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国之君 作者:谁诺

    第46节

    柳陛下笑容是一贯的和煦,然而眼角眉梢都是诱惑之色,脸上就差没写“想知道?过来啊”几个字,看得让人十分有抽上去的欲望,薛寅方觉手痒,就见柳从之目光稍微一转,双眸定定地看着他,眼波柔和如醉。

    ……薛小王爷,怂了。

    而且他还真的有点想知道姓柳的究竟又打了什么奇奇怪怪的算盘,被狐狸算计固然头疼,但看狐狸算计人倒是赏心悦目一件乐事……

    薛寅懒懒打个呵欠,整个人看着软绵绵懒洋洋,而后缓缓凑到柳从之身边,眼睛却半闭着,不去看近在咫尺的柳陛下。

    柳从之轻笑,在薛寅耳畔低声说了些什么。

    薛寅耳廓发红,连带着小半张脸都有点红,却无暇顾及,越听越专注,最后半闭的眼睛完全睁开,目光炯炯地盯着柳从之,若有所思道:“这还有点意思。”

    柳从之笑得云淡风轻,一大一小两只狐狸默默对视,最终相视而笑,一切……那个尽在不言中,坑人这种事,实在只需默契。

    数日之后,月国一方的消息传了回来。

    彼时薛寅正在悠哉悠哉地喝酒,柳陛下日理万机不得闲,但能者合该多劳,累死活该,小薛王爷懒洋洋软绵绵,一面享受着陈年桂花酿,一面指点小游九武艺,日子倒是过得分外悠闲自在。

    薛寅论学识拍马也赶不上才冠天下的柳从之,但武艺倒是不错,指点一下小游九绰绰有余。小家伙倒是聪敏好学,奈何性子脱跳,坐不住,一肚子阴谋诡计,一不留神就出幺蛾子,练弓练了几天,小有名堂,就开始收不住心想溜出去玩了。不学无术如薛寅对小家伙这等脾性十分理解,只因小薛王爷懒入骨髓,昔年学艺时也颇有一番波折,不过如今他不是学艺的是授课的,学生要跑,自然使不得,于是懒洋洋坐镇原地,他看着睡神附体似乎十分好糊弄,但他这么一坐,游九却无可奈何地发现自己无处可去,满肚子机灵算计都碰壁,情知遇上了高人,只得乖乖听命。

    武艺一道,天赋或许重要,但最重要的仍是勤勉,否则始终只能是花架子,然而其中过程免不了枯燥磨人。薛寅见小孩一脸不情不愿,忽而思绪一转,忆起了他自己的童年。

    薛小王爷在还是世子的时候就是个名声远扬的懒鬼,老宁王拿他这个扶不上墙的儿子没办法,三天两头一顿拳头尚打不服他,然而以薛寅性子之懒散,若真任他放任自流,那么他终其一生恐怕就真的是一块扶不上墙的烂泥,然而他与眼前这小家伙不一样,他有阿姐。

    姐弟俩一起习武一起学艺,薛明华性子爽朗、好强,且说一不二,小薛寅对老爹的话尚可不听,被教训了也尚可不管不顾,但天天被自家姐姐压着打就不好受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好胜之心一起,便誓要练出个名堂来,让所有人刮目相看。他不服输,薛明华更不服输,姐弟俩打打闹闹,似乎就是那么一转眼,就已是二十年了。

    当年若无阿姐,他恐怕至今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若无柳从之反叛,他恐怕至今还舒舒服服地在北化做他的大梦。不过或许他应该谢谢柳从之,如今若无柳从之,他恐怕会直接醉死在这京华烟云里,懒于继续磨练自己的武艺,保持自己的警觉吧?

    自古伴君如伴虎,然而人生路漫漫,孑然一身到底无趣,就算伴虎一程,又有何不可?

    薛寅仰头饮尽一杯酒,闭着眼睛假寐了一会儿才重又抬起头,眼神微醺似醉,抬眼凝视眼前人,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目光茫然,又隐隐带一丝天真。

    柳从之轻笑,忽而倾身,在薛寅唇角轻轻一吻。

    这一吻来得突然,无声无息,却又无比亲昵,薛寅顿了一顿才反应过来,蓦地睁大眼,猛然向后一撤。

    他像只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尾巴被踩住的猫,那厢柳从之神色却变也不变,微笑着一理衣襟,道貌岸然一本正经,陛下涵养向来上佳,可谓千破万破,脸皮不破。薛寅晕乎乎的醉劲终于过去,一张脸一阵青一阵红,看一眼周围,只见小游九已不见踪影,四周唯一的人就是眼前风度翩翩的柳陛下。薛寅深吸一口气:“陛下怎么来了?”

    柳陛下微笑坐下,拿起桌上酒杯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面啜饮,一面含笑道:“忙完正事,前来看看。”

    薛寅瞥一眼桌上酒具,他自斟自酌,可没给别人备杯子,但柳陛下如此泰然自若,他还能说什么?薛寅把目光从酒具上移开,问:“游九呢?”

    “放他走了。”柳从之微微一叹,“这孩子聪明,但太过聪明,不受磨练,难以成器。”

    薛寅淡淡看他一眼,柳从之也是太过聪明,但柳从之一生惊涛骇浪,其中艰险,又怎为外人知?他低声道:“游九这孩子只需好好教养,将来必成大器。”

    柳从之微微一笑,将酒一饮而尽,而后放下酒杯,含笑谈起了正事:“月国那边传回了消息。白夜处斩当日,厉明派手下天蚕精英刺杀行踪不慎被泄露的纱兰……当夜十分凶险,沙勿誓死守护纱兰,一番厮杀之后,纱兰葬身火海,死无全尸。”他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有千里眼,亲眼洞悉了当夜所发生的一切……柳从之无分身之术,但或许真有一双千里眼也不一定。

    薛寅缓缓咀嚼这段话,微一侧头:“死无全尸?”

    杀人最忌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其次忌死无全尸,死人不会说话,但死人可以骗人。

    “正是死无全尸。”柳从之含笑一点头,“一具焦尸,其中种种,着实难以断定。与此同时,沙勿出逃,再次不知所踪。”他低低一笑:“这事越来越有趣了,不是么?”

    月国乱象仍未止歇,于南朝倒是好事一桩。薛寅缓缓点头,“确实有趣。”他正了正神色,抬起头:“陛下手眼通天,令人佩服。”

    柳从之为何要如此详细地给他透露如此多的月国机密?这甚至不仅是月国的机密,也包括柳从之本身的……柳从之手下有一张绝大的情报网,为他源源不断送来各种情报。这本应是绝密,薛寅如今充其量不过是个闲散王爷,不沾政事,不碰兵权,游手好闲醉梦浮生,安分守己,却也安全,柳从之又为什么要告诉他这些?……当然,这些他确实很感兴趣不错。

    薛寅抬眼直视柳从之,目中带着淡淡疑惑。柳从之侧头打量他片刻,笑了。

    薛寅当真同他默契十足,直觉敏锐异常,有知己如此,当浮一大白啊。

    柳从之沉默片刻,忽然收敛了笑容,正了神色,“月国有天蚕,朕有柳絮。”

    薛寅微微一震:“柳絮?”

    “纷飞如絮,飘散各地,生根发芽,自成罗网。”柳从之淡淡微笑,给薛寅斟酒,“数年前,我遭华平陷害,被贬为庶民。那时我十分不甘,想了许久自己为何败了这一场。最后我终于想清楚了,我之败,固然是因为处事不当引得老皇帝震怒,但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知道的太少。我需要充足的来自于不同渠道的消息,越多越好,有了这些消息,我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以恰当的方法应对,才不会再度一败涂地。”

    他把杯中酒斟满,放下酒壶,忽然轻轻一叹:“后来我征战沙场,更深领悟到这一层道理。尤其后来,我见识了月国天蚕。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需要有很多只属于我的耳目,这便是柳絮。”

    柳从之说得心平气和,薛寅却逐渐浑身紧绷,他几乎想站起来就此离开,但是他不能,他只能僵在原地听柳从之继续说下去。

    柳从之含笑道:“无心插柳柳成荫。柳絮至今已成罗网,然而网越大,就越难控制。我事物太多,如今已无法再亲力亲为。迄今为止,远在月国的柳絮皆是由我一名故友在掌管,但是近日他已亡故。”他说着缓缓执起酒杯,悬于薛寅面前,“朕需要另一个人代替他,成为朕的耳目,你愿意么?”

    薛寅不接酒杯,只盯着柳从之,涩声问:“陛下信得过我?”

    柳从之拿着酒杯的手一动不动,静静看着薛寅,目光柔和,“我和自己打了个赌。”他唇畔忽然露出一个笑容,这笑容无半点他平日的温文尔雅,却带一丝狠戾的狼性,更隐隐带了一丝兴奋,“我赌你不会背叛。”他含笑问:“这赌约,你应么?”

    薛寅垂眉,眼前的酒杯被稳稳握着,一动不动,杯中隐见光华,空中弥漫着一股淡淡酒香,这酒本是琼浆玉液,辛辣甘醇,回味无穷,闻之欲醉。

    他心头忽然涌起淡淡胆怯,淡淡兴奋,以及一股连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奇怪热意。他盯着眼前酒杯看了许久,忽然伸手,一把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我应。”薛寅一亮杯底,抿唇,低声道。

    章节目录 第108章 之三年之后

    六月盛夏,骄阳似火,宣京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繁华如织。

    宣京春多雨,秋萧索,冬冷冽,唯有盛夏,艳阳高照,灼灼烈日为这座古城抹去所有雨雾风霜、历史风尘,映照出她繁华雍容、生机勃勃的一面。

    也唯有在如今这样天下太平、百姓安居的好时节,饱受战火摧折的宣京才能露出她光彩照人的本来面目。

    时年正是天和三年,距柳从之推翻薛朝、自立新朝、登基为帝已有三年光阴。新帝知人善用,选贤用能,在其治下,新朝也一改前朝末年的荒唐颓败,社稷为之一清。三年来边境平稳,四下无战事,更难得的是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如今新朝一切平稳,势头正好,已有太平盛世之雏形。也因此,新帝在民间的名声颇好,他这皇位虽来得不正,但在他治下,民生到底好过以前。

    宣京城北,宁王府。

    往来此地的人皆知,宁王府是个了不得的地方。

    宁王府乃是三年前由前朝公卿府邸改建,修得恢弘气派,乃是由圣上钦赐给宁王的。当今宁王可是大大的有名,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圣上改朝换代,自然也将朝堂上下里里外外清扫了一番,至如今,薛朝旧臣只有极少数尚在朝堂,多已失势,而这宁王,却是意外中的意外,只因这宁王原是薛朝天子。

    新帝虽行仁政,未对前朝皇室赶尽杀绝,但天子身份到底特殊,新帝起先封宁王为降王,其中意义不言自明,但之后又改其封号,赐其府邸,由此之后,这一介亡国之君竟是圣眷日隆,以至于到了让世人都啧啧称奇的地步——这宁王又有什么本事,非但能保住自己性命,还能保自己的荣华富贵?

    宁王府前,一人风尘仆仆,提缰勒马,抬头看一眼府前的牌匾,长长呼出一口气。

    这牌匾十分特别,其上只得龙飞凤舞的一个宁字,笔法漂亮却不失庄重,时人皆知字是当今陛下御笔亲题,价值何止千金。宁王薛寅之名也就此传遍大江南北,人人为之侧目:陛下何以对前朝亡国之君如此亲厚?

    流言蜚语是一回事,由此而生的骂名是另一回事,拱手送上河山的亡国之君或许不那么多,那么媚上惑主的亡国之君呢?

    来人抬手轻轻安抚一下□□有些焦躁的坐骑,而后翻身下马,他十分年轻,作武人打扮,一身劲装,腰配短刀,虽满身风尘,一眼看去却仍是英气勃勃气魄逼人,不过气质落拓了些,教人一眼拿不准他的身份。却见他立在原地,却不动作,只默看眼前恢弘气派的府邸,末了忽而一声长叹,眉宇间流露出丁点疲倦之色。

    这神色疲倦里带一丝安宁,仿佛终于归家的旅人。此一点细细想来却未免带一丝讽刺,曾几何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视宣京为家,这座给他短暂尊荣,也赋予他无限骂名的城,几是他人生颠沛的起点,但又在何时,已不知不觉地变成了终点了呢?

    有一个人给了他这份安宁,他不知这份安宁会在何时迎来终点,但至少此刻,他沉溺于此,不愿离去,就算明朝风雨再疾,也是明朝的事了。

    薛寅驻足片刻,眼前的门忽然由内而外开了,一人倚门而立,含笑凝视他。薛寅扬了扬眉,一别数月,这人倒是丝毫不变,不过他认识姓柳的这么些年,这人似乎也从来不曾变过,容颜不改,笑容不变。

    反之,懒得出奇的薛小王爷这般精神的模样,倒是十分少见。

    柳从之端详他片刻,笑道:“欢迎回来。”

    薛寅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自己的目光移开,垂首下跪,“薛寅参见陛下。”

    柳从之向前两步,轻轻扶起他,“不必多礼。我为你设了酒菜,给你接风洗尘。”

    柳从之的手十分温暖,薛寅呆了一呆,有些不自在地点了点头。

    即使登基已三年有余,在他面前,柳从之仍然不喜自称朕,而是自称我。

    这几乎独此一份的特例有时几乎会让人忘却眼前这个平易近人笑得如沐春风之人乃是帝王,不过也仅是几乎而已,薛寅一直以来都是个清醒的人,这一点从未变过。

    府内确实设了宴。

    好酒好菜,好琴好剑,满园芳树,夏花成团。见此妍丽盛景,便觉数月以来在月国所见种种都恍如隔世云烟,毕竟边境的罡风再烈,一时也吹不至京华。柳从之抬手为薛寅斟酒,刚拿起酒壶,就好笑地看着这个今日乍见时还堪称英姿飒爽的小王爷四仰八叉躺在椅上,软绵绵好似没骨头,满面酒意,眼神迷离,似乎早已醉死在了梦乡之中。

    柳从之低头,薛寅恰好迷迷糊糊地抬眼看他,眼神懵懂又带一分醉意,天真却迷惘。

    两人对视,柳从之目光稍微深沉。

    眼前人最难得的恐怕就是这般毫不设防的姿态,这人看似软弱忍让,一直在他掌控之中,柳从之却知,想要真正驯服这看似慵懒却戒心极重、兽性犹存的猫,绝不能一味强硬,于是他赌了一把,逐渐放手,任由这人离开。

    如今他也不出所料收获了自己的礼物。

    这个人只能是他的。

    柳从之呼吸稍微带了一分灼热,放下手中酒壶,想站起身,薛寅却开口了,声音带一丝沙哑:“这才太平了不过三年呢。”

    薛寅此去月国数月,忙的本就是正事,月国近况如今他最熟悉,此前两人已经就正事谈过,近来边境摩擦日渐严重,自三年前女王死讯传来,月国便是厉明的天下。厉明也是治国好手,三年来南朝元气恢复,月国也羽翼渐丰,厉明麾下更有新锐将领崛起,太平不过三年,至如今,乱象又隐现了。

    柳从之闻言止了动作,倒了一杯酒递给薛寅,道:“江山来去,必有纷争。”

    薛寅接过酒杯,却不喝,而是有些疲倦地道:“如何能长治久安?”

    他不怕打仗,然而这世上打仗的人有很多,但不能打仗的人却更多,百姓所求,始终不过安宁二字而已。

    柳从之笑了笑,低声道:“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说完,却又叹了一声,语气稍带遗憾,“可惜我们于月国,还缺威慑之力。”

    两国比邻,若想长治久安,最好的方法莫过于结盟,互通有无,一起受益。可月国始终是一头虎视眈眈的恶狼,狼始终习惯于劫掠、厮杀,单纯的利益不能让其安分,只有实打实的武力才能对其产生威慑,从而迎来真正的太平。

    薛寅啜饮了一口酒,若有所思:“如此说来,这场仗始终是避不过的?”

    柳从之叹了一声,“我却希望这场仗永远不要真正打起来才好。”他说罢摇了摇头,忽从薛寅手中拿过酒杯,将剩下的半杯酒一饮而尽,一亮杯底,笑道:“今日你回来,是难得的好日子,就先别说这些了。”薛寅仍做着拿酒杯的姿势,一时似乎反应不过来,那神情着实带一分可爱,柳从之低笑,倾身吻了上去。

    长夜漫之又漫,这厢京华静谧如诗,那厢月国惊雷闪电。

    方亭独坐窗边,怔怔地看着窗外大片盛开的昭夜花,静静出神。

    三年来他长大了不少,幼时秀气的面容也隐隐有了棱角,渐渐突显出他的月国血脉来。奈何这么个在月国应该无比尊贵的孩子,一眼望去却极其削瘦,气质忧郁。

    他在发抖。

    他满身血污,许多血迹还是新鲜的,身上的衣物乱糟糟的,遍布划痕,乍一看去,仿佛才受过一场惨无人道的酷刑,连面上都是细小的伤痕,细看却是抓痕,仿佛人痛到忍无可忍之时,最后奋力抓破自己皮肤所致。

    方亭抱膝而坐,整个人蜷成一团,抖如筛糠,一滴又一滴的眼泪无声流出,又无声滑落。

    宁先生咳了一声:“小子,你哭什么哭!”

    他声音苍老沙哑,极其虚弱,语调却极为亢奋,“这可是你要试的!万毒焚身,你已熬过了最后这一劫!现在你已是百毒不侵之体,之后天下谁能动你?你记住,你今天受的苦,都是为了将来不被任何人踩在脚下!”他说到此处,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顿了好一会儿才续道:“厉明的儿子,当真命硬。你小小年纪,这般造化,将来可必定……不得了啊。”

    方亭听着这话,忽然咬牙切齿,面上露出一丝狰狞的愤怒之色,猛地回过头来看一眼宁先生,一回头却是怔了。

    他双眼蓄满泪水,视线模糊,隐约只能看到这恶贯满盈的老家伙神情灰败地躺在床上,对着他伸出一只枯柴似的手臂,似乎想摸一摸他,又垂下了。老家伙面上露出一丝笑容,声音极低:“可惜我是……看不到了。”

    一句话说至最后,几已不闻。方亭眨了眨眼,目中泪珠坠下,老家伙死了。

    他痛恨这老家伙,也感激这老家伙。

    方亭呆坐了半晌,直到夜风吹得他脸都麻木,才一瘸一拐站起来,看了一眼床上的老家伙,又看了一眼窗外。

    窗外寂寂一片,满谷的昭夜花开得仍艳。

    他呆了一会儿,忽然出屋,从另一间屋子里找出了几桶油,绕着屋子一路开始泼,洒遍全谷。

    然后他扔开油桶,盯着这个他生活了好几年的地方,摸出火折子,点火。

    熊熊烈火燃起,席卷全谷,将这座深谷隐藏的所有毒物、秘密、罪恶都吞噬殆尽,丁点不留。

    如此,便是了结了。方亭抹去眼泪,可惜,还远不到解脱之时。

    章节目录 第1109章 边城烽烟

    夏日炎炎,古道狭长,官道上车马辚辚,望之却是浩浩荡荡一支商队,满载货物,自月国边境而来,往南朝边城安梧而去。

    商队规模不小,随行之人多随身带了武器,显然并非易与之辈。最为显眼的却是车队领头一辆通体乌黑、宽敞气派,由两匹骏马拉载的马车。官道上的其它人路过此间,都不免好奇地向那辆马车打量一眼,不知那厚厚车帘后坐的又是何方神圣。

    时近正午,马车车帘被拉开,车中人轻轻打了个手势。

    这动作来得突然,然而一个手势打出,当即有人大喊:“停!大家在此地休息好了再上路!”

    一声令出,偌大一个车队即刻止步休整,却是丝毫不乱,可见平素管理有方。有人小跑到车前,恭声问:“袁爷,可有吩咐?”

    车内人微微摇头:“无事,你也去休息吧。”

    说话人容貌阴柔秀雅,通身贵气,气度从容,却是袁承海。

    袁大人堪称柳从之左膀右臂,为拥立柳朝立了绝大功劳,按理说这时应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尊荣权势,又怎会屈尊降贵至此,亲自随商队押送货物?

    袁承海拉开车帘,瞥一眼窗外。

    今日再走几个时辰,便到安梧城了,这批货物一部分从月国而来,还有不少来自异邦小国,流入南朝便是奇货可居,届时自能大赚一笔。

    不过就算大赚一笔,终究不过是小利而已,比起此番来去异国,长途跋涉,一路艰辛,说来可大是不值。袁承海思及此,忽然微微一笑。他如今冠冕去尽,再无官职傍身,也无需再理朝政风波,尔虞我诈,他这一生所专,无非是个商字而已,跋涉行商固然有其辛苦之处,但到底自由自在,不乏趣味。

    袁承海的思绪是被一股酒香打断的。

    “要喝酒么?”

    车内另一人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酒壶,随手打开壶塞,一阵浓郁酒香随之溢出,令人闻之欲醉。袁承海深吸一口气,接过酒壶,浅啜一口,笑道:“好酒!”

    他话音才落,手上的酒壶就被送上酒壶之人反手夺了回去。

    袁承海淡淡看他一眼,后者微微一笑,举起酒壶仰头痛饮一番,赞道:“果然好酒。”

    这人青衫潇洒,不是莫逆又是谁?

    袁承海当年身在高位时门下之人众多,如今冠冕去尽,袁家虽仍是富贵逼人,气势却到底弱了一筹,不少门下人也就此散去,倒是这算命的一路相随,从未离开过。这两年来天南海北行商,得此一人相伴,也是一桩妙事。

    莫逆放下酒壶,笑问:“等这趟货走完,越之还有什么打算?”

    越之是袁承海的字,莫逆当年尚称袁承海一声袁爷,如今却是直接表字相称了。袁承海道:“安梧是个好地方,不妨长留。”

    莫逆凉凉道,“你身为皇商,难道不该长留京华?”

    袁承海笑笑:“京华是非之地,不留也罢。”

    柳从之掌权至今,南朝已保三年太平,三年来非但边境无烽烟,甚至连两国关系都大为缓和,乍看上去几乎能用融洽来形容。

    南朝与月国之间的龌龊可谓说也说不尽,单单柳从之与厉明之间就有数不尽的恩怨,然而两人掌权之后,却像是不约而同地将所有龌龊放在了一边,非但不挑起战火,甚至还开放两国之间的通商往来,行商往来,安梧在内的许多边境小城也因此受益,别的不说,一贯荒凉被南朝人视为废土的北化,也由此迎来了转机。

    北化那位声名显赫的郡主,可正经是个人物,北化有此一人在,又怎会永困穷苦之境?

    袁承海揉了揉眉心,长长吐出一口气。

    不过北化也好,宣京也好,如今他不过一届商人,国之大事,种种纷争,却是与他无关的了。权能傍身,却也压身,做官时举步维艰步步思量,唯恐性差踏错一步,以至万劫不复,如今无官一身轻,想来倒也是一桩好事。

    安梧确实是个好地方。

    这边境小城规模不大,安静平和,却颇为繁华,来往行商诸多。车队抵达安梧,便算功成圆满,满载的货物再分批寻找渠道运往南国各地,不过这些许多都是早已定好的,做起来也容易。袁承海抵达安梧后,做的第一件正儿八经的事却是在安梧购置了一座宅子。

    这人因行商不知去过多少地方,阅历甚广,如今竟真打算长留安梧了。

    数日之后。

    清晨,安梧城门开,人流随之涌入。进城的人中有行商,有普通百姓,但大多都风尘仆仆,难免憔悴,人群中有一名女子却十分显眼。此女容貌端丽,布衣麻衫尚不能掩其姿容,孤身一人,身无长物,与周围所有奔波生计之人都大不相同,却不知是因何而来安梧。

    女子本欲直接往驿站买马出城,不料在城中行走一阵,却在酒楼不远处止住了脚步。

    她前方赫然是个算命摊子,“仙人指路”四字如今看来,倒是依旧招摇。女子乍见故人,心绪稍微复杂,驻足道:“海日见过先生。”

    坐在算命摊子后的莫逆抬眼看一眼海日,也是惊讶。这女子三年来容颜不改,倒是美人依旧,昔年宣平第一美人实在名不虚传,只是……莫逆随手一摇折扇,他三年前见这女子,便知她身中绝毒命不久矣,至如今,这绝代美人的寿数恐怕也……

    莫逆笑道:“夫人可要算卦?”

    海日摇头。

    莫逆问:“夫人可是尚有心愿未了?”

    海日含笑,微微点头:“我自知时日无多……“她顿了顿,“今日相见也是有缘,愿先生今后平安顺遂。”

    她一句话说完,并不留恋,扭头就走。莫逆悠悠叹一口气,算命算命,与其说算的是天命,不如说算的是人心,只要人心智坚硬,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又何须仙人指路?

    海日行了几步,忽然有人在背后唤她:“海日姑娘。”

    声音入耳,饶是她也怔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回头道:“袁爷。”

    这人正是袁承海,看这样子,是往算命摊子的方向去的。二人曾为夫妇,此时相见,却莫名无言,昔年袁承海好出入风月之地,结识海日,二人交情不浅,海日也以此为契机将袁承海引入柳从之麾下,两人都为柳从之日后帝业立下极大功劳,只是二人成婚一事,想来却如同笑话。

    莫逆称海日为夫人,袁承海却唤海日姑娘,许多年前他流连宣京青楼楚馆,能见海日姑娘一面便是难得,如今这一声叫唤,却和许多年前别无二致,温和平静。

    当年种种,如今想来都好似一梦,人各有命,梦醒便是命尽之时。

    海日静了静,笑道:“我往京华去。”

    袁承海并不惊讶,只道:“姑娘一路走好。”

    两人交谈一会儿,海日临走,迟疑了片刻,提醒道:“安梧不是长久之地,近来边境不平,恐有祸事将近,你多加小心。”

    一别三年,此女销声匿迹,又是去了何处,有何遭遇?这等家国大事,许多涉足其中的人尚堪不明下一步动向,她又是如何得知的?

    袁承海思绪转了几转,最终只点头:“多谢姑娘告知。”

    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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