讳。
    “我如何了?”齐萧似不解的皱眉反问一句,随即浓眉一掀,语气加重一分,“我如今身居异地,难道内眷不应该遂之安置?”一番言语,流露出对陈王氏不按章法安排的不满。
    陈王氏一怔,面对齐萧的质问,她竟无可辩驳,毕竟男子携眷外出,大多是安置一起。可眼下的情况又不同,齐萧又不是不知……
    一念不及转完,陈王氏身子猛一震,猝然想到一个可能——难道齐萧想要悔婚!?
    此念方起,陈王氏立刻摇头否决,强自镇定道:“王爷所言即事,但是……”话到一半,心绪又乱,不知如何措词。
    见状,齐萧便似耐心用尽,直接罢手道:“这些日有劳陈夫人代为处理内务,不过如今府中能处事的内眷已到,就不再麻烦陈夫人了。”说完,不容其反驳之际,张口叫了一声侍立在旁的徐虎,吩咐道:“明日备上厚礼送陈夫人回去。”
    徐虎应诺。
    如此惊变,陈王氏再难自持,不可置信的哑然失声道:“王爷,您要赶我走?”声音尖锐,不觉刺耳。
    齐萧却仿若未闻,只面色淡漠道:“你我非亲非故,又非主仆关系,你不过暂代打理内务,我也言谢过你,赶走一说从何谈起?”语罢,不再理会陈王氏,只对徐虎一罢手。
    徐虎会意,走到陈王氏面前道:“陈夫人请!”
    陈王氏犹自不愿,但见虎躯凛凛的徐虎挡在面前,一手还摩挲着腰间长剑对着自己,威胁意味不言而喻。而她到底也只是个闺中妇人,见此不免心中生骇,终在徐虎的相迫下踉跄退出。
    见陈王氏一走,齐萧又一罢手,锦瑟等人忙如蒙大赦的相继退下。
    齐萧随之转眸,看着张曦君散发吃惊的样子,他神色莞尔道:“为何等我?”***(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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