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作者:书归

    第19节

    云珠的脸被擦干净,白瓷似的小脸儿上,一双眼睛水灵灵滴溜溜地看了沈游方老一会儿,抬手就拉了拉沈游方的衣摆子道:“白叔叔,你长得真好看。”

    沈游方被拉回神来一愣,不由笑了笑:“云珠也长得很好看,但叔叔姓沈,不姓白。”

    云珠跳下椅子抓住沈游方的手,撑了撑自己身上的衣服道:“沈叔叔,你衣服也很好看。”

    沈游方低头看了看小姑娘身上灰扑扑的破袄子,和她脸上狡黠的笑,这模样叫他立时就想起了自己的妹妹玲珑来,每次在外面买东西花光了月银来书房讨钱的时候,就是这奉承德行。

    “我也觉得我衣服很好看。”沈游方没有接招。

    云珠笑眯眯:“珠儿的衣裳没有叔叔好看,一会儿温小叔来,看了会难过的。”

    沈游方点点头:“温员外如此疼你,那是会不开心。”

    云珠抬眼望了望外头,正是齐昱和温彦之骑马赶到了,两人相继下马来。她指着外面道:“温小叔不开心,坐在温小叔后面那个叔叔,可能也会不开心。”

    沈游方:“……?”这个话题衍生向了一个可怕的方向……

    云珠目光清亮地转回来看他,小脸儿上的笑特别纯真:“沈叔叔,你说后面那个叔叔,会不会让李叔叔去帮珠儿买新衣裳啊?”

    沈游方:“……!!!”

    ——是在下输了。

    片刻之后,温彦之和齐昱刚刚下马,就看见一阵白衣人影刷地冲出了县衙大门,急匆匆往市集去了。

    温彦之愣愣道:“咦,沈公子这是怎么了?”平日里不像如此赶紧之人。

    齐昱看了看堂子里被太医折腾得满身药膏的李庚年,笑了一声:“估计是担心担成了失心疯,花点儿钱就好了。”

    温彦之笑着捶他肩膀:“说什么呢。”

    二人笑着走进县衙大门,见李庚年正在和云珠鬼扯什么“天下武功,唯快不破”,还在怂恿云珠跟他一起练武功。温彦之几乎是瞬间就冲了过去把云珠护在身后,肃容道:“李侍卫,你还是好好养伤罢。”

    李庚年啧啧两声:“我说实话么,小姑娘会两招也可防身啊。温员外你别瞧不起,想找本侍卫学武的王孙清贵能排出京城去呢。”他扬了扬头,得意地嘿嘿一笑道:“好多好多送了礼来侍卫府,本侍卫都瞧不上,温员外若是——”

    齐昱冷冷一拳揍在他脑门上:“若是什么?”

    李庚年嘤嘤抱着脑袋生生掐过话头:“——温员外若是需要本侍卫教导云珠,本侍卫一定责无旁贷好好传授毕生所学绝无藏私童叟无欺骗人是小狗!”

    “还有呢?”齐昱挑着眉梢看他。

    李庚年抖着嘴唇,一咬牙:“逢年过节师门有礼岁岁奉送小红包!”

    齐昱满意点点头。

    “小红包好啊!”云珠眨眨眼,拉温彦之的手摇晃:“小叔小叔,珠儿要学。”

    温彦之被这一摇,还能有什么主意,竟然楞楞地就点了头。

    李庚年:“……”那么随便?

    ——温员外,你那么愣个人,这小姑娘……真是你养大的?不大像啊。

    ——为了身衣裳刚卖了本侍卫一回,现下央着皇上在场,又坑了本侍卫一道。

    ——你这小姑娘,略可怕啊!以后可怎么得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云珠牌黑恶势力上线,基佬叔叔们请收好钱包,管好自己乱飞的小眼神,管住自己想要装逼的心。

    治水前置任务刷完了~以后都能好好发糖噜~~~

    晚上的飞机~换个时差见!爱你们么么哒。

    第七十三章 【总之天恩仇】

    寿昌山带下的贼子当中,主谋刀疤脸已死,其余的尽是些武夫,不过听令办事,旁的也不大清楚,齐昱便责令县衙同府兵一道,将人先送往庆阳,报过知府录册,再随同一道送入京中,留待大理寺提审。

    而对靖王本人,虽齐昱自己并不想审他,可一家兄弟二十来年至今,虽不算过于亲厚,打懂事起也算兄友弟恭。现下闹出了矫诏篡位的戏码,委实叫他不快,可自家人再丑也得丑在家里,他总不想将靖王直接交到大理寺手中,于是决定将靖王先偕到萦州去,贤王在那处,担着皇室宗亲的宗正,当可委派审问之事,于情于理于辈分,都能说过去。

    总之天家恩仇,到此境地,不过为知道个余孽何在,缘由何在。

    可有时,却也怕知道个缘由。

    齐昱从县衙大牢出来,日头爬上了衙门顶子,庭中被冬阳晒得发燥。恰路过靖王的囚车,他虽是心中再三告诫自己莫回头,可双足都移过了中庭,却还是回过头来,见了囚车里的靖王,日影昏花中,竟一瞬想起小时候来。

    那时靖王缺了牙在国子监里被王孙们笑话,康王也是好作孽的,带人将他堵在国子监奉文曲的神龛下,使了木栅挡在他面前,非要他牙齿漏风地背段儿绕口诀给文曲听听,才肯放人。齐昱打小跟着康王玩,对这类事情常看不过眼,就玩笑劝康王:“二哥,他能背甚口诀儿,昨日翰林讲学他都背不利索,放了罢放了罢!”

    靖王鼓着腮帮子蹲在栏子后,满脸愤懑地看着他,目光是半分感激都没有。康王瞅着靖王这模样也着实心烦,又戳了一阵恶言恶语,也就由着齐昱将人拉出来。

    可齐昱手指一碰到靖王的衣裳,靖王竟相当厌恶地大叫一声,随即惊怒地一把推开他,飞快跑走了。

    齐昱直至今日之前,都并不明白靖王那厌恶之情究竟如何会有,甫一料到矫诏之人是靖王,他觉得那厌恶或是因为先皇夺位靖王一脉的愤然,或是因为靖王自己曾被康王羞辱的反感,这样,那厌恶就是顺带地从别处泼到了他身上,同他实则没什么关系。

    可方才与李庚年对过了方知桐的口录,才知道靖王在山中,曾说他是肮脏断袖。

    一言仿若弹指浮屠,所有谜题应声而解。原来那厌恶不是别处泼来的,而是原本就在他身上长着,竟也有十来年了。

    “为甚么不杀我……”靖王坐在囚车中,脸上的神情,愤懑,厌恶,真同当年文曲神龛下的少年一模一样,不过是多了丝颓然。被齐昱抓起之前,他大约也是一心求死,然而见齐昱并没有伤他性命,竟是失望了似的。

    齐昱不想答这问,也正好前头李庚年备好了上路的事务,“刘侍郎刘侍郎”地叫他,他也就掉过头去往前走了。

    ——为什么不杀?

    ——为何从来不问,为什么要杀?

    千叶小县,落不得脚,众人便没强求休整,好赖赁得马车,便想将就在车内打盹,等黄昏时马车过洛洲时再下来夜宿一番。

    齐昱与沈游方在衙门对面找了个小酒楼说行程,李庚年苦着脸牵着云珠坐他们对面,听小女娃娃叠声叫“师父”竟一点喜气也生不起来。

    ——自己约的徒弟,跪着也要教完。

    ——呵呵,本侍卫,大约,还要再苦个十来年,也就好了。一点也不长呢!授业使我欢喜!

    衙门后头,方晓梧的尸身入殓,且须由方知桐带回祝乡去安葬作丧,便定下方知桐过了头七再赶去萦州与众人汇合。温彦之携龚致远去义店买来寿衣寿被等物致襚,同方知桐、吴氏一齐哀悼了一番,亦将身上不多现银封了木匣交在吴氏手中,又附了一百两银票作唁。

    方知桐红着眼睛并不领,直塞回温彦之手里,温彦之心里是难受,却说不来劝慰话,全托龚致远道了实言,说安葬作丧是花钱的事情,叫方知桐先拿钱安心送了兄长,从后反正也要赶来萦州一同治水,到时候想还,再还也就是了。

    方知桐这才止了手,愣神似的又看了棺木大半晌,终究是重重点了头,抹了一把脸,与吴氏谢过了温彦之。

    送走了方知桐与吴氏,温彦之与龚致远走出衙门。温彦之有些头重脚轻,立在门口看着街面出神。齐昱在街对面酒楼堂子里,说了一半话抬头,看见他这模样杵着,也是心疼,便抬手唤了声:“呆子,这边来。”

    温彦之在正午日光下虚起眼看去,没反应过来,倒是龚致远经了方才致襚之事,想起了自己的父兄之死,哀愁得心绪不甚稳当,竟先呛了声:“刘侍郎,青白丧事惹人哀,自古人之常情也,你自己坐在外面做冷情的,还骂温兄是呆子,不觉面赤吗!”

    “……?”齐昱一顿,抬起的手放下来,一脸对温彦之的温情,化为对龚致远和善的笑,正待要提点龚致远什么叫昵称,什么叫爱名,却是李庚年见状危险,连忙换了座卡在二人视线中间,一张平白的脸上向他捧起赔笑替龚致远求情:“刘侍郎,别同龚致远置气,这不丧事么,丧事,刘侍郎息怒!”

    齐昱垂着眼,和善地看了李庚年一会儿,扬了扬下巴。

    “让开,你挡着我看温彦之了。”

    李庚年:“……”

    ——哦好,恕臣眼拙,臣甚无能。

    李庚年埋着脑袋又坐回去,沈游方在对面看得一阵忍俊不禁。

    李庚年一道眼风瞪他,恶狠狠道:“再笑没饭吃!”

    沈游方不答他,只制了神情喝茶,十分淡然,问云珠道:“丫头想吃什么,叔叔给你买。”

    李庚年看看一身疏白的沈游方,又看看云珠身上噌新的袄子,扯了扯自己身上才换的半旧黑袍,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云珠正亮起一双大眼睛要说话,此时温彦之却过来了,听这话,瞥了眼云珠便道:“云珠有哮症,少吃辛辣罢,其余都可,她不挑食。”

    “那你还带她吃麻辣烫。”齐昱抱着手臂看云珠。

    温彦之抬手在云珠脑袋上揉了一把,苦笑:“谁叫她爱吃啊,便一个月准她吃一回。”

    “不够不够!”云珠顶着他手掌仰起头来,可怜巴巴眨眼睛:“小叔,珠儿想吃辣!”

    温彦之双指掐她脸蛋儿,意外坚决:“不行。”

    云珠一瘪嘴,温彦之又道:“装哭没用,都说了多少回。”

    于是云珠也就懒得再演,心知这几人里说买的是沈游方,自然定菜的也该是沈游方,便希冀地看过去:“沈叔叔,我想吃辣。”

    沈游方摇摇头,“丫头,你摆了我一整道,现下想让我帮你,就不给点好处?好歹我也是个生意人。”

    云珠点点头,咧嘴一笑:“好处有的,叔叔请我吃辣,我就叫叔叔师娘!”

    沈游方:“……?!!”

    ——这丫头师父是李庚年,那师娘……咳咳。

    下一刻众人便见沈游方飞速起身,转行往后厨,脚步如风,要辣菜去了。

    这才反应过来的李庚年,风中凌乱地扯住云珠的小辫子嚎叫道:“什么师娘啊喂!你这丫头简直没把为师放在眼里!给为师滚去外面扎马步!不扎好不准吃——哎哟疼!”

    齐昱收回拳头,淡淡道:“要不你先去外面扎个马步看看?”

    李庚年抖着嘴唇捂脑袋:“……我就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嘤嘤,简直没有活路了。

    一直没发话的龚致远见了这幕,坐在温彦之身边忽而道:“刘侍郎怎对同僚不是恶言就是拳打,便是钦差,也太过了。”

    李庚年感激地望向龚致远,可齐昱却是挑起眉,笑道:“龚主事,你是不是对本官有什么意见?”

    龚致远垂着眼皮,“不敢,下官人卑言轻,不敢置喙。”

    ——这还不敢置喙?光是这瞥朕的眼神,就够到大理寺领几十板子。齐昱危险地眯起眼。

    温彦之见状连忙拉了他一把:“好了,先吃饭。”

    叫齐昱听得的,只有温彦之的话,此时看在温彦之脸面上,便也不作言语。恰好先头几道饭菜上来,沈游方落了座,众人便拿起筷子开吃。

    云珠喜滋滋捧着小碗:“沈叔叔,有辣嘛?”

    沈游方点头:“辣菜才备上,后上。水煮肉片,麻辣鲈鱼,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云珠眨着眼睛,连忙将自己的便宜师父给卖了,冲沈游方撒娇道:“师娘你真好。”

    沈游方表示很受用,李庚年却是铁青个脸往云珠碗里夹菜。

    ——住口!给本侍卫快吃!吃还堵不住你嘴!

    于是云珠乐颠颠地吃,灵珊妙目还在一桌子男人里飘来飘去,好不自在。

    齐昱看得好笑摇头,只觉云珠全身上下,除了吃饭,真没一点学了温彦之的。

    飞雪溅了尘泥,一行马车倾轧往南,不出四日,萦州已然在望。

    齐昱从车窗中挑帘望出,虽距发水已然三月,河道决口处早已补上,却依然可见倒塌村落尚未修葺好,不少灾民棚屋载道,庄稼被淹的还未全然翻新。众人车马打棚屋间过,几个年轻力壮的灾民还执了镰刀锄头在旁睁眼看着,仿佛若没李庚年等暗卫冷脸坐在前头,他们能立时挥舞着农具上来抢一通。

    温彦之叹了句:“水患赈灾饷银怕是杯水车薪。”

    齐昱掀开手放下布帘,揉了揉眉骨道:“朕待江山如是,江山待朕……却如是。”

    他想起自己曾发愿,要天下人有饭吃,有衣穿,吃得饱,穿得暖,边境不再开战,哪怕仅十年,二十年,如此安稳,便很足够,可真到了目见怆然时,才知这本觉不难之事,乃是难上加了难,或可说成是个宏愿。

    不消多时,车马到了萦州,此处是水患中央腹地,且是省城,早在发灾之时就从各方抽调了兵马赈灾镇守。众人车马甫进了萦州城门,便见城门排了几圈官兵,且有人上前巡检,李庚年在递了授印等物,官兵一见是钦差,连忙惶然称罪,随即急速往州府奔前去打告。

    贤王此时正翘了腿,在知州府中听蔡大学士说“王爷某举某举有失体统”云云,正是心烦到了头上,听闻官兵传讯,便连忙扯着蔡大学士往外推道:“别说了别说了,你去瞧瞧那刘炳荣。”

    “刘侍郎乃钦差啊,王爷也得一块儿去!”蔡大学士气得吹胡子,拽着贤王一齐往外走。

    二人拉扯到了州府外头,郑知州恰好同河道总督谭庆年查了赈灾修缮等事回到衙门,给贤王行过礼,听说钦差刘炳荣来了,便也乐得在此处一道接迎一番。

    “本王听说西疆刘家的人有胡亥血统,长得都是牛高马大。”贤王一边张望着渐渐行近的一大列车马,一边调笑着摸摸自己下巴,“啧,也不知有没有本王英俊。”

    这就是马屁股撅在了诸官面前,就等着诸官伸手来拍一拍,道一句“皆没有王爷俊”。可蔡大学士不愧为朝中清流三十载,压根儿不接招,还呛了句:“才华岂在身量高下,王爷何得以貌取人!”就差呸一句“肤浅幼稚有伤风化”。

    贤王当即有些作难地盯着他:嘿,你说你不奉承,能不能闭上嘴让别人来?

    结果还是郑知州与谭庆年好模好样地看穿了贤王的心思,连连奉承到就差拿贤王天人之姿做个赋咏一咏,刘炳荣一流,早就被鄙视到了尘埃里,只待一会儿刘炳荣下马来,再就实际添上两句锦上之花。

    贤王被捧得美滋滋的,正是在笑,仰起头看着停下的马车上李庚年蹦下来,龚致远蹦下来,沈游方蹦下来,在他眼中此刻都可爱如小锦鲤跃池子。可下一刻,当他看见一个穿着蔗青色锦袄的清秀公子走下来,且还把手伸进了马车里像是要搭手去扶谁一把的时候,对今上周遭人等相貌熟到不能再熟的贤王心中登时警铃大作。

    ——这青衣公子呆里呆气的,看着很眼熟!

    ——本王怎么觉得他长得很像皇弟身边的那个……起、居、舍、人?!

    仿佛在印证他心中所想,那被温彦之的手扶出来的人,好整以暇下了马车,和煦天光下一身玄色的裘袍衬得其面如冠玉,杏眸微微眯起,正向着贤王笑,笑得那叫一个云淡风轻:“都出来了。”

    贤王一惊,双腿已先于意识扑通跪下:“……皇弟?!”

    蔡大学士、谭庆年与知州经这一呼,懵然回神,连连扑在地上磕头:“臣等不知皇上驾临有失远迎!皇上息怒!”一时间周遭人等全全都跪下去。

    “……皇……什么?”刚走到彦之后面的龚致远猛地愣了。

    他瞪着眼睛看那边的贤王、蔡大学士,再看了看面前的温彦之,最终直愣愣的目光锁在齐昱眉心上越看越紧,心里千回百转被这句“皇上息怒”雷的里焦外嫩——

    我我我呛声呛了一路的人,是是是是……皇上?!

    天高云阔下,砰地一声,龚主事翻眼晕倒在地上。

    第七十四章 【服了这些读书人】

    “龚兄!”“龚致远!”“龚主事!”

    龚致远倒得太迅速,温彦之吓得低呼一声,原本跪着的李庚年沈游方都惊得起了身,可一叠儿的呼呐并没将龚致远叫醒,但见他双目紧闭脸色泛白,怪吓人。

    沈游方已快步行到后面车马处寻太医,李庚年抬手在龚致远面上拍了两拍,可人没反应,便怪道:“他怎么晕了?方才在车上还好好的。”

    温彦之同他一道扶起龚致远,眼神瞟了下齐昱,抿抿嘴,有些惭愧道:“怕是吓的。”

    齐昱目光落在龚致远脸上,“……赶紧送去歇着罢。”看着都糟心。

    ——朕原还想将这猴子耳提面命一番,看看这出还是罢了。

    ——万一到时候吓出了毛病,温彦之怕是能先气昏过去。

    ——噫,朕已经服了这些读书人。

    齐昱静静看着李庚年扛起龚致远往下榻的行馆奔去,轻轻叹了口气,回头见那厢贤王、蔡大学士等一干人等未得应允,还在那儿跪着,便随手招了把:“都起罢,叫那么大声,生怕刺客找不到朕。”

    贤王一起来就快步上前,张口杂七杂八开问:“皇弟你怎么来了?出来多久了?一路可顺利?京城怎么办?用过午膳没?小九怎么样?”然后最最重要的事情落到嘴边,他几乎热泪盈眶,一把捧起齐昱的手:“齐珏和他娘还好么?他们想不想我?——啊,本王南下三月,对妻儿之牵挂犹如涛涛江水奔流不——”

    “好了,贤王。”齐昱面无表情地使劲抽出了自己的手,在贤王艰难摆弄腹中不多的书墨之前,及时打断了他,毕竟贤王不管是思念之情,愤恨之情,悔过之情,都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绝到海且能复回再奔一次,如此随他说下去,生怕萦州又水患,要不得。

    齐昱敷衍道:“……朕累了,贤王你先退下,有事写折子,朕晚上一道看。”说罢,居然就真的进了知州府隔壁的行馆,头都没回。

    温彦之见此,也向贤王妥当行过礼,又同后头的蔡大学士、谭庆年行过礼。蔡大学士相当和气,只是谭庆年官职比温彦之只高了半品,此时还礼倒有些不情不愿似的,一旁郑知州倒是十分殷切,脸上能笑出朵花。

    温彦之默默不言,行完了礼,赶紧朝着齐昱走了。

    贤王楞楞地看着齐昱的背影,无声在风中伫立:“……”

    ——本王的皇弟,实在特别不友好。

    ——三月未见,两言未语,如今兄弟都打了照面,竟还要本王写折子?!

    ——话说本王三个月来写了那么多折子皇弟你究竟看没看!本王真的很想王妃和儿子!本王想回京!

    正在贤王心中各种悲苦之时,蔡大学士站在贤王后头,看着贤王背上鼓胀着冬风的袍子,不禁吹吹胡子摇摇头,在心里美滋滋给皇上点了盏功德灯:这破落王爷总算有人制住了,老夫甚欣慰。

    而郑知州还当这又是个拍马屁的好机会,勉起袖子就走过来,堆着笑殷勤道:“王爷要写折子么?下官来助王爷一臂之力,保管那折子文采斐然马到功成!”

    贤王生无可恋地看了郑知州一眼:“滚,本王想静静。”

    另侧谭庆年却是袖着手,不自然地轻咳两声,沉思探问道:“王爷,哪个静静?……是葵花楼的静静,还是春昭院的静静?王爷三月以来都无此好,今日怎么……”

    贤王皱起眉看过去:“……?”谭总督你在说什么本王完全听不懂!

    正要辩解,却听蔡大学士又道:“王爷,治水要紧,声色之事不可顾念啊!”

    “……”本王顾念啥了?蔡大学士你懂很多的样子啊!

    贤王觉得,此时自己胸腔里好似窖了三缸子血,估计要吐到明早才能吐得完。

    ——好容易盼来个刘炳荣想让自己撂挑子安闲一把,结果……盼来了皇弟。

    ——皇弟不好相处就算了,怎么这底下的官一个个毛病了三月也完全不见好的样子?是不是傻?

    ——是谁说地方官员很懂事的?站出来同本王打一架!根本没有京中诸官可爱!他们可是连本王喜欢哪个酒楼的哪个酒都知道的一清二楚特别孝顺!这时月要赶着在京城早就开始给王府送鹿肉了!

    ——本王想回京!想,回,京!

    齐昱坐在行馆的上房里,静待馆役铺床擦桌,看得眼皮有些打架,只喝了口茶强吊着。温彦之去瞧了龚致远,过来找他,见一干馆丞馆役抱着干净的纱帐、暖炉络绎从他面前走进上房,也不知当不当进。

    “龚致远还晕着?”齐昱便揉着额角,就那么问他。

    温彦之答道:“一时半会儿醒不来。太医说是久乏受惊所致,现下不如由他昏睡,睡醒吃些安神清补的就行。”

    馆役们排铺好了室内陈设之物,由馆丞说了几句吉祥请好的话带出去了,几个暗卫又进来将齐昱惯用之物一一摆放,恭敬告退出去关上门,这才留了他们二人独处。

    暖炉里的香炭渐渐将室温烤暖,齐昱解下裘袍,翻手解着袖扣问道:“你见过谭庆年了?”

    “见过了。”温彦之讷讷地应,“治水之事,留待明日一早再去专门拜会谭总督罢,今日晚些时候……靖王爷的车架也就到了,你与贤王殿下许是要忙些。”

    齐昱哼笑了一声,解腰带的手都顿了顿:“贤王要知道了齐宣造反,估计能跳脚,还是晚些同他讲罢,叫他再松快一阵。不过此事已是收尾,不必作提,可治水之事才起,你同谭庆年这头可要牵好线,否则今后能给你使的绊子,他绝不会给你架梯子,且小心着罢。”

    温彦之经他这句提点,皱起眉:“谭总督……为何要绊我?”想来他与谭庆年是从无交集,治水有新法,也该是帮了谭庆年才对,何得要使绊子?

    此时再回想起方才与谭庆年互礼时,谭庆年那不情愿的神情,他仿若又有些感悟,正抬头要说话,却见齐昱正好将脱下的外袍、腰带扔在一边,解了脖颈往下的盘扣就挎下里裳,赤。裸的上半身瞬间暴露在他眼前。

    ——精壮健硕,手肘抬放间,肩胛带动背部两侧的肌理沉浮一瞬,肱骨的轮廓异常明显,一眼叫人血脉贲张。

    温彦之喉头滚下一口,慌慌退了步,尾骨登时撞在身后的瓶案上,疼得倒抽一口气,此时案上蜜瓷花瓶重重一摇将要倒下,他又连忙回身扶住。

    一连串的窘状毕了,他放好瓷瓶,刚刚歇出口气,正捂着尾骨的钝痛咬牙,渐渐看回床榻那边,却发现齐昱已经换上了寝衣,正一脸风清月明地看着自己,目光很澄澈,状似已经看了挺久了,笑意里是深深眷眷的不怀好意:“好看么,温彦之?”

    回想起方才,温彦之浑身一热,不由鬼使神差脱口而出:“……好看。”

    齐昱嗤地一声笑出来,会心的暖意滑进眼角,于是也就平躺在了床榻上,闭了眼睛道:“好看你还不过来看?”

    温彦之闻言,一边揉着尾骨,一边闷闷扭头看了看外面,见暗卫也藏起来了,馆丞馆役也都退得远远的,于是他舔了舔嘴皮,想要细细掂量一下要不要过去。

    “再不过来,我要睡着了。”齐昱略抬起眼皮瞅他。

    温彦之这才“哎”一声,慢慢地挪过去,自己也解了裘衣外袍,合衣捡了他身边的空,平平躺下了。空气静默了一瞬,温彦之拣起方才的话头道:“谭总督今日见我,仿佛是不大待见的模样。”

    齐昱闭着眼,摸了温彦之的手握住,放在自己怀里暖,“你记不记得,当初张尚书停职时,有人给朕上折子替他求情?”

    温彦之飞快扭头看他:“求情的是谭庆年?”

    齐昱笑着点点头,“张尚书调任京中前,便是在淮南一带管督造等事,与谭庆年是同乡且同僚五六年,谭庆年与他是情比金坚,连性子都有几分相似。在治水一事上,谭庆年同张尚书的所见相同,两人很是相惜,故对你……呵,大约就是豺狼见了兔子,秃鹰见了蛇,若是有些差池,料定是要将你搓出骨头来。”

    温彦之尾骨还有些疼,便从他怀里抽出自己的手,翻身趴在他耳边问:“那我怎么办?”小脑袋一转,提了个主意:“谭总督仿佛挺敬贤王,不如我找贤王殿下搭个线?”

    ——找谁?齐昱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就将人揽进怀里:“温呆呆,你身边睡了樽金身佛,却偏要去找泥菩萨,脑子这么不灵光,当初科举殿试,不会是舞弊了罢?”

    温彦之面赤:“殿试亦是吟诗作对,何尝要考量官场种种了。”

    齐昱点点头,竟道:“看来今后,殿试也要修纲了。”

    温彦之仰头无言地看着他:我……不是很懂你们皇帝。

    齐昱闭着眼在他额角亲了亲,拍拍他后背:“罢了,谭庆年算个甚,别怕。这天底下谁敢动你,朕第一个不答应。”

    这句话叫温彦之心头一暖,他正要沉了声音谢齐昱,却觉有一只宽厚温热的手掌从后头滑入了自己的亵裤!

    “你作甚!”他反手就打在齐昱小臂上。

    ——怎么每次好话说了一半就带上了颜色!

    齐昱杏眸略略睁开一道缝,哑着声音道:“你方才不是撞了么,我就是给你揉揉。”

    温彦之一愣,“哦……原来如此。”

    于是他也就放松了身线,静静趴在锦枕上,由得他慢慢揉。

    齐昱身强体健,手掌惯常是热烫的,此时敷在温彦之尾骨处叫他觉得酥麻麻的很舒爽,撞的地方其实本来也不算很重,现下也没什么知觉,只有一股暖融融的热度顺着尾骨攀延向他后脑去,迷蒙之中,他发觉身体某处开始酸胀起来,正此时,后脑传来一丝温热的吐息。

    他要回头,可从他后背滑入的手却将他腰身死死固定住了,柔软温热的唇覆上了他的耳骨,轻轻噬咬了一下,叫他觉得肩颈阵阵发麻。随后绵密的吻落在他后颈上,原本卡在他腰侧的双手也渐渐揽紧了他,向上游走。

    ——该拒绝的,此处是行馆人多眼杂。温彦之仅存的理智与欲念相互压制,可数日来祝乡之事、寿昌山平叛、车马劳顿,却也压抑了太久……他不曾告诉齐昱,实则头几夜梦中,他曾梦见过他,梦里是亲昵,是低眉婉转与垂眸痴缠……那起邪祟欲念,此生乃是从未有过。

    为何要隐忍?

    为何要惧怕?

    若是一场情爱,连痴缠亦要看人脸色,那世间美事,还用享受什么?

    温彦之只觉齐昱双手将自己抱得愈发紧,后背紧贴他温热胸膛,宁静室内隐约能听见身后人沉稳的心跳声。这一刻,肩颈间的吻止了,轻忽的热息徐徐拂在他耳畔,时光陡然如此静好,温彦之心下一动,纵身翻过去捧起齐昱的脸,正要一口吻下——

    却发现,齐昱……

    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黄桑,好梦,祝你醒来之后,行馆的搓衣板,不要太多。(点蜡烛。jpg)

    第七十五章 【不挤何撩】

    温彦之的脸生生顿在齐昱面前咫尺处,听着齐昱匀长的呼吸,很想甩手把他脑袋狠狠磕在床板上。

    ——不挤何撩!

    全身蓄起一团火灭不掉,他垂眸恨恨看着自己手心捧着的脸,而齐昱依旧无所觉地睡着,浓长睫影投在高挺鼻翼双侧,精明的双眼阖上,叫他平日脸上那属于成熟男子的笑意与忖度淡了,此时难得松弛,舒然间,这帝王睡颜平添了丝稚气,晃眼如同个少年。

    温彦之想,他应当是真累了。从北到南,一路行来波折颇多,齐昱所面对的同他们镇日所想何尝能一样?就算是民间一草一木,一官一吏,那是他祖辈创下的江山,是他镇守的社稷,一人一事皆在心上悬着,接连数日没有好好休整,常人意志早能乏坏了,也是他神智坚毅才硬扛着。

    这一看顾,叫温彦之的手,无论如何舍不得甩出去。

    ——睡着了又能拿他怎么样,不也只能由得他。

    “这不是浑蛋么……”温彦之轻叹句大不敬的话,身火难抑,再看着齐昱这张脸,更要不好,只能恨恨低头,在他唇角印下一吻,索性将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拂了去,最后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终究径自披了衣裳轻声推开门。

    瞬间,门外四个暗卫脑袋从廊柱后探出:“温员外,睡好了?不睡了?”

    温彦之将身后的门合上,板起脸:“没睡。不睡了。”

    四个暗卫顿时有些失望,却听温彦之又接着道:“劳烦各位一事,若皇上醒转——”

    “要告知温员外吗?”暗卫神情再次点亮,十分善解人意。

    温彦之清秀的眉梢挑起一些,一字一顿,特别和气地笑道:“皇上一醒,请诸位,务必,立即,告知我。”

    这种“我根本不生气”的神情,这种“我不过是稍微强调一下”的断句,这种“就算不告知我也真的完全没关系”的口气——

    “好好好。”四个暗卫吓得连连点头,只觉温彦之此刻的表情,像极了御书房里指点江山的自家皇上。

    ——什么叫夫妻相!

    ——大约就是折磨别人时,都有一张,同样的,笑脸。

    ——李司丞,这里好可怕,我们想回京嘤嘤嘤!

    温彦之回自己屋内换过衣裳,踱来踱去背了三五遍金刚经,又喝了几大杯凉水去火,终于将方才被齐昱挑起的欲念给压下去。

    因次日要拜会谭庆年,故他坐下想看治水图纸,看了两页又觉图造之事尽在脑中无需再看,且是担心龚致远,便随手捏了本行馆里的萦州城记,坐到了龚致远屋里去翻。

    他垂眼翻着翻着,约莫半个多时辰,忽闻床幔后传来一声轻弱的“温兄”,抬头看去,龚致远正平躺在床榻上,眼神格外迷茫地侧脸看着他。

    “我还活着么,温兄。”龚致远蔫尸淌气道。

    卧榻君子,入幕不卷帘,乃为敬。温彦之隔着床幔笑:“龚兄尚在人世,与我等污浊为伍,不过是睡了一觉罢了。现下觉着好些么?”

    龚致远满脸大梦方觉的懵然,自己默了些时候,终于还是怯怯问:“温兄……刘侍郎他,真的是皇上?”

    温彦之沉沉点点头:“是。”

    “那——”龚致远声音都有些抖:“温兄你,岂不是在和皇上……君臣……”

    “对。”温彦之干脆打断他。

    “温兄你是不是疯了!”龚致远猛地坐起来:“哪怕真是刘炳荣,身后一个西疆望族就叫人发憷,这‘刘侍郎’竟还是今上!你不顾念温家往后声名也罢了,可皇族龙嗣,我朝国祚,怎生是好?今上如今若是同你……那,那今后——”

    “今后,”温彦之截住他的话头,“且留到今后再说。”

    龚致远一把掀开床幔抓住他胳膊:“贤王爷就是皇室宗伯,同在萦州治水,到时候若是瞧出你与今上之事,温兄你如何保全啊!”

    温彦之笃定道:“皇上会保全我。”

    龚致远真不知说他什么好,重重地摇了他两下:“温兄啊温兄,你醒醒!前年彭家庶子犯嫡,叫宗伯活生生打死在宗庙里,三司五寺何尝说过一句话?何尝睁过一只眼?我朝纲常严明,江山便是世家大族构同的江山,发起狠来刑度也要让位!氏族通规、宗室行法,国策落不进家,罔论皇族之中家事大者,帝王威慑亦不作数!发落于你一拍两散还算好事,可今上勤政爱民是难得明君,若由此事叫不怀好意之人构陷了去,丢了皇位岂不可惜?”

    温彦之被他摇得一晃,脑袋在他咄咄之言下胀得生疼,终于打掉他的手站起来,腿上的诚记册子啪嗒一声滚落在地上。

    “别说了。”

    龚致远坐在床边上叹气,看他这模样也不好受:“哎,怪我多嘴。罢了罢了不说了,我先去向皇上请罪受罚,若之前不敬之罪还能留得命在,今后温兄你要受剐,我龚致远也陪着你去受剐。”

    “龚兄,我何德何能,你待我如此……”温彦之喉间一哽,心头是热。其实他心知,往后若真有上刀山下油锅之事,龚致远并不真能陪着他去,可今时今日,龚致远身为个正常男子,竟也能将他这上不得台面的断袖之情体谅到如此地步,事到如今还为他考虑,真叫他悍然感动,早是言语无法说出。

    龚致远起身来穿衣,鼻子也是红红的,低着头找袖口,不去看他:“温兄,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当年东平府赶考途中,你根本不是巧合遇上我,而是见我穷困,便一路在后跟着。若不是你在途中,在京城,接济搭救了我一次又一次,我今日何得能陪同圣驾南巡治水?怕早冻死饿死被豺狼吃了!我妹妹还嫁什么人,有什么嫁妆,我母亲拿什么瞧病,一家人要怎么过活?你同我,今后切莫再说这些,前三年你避着同科避着我,是不愿再提工部旧案,如今万事已休,方先生也得救,云珠安好,我龚致远能再同你知交一场,万万大幸,有甚能做,你但说便是。”

    “龚兄,你言重了……”温彦之抬起手背擦过鼻尖,止道:“皇上午睡,且晚些时候再去请安罢。比起陪我上刀架,你不如先陪我出去散散心的好。”

    龚致远趿好靴子披上大袄,笑道:“成,治水也要开始,逛逛萦州也罢。”

    萦州城位居九州之一,观其规模与人口,同胥州都是有的一比。

    淮水支末松松绕城两圈,蜿蜒入城,萦州被兜在河岸当中,宛如被这方水域捧在了手上疼爱。常年时节,周边五谷丰登、地税颇足,可赶上水域疼爱得过了,发大水时,连累国库也得遭殃。往年九府统录时,南部十八府之中,萦州所在的江陵府便是贡资最为富庶者,一处能顶其余五处。当时还在九府做副督的温旭之,曾有一信写给萦州刺史,赞说“萦州不涝,天下管饱。”虽是夸张了些,却也说得很是道理。

    大水方歇,当初决堤之时,全赖河道总督谭庆年,坚持一旦涨水就闭城保州的策略,萦州此时街道、屋舍尚无大碍,早一个月都修葺完工,此时虽不比过去两年热闹,四处商铺亦有暂闭的、转手的,可楼宇还在,瞧得出往日辉煌。

    温彦之断然拒绝了暗卫的盛情跟随,与龚致远只寻了两个衙役随同指路,便沿着知州府和行馆前头的长街走到市集,用过些茶点,听衙役讲了些风俗民生,便步行出了城。

    越往城外,叫卖小贩越发少,不过因驻军比周边多些,倒也暂且没有来时瞧见的那些不善灾民,偶或一两个棚屋搭在道边,也都清清静静。

    “明日我拜会谭总督,你可去向蔡大学士讨看赈灾册子。”温彦之一边走一边同龚致远道,“届时河道开工,运水、供水需要如何,怕也有花销,龚兄你要受累了。”

    “我们许尚书说过一句话,温兄你知道么。”龚致远笑了笑,“他说六部之中,五部都是花钱营生,花得少点还能得褒奖,唯有户部是个抠钱活计,抠少了还挨骂。在户部能不能干好,偏就瞧人会不会省钱。我打小穷惯,一个铜子儿能和我妹妹掰成两瓣儿用,温兄你放心,沈公子斥资一到,我管保给你省出好几年的维护。”

    温彦之闻言莞尔,抱拳笑道:“那我先行谢过龚兄省钱之恩。”

    “好说,好说。”龚致远也就装模作样和他还礼。

    终于走到了城门楼脚,此时却见一大帮子百姓聚在石墙下,闹哄哄地抢看着什么。龚致远眼神好,当先指着城墙脚上贴着的明黄纹纸,唤温彦之道:“瞧瞧!有皇榜呢!”

    诵榜的传官已然走了,人群叽叽喳喳都在相互转达榜旨,二人跟着衙役凑上去看,只见皇榜有两张,左边那张盖着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授印,翰林落笔委发,温彦之甫一看去,目光当即被两字勾住,整个人顿在原地——

    “昭雪!”龚致远指着那榜文,开心地大叫道:“温兄你快看!周林叛孽处斩,朝廷给秦尚书全家平反了!”

    温彦之脑中嗡嗡作响,待他反应过来时,发觉自己早已无礼排开了前面的人群,人正杵在那皇榜跟前,一时间黄纸、黑字、红印,团团皆在他眼前飞舞:“……原工部尚书秦文树,受叛孽罪臣周滨武、林孝开等栽赃陷害,嫁祸贪污叛国之罪,其冤可悲,特勉昭雪。现经查明,叛孽俱伏,念秦氏一脉,孤忠未尽,追复秦文树元官,以礼改葬,并酌访求其后,特与录用受封,以慰秦氏天灵英魂……”

    榜尽之处,正中盖了天子龙印,赤色云泥上气势磅礴的“准榜昭雪”四字,力透纸背,温彦之只需一眼,便知那是齐昱的亲笔。

    一时之间,胸中云雾翻腾作了霞蔚,好似万里天光放晴,好似千里冰封顿融,他喜,喜到连话都说不出来。

    周遭哄闹之中,温彦之只觉被人拍了肩膀,一城民和善问道:“哎,小兄弟怎么哭啦?和这尚书大人认识啊?”

    “温兄……”龚致远也是红着眼眶,从怀里掏出白绢子递到温彦之面前。

    温彦之接过绢子捂住脸,那另一张榜是什么也来不及再看,急急便挤出人潮,奔出城门去找了个静处。龚致远担忧地一路在后头追,不多时总算是赶上了,只看着温彦之已然将泪拭去了,一双眼还红着。

    龚致远好生喘气道:“温兄,这是好事,你节哀,今后好好照看云珠就是,如今秦尚书在天之灵,能得平静了……”

    ——是,能得平静了。

    这平静来得如此突然,几乎叫人措手不及,忍不住就要落泪。

    像是一把木头勺子,将温彦之胸中的郁积全都挖出了,他顿然空茫起来,却空茫得如此欣慰,只觉三年等待,三年努力,原以为此生此世都只能追悔,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做成之事,竟然成真了。

    “不过,秦尚书那么快能昭雪,也多亏了皇上罢……”龚致远立在温彦之身边徐徐道,“皇上一路都与我们同行,这皇榜怕是早备好了留给三司施压,叛逆处决迅速,都未等到冬末……温兄,慈为与乐,悲为拔苦,皇上这慈悲,尽是为了你啊。”他从温彦之手里扯过润湿的绢子,拍了拍他肩膀,再想起方才行馆里和温彦之说的话,又叹了口气,想了想,道:“或然……”

    “或然皇上他,真能保全温兄你罢。”

    第七十六章 【万寿节快到了】

    日头在西空沉了沉,未及晚饭时候,天色却已泛出了暮霞。

    温彦之与龚致远出了城门后,跟着两个衙役走,一路听着衙役带乡音的说解,行至江边丘台时顿见殷红日头下江面辽旷,水波动荡东流,全不似北地露月时节的千里冰封,只江风带着冷汽向人袖口中钻,方有些冬意。

    衙役往下游遥遥一指:“大人,那边就是萦泽口。”

    温彦之随着望过去,江烟漫在不远处,约莫二三里外隐约可见一方堤坝,垒得怕有百尺来高,一层层新红旧棕,显然是补过一道又一道的,竟就是历朝威慑百官的那道淮水大坝。萦泽口看上去竟有些萧索,不甚当得起威名,更有些当不起那花在它身上的几百万两雪花银子。坝脚有灰白的颜色,看不真切,他料想是助坝的砂石包袋。出京前的治水折子中,早有人报到御前替这些填补砂石筹款,温彦之镇日在御前听着,也已耳熟能详。

    其实一朝发起水来,这些砂石堪比鸿毛,留在此处,不过是个安心作用。温彦之想起三月前齐昱在御书房里批那折子时的神情,轻蹙眉头沉着眼,尽是深邃,对此自是清楚的,可饶是如此,却还是提腕批了个“准”字。

    只因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鸿毛之用,好过百无一用。

    齐昱登基至今,翻年就是庆元三年,在御书房里坐了几个日夜,就为淮南治水担心了几个日夜。如今站在这江边,面对萦泽口大堤,温彦之忽而想,若是这方堤坝不再崩决,是不是齐昱今后在皇城明台之上,也可早一刻放心歇息?

    “对了,温兄,”龚致远看着这江景忽而想起了一事,“方才那皇榜,你瞧见右边那张没?”

    温彦之摇了摇头,“写的什么?”

    龚致远笑道:“是礼部着发的榜文,江水滔滔、日月同辉歌咏一番,醒示百姓万寿节快到了。”

    温彦之闻言一愣。

    万寿节?

    ……糟糕,这几日忙里忙慌兜兜转,这等大事竟也忘了。

    百官何人不知,万寿节是畅月二旬,齐昱过生辰。过去年年在宫中执事,逢了这日,延福宫里派出赏赐,四品以上官得金镜珠囊、缣彩,五品以下官得束帛几匹,内侍宫女亦有吉银。礼部聚集京中耄耋之翁在乾元门外候着,取长寿之征,吉时一到,便循序到紫宸殿上恭祝皇上长寿永康,一番规矩轮下来要过去大半日,正午礼制,齐昱还需珠冠玉绶为惠荣太后奉茶奉餐,感念慈母养育之恩,下午还有邦交使臣参见恭贺,夜里一番大宴,间或指点一两桩婚事凑喜,都是寻常。

    上到齐昱本人下至扫洒公公皆嫌冗杂繁复之事,今日却叫温彦之有些想念起来,只觉没了那些,好似这万寿节的氛围都少了,竟叫人转脑就忘个一干二净。

    这可怎么办,他什么都没备下。

    龚致远瞥了眼跑到旁边偷懒的衙役,压低了声音嘿嘿地问他:“温兄你早就想好要送皇上甚么贺礼了罢?哎呀,到时候能叫皇上高兴极了。”

    温彦之怔怔看着他,良久,耿直道:“龚兄,其实,我……给忘了。”

    “啊?”龚致远下巴快落到地上,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昨日李侍卫还在说要安排暗卫给皇上祝寿呢,我心想你应当记得比谁都清,不好意思讲罢了,没成想你竟是忘了!”

    温彦之抬起手挠了挠头,又不安地踱了两步,连连问他:“李侍卫如何安排的?李侍卫还说什么了?”

    “还能说什么,”龚致远回想了下,“那时他说的刘侍郎,也就是皇上罢,富贵摆在那处,估计也不缺甚好坏物件,不过求个别出心裁罢了。李侍卫想,要不叫暗卫排出影子戏,偷偷排,不叫人知道,待皇上不经意间,寻个夜里僻静时候,忽然掌上灯笼来上一出。”

    “此法甚好!”温彦之清明的眼中亮起来,几乎要抚掌称颂,“不如我去同李侍卫商量——”

    “且住且住!”龚致远连忙拉住他,神色作难地张嘴道:“温兄,你寒不寒碜,就不能自己想一个么。暗卫如影,用影子戏自然是好的,你瞎凑什么热闹。”他朝远远的城门努努嘴,“皇上帮你可费了不少力气呢,你就不想着好生为皇上祝寿,回报回报?”

    ——这道理很是。

    秦家平反昭雪岂是易事?齐昱从不将拨乱云云挂在嘴上,甚至在温彦之偶或提起时,都叫他切勿作想。温彦之长久来,还当他是忘了,是搁置了,没想到今日忽见了皇榜,竟然大事已成。

    原来他真在意甚么,从来,都是说到做到的。

    温彦之见了皇榜泪都落下,心底的感动岂是虚假?可他脑子里就是一根筋,花前月下的话本从没看过多少,且也只记得当中郎情妾意时的定情信物,便如齐昱给他的那枚紫玉扳指一样,统共那么几个物件。不是祖辈留下的玉佩,就是姑娘头上的簪子,这些物什天南海北朝贡时不知送过多少,递到齐昱跟前只能算敷衍,都是放到库中落灰的命,今后赏赐给下面官员罢了,从来放不进眼里。

    那又送什么好?

    温彦之将自己与齐昱间数月以来想了一路,发现自己唯独送给齐昱,不过是昭华寺同屋时的两根百米酥,和胥州宅子里的那枚草编的指环。

    ——好似,确实,挺寒碜。

    温彦之抿了抿嘴,默然反思,突然自己都替齐昱觉得冤屈。

    龚致远看着他这样子,也是摇了摇头,不过却道:“温兄你性子便这样,皇上约摸也是知道的……实则,就算你送捧泥巴给皇上,皇上也能当成彩云,情人眼里能出西施,你也别太挂心。”

    “不。”温彦之再次耿直道:“真送泥巴,他肯定会打我的。”

    靖王献塑泥之事犹在昨日,当初便是齐昱不想碰那泥巴才逼他捏玩,他若敢送齐昱泥巴,估计第二日就别想下来床了。

    龚致远:“……”

    安慰你两句,还当真了。

    他叹了口气,劝温彦之道:“畅月二旬,尚有二十来日,温兄你不急这一刻罢,还是好生寻思寻思,毕竟天家不缺宝贝,心意到了最重要。”

    心意么。

    温彦之茫然地抬头,正作想间,一只飞鸟忽而从江面跃起飞插入云,高叫一声,对岸青山叠翠中陡然惊起千百只山雀,日暮浩渺之中,竟齐齐随着那飞鸟一道腾空而起,环山飞舞。

    温彦之心中一动,正想问龚致远什么,却忽被身后一声愤怒的厉喝打断。

    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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