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戟 完结+番外 作者:酥油饼

    第14节

    “廖大人的遗书。”

    夙沙不错皱了皱眉道:“他留了遗书?在何人手里?”

    慕枕流道:“廖府。”

    夙沙不错狐疑道:“廖府不是被一把火烧了吗?”

    慕枕流道:“是俞大人藏起来的。他怕拿出去引人注目,就埋在了地下,没想到当夜就起了火。那篇遗书是军器局勾结唐驰洲,图谋不轨的证据,必须神不知鬼不觉地取回,不能惊动唐驰洲的人。”

    夙沙不错道:“盛远镖局呢?”

    慕枕流道:“他们要护送证据上京。”

    夙沙不错凝视着他的眼睛。

    慕枕流望着河中央。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夙沙不错忍无可忍地问。

    慕枕流纳闷地看着他。

    夙沙不错控诉道:“自从你和俞东海密谈之后,你一直精神恍惚,心不在焉。”

    慕枕流道:“我在害怕。”

    “害怕什么?”

    慕枕流轻声道:“害怕疾风骤雨来袭,江山不堪一击。”

    夙沙不错伸手抱住他:“但是我会保护你,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伤害!”

    慕枕流笑了笑,将头埋入他的怀抱。

    入夜,夙沙不错带着一把铲子,偷偷摸摸地翻入廖府后墙,满目的焦黑让他郁怏的心情越发不快,根据慕枕流说的位置,飞快地用铲子挖掘,不到片刻,就刨出了一个坑,却连纸片也没见到。他以为自己挖错了地方,又在附近刨了一个,如此刨了七八个坑,刨出来的土都可以建个小山坡了,仍是不见片纸。

    他单手把玩着铲子,站在土坡上,突然发出闷闷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回荡在废弃的大宅中,显得十分诡异。

    他笑了半日方止步,随手将铲子往地上一丢,足下轻点,就跃出廖府,径自朝军器局的方向奔去。

    不是看不出慕枕流的反常。

    不是不知道慕枕流的敷衍。

    不是猜不到今晚的结果。

    只是自欺欺人的不想知道。

    其实,早该预料到的。

    在俞东海与慕枕流避开自己密谈的时候,就该猜到这个结局。

    但是……

    不甘心。

    只要他想要做到的,从来都能做到!

    他回到傍晚还与慕枕流一起赏看过夕阳的院子,一脚踹开书房的门。屋里点着一盏灯,灯光微弱,只照着桌上一方之地,那里放着一个镇纸,镇纸下压着一张白纸,白纸上似乎写着三个字。

    夙沙不错慢慢地挪开镇纸,将纸条拿起来,看着上面的字,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单手揉成一团,握在手中,一拳击在桌面上,书桌应声而碎。

    书房这么大的动静,却没有一个人过来询问。

    怕是,会过来的人都已经打发走了吧。

    夙沙不错看着门外沉寂的夜色,突然觉得无边的寂寞和孤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自己好像回到了当年的无人岛,明明是大年夜,自己的父亲却陪着另外一个孩子,留给自己的只有黑暗和绝望。

    不过那时候他心里还有怨恨,还能宣泄,现在,却只有懊悔,只能独自吞咽苦水。

    过了会儿,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又开心起来,温柔地将手里的纸团慢慢地展开,用手一点点地抹平,指尖反复地摩挲着那三个字——

    谢非是。

    “这是你第一次写我的名字。”

    45第四十五章 跟踪

    盛远镖局不愧是西南数一数二的大镖局,离开平波城才三日,已经换了四辆马车,换了三条道。慕枕流坐在车里,被转得晕头转向,却一个字都不敢抱怨。

    因为这一次,他不是远游,不是赶路,而是在逃命。

    从俞大人将他书房里的《中庸》偷梁换柱成账册开始,他就不得不开始逃命。

    尽管现在要命的人还没有来,可他知道,终归会来的。

    或许是唐驰洲,或许是景迟,或许是方横斜,又或许是……

    曾经的戴宝贝,夙沙不错,今后的谢非是。

    马车突然震了一下。

    “车轮掉坑里了!”张雨泼在外面吼了一嗓子。

    胡秋水利落地跳下马车,笑嘻嘻地指挥着张雨泼等人推车。慕枕流想要下车,被她按住了:“慕大人尽管坐着,这几个大老爷们儿的,要是连慕大人这样的书生都推不动,就回去织布绣花去吧,不用出来混了。”

    张雨泼道:“葫芦娘说的没错。别说慕大人你就在这里面坐着,哪怕是上窜下跳的闹腾,老张我也能把你给推出去!”他说着,“哈”的一声,脚上一使力,车果然被蹬了出去。

    但是……

    轮子留了下来。

    若非丁有声闷不做声却眼疾手快地拖住了车厢,慕枕流只怕要摔个大跟头。

    桑南溪和胡秋水见状,二话不说地朝张雨泼打去。张雨泼左躲右闪,嘴里讨饶:“天地良心哟,这可真不关我事!我咋知道这轮子这么不经踹呢?”

    “别闹了。”祝万枝坐在马上皱眉,“山脚下就是丰粮镇,也算是不拘一格庄的地界,你们都悠着点。”他见慕枕流从车厢里出来,忙笑道:“慕大人放心,这轮子我们很快就能修好的,绝不会耽误晚上投宿。”

    慕枕流问道:“一人一匹马够吗?”

    祝万枝眼睛一亮:“慕大人会骑马?”

    慕枕流道:“会一些。”

    祝万枝松了口气:“那敢情好。”他让张雨泼和丁有声将马具从马身上拿下来,又将自己的马让给慕枕流,“这匹马与我从小一起长大,情深似海……”

    桑南溪在他左后方悠悠地说:“它今年才十二岁,您老人家已经这个数了。”他比了个三,又比了个三。

    祝万枝改口道:“我把它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

    张雨泼在他右后方道:“那活儿一直是我干的。”

    祝万枝挂不住脸,怒斥道:“没规矩,以后总镖头讲话,你们统统闭嘴!”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慕枕流解说,“慕大人,我这马极其温顺乖巧……”

    “多谢。”慕枕流翻身上马,看着哑然的祝万枝微微一笑。

    祝万枝被他笑得心头一颤,暗道:如此人品,怪不得夙沙不错视他如禁脔。

    想到这里,他又有些担心:“夙沙公子一人留在平波城,不会出什么变故吧?”

    正看着盛远镖局诸人打打闹闹的慕枕流闻言脸色微黯:“既是不同路,早晚要分道扬镳。”

    他这么说,祝万枝也不好再问,招呼诸人上马,顺着山路,继续往前。

    马队踏着夕阳余晖来到一座破败的山庙里。佛像积满灰尘,丁有声从角落里拿了块布,不声不响地擦起佛像来。

    胡秋水对慕枕流解释道:“别看老丁头发长,他心里住着个和尚。”

    慕枕流道:“心中有佛,便是出家人,头发长短倒是不甚要紧。”

    丁有声眼睛一亮,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思。

    张雨泼和桑南溪都是熟手,很快将地方打扫干净,生火煮水。胡秋水说出去捡野果子,慕枕流本要跟随,见他们互相使眼色,就知道捡野果子只是个名头,想必是探查周围的环境去了。他不会武功,便安分地待在原地不添乱。

    水很快煮好,慕枕流跟着祝万枝等人喝了一杯暖了暖身子。

    祝万枝道:“天越来越冷了。”

    桑南溪道:“是啊,快过年了。”

    树枝被火烧得噗噗响。

    祝万枝突然笑起来:“我们这里除了老张之外都没有成家,在哪里过年也是一样。”

    张雨泼道:“我不回去,婆娘只会高兴不用伺候人!”

    祝万枝哈哈大笑起来:“谁让你睡觉时鼾声如雷,我们几个都受不了,更不用说嫂子那样娇滴滴的大小姐了。”

    张雨泼恨恨地嘀咕道:“嫁进张家就是张家人,还惦记着以前那些绣花枕头呢。”

    桑南溪道:“你这词用的真像是曹植读李白的诗,不伦不类。”

    慕枕流笑道:“曹植遇李白,或许是惺惺相惜。”

    桑南溪不满道:“关公遇秦琼是惺惺相惜,曹植遇李白又惺惺相惜,这些武将文人还能不能有点儿矜持和高傲了!”

    祝万枝等人大笑。

    慕枕流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祝万枝和桑南溪的笑声戛然而止,随后是张雨泼,丁有声从头到尾只是扯了扯嘴角,他们都看着门口的方向,面露奇怪的表情。

    慕枕流收敛了笑容,慢慢地砖头。

    胡秋水空手进来。

    她身后,跟着一尊门神一样的人物,个高,面黑。

    “夙沙公子?”祝万枝等人站起来。

    慕枕流最后一个慢吞吞地站起来,冲着来人微微一笑道:“谢岛主。”

    谢非是跨过门槛,一步步地走进来。

    明明还是同样的两个人,却不再是夙沙不错和慕枕流,而是天机阁主方横斜的师兄与凌霄阁主沈正和的门生。

    张雨泼忍不住打破两人无意间制造的沉寂:“谢岛主?哪个谢岛主?”

    桑南溪踢了他一脚。

    祝万枝见张雨泼还要说话,又瞪了他一眼。

    丁有声轻轻地开口:“天下间坐拥一座岛的人本就不多,姓谢的更少,我只知道一个。”

    桑南溪道:“我也只知道一个。”

    “我也……”张雨泼顿了顿,声调怪异地叫起来,“东海逍遥岛,谢非是?!”

    谢非是在慕枕流对面的墙边坐下,从腰间接下一个酒囊,仰头喝了两口,然后靠着墙闭上了眼睛,似是睡了。

    胡秋水走到祝万枝身边,可怜兮兮地说:“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跟上来的。”

    祝万枝叹气道:“谢非是若想跟一个人,那个人除了被他跟着之外,没有任何办法。”

    胡秋水盯着慕枕流道:“他真的是谢非是?”

    慕枕流扬起嘴角,笑意淡得看不出来,道:“他没有否认。”

    破庙漏风,到了夜晚,山风刺骨。饶是祝万枝给了慕枕流一块羊毛毯子,他仍是冷得发抖。

    谢非是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几枚碎银子,分别朝躺在地上几个人的昏穴打去。胡秋水、张雨泼、丁有声先后中招。桑南溪本能地避了一下,没有完全避开,却在昏过去之前瞪了谢非是一眼。唯一避开的是祝万枝,他在地上打了个滚,警惕地拔出了刀。

    谢非是一击不中也不追击,径自走到慕枕流的身边,连人带毯子地抱进怀中。

    慕枕流睁开眼睛看他,清醒得好似没睡过。

    谢非是亲了亲他的眼睛:“明天还要赶路,睡吧。”

    慕枕流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还来?”

    “为什么不来?”

    慕枕流道:“唐驰洲要杀我,他是方横斜的人。”

    谢非是笑着摸摸他的头:“你怕什么?你是谢非是的人。”

    慕枕流道:“你为何来平波城?”

    谢非是道:“为了你。”

    慕枕流闭上眼睛,似乎不想与他说下去。

    谢非是恨恨地咬着他的脸,逼得慕枕流不得不睁开眼睛。谢非是满意地看着他的脸上的齿痕,道:“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京师的白虎街。那时候你和高邈一起从一家古玩店出来。”

    慕枕流侧头想了想道:“他赴京赶考,恩师不同意,他就偷跑出来。后来恩师大发雷霆,广甫兄就想在京师买件礼物哄他开心。”

    谢非是恼怒地轻咬着他的耳垂道:“不许你叫得这么亲密!”

    慕枕流没做声。

    谢非是又道:“那天,我和师弟就在对面的酒楼上。师弟说,你对高邈有情。”

    慕枕流愣住。他实在没想到,自己对高邈的感情被发现,不过因为方横斜看了一眼!

    谢非是道:“师弟看人一向奇准,他说你对他有……哼哼,那就真的哼哼!”他咬着慕枕流的耳垂不放。

    慕枕流道:“那时候你便讨厌我?”

    谢非是道:“我好端端地讨厌你做什么?要讨厌也是讨厌你那个说一套做一套,口蜜腹剑,忘恩负义的广甫兄!”

    慕枕流道:“那你为何找上我?”

    谢非是道:“师弟让我留在西南一带打探消息,顺便帮帮……当地的百姓,我听说你要来,就顺便抓过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打探的消息。”

    慕枕流想,顺便帮帮的后面一定不是当地百姓,十之八九是唐驰洲。

    谢非是道:“后来唐驰洲说俞东海有动静,让我去平波城压制俞夫人。正好你也要去平波城,我便跟着你走。”

    慕枕流道:“一路跟回军器局?”

    谢非是温柔地笑了笑:“是一见钟情。”

    慕枕流垂下眼眸,并不相信。

    喜不喜欢一个人,嘴巴会说谎,肢体会欺骗,眼睛却不会。初入平波城的谢非是,眼睛里并没有情意。那些,是后来才出现的。这也是他愿意相信谢非是喜欢自己的原因之一,因为后来回想起来,他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谢非是望向自己的眼神,并不是鄙视和疏离,而是不知所措的暴躁与压抑。就像一个初入情场的毛头小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近自己喜欢的人,表达自己澎湃又别扭的心情。

    谢非是见状不由有些懊恼和气闷。一见钟情的确言过其实。其实是难得遇见一个与方横斜一般,不会为他的脾气而惊慌失措或大惊小怪的人,难免有些怀念,才会忍不住留下来。但后来的确是喜欢,非常喜欢,喜欢得不能再喜欢,以至于留着留着便再也离不开。可是慕枕流的表情仿佛是连……他的那些喜欢也厌弃了。

    慕枕流低声道:“不是为了守护军器局错综复杂的内情吗?”

    谢非是报复性地缩了缩胳膊,又咬了口他的面颊:“我不是唐驰洲的手下!就算是师弟求我做事,也要凭我高兴才行!”

    慕枕流微微抬眸。

    “你还不信我?”谢非是抿了抿嘴唇,突然就软下来,可怜巴巴地说,“为了你,我与唐驰洲翻脸,与景迟交恶,师弟怕也是不待见我了,就这样,你还要抛下我吗?”

    这时候倒有几分戴宝贝的样子。

    慕枕流忍不住别开头。

    谢非是沉默了会儿道:“我与师弟从小一起长大,他的师父便是我爹。但是小时候,他更像是我爹的儿子,我像是路边捡来的小杂种。刚开始,我特别恨他,恨他抢走了我爹的关爱,于是拼命练武,要胜过他!因为我发现,只有我武功比他练得好的时候,我爹才会施舍一个眼神给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武功的进展都比他好,我爹一开始对我还很温柔,但后来,又恢复了原先的冷漠,而师弟身上却渐渐有了伤。有一天,我按捺不住,偷偷跑去看师弟练武,却看到我爹拿着藤条抽打他。”

    “我那时候才知道,我爹之所以收下他,是看中他天赋异禀,希望他事事压我一头,促使我奋发图强。我若是输给他,至多遭受我爹的几个白眼,他若是输给我,就会遭遇一顿毒打。”

    “可是他很善良。他对我说,挨打受的是皮肉苦,忍一忍就过去了,被自己父亲冷漠以对,却是一生之痛。听了他的话之后,我一个人坐在礁石上,对着海浪想了一夜。第二天告诉他,让他只管赢我,因为,那已经不会成为一生之痛。”

    “自那时候起,我把爹当成了传我武功的师父,不再有期盼,自然也不会失落。反正没了爹,我还有师弟,后来想想,两个小萝卜头互相扶持,也挺感人的。久而久之,我发现挨白眼,受冷遇也不过如此,至少我吃得饱,穿得暖,也没什么可以忧虑的大事。比起那些家破人亡、饥寒交迫的人来,一点亲情上的挫折,实在不算什么。”

    “我爹大概看出了我的变化,在我十四岁那年,把我丢去了逍遥岛附近的恶人岛。那里是海盗、通缉犯和得罪了中原武林无处可逃的恶徒的大本营。我去了那里,就像小白兔入了虎穴狼窝,为了活下去,我只好拼命地反抗、战斗。唔,最后,我活了下来,一个人在那座孤岛上生活了一年,觉得实在没意思,就造了一艘船,回到逍遥岛,把我爹赶走,自己当了岛主。”

    波澜不惊地说出这番话,却是他波澜迭起惊心动魄的半生经历,慕枕流有些动容,更多的却是心疼。那时候听他说“我不是胸藏万卷书,却手刃万条命,一样阅历过人”,以为是赌气吹牛,却不想背后有着这样沉重的故事。他想伸出手去安慰这个抱着自己的男人,又很快想到了彼此的立场,硬生生地断了念头。

    “方横斜于我,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也是以前的我,在这世上出了武道之外,唯一的挂念。”

    慕枕流突然不想听下去。

    可是由不得他。

    谢非是附在他耳朵边上,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地说:“以前,我是他的剑,凡他长臂所向,我不问对错。如今,我愿为你的盾,守你栖息之地,我不计生死。”

    46第四十六章 截道

    一夜的情话,谢非是贴着慕枕流的耳朵反反复复地说。慕枕流不言不语地缩在他的怀里,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看着天渐渐亮起,谢非是突然有点恐慌。

    隐藏在黑暗中的距离和隔阂被阳光一照,无所遁形。

    慕枕流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但脸上的疏离和淡漠与昨夜看自己进庙时的,一般无二。

    一股无名的怒火窜上心头,谢非是捧起他的后脑勺,用力地吻了下去。

    睡得正香的慕枕流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谢非是时,眨了眨眼,又轻轻地闭上了,嘴唇配合地开启,等一阵暴风雨般的侵袭过后,他猛然睁开眼睛。

    谢非是的嘴唇贴着他的嘴唇,轻轻地摩挲着。

    慕枕流道:“起来了。”

    谢非是一僵,不善地扫过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装死的祝万枝。

    祝万枝翻了个身,背朝他们,以示无害。

    谢非是扫了一眼,道:“他们还没有起来。”

    慕枕流道:“终究要起来的。”

    所以,终究要分道扬镳吗?

    谢非是慢慢地收回手,面色渐渐地冷下来,看着慕枕流从毯子里出来,收拾自己,缓缓地说:“你要上京?”

    慕枕流动作顿了下,扭头看他。

    谢非是道:“唐驰洲不会善罢甘休,前路险阻重重。”

    慕枕流道:“多谢谢岛主提醒。”

    “你们需要帮手。”谢非是顿了顿道,“当今天下,能够帮助你们的,绝不会超过的五人。我刚好是其中之一。”

    慕枕流无声地叹息:“前路险阻重重,谢岛主又何必以身犯险?”

    谢非是沉默了会儿,忍无可忍地一掌拍在墙壁上,怒道:“你当我昨晚说的都是废话吗?!”

    慕枕流道:“你若帮我,将方横斜置于何地?”

    谢非是道:“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以前漫无目的,才借着他的路随便走一走,如今,我有了我的路,自然要走我的路。”

    慕枕流想问,难道你忍心伤他的心?陷他于险境?方横斜既与景迟联手,与当今朝廷已是势不两立,自己手中握有的证据,足以扳倒两人,到时候,他与方横斜不再是朝堂派系之争,而是江山殊死之斗!

    那时候,谢非是是否真的能放下少时陪他伴他为他受苦受伤的师弟,而站在自己这一边?

    慕枕流毫无把握。

    谢非是会来,不过因为在他看来,这场较量中,自己始终处于下风,一直在生死的边缘挣扎,动不了京师高高在上的方横斜分毫。

    突然嫉妒起方横斜来。

    嫉妒陪伴年少谢非是的是他。

    嫉妒为年少谢非是分担痛苦和寂寞的人是他。

    嫉妒让谢非是不管对错,不问是非的人是他。

    嫉妒谢非是亲口承认的唯一亲人是他。

    太多的嫉妒燃烧着胸口。

    明知不该,却忍不住。

    慕枕流长吸了一口气,道:“我要扳倒方横斜。”

    谢非是愣住。

    盛远镖局的人陆陆续续地起来,收拾行装,看他们的脸色,仿佛全然不记得昨夜曾经被人偷袭,唯一清醒的祝万枝也只字不提。自慕枕流说了那句话之后,谢非是就沉默了。

    再上路,气氛得变得十分怪异。

    胡秋水等人不再大声说笑,一个个低头骑马,眼睛时不时地用各个自以为不被察觉的姿势偷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的谢非是。

    张雨泼被憋得受不住,一长鞭甩在马上屁股,骂道:“他娘的唉!”马冲了出去,很快就只看到了滚滚黄尘。祝万枝等人依旧配合着慕枕流的速度,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

    慕枕流不想拖慢行程,尽量加速,将近山脚,就见张雨泼的马掉头冲回来,马上却不见张雨泼的身影。

    祝万枝等人暗道不好,丁有声和胡秋水快马冲了出去,桑南溪与祝万枝一左一右地守在慕枕流身边。跟在他们身后的谢非是也慢慢地靠近了数尺。

    马到山下,张雨泼已经被擒住,胡秋水和丁有声肩并肩地靠着,警惕地盯着突然冒出来的数百人马。

    人马让开一条道,一匹白马缓缓上前。

    马上骑士手持蒲扇,文雅风流。

    慕枕流瞳孔微微一缩。

    “慕大人,别来无恙。”唐驰洲微笑道,“身为军器局掌局怎能擅离职守?军器局堆积了大量事务等慕大人裁决,慕大人还是快快随我回去吧。”

    慕枕流道:“我另有要务,请唐大人行个方便。”

    唐驰洲摇了摇扇子,叹了口气道:“到了这份上,慕大人依旧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实在叫唐某佩服。”

    慕枕流道:“事到如今,唐大人依旧执迷不悟,心志之坚定叫慕某自叹弗如。”

    唐驰洲道:“明人不说暗话。盛远镖局再大,也是依附西南而存,而在西南,唐某自然还有几分势力。祝总镖头这些年畅行无阻,难道就没想过为何吗?”

    祝万枝面色不变道:“我是个粗人,比不得唐大人文武双全,说话都透着股凡人听不懂的贵气。我盛远镖局走南闯北经营这么多年,靠的不过是两个字,可靠。但凡我盛远镖局走的镖,从来都没有失手过。这里头当然也有各位官大爷给的关照,但最重要的是,我盛远镖局的人为了镖,可以连命都不要!”

    唐驰洲鼓掌道:“好!唐某敬你是一条汉子!若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唐某为你收尸。不过慕大人,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因你而死,你难道就没有半分不忍吗?”

    慕枕流道:“唐大人看着一条条无辜的生命在自己的刀刃下慷慨赴死,难道就没有半分愧疚和怜悯?”

    唐驰洲道:“慕大人认为他们真的无辜吗?”手里的蒲扇轻轻一挥,几个士兵就抬着一个形如枯槁的人上来,往地上一丢。“这位,慕大人应该很熟悉吧?”

    慕枕流咬牙道:“平波城知府乃是从四品大员,朝廷命官!唐大人如此作为,置王法于何地?”

    唐驰洲见他义愤填膺的样子,摇头一叹:“慕老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你说我不顾王法,那俞东海又如何呢?纵火廖府,妇孺皆杀,论心狠手辣,他比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今日如此对他,何尝不是告慰在他手中无辜受害之人的在天之灵?你若是不信,可以亲自问问廖夫人。”

    一个身着锦衣的妇人在士兵的指引下款步走出:“廖府惨案的确系俞东海所为。所幸他良心未泯,放我和三个孩儿一条生路,但其他人皆葬身火海,化作了冤鬼。”

    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俞东海终于抬起头来。他却在笑:“哈哈哈哈……我输得不冤,不冤!方横斜啊,真正算无遗策!他既要用廖福全,自然会将查得他无所遁形,既要安插人手,自然会安插一个他甩不掉摆不脱的人!哈哈,亏我还自以为聪明地从他身边的妾室家丁搜查,原来,真正的探子早就被他八抬大轿迎进了门!”

    唐驰洲道:“你不怀疑他的夫人,却怀疑自己的夫人。”

    俞东海颓然道:“我并非怀疑她,我从未怀疑过她。”

    唐驰洲幽幽道:“你只是在仕途和她之间难以割舍。”

    俞东海道:“那时候我想,夫妻一体,若我飞黄腾达,她一定也会为我高兴。现在受点委屈,实在不算什么。”

    唐驰洲道:“那你现在后悔吗?”

    俞东海沉默了会儿道:“师爷也是你的人?”

    唐驰洲笑道:“那倒不是。瞿相乃是国之栋梁,对皇上忠心耿耿,我们对他一百万个放心,何必安插人手?”

    俞东海低声笑了半天,才道:“在你们眼中,我不过是个跳梁小丑罢,连上台的资格都没有。”

    唐驰洲笑了笑,没有否认,眼睛看向慕枕流。

    慕枕流听得心下一片冰冷,此时自嘲地苦笑一声道:“若俞大人都没有资格上台,我自然更没有资格。”

    唐驰洲摇了摇扇子,道:“那你就太小看俞大人了。俞大人何止有上台的资格,简直有掀台子的资格。我怎么都没有想到,被我守得固若金汤的平波城内,俞大人和廖大人还能暗通款曲,真是让人防不胜防。”他弯下腰,轻轻地抚摸着马头,低头对俞东海道,“幸好,俞大人派出去的三条暗线都被我截住了,又幸好,他们之中没有俞夫人这样的高手,不然,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俞东海闭上了眼睛。

    唐驰洲看向慕枕流道:“慕老弟,悬崖勒马犹未晚。三条暗线中,只剩下慕老弟一条还在活蹦乱跳了。”

    祝万枝和桑南溪贴在慕枕流左右,警惕地看着他们。

    丁有声和胡秋水望着张雨泼的方向。

    慕枕流看着唐驰洲,缓缓道:“若我交出东西,你就放过所有人?”

    唐驰洲扇子爽快地一拍手,说:“好。”

    47第四十七章 成全

    慕枕流抬起手,还没有伸入怀中,就看到俞东海暴起抢刀。

    他身边的士兵一惊,抬手阻止已是迟了一步。俞东海抽出刀子,直接将脖子迎了上去,刀锋划过,血花四溅。他仰头倒下,眼睛死死地往上翻,盯着慕枕流的方向,血从喉咙的伤口中噗噗地流出来,一时竟未断气:“慕……弟,我与……她……上香。拜托……”

    断断续续没头没尾的几个字,慕枕流却听懂了。他红着眼眶,用力地点了点头。

    俞东海似是看到了,目光慢慢地挪向天空。

    清风撩起他花白的鬓发,拂过眼睛。

    一滴泪淌下,很快消失在土里。

    唐驰洲望着俞东海的尸体,惋惜地叹了口气道:“倒也不失为一条汉子。”

    慕枕流深吸了一口气道:“慕某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请唐大人将俞大人和俞夫人合殓,全他们夫妻之情。”

    唐驰洲道:“理所当然。”他挥了挥扇子,立刻有士兵上前将俞东海的尸身收藏起来。

    慕枕流道:“还请放了张大侠。”

    唐驰洲道:“你交出东西,我自然放人。”

    慕枕流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封面写着《中庸》二字,将书从中间撕开,丢了一半给唐驰洲。

    唐驰洲接过来慢慢地翻看,随后笑道:“廖大人真是好心思。”

    慕枕流道:“请放人。”

    唐驰洲扇子一挥,道:“放人。”

    张雨泼被放开手,立刻朝祝万枝等人的方向跑去。胡秋水上前接应,丁有声退到祝万枝的身边。

    唐驰洲道:“慕大人,下半本可以交给我了吧?”

    慕枕流一扬手,将下半本账册丢了过去。

    唐驰洲接到手里,随意看了一眼,笑道:“慕大人真是守信之人。”话音刚落,场中变故陡生!

    已经走到胡秋水面前的张雨泼和退到祝万枝身边的丁有声突然出手。

    张雨泼外号“短一截”,身法极迅捷,专攻下路,身体一缩,手中刀直娶胡秋水下盘。胡秋水一惊,慌忙后退,已晚了一步,刀从下腹斜划过,开了一道两指长的口子!

    胡秋水绰号“葫芦娘”,武器是自创的两个紫金葫芦,使的是流星锤的路子,端的是力大无穷,到了这个关头,真气一体,竟不顾伤口,拼着同归于尽的架势,甩出紫金葫芦,朝张雨泼的颈项缠去。

    张雨泼立时一滚,想要退回唐驰洲的阵营,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桑南溪手里一柄折扇无声息地探过来,在他后颈一敲。张雨泼浑身一颤,猛然回头,颈项“咔嚓”一声,被一只纤细的手轻轻折断。

    那一头丁有声与祝万枝也分出了胜负。

    丁有声之所以被称为“钉神”,正是因为他一手掷铁钉的暗器绝活独步天下,在近距离之下,几乎是无处可躲!

    只是几乎!

    他遇到的是一掌定西南的祝万枝。

    极少出手却深不可测祝万枝。

    漫天铁钉来袭的一瞬间,祝万枝已经出掌。

    密密麻麻的铁钉仿佛变成了一群游鱼,被网罗在一张无形的网上,动弹不得。

    一掌“定”西南。

    果然定得住!

    铁钉被祝万枝长袖一卷,悉数打落。他长臂一伸,一把抓住要溜的丁有声的领子,将人提了起来,用力往地上一摔。丁有声一个鲤鱼打挺要起来,被祝万枝一脚踩住。

    “咔嚓咔嚓……”

    接连的骨碎声。

    丁有声竟被活活踩碎骨头而死。

    胡秋水捂着伤口大笑道:“哈哈哈,好!死得好!”一边说,一边流下泪来。

    桑南溪上前扶住她,心中又痛又急,急忙点穴止血,怒道:“闭嘴!”

    胡秋水依旧笑眯眯的:“现在不说,万一以后没机会说了呢?”

    桑南溪扯了衣服在她伤口上裹了两圈,将人交给慕枕流,警惕地看向唐驰洲。

    唐驰洲依旧骑在马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

    看着胡秋水奄奄一息,桑南溪伤心欲绝,祝万枝心灰意冷,慕枕流悲愤到深处,已然无力:“唐大人好手段。”

    唐驰洲轻轻地放下手中蒲扇,低声道:“慕老弟,叫你一声老弟,你我也算一场缘分。听我一声劝,折返平波城,不再理朝中事。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慕枕流道:“可否放过他们?”

    唐驰洲道:“他们与慕大人已是一体。是生是死,由你决定。”

    慕枕流脸色微微发白,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显是矛盾以极。

    桑南溪和胡秋水看向祝万枝。

    祝万枝道:“唐大人错了,此事并不是由慕大人决定的。”

    唐驰洲道:“哦?你想如何决定?”

    祝万枝道:“从慕大人请我们保镖开始,就已成定局。无论慕大人愿不愿意,盛远镖局都要送他上京师!”

    唐驰洲瞄了眼躺在桑南溪怀里的胡秋水:“连命都不顾了。”

    胡秋水在桑南溪的搀扶下,努力站起来:“镖在,命在。镖没,命没。”

    慕枕流上前一步,正面迎视唐驰洲道:“你答应过,我交出东西,你就放我们走。”

    唐驰洲策马缓缓靠近慕枕流,祝万枝和抱着胡秋水的桑南溪立刻贴近慕枕流,虎视眈眈地看着马上的唐驰洲。唐驰洲道:“我说话,自然是算数的。只是从这里去京师,山遥水远,长途漫漫,你真的不后悔吗?”

    慕枕流道:“唐大人若肯高抬贵手,再遥远的山水,我都可以走得完。”

    唐驰洲抱拳道:“那唐驰洲就祝慕大人一路顺风,早日抵达京师,得偿所愿。”

    慕枕流还礼道:“也请唐大人不要忘记答应慕某的事。”

    唐驰洲道:“放心,纵然我与俞大人生前有龃龉,也不会死后再计较。同在平波城官场,也算相知一场,他的后事我自然会安排妥当。慕大人只管管好自己。”他调转马头,竟真的带着数百人马缓缓地往平波城的方向去了。

    慕枕流和祝万枝这才松了口气,慌忙将胡秋水送上马背,往最近的城镇找大夫去了。

    唐驰洲驶出十余丈,突然停下马,冲着路边的树林道:“人我已经放走了,你也该放了我吧?”

    树林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走出一个身影来。

    唐驰洲不满道:“论交情,我与你相交两年,你与他不过两月,论关系,方横斜是你的师兄,是我的上峰。没想到到头来,你竟然为了他对我露出杀意。”

    第14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沉戟 完结+番外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酥油饼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酥油饼并收藏沉戟 完结+番外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