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作者:书归

    第3节

    齐昱唇角的笑意渐深,看着温彦之伏下的后背和他戴着乌纱帽的后脑勺,怪道:“既是工部管辖之事,你一个小小内史,又为何对水利之事知之甚详?”

    温彦之直起身,面无表情:“回禀皇上,此类道理,皆载于书本之中。微臣只是读书罢了。”

    齐昱:“……”

    听起来好谦虚。

    但为何总觉得他在说朕不读书?顺带,还说朕的百官都不读书。

    齐昱垂下目光看向温彦之肃穆清秀的脸容,总错觉在上面见到了温久龄的重影。

    眼睛疼。

    温彦之依旧是那副呆板模样,只躬身再伏了伏,便真的跪安了。

    望着温彦之徐徐走出御书房的背影,齐昱的双目微微眯起,直到那沙青色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后,才慢慢收回视线。

    齐昱若有所思。

    倏尔,唤道:“周福。”

    周公公连忙上来听命。

    “替朕去趟吏部,”齐昱一边拿起下一本奏章,一边吩咐道:“将温彦之的案底,给朕拿来。”

    周福一凛,领命去了。

    日暮西沉,温彦之上内史府交了一日的实录,终于出了乾元门。路上又偶遇了鸿胪寺的几个令丞和译官,正从九府内堂译完了回鹘的礼单,结伴要去吃酒。

    虽说几人官阶都比温彦之高,可温彦之毕竟是他们上司的儿子,故这厢打了照面,也连忙过来客气招呼,笑吟吟地问他问要不要同去。正好,鸿胪寺长丞林翠忠得了重病,宫里太医给瞧了也不见好,听闻意欲致仕,此番也好从温彦之这里,探探他父亲和今上是个甚么意思。

    温彦之心知他们是为了何事,自己如今又身在御前,虽人微言轻,却是占了个敏感的位置。倘若有心人想要利用此中利害,对温家如何,便是用一件小事,也可搅得他比浑水还浑。

    况且他本来也就不想去,于是便只推说身体不适,还十分拘礼地给各位一一拜别。几个译官面色还好,毕竟与温彦之算是同龄,可令丞却是有些吃瘪,但也不敢向上司的儿子做脸色,遂也没强求。

    温彦之一路走回自己的小院,顺道在街边快收摊的菜贩子手里买了把小葱,打算回去煮个面吃便罢。

    走了两步,觉得天热应当清清火气,便又倒回来买了两根苦瓜。

    初掌宫灯的御书房里,周福将一沓案底放上了齐昱的案台。

    “如此多?”齐昱有些诧异,看着一叠几十页的案底,只觉比记忆中随便一个尚书的案底都厚。

    周福道:“皇上容禀,实则温舍人未入仕前的案底是记在鸿胪寺温大人名下的,尚需知会礼部与鸿胪寺,吏部只得明日再送来,故此处还只是温舍人入仕后的案底。”

    齐昱放下手里的笔,接过那叠纸,刚扫过第一行就皱起眉:“他竟在工部做过郎中?”

    然后往后翻去,全是温彦之在工部编篡的工具书册——什么《舟船鉴》,《绘梁鉴册》,《殿造图纸编修》……足足有三十来本,皆是图文并茂,还有温彦之为工部仓库设计的机关、模具等十来样,他甚至还改造了仓库的壁柜,将其变成可以推拉上下的,从案底中的记载来看,连先皇都是颇为称赞的。

    编篡书籍可见文采斐然,亲手改造机关模具,更证其务实与聪慧。齐昱纳了闷,这温彦之做了如此多的事,想必在工部呆了很多年,为何自己却没有一丝印象?

    “温彦之是何年参的举?”

    周福将手里的黄条卷轴呈上:“温舍人是明德十八年春闱的试子。

    明德十八年?四年前?

    齐昱心中隐约抱着一丝昭然的预感,揭开了卷轴,心想这温彦之必定是殿试三甲。果然——卷头上朱红的手书,尚且是先皇的御笔,正写着两个确凿的字:

    状元。

    温彦之不是区区探花、榜眼,而是明德十八年的状元。

    卷上还附了温彦之参试的文章,青竹小楷,字字风骨并存,句句理学自然,虽是言杂文、经义、墨义,乃应试之文,可字里行间,却是言天下、家国、春秋。

    齐昱快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真是那个呆子温彦之?

    他复想起温彦之临走前说的一句句话,深思再三,忖度良久,忽做出一个决定。

    “周福,备轿。”

    未时,一顶蓝锦绘鹤的轿子出了乾元门。

    齐昱穿着一身玄色素衫坐在轿子里,缓缓打着折扇闭目养神,忽闻外面人声渐渐嘈杂起来。

    摇晃着也没走好一会儿,周福在外面轻声说,前面就是螳螂胡同了。

    齐昱睁开眼,如此近?

    轿子停下,周福妥善扶着齐昱走下来,引着他们走到了胡同最里面的一处小院外,道:“就是此处。”

    齐昱抬头,见着深棕的院门两边挂着竹编的灯笼,没有牌匾,院墙是灰砖砌的,干净整洁,很有番古朴的意味。

    周福要上前敲门,却见院门当中吊了根红丝编织的绳结,仿佛是要叫人拉的。

    周公公默了半晌,也猜不出拉这绳结能做什么,故也只规规矩矩地抬手叩门三下,便退回齐昱身边。

    不一会儿门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然后“咯哒”一声,素净的门板上竟开出个小窗。

    小窗之中,温彦之探出头,清秀的面容印着暮色,目光肃然地看出来。

    齐昱:“……”

    为何要弄个小窗?

    温彦之呆愣:“皇——”

    “嘘。”齐昱竖起食指放在唇边。

    周福在一边提醒道:“温舍人,不请咱们喝茶?”

    温彦之大梦方醒似的,连忙拉开了院门,将齐昱周福迎了进去。

    第八章 【给朕也下一碗】

    一进小院是一堵影壁,关上了院门,温彦之立马要跪下叩拜。

    齐昱一边摇扇子一边道:“罢了,既出得宫,便只将朕当作寻常客人。”

    温彦之便又站直了,小声道:“微臣谢皇上。”

    目光落在温彦之身上,齐昱发现他已换下了平日里大套的官服,现正穿着称身的褐青色儒衫,落拓随意,腰上还系着个麻布围裙,状似正在烹饪。

    这闲适与淡然,竟给这呆子的神容都添了份悠悠的灵性。

    如此洗手调羹,谁会信他是鸿胪寺卿家的公子?

    齐昱哑然失笑。

    再是呆愣的人,此刻亦有些窘迫,温彦之扯下围裙,道:“微臣接驾无状,惊扰皇上。”

    齐昱笑道:“亦是朕未提前知会你,免罪。”

    想不到,这言行状似老朽的温舍人,竟住在如此清幽的小院里。

    甫一进门便闻得阵阵青草兰气,尤重竹香。料想园中多有青竹,面前虽有影壁与屏门隔着,却也能听见当中细细水声,怕是引了一方涓流活水。

    齐昱望着面前影壁上刻画精妙的寒梅与题字,不禁觉得……

    温爱卿真有钱。

    儿子住得真舒坦。

    温彦之此处一贯是极少待客的,更别说是接驾。此时齐昱无端站在院门和照壁间窄窄的当口,一身伟岸英挺的帝王之气,忽让他觉得自己这院子有些小。

    他抬手向屏门处引路:“皇上这边请。”

    进屏门后便是正院,不过五六十坪见方,温彦之独居,故院落真的很小,只一进。四周遍栽翠竹,偶有兰草,单闻香气便知名贵。入目之处,所有屋舍一目了然,皆是干净利落。

    进门前听见的涓涓水声竟不似寻常人家中的小桥流水,而是一汪活泉,开在院子西南角,衬着青石做成的小巧假山,正咕嘟嘟冒着水花。

    “温舍人享福,”周福不禁赞了句,“闹中取静独居,竟能引来一池活水,好是清新自在。”

    温彦之站在旁侧,闻言答道:“周公公谬赞,京城此处三坊地质不同于其他,京兆司已勒令严禁钻取活泉,微臣不敢擅专。”

    齐昱指着那汩汩冒泡的水池:“不是活泉还会冒泡?”

    温彦之道:“禀皇上,微臣在池底牵引了竹管,再将竹管折回池中,池水因压力而经木管流动,形成泉泡。宫中的三花瀑便是用此种原理,将池水变为假山上的瀑布,《东坡志林》之中,称这竹管为唧筒。”

    齐昱恍然,笑,“原来是偏提之法,你为了这园子,倒着实费心。”

    池子上方是个铜壶滴漏,嵌在假山之中,准尺上刻了十二时辰,皆是青竹小楷,秀雅得很,不难想见是谁的手艺。

    一旁的空地上有个做了一半的木头匣子,一把小矬子放在内里,周围散落着许多手雕的齿轮零碎。西厢的廊柱上钉了一张图纸,画出了匣子当中拟用的木座等,以证屋主每日都在悉心钻研。

    “那是何物?”齐昱信步走到图纸前,问道。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微臣不才,坐在园中偶然听闻,隔壁孩童想要个会唱戏的宝箱,于是便想试试能否做出,如今尚未成功。”

    齐昱回头看了他一眼,“果真能做出这般物件?”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唱戏虽未见得,奏些音色总不是难事。”

    为了个孩童的玩耍之物,竟还空口讲起了大话。

    齐昱很是唏嘘。

    想不到平日呆愣刻板的温舍人,心内还有这等柔情恻隐。

    为何写实录时,对朕就没有。

    院子正中的石桌上放着一把小葱和一根苦瓜,旁边有个蒙着纱布的大瓷碗,周边散落了些白面,一个泥炉煨在旁边,上面的陶罐像是刚烧上水。

    齐昱猜道:“做面?”

    “是,皇上。”温彦之答。

    回绝了惠荣太后的晚膳,齐昱批着折子忽然就跑出了宫,此刻闻着阵阵葱香与园中清冽的草木味,只觉积淤心中的烦闷扫空了些许,忽然又有了些胃口,更觉出五脏空空,于是便走到石桌旁坐下了,打开扇子摇了摇。

    “烦请温舍人,给朕也下一碗。”

    温彦之兀地抬头看向齐昱,那眼神清亮到要滴出水来:“微臣饭食粗鄙,不敢奉与皇上。”

    齐昱笑:“怎么,一碗面都舍不得给朕吃?”

    温彦之终于还是跪下:“微臣不敢。皇上容禀,微臣已在面中……和入了……苦瓜泥,恐不合皇上胃口。”

    齐昱摇扇的手顿住,作难地看向温彦之。

    苦……瓜……泥……和……面……?

    甚么鬼吃法。

    而正在齐昱哀怨自己还要饿着肚子等回宫再吃的时候,温彦之及时接了句话。

    “若皇上不弃,微臣重新为皇上做面。”

    齐昱脸上阴云转晴,手上的扇子也再摇起来。

    “甚好。”

    做面是门学问。齐昱虽是皇帝,却从来都知道。

    早年先皇立了大皇子做储君,将其余稍小的皇子挨个分封了一遍,却把他与贤王、康王等当时尚算愣头的少年拿来补了军职的空,以作为每个皇子必经的历练。

    这一进关西军中,便是八年。

    关西的麦子好,人都爱吃面。关西侯齐政一开始为了巴结他,常到营中拉他一起装平民,吃面馆,于是他也见过很多次麦子磨粉,面粉再和成面的过程。而后老板徒手便将面条拉成,放入锅中,各色香料勾进碗里,捞出熟面,将滚烫的油向上一泼,顷刻面香四溢。

    油辣微麻的口味,是关西的豪爽。

    可眼前在泥炉边忙活的呆子,却是另一番景象。

    齐昱好生自在地打扇,看着温彦之卷起褐青色长衫的袖口,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玉葱似的手指在瓷碗中拿捏面团,神容风清云郎,竟生生将这庖厨之事,作出几分君子之风来。

    泥炉虽关了火,近旁却依然有些热。天没什么风,一层薄汗拢在那呆子的额头上,就连耳朵也似染上了面颊的微红,变成粉色。

    齐昱挑眉看着温彦之,饶有趣味,“温舍人,读书人不应避讳庖厨之事么?”

    温彦之将瓷碗盖在纱布下,答道:“回禀皇上,家母送来的厨娘每日做菜过多,微臣一人未免浪费,便拒了,如今只一老伯每日来浣衣扫洒,故庖厨之事,微臣不得不为之。”

    齐昱莞尔。

    这温彦之比起京城里多数的纨绔来,倒是个实在节俭的人,可见温久龄育子有方,品行上亦比得起他那两个在地方做官的兄长。

    温彦之在齐昱的目光中,垂首立在边上,静静等面发起来,没有言语。

    实则他也明白,一国之君不会单单跑到自己府上问问家常吃碗面,今上总有正经的事情,要细细地问他。

    然,这也是他离开御书房前开口献策时,所想要的。

    齐昱的目光,虽带着一贯城府极深的笑意,却像是能够看穿他似的,静默,却锐利。

    “那进内史府,也是温舍人不得不为之?”齐昱支着头,突然问。

    温彦之微微一愣,可没等他开口,齐昱又笑吟吟道:“温舍人可得好好想想,倘若在朕面前胡说,可是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

    几不可见地,温彦之的嘴角,泛起一丝清苦的笑,他直身跪下,神情并无波澜:“皇上圣明,早已知晓原因,微臣说与不说,已无分别。”

    这无惧的神情,是齐昱意料之中。

    齐昱慢慢收起折扇,唇角微末的笑意亦是一点一点地收了起来,此时只目如霜雪地看着温彦之,道:“想查工部旧案,你就真的不怕死?”

    第九章 【那株不开花的树】

    “皇上要杀微臣,微臣无话可说。”温彦之依旧肃然地跪在那里,目光静静看向前方虚空处,好似看着院中青砖碧瓦,又像是映着翠竹的叶子。

    总之,不是惧怕。

    那不卑不屈的模样,叫齐昱想起了御书房后院廊下,那株不开花的树。年年空把一身青绿付了春日里最不羁的风,等到秋天摇落飘零,终了,自己甚么也不剩下。

    齐昱看着他,哂道:“果真是个呆子,恐你真死了,亦不知自己是为何而死。”

    温彦之猛地回转目光,眼眸中像是亮起了星:“皇上知道秦尚书的冤情?”

    齐昱勾起一个不近人情的笑:“你怎知那是冤情?”

    “秦尚书乃忠义之人,”温彦之声音提高,“秦尚书绝不会——”

    “有多绝对?”齐昱打断他,锐利的目光直看进他的眼中,“你才认识秦文树多久,就知道他是个甚么人?你从小被温久龄养在宗族,与世无争,若不是参举状元及第,根本不会来到京城,你对朝中百官又知道多少?”

    温彦之愕然,怔怔看着齐昱。

    齐昱手肘撑在石桌上,笑道:“实则史记也是误人,总叫心有不甘者都以为自己是伍子胥,忍辱负重便可‘隐忍就功名’,可你也不想想,那伍子胥是个什么下场?”

    ——父受谗诛,伍子胥为父报仇灭了楚国,将楚平王挖出鞭尸,好似报仇雪恨了,可最终却和父亲伍奢一样,死于小人的谗言,和君王的不信任。

    “温彦之,”齐昱接着道,“当年将秦文树弹劾之人,是御史断丞彭怀秋,大理寺卿周博崇督查取证,审理此案的御史大夫林瑾如今已贵为太傅,将秦文树满门抄斩的文书,更是先皇御笔所批。他们都不觉得秦文树冤,又岂容得下你来为他喊冤?单单是你今日质疑先皇判决之事,就已够朕砍你八次脑袋了。”

    温彦之垂下眼,木讷地薄唇微启:“那皇上还在等甚么。”

    乃是仍旧不明白,亦不怕的模样。

    齐昱看着他,像在看一尊顽石,一方愚木,抑或是看一只撞了南墙还不知返的傻狍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为何方才御书房里,觉得这呆子的性命,重要到要让自己出宫来将他训上一顿?他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呆货,留得他被朝中那群能人折磨死,又有什么不行?

    如此点拨他,自己等的,是甚么?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终于等到一个人同他说,治水、安邦,是有希望的?

    十年前踏入关西,八年前血战黄沙,六年前助康王扳倒废太子齐昙,四年前收归人心,两年前釜底抽薪毁了康王夺位之计,到如今继承大统——每日挑着青灯批奏章、每日发狂一般寻找治水之法,他一直都在等的,究竟是什么?

    想想,他自己都想笑。

    若说,他等的只是还江山一片海晏河清、富足安稳,温彦之会不会信?

    或是,他在这呆子眼中,大约如先皇似的,只是个昏君罢了。

    那又能如何呢?

    温彦之迟迟没有等到齐昱的回答,抬眼看去,却见齐昱正目光清亮地看来,笑着,像是在笑跪在地上的自己,却又像是自嘲。

    他总在笑。

    温彦之垂眸,长睫微动。

    “罢了,”齐昱叹息,放弃,抬手指了指石桌上的瓷碗,“还是先吃面罢。”

    面条是用一种木器做出的,将面团放在木槽中再轻轻转动木槽旁边的把手,细长的面条便会从另一侧的狭窄的木洞中挤出,十分新鲜。

    温彦之捧出一口雪花辞的广口方碗,捞出给齐昱的白面,并撒上葱花和细盐,恭敬放到齐昱面前。

    齐昱看着眼前的面,汤十分清,清到他都能看见自己在汤中的倒影,且真的只有葱花,半点儿油腥都无。

    他不由再问自己:朕究竟是为何,要放弃宫中的晚膳。

    况这呆子还不领情。

    温彦之将一双竹筷递给了齐昱,这才让开来,站在旁边。一旁默不作声多时的周福走来,要先查验一番汤面,却被齐昱挥挥手,遣开了。

    ——姓温的脑子大弯转不了几个,你竟还指望着他弑君。

    ——不如指望老高丽国君生孩子。

    “你自己也煮吧,”齐昱将自己玄衫的袖口勉起来一截,拿起筷子,“不必在意朕了。”

    吃完赶紧回宫吧,还有奏章要看。

    温彦之道:“皇——”

    “治水之事,”齐昱一边挑起面,一边问,“是秦文树教你的?”

    温彦之一怔,过了半晌,摇头道:“回禀皇上,不是。”

    齐昱吃了一口面,“你自己想出来的?”

    温彦之道:“回禀皇上,是……前工部侍郎的提议,秦尚书修改过,微臣亦画过图纸,原本要呈给先皇。”

    “哦?”齐昱顿住筷子,“前工部侍郎……耿璞?他竟有这能耐,朕是不是该考虑将他从镇江调回来。”

    温彦之低头,“皇上,不是耿大人。”

    齐昱皱眉,再往前想,忽然说:

    “方知桐?”

    这个名字,宛若一根钢针,忽然在温彦之的心头狠狠一戳,他突然说不出话来,只勉强点了点头。

    秦文树落难后,所有工部官员都承了御史台所判的“不察之罪”,统统官降三级,可方知桐身为工部侍郎,虽无证据直接参与案件,“不察治罪”却更深重,便直接被罢免官职,朝廷永不录用。

    四年前御史台一别,温彦之再未听闻过他的消息。

    齐昱吃得很快,一碗汤面见底。他放下筷子,掏出绢帕拭嘴角,余光中见温彦之神色怔忡,以为他是顾念起了曾经的同僚,便道:“你大约觉得,先皇冤枉了不少人。”

    温彦之垂眸,“微臣不敢。”

    齐昱不置可否,收起了绢帕,“这是事实。”

    温彦之没有说话。

    “有些事情……”齐昱缓缓道,“往往明知是错的,皇帝,却不得不做。”

    他突然唤道:“温舍人。”

    温彦之低头:“微臣在。”

    齐昱道:“如今你是个史官,你来告诉朕,史官眼中的好皇帝,究竟是什么模样?”

    好……皇帝?温彦之愣了愣。

    江山沉浮间,明君多少,贤主多少,开疆拓土,励精图治,却不是个个都流芳百世,有的甚至顶着千古的骂名。

    温彦之道:“微臣不知。”

    “朕也不知,”齐昱笑了,“但朕却知道,好大喜功、连年征战的,不是好皇帝,纵容外戚、仰仗权臣,亦无法称为真正的盛世。朕不想做个开疆拓土劳碌民生的皇帝,亦不想做个攀高附低的窝囊皇帝,朕只想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

    “温舍人,安稳,方能图后事。如此说,你是否明白?”

    第十章 【人在刑部大牢】

    夜风凉沁,打素白纱的雕花窗缝里,徐徐吹入房中。

    温彦之在床上翻了个身,仰面看着头顶的绣鹤帐幔。

    齐昱的话如同幼时学的千字文,一字一句,种种线索,在他脑中好似扎了根。一时间林太傅、大理寺、御史台一场一场在脑海中浮过,最终,所有纷扰的句子在脑中散去,只剩下那一句。

    “安稳,方能图后事。”

    数年回忆如云烟,好似将他慢慢笼罩起来,朦胧中,他不甚踏实地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隐约听见有人哭喊着拍打外面的院门。

    睁开眼,晨曦薄光从窗棂间透了一丝在地上,还带着黎明的暗黄,可见天色十分早,尚不到上工的时辰。

    门外之人还在哭,仔细分辨那声音,好似隔壁院里的薛婶。

    他连忙披起衣服去应门,甫一打开院门上的小窗,便见外面站着的婆子涕泪横流地哭喊:“温公子啊!出事了——云、云珠小姐不见了!”

    “云珠?”温彦之一惊,忙系好外衣打开门,扶着那婆子:“薛婶,究竟怎么回事?”

    四周行走的贩夫并街坊邻里已有早起的,此时都是伸长了脖子看着这边。被扶着的薛婶捂着脸哭,面上全是懊悔:“夜里我帮云珠小姐理好床铺服侍了洗漱,便就回了耳房睡觉,然今早起来为小姐扫洒,进主屋去,小姐她……却不见了……”

    温彦之长眉皱起,急急走向隔壁那座院子,抬脚跨入,只见那院子还是平时的模样,干净整洁,亦飘着闺阁女子爱用的香气。他入得主屋,果见屋内一人没有,杏色的小花床被中空空荡荡。

    薛婶在后面踉踉跄跄地跟来,一边拭泪一边道:“平日这时辰,小姐还在熟睡,园中四下我亦都找过,并不见云珠小姐……温公子,你说小姐她——不会是,不会是……想不开……”

    “别胡说。”温彦之立马打断了薛婶,可自己的心却也不那么实在。

    然而还没等他做多想,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喝令:“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回避!”

    刑部?

    温彦之不及走到院中,只听簌簌靴声,一个身着六品官服的刑部令史领了六个吏官踏进院内,抬头看见温彦之和薛婶在此,便勒令左右:“将此二人带回司部,以侯提讯。”

    温彦之问薛婶:“你报过案?”

    薛婶此时已然吓傻了,茫然地摇头,“温公子……我没有……我……”

    两个吏官已然上来抓起了薛婶,另两个正要抓温彦之,却听温彦之忽然道:“大人容禀,温某就职内史府,乃御前起居舍人,寅时上工,诸位大人要带走温某,烦请向宫门通禀一声。”

    吏官愣了愣,看向令史。

    令史冷笑道:“本令史见你就是嫌犯,还敢大言不惭说自己效命御前,真是吃了豹子胆,以为自己有几个脑袋可砍!”遂号令左右拿了温彦之,又留下两人取证,便带头走了。

    齐昱迷蒙之中只觉脖颈微酸,眼睛睁开一道缝来,忽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扑在御书房的案上睡着了。

    案上散着本看了一半的奏章,他慢慢直起身,扯了扯身上没有换下来的玄色衫子,只觉有些闷热。

    又是一夕夜读,困。然而奏章还有几本没批完。

    眼见殿侧的滴漏已然漫过“寅时”的刻度,齐昱挑起眉来,再看了眼空空的大殿。

    “周福。”

    周福揉了揉眼睛,打起精神:“皇上。”

    然后,周福见自家皇上目光落在大殿右侧的秋菊屏风后,笑颜明媚。

    “温舍人呢?”

    石室,铁锁,牢门。

    四下有股干草湿腐的气味,温彦之坐在牢内的石台上,尽量离那张不知多少人睡过却经久不换的草席远了些。

    牢室昏幽,头顶的窗洞透下被铁杆隔出的光影。这样的囚禁,已不是第一次了。

    温彦之出神地看着那块光晕,明灭之中,似乎看见了一个人的脸,带着缱绻的笑意,眉目好似能勾勒春水,唇角一扬起,好似漫天花飞。

    那时候他们刚被关进御史台的石牢里,提讯之事不知为何,迟迟轮不到他们,他二人足足在牢里呆了五日。五日之中,那人曾如他现在一般坐在牢房破落的石台上,却好似坐在书院里的太师椅里一般,始终都是一身孑然的风骨。

    温彦之记得自己彼时盘腿坐在他对面,担忧得吃不进饭,喝不进水,每日只顾问他:“知桐,老秦出的是何事?为何我们被抓来?”

    “你总问我,我又问谁?”那人侧身瞧过来,一双温润的眼,清澈得好似繁花落空的树,在山溪中的倒影。

    当一切开始发生时,身为侍郎的方知桐因职位仅次于尚书,先被传犯的吏官提讯,临出牢门,竟还回头叮嘱,牢饭虽难吃,却也需多少吃些,否则身体挨不过。

    然后他被带走,这一审,日落去了日出归,温彦之在牢里的石台上抱着腿等,只勉强咽下两口瓦罐中的水。

    当方知桐被吏官带回时,满脸都是倦色,也是透着牢室头顶小窗投下的光影,温彦之第一次从他那总是带笑的脸上看到绝望。

    来不及相问,吏官即刻将温彦之推攘了出去,终于也轮到他被提讯。

    问询犹如车轮一般,反反复复那么几个,交换着句法,却都是在打探秦文树平时究竟与何人来往,一般将所得的书画藏在什么地方,有无意外横财,他那个寻不到下落的门生吕世秋又会去什么地方……

    再度回到那所牢室,甚么都不一样了。

    “他们怀疑老秦将攻防图纸卖给藩人,说老秦不仅贪墨治水公银,还叛国求荣!”温彦之感到恐惧蔓延自己的全身,他站在那人面前,叠声质问:“知桐,你究竟知不知情?”

    讯问和黑暗的重压好似将两人逼到悬崖上,再往前一步,便是峭壁深渊。

    方知桐坐在石台上的身影平添了萧索,逆着光影,看不清神色,“我不知情。”

    “那我问你,上月我在你府上看见的富商是何人?为何抬了一箱东西给你?”温彦之压低了禁不住颤抖的声音,抬手抓住他的衣袖,“你给他的那卷画,究竟是什么?”

    这句话,好似一盆凉水泼在方知桐身上,他兀地抬头看温彦之,疲惫的神色中,是惊也是痛:“你以为那是什么?你觉得那应该是什么?”

    温彦之攥着那截衣袖的手更紧了,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我替你讲,”昏暗中一声冷笑,方知桐扫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方知桐,才应该是那个贪墨银钱、卖国求荣之人!你以为我手中的画,才是攻防图纸!”

    温彦之被他推得一个趔趄,跌坐在对面的石台上,抬头再看方知桐,却见他站了起来,因寡餐而青白的脸色上,双目微红:“原来,我方知桐在你眼中,竟是这种人……”

    “原来我等苦寒出身的人,无论付出多少,无论给予多少……在你世家公子眼中,从来,都只能是这种人……”

    水利图纸在御书房当中的木桌上铺了一案,张尚书正带着人向今上说明此时此刻,淮南的大水究竟如何,改道之事应当如何。

    齐昱支着头听,双目疲倦地闭上,长眉微微拧起。

    周福从侧殿疾步跑来,小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齐昱忽然睁开眼,状似有些不置信地看着周福:“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周福小心看了眼木桌边上的张尚书,道:“回皇上话,人在刑部大牢。”

    刑部?刑部尚书林文海,是林太傅的儿子,侍郎周云川是周太傅的侄儿。倘若今日之事是因工部旧案,那温彦之一入刑部,便似羊落虎口。

    齐昱负手站起来,思忖,亦是掂量。

    朝中多年制衡,明里暗里多少根线牵着,今朝不可猛然打破。他是欣赏温彦之的才学,亦欣赏他那颗赤子之心,若要留温彦之一命,寻治水之法,就得将人从刑部嘴里挖出来。

    可眼下的局势,这人,却不能由自己去挖。

    齐昱宣来黄门侍郎,面做怒容:“你去鸿胪寺给朕问问温久龄,他那儿子御前当差竟敢旷工,是不是挂着脑袋不想要了。”

    第十一章 【爱慕其姿容】

    刑部大堂上,周云川高坐在月明清风匾下,一手支着木案,正打量着堂下的温彦之。

    温彦之定定站在大堂中央,背脊笔直,神色淡漠。

    “堂下何人?”周云川喝问。

    温彦之答:“下官内史府温彦之,现任御前起居舍人。”

    “御前当差?”周云川明知故问,“那你身为朝廷命官,竟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原本他想拿此言吓一吓温彦之,可后者却只是木木然道:“下官不知,所犯何罪。”

    周云川冷笑一声,“大胆,本部令史在云珠院中将你抓捕,你竟还敢狡辩?说!你同那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道:“邻居关系。”

    周云川道:“那温舍人是钱多了烧身罢,竟会替邻居买院子,还买在地段甚好的螳螂胡同。”

    温彦之没有说话,毕竟此言之中并无问句。

    周云川又问:“那云珠小姐,姓甚么?”

    温彦之答:“下官不知,只道叫云珠。”

    周云川道:“云珠小姐是昨晚失踪的,你昨晚何在?”

    温彦之道:“下官在屋中睡觉。”

    “有人看见,温舍人家中来了客人,”周云川微微眯起眼,“这客人是谁?”

    温彦之一顿,片刻后,答:“下官不能说。”

    “不能说,还是不愿说?”周云川冷笑,“温舍人,本官且问你,那云珠小姐年仅九岁,你为她买那宅子的时候,她亦才七岁。若说你是爱慕其姿容,仿若也有些说不过去,莫非温舍人要告诉司部,你有个把特殊的癖好?若如这般,本官便怀疑你有售卖童娼之嫌,昨夜便是将人卖给了熟客!”

    温彦之眼睛都没抬,“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并无不妥,但周侍郎如此怀疑下官的客人……却不太妥当。”

    周云川道:“那客人是谁?”

    温彦之还是那句:“下官,不能说。”

    周云川再问:“你与云珠,究竟是甚么关系?”

    温彦之又再答:“邻居关系。”

    确确然,是邻居关系。却比邻居,要复杂些。

    云珠小姐,确实只是个九岁的女娃娃,然温彦之并没有那类说不得道不得的癖好,亦不是售卖童娼的老枭。

    云珠,姓秦,是满门抄斩的秦家,唯一留下的血脉。两年前秦家遭难,全家惨死,唯独小女秦云珠年仅六岁,身高还没马鞭子长,故得以幸免于死罪,却依旧被充入奴籍。

    云珠从小很聪明,那时候已什么都会讲,口齿特别伶俐。秦文树最爱请宝生堂的班子来家中唱戏,故云珠从小连“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都能唱上两句。每每温彦之登门造访,云珠就爱缠着温彦之给自己折白翅水鸟,还奉承得有模有样:“……就要温小叔作状元爷时,在大殿上折的那一只。”

    秦家出事时,云珠不满七岁。眼看着官兵进府拿人,小姑娘躲在奶娘怀里一动都不敢动,就那么眼睁睁,见着偌大个秦府变得支离破碎。她被充入奴籍,温彦之从御史台出来后,听说云珠尚在人世,几乎跑遍了整个京城的百八十个伢府,最终在城西菜口胡同的人伢子手中找到云珠时,一个浓妆艳抹的鸨子正拉着那小人儿要走。

    后来的事,叫别人见着温彦之,都觉得他就是个纨绔罢了——

    “……定是起了那等癖好,竟从鸨子那买了个九岁的女娃娃,才九岁啊……”

    “听说和宗家闹了一场……要自己出来买院子呢。”

    为了买下螳螂胡同里相连的两所小院,他几乎将少年时起收藏的所有名家字画,尽数变卖,甚至还搭了险,替人代写过文书。

    可云珠从那时起,就再不说话了,灵星似的眼睛也不若从前明亮。看了不少大夫,也没个说法,薛婶觉得,还是带她出去走动走动的好。

    避过了当年的风头,刚入夏的时候,薛婶带着云珠到街上转,温彦之走在侧旁,忽听见戏院后练唱的两个姑娘在练《草花仙子》。

    云珠的眼瞬也不眨地看着,忽然开口说:“若能有个草花仙子那样的大宝箱,日日都能听戏,看小人儿跳舞,该多好。”

    这突如其来开口说的一句话,将温彦之打在原地久久不得动弹。

    像寒冬冰封后的第一缕春风,亦像久经干涸的土地偶遇第一滴露水,他站在巷陌中,忽而百感交集。

    怅惘中,他慢慢蹲下,拍拍云珠的头。

    “云珠想要,小叔给你做。”

    “那你究竟为何要给你的邻居买房子?”周云川反复问来,已然要失去耐心。

    温彦之答:“下官正好有套空宅而已。”

    周云川想把惊堂木摔在这呆子的脸上。

    正在他快要按捺不住时,下面禀说:“大人,鸿胪寺卿来了。”

    周云川皱眉,站了起来,垂眼看着堂下的温彦之,“……来得倒快。”

    “下官拜见周侍郎!”温久龄几乎是一头扎进了刑部大堂,在看见儿子的那一瞬,老泪纵横,“我这逆子!给周侍郎添麻烦了!”然后在后面踹了温彦之一脚,“老幺,你还不快谢谢周伯父赐训。”

    那厢温彦之讷讷从善道:“下官谢周伯父赐训。”

    周……伯父……赐……训……

    周云川脸色铁青:本官没有那么老!本官今年刚四十有五,比你爹小了二十岁,和他不是一辈人!

    而温久龄兀自攥着袖口拭泪,活活将自己降了一辈儿,也并不在乎:“下官斗胆请问周侍郎,我儿究竟犯了何事啊?”虽是在问,却是捧着心口,一副周云川一将罪状说出来,他就会厥过去的模样,“……下、下官在家,日夜提心,茶饭不思,肝胆相悬——”

    “你自己问问你儿子!”周云川连忙打断了他,头疼道:“温大人,此处是刑部大堂,你身兼鸿胪寺卿、太常寺少卿等数职,想必很忙,到司部来怕是不方便罢。”言下之意,是这不合礼数。

    温久龄泪眼汪汪地凝视着周云川的双眸,十分感动:“事到如今,周侍郎竟还会体恤下官的苦楚,下官老脸没皮!”抓起温彦之的手,悲恸道:“然,逆子犯事,乃父之过,下官亦必须来周侍郎面前,共听训斥!周侍郎不必顾忌下官脸面,只管训!”

    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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