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50节

    如今唐泛虽然已经不在刑部了,可他俨然成了刑部的传奇人物,但凡当初亲眼见过这场风波的人,提起唐泛二字,都是一脸复杂表情。

    外人可不知道贺霖夫妻不和,他们只知道贺轩跟唐泛还是姻亲,只因着这层关系,便对他客气三分,贺轩虽然是官场新人,竟也一时无人欺侮他。

    贺轩起初还迷迷瞪瞪,云里雾里,在逐渐了解到这些关系之后,便有心去打听。

    这一打听,他更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原来唐泛现在任职的都察院里,那位右都御使便是他的老师。

    先前陪同唐泛一起出现在香河县的锦衣卫镇抚使,是他的至交好友。

    刚刚平调礼部右侍郎的潘宾,是他的师兄。

    坊间传闻,那位凶名赫赫的前西厂提督,如今的御马监秉笔太监汪直,跟他也有过命的交情。

    更不必提唐泛的一干同年好友。

    这样的来头,果然够大,难怪他压根就不怵那位左侍郎。

    不得不说,谣言的力量是巨大的,时间更能将真相掩埋,而梁文华最后会被放逐去了南京,其实也是在亲太子党与万党博弈的过程中,后者选择放弃他,而非像外人想象的那样,唐泛真有那么大的能量。

    但就像大家喜欢看民间话本一样,他们总乐意相信更夸张的那一部分,不明真相的贺轩也不例外。

    他很快将自己所打听的,都一一传回去给贺老爷子。

    或许在那之前,贺家人心里难免还会怨怼唐泛没事找事,惹起这场家门失和的风波,贺轩也因为妻子娘家的事情而对唐泛愤怒和不满,但在这件事情之后,贺家人就明白到,他们要想在京城定居,势必要跟唐泛打好关系。

    以前在香河县,大家眼不见为净还好说,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还能装不认识吗?

    旁的不说,只要唐泛往外放出风声,说他与贺家不和,对贺家有意见,估计贺轩在刑部的日子就不会那么好过了。

    如今趁着正式搬过来之前,贺老爷子自然要先让贺霖过来打头站,让他求得妻子的谅解,最好能够夫妻和好如初,这样以后大家见面才不会尴尬,万一贺家有事求唐家帮忙,也不至于开不了口。

    这就是贺霖上门要人的前因后果。

    结果这一切却让贺霖搞砸了,两家关系又一次落到冰点。

    【第八卷:入东宫】

    第103章

    唐泛也没有将这些内情告诉唐瑜,只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若是贺家有自知之明,吃了闭门羹之后自然不会再上门打扰的。

    可惜他料错了,就在他回到京城之后不久,贺霖又一次上门。

    这次一起上门的,还有贺老爷子。

    唐泛甚至没让人去叫唐瑜出来,便自己接待了他们。

    几人分头落座,唐泛便笑道:“听说贺三金榜题名,我还未恭贺伯父,一门两进士,实在是令人欣羡。”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贺霖的脸色当下便有些不好看。

    不过现在唐瑜和贺澄早就不在贺家,唐泛也用不着顾念他的心情了。

    贺老爷子笑道:“他们两个加起来,还不及你这金殿传胪来得风光,想你年方弱冠就中了进士,如今已经是四品大员,想来唐老弟泉下有知,定该欣慰有加。”

    唐泛摇摇头:“伯父过誉了,四品怎能称为大员?别人听着没什么,我自己还臊得慌呢,闲话不提,伯父不是住在香河县么,这回忽然上京,又是所为何事?”

    他对贺家想要举家迁往京城一事故作未知,提也不提。

    贺老爷子倒也没有隐瞒,将韦家后续的风波影响,以及贺轩即将在刑部任职的事情略略说了一下,末了叹道:“润青啊,贺家对不住你和老二媳妇,将好好的人儿娶进门,却弄至今日这等田地,老夫这回上门来,也没脸要求其它的,只想让老二和老二媳妇见见面。不管怎么说,他们终究是夫妻,这样闹下去,对他们俩谁也没有好处,咱们贺唐两家终究是姻亲,总不能同住在京城,却老死不相往来,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老爷子还是比较会说话的,唐泛也注意到他的姿态明显又比上回在贺家时低了一些,估计是贺轩将在官场上打听到的那些事情回去说了一遍。

    贺家这次来,自然是为了修好关系,而不是来结仇的。

    唐泛对贺老爷子本身没什么意见,就是怎么都对贺霖看不上眼。

    再瞧瞧如今唐瑜自立门户之后,那间胭脂铺子愣是被她经营得有声有色,还挂出“唐氏”的牌子,也不知道唐瑜是怎么打理的,总而言之,如今不少大户人家,都乐意到“唐氏”来买胭脂。为了针对不同的顾客群,唐瑜似乎还打算另开一间分号,一间用来经营小家碧玉,寻常百姓能够买得起的胭脂水粉,另外一间则专做高门大户的生意。

    看到能干的姐姐,再想想这些年她的经历,唐泛只能说,她嫁给贺霖,实在是被埋没了。

    唐泛闻言笑了笑,慢条斯理地问:“老爷子说得有理,只是这事也不是我说了算,还得看我姐姐的意思。还有,恕我直言,如今贺三都中了进士,姐夫打算何时中举?”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贺霖的脸色顿时涨红,腾地站起来:“你欺人太甚!”

    唐泛挑眉:“我怎么欺人太甚了?我说得不对么?姐夫,你也老大不小了,科举没考中也就算了,难道一辈子要靠贺家养么?你自己就没有一个打算?说句不好听的,贺老爷子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将来你要怎么办?跟兄弟一起住吗,还是让兄弟接济你?就算你好意思,我唐家女儿也断拉不下这个脸皮的。先父素来教导我们,人穷可以,但志不能短。姐夫想要接回姐姐也可以,不妨先将我这些问题回答了罢。”

    跟唐大人耍嘴皮子,那对方基本都不会有胜算,但大多数时候唐大人都以温厚待人,连汪直挤兑嘲笑,他也不与其计较,若不是遇见贺霖这种,他也不会口出恶言。

    贺霖气得浑身发抖。

    他在来唐家之前,本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但冷不防被唐泛这一通话说下来,依旧感到浓浓的被羞辱感。

    “她爱回不回,贺家不缺她这一个人!就算是贺澄,你们也可以带走,我不稀罕!”愤怒之下,贺霖脱口而出。

    唐泛仿佛就等着他这一句话,闻言也不动怒,只点点头:“如果姐夫真是这样想,我倒是有个法子。不如将七郎过继到唐家来,改姓唐,然后姐夫也可以与姐姐和离,如此一来,两不相干,姐姐和七郎也不会再碍了你的眼了。”

    啪的一声,却是贺老爷子打了贺霖一巴掌。

    贺霖捂着脸,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

    贺老爷子对唐泛平静道:“犬子无状,还请贤侄见谅。”

    唐泛叹了口气:“伯父,我无意与您为难,只是你瞧姐夫这般模样,我敢放心让我姐姐和外甥与他走么?若他觉得我欺人太甚,回去之后将火气转移到我姐姐和外甥身上,我可不就反而是害了他们?”

    话刚说完,门口便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我愿意改姓唐!”

    众人望去,就见贺澄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口,小脸紧绷着,也不知道在外头偷听多久了。

    “七郎!”没等贺老爷子他们反应过来,唐泛便脸色微沉训道:“非礼勿听,你不是君子噢!”

    舅舅的训斥实在是一点威慑力也没有,单是最后那个尾音,只能让贺澄暗暗吐了吐舌头。

    左右都出现了,唐泛也不好让他再退下,便道:“过来见见你祖父和父亲。”

    明明是贺澄最亲近的两个人,现在倒被弄得好像客人一样。

    贺澄听话地迈进屋子,朝着贺老爷子和贺霖中规中矩地行礼:“孙儿见过祖父,孩儿见过父亲。”

    贺老爷子慈爱地招手要他过来,又摸摸他的脑袋:“七郎长高了,想不想回家?祖父带你回家。”

    贺澄道:“一切有舅父作主,孙儿不敢擅专。”

    听听这话说的!

    贺老爷子有点瞠目结舌,在贺家的时候,贺澄在他印象里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孩儿,啥时候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连擅专都冒出来了!

    说完这句话,贺澄便走到唐泛身边,依偎着他,朝祖父与父亲望过来。

    虽然没有什么言语,但那份对唐泛的依恋和亲密,却连贺霖都能看得出来。

    这一幕让他觉得有些刺眼,索性撇开头去。

    贺老爷子却还记得方才贺澄说的话:“七郎,你方才说,你想改姓?”

    贺澄点点头:“是,若是贺家不要我,我愿意改姓唐,我想当唐家人。”

    小小孩儿毕竟绷不住心事,再如何早熟,也没三两句话就破了功。

    贺霖听了这话,只觉得贺澄肯定在唐家受了什么蛊惑,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连贺老爷子也皱眉道:“润青,七郎这话,是他自己的意思?”

    言下之意,不是你教唆的?

    唐泛也皱起眉头,他方才也只是气一气贺霖罢了,改姓的事情,他可从来没有跟贺霖提过。

    没等唐泛说话,贺澄便抢着道:“父亲不是不要娘和我了吗,他方才明明这么说的!”

    贺老爷子略有尴尬:“七郎,你误会了,你爹他不是这个意思。”

    贺澄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瞅他:“那是什么意思?”

    贺老爷子:“那是他的气话……”

    贺澄道:“可父亲不是很讨厌娘和我么?他不仅要打死我,先前他还说把我们赶出贺家,自生自灭的。”

    不要因为孩子小就以为什么话都可以在他们面前说,其实贺澄一桩桩都记在心里,只不过之前他只看不说,来到京城之后,日日与阿冬相处,受其影响,与其磨练,连体魄也增强不少,早就不是从前那个讷于言语的羞涩孩童了。

    依旧用旧眼光来看他的只有贺家人。

    贺老爷子摇摇头:“就算你父亲再不是,也还是你的父亲,祖父不会让你们受委屈的。”

    贺澄道:“身为儿女,向父亲尽孝是孝道,向母亲尽孝也是孝道,母亲怀胎十月生下我,比父亲更为辛苦,父亲可以再娶再生,母亲却只有我一个,这世间终究是女子吃亏,我自然要多顾着母亲一些。还请祖父和父亲开恩,放我与母亲一条生路罢!”

    说罢他扑通一声跪下来,朝贺老爷子和贺霖苦苦哀求。

    贺家二人瞠目结舌地瞧着贺澄声泪俱下。

    在他们心中,若不是有人教唆,向来害羞柔弱的贺家七郎,怎么会说出这等诡辩歪理?

    没等贺老爷子反应过来,唐泛就将贺澄拉了起来,训斥道:“一个是你祖父,一个是你亲生父亲,他们如何会害你!小孩儿从哪里学来的浑话,还不快向你祖父他们赔罪!”

    贺澄两眼含泪,倔强地咬着下唇不说话。

    贺老爷子满嘴发苦,他万万没想到七郎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恶劣至此。

    诚然,这世间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子女对父母就该尽孝听从,不能忤逆,但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分析,如果所有事情都能千篇一律套用律法,早就天下太平了。

    像现在,随着唐泛的平步青云,唐贺两家的强弱之势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

    如果贺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家,当然可以不买唐泛的账,但问题是贺老爷子现在就有两个儿子在当官,将来可能儿孙也会入仕途,一日在官场,就不可能像孤家寡人那样谁也不交好。

    “罢了,这次是我来得唐突,贤侄勿要见怪,老二媳妇与七郎,承蒙贤侄照料,贺家感激不尽,这次我让人带了些东西过来,还请贤侄代为收下。”

    贺老爷子知道这一回是自己弄巧成拙了。

    如今的唐泛,已经不是贺家能够得罪得起的。

    他想让贺霖将唐瑜母子寻回去,本来就是为了修好关系,不能为了硬要将他们强行带回去,反而弄得两家结仇。

    唐泛缓下语气:“伯父言重了,七郎小儿无心之语,您不必放在心上。”

    他端起茶盅,贺老爷子会意,当即起身告辞,带着儿子离开。

    出了唐家的门,贺老爷子禁不住朝隔壁的宅子望了一眼。

    听说那里就是新封的定安伯,锦衣卫被镇抚司镇抚使隋家的宅第,因为隋、唐两家私交甚密,连房子都买到了一块儿,比邻而居,成了通家之好。

    这样好的姻亲,怎么就闹成这样了呢,要是当初娶唐瑜的是老三,如今可不就是皆大欢喜了?

    想到这里,再看看面色难看的二儿子,贺老爷子就感到一阵疲惫,得亏他没有心疾,不然这会儿估计得捂着心口倒下了。

    “甘雨,你明日便回老家专心读书罢,待贺家搬到京城之后,你也不必跟着来了。”贺老爷子忽然道。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贺霖不敢置信地望向老父。

    贺老爷子没有作答,直接上了马车,对跟随而来的老家人道:“走罢。”

    老家人迟疑地看着还在惊愕中的贺霖:“那二老爷……”

    贺老爷子:“他没手没脚吗,不会自己走回去?!”

    见老爷子发火,老家人也不敢再反驳,赶紧让车夫驾着马车走了。

    贺霖失魂落魄地走在京城大街上,他没有弄明白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妻儿不肯回家,现在连父亲也抛下了他。

    回老家读书,贺家的老家可不是在香河县城,而是在香河县乡下,那里有一座贺家老宅,平日里只有逢年过节回乡祭祖才会回去小住一下,条件自然远远比不上县城。

    难道就因为我考不上一个举人,便沦落至人人可欺的地步么!

    贺霖悲愤地想道,如同游魂野鬼一般游荡着,满目繁华皆入不了他的眼。

    “不孝啊,不孝啊!竟然有当儿子的打老子,你这是要忤逆吗!老子要去官府告你!”

    前方传来一阵嚷嚷,贺霖不由抬头望去。

    便见一名形容狼狈的中年汉子赤脚跑了出来,后面追着一名提着棍子的青年。

    路人见状纷纷围了上去,又听说是儿子打老子,就都义愤填膺,听了那老子的话,有的还主动帮忙去叫来巡城士兵。

    贺霖原是没有心思围观这种热闹的,但眼前的情景使得他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不受控制地迈着脚步上前,听路人七嘴八舌地指责那儿子的过错。

    那名提着棍子的青年听到众人的指责也不生气,只冷笑一声,用棍子指着被他追打的中年男人道:“你们可知他是什么德行!这人成日流连赌坊,也不赚钱养家,只靠我娘一人干活贴补家用,将我抚养成人,如今我出息了,他倒反过来摆大爷的谱子,要我孝敬于他,这也就罢了,但他竟然还动辄心头不顺便殴打我娘,我打他便是为了我娘不受欺负,何错之有!便是告到官府,我也不怕,难道眼看着亲爹打亲娘便是孝顺,我维护亲娘便不是孝顺了?!”

    贺霖心头一震,耳边听着青年的话,再看看那个中年汉子,这一幕似曾相识。

    路人听得他所言,又见中年汉子目光闪烁,便知他所言非虚,大家看着中年汉子的表情都古怪起来,那些原本还想路见不平的人立马调转火力指责起他。

    中年汉子忍不住跟路人辩驳了几句,险些没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没,只得赶紧溜之大吉。

    这不过是一段小小的插曲,伴随着两名当事人的离开,人群也很快散去。

    但贺霖双脚却犹如千斤之重,完全迈不开脚步。

    想想唐瑜离开贺家时决绝的面容,想想唐泛翻脸不认人的冷淡,再想想亲生儿子当着他的面说自己想改姓的坚定,他心中的惊涛骇浪仿佛随着方才的场景而完全掀起,久久无法平静。

    难道他错了吗?

    不,他没错!

    考不中科举是他时运不济,非他之过,那些人不过是攀高踩低,连带贺澄也被唐泛带得一张势利眼,连自己父亲都不认了,是贺澄大不孝。

    可如果他没有错,为什么连亲爹都对他弃之不顾?

    为什么所有人都说他错了,都弃他而去?

    贺霖的脸上尽是迷茫。

    就在他流连街头之时,在唐家,却有着另一番对话。

    “毛毛,你不必让人去演这么一出的,他早已执迷不悟,一心深陷下去,便是有再多的人去点醒他,他也不会醒过来。”唐瑜叹了口气。

    她想来是对贺霖彻底失望了,否则不至于连面都不露,完全不见贺家人。

    唐泛笑了笑:“我不是为了贺二,是为了七郎。他是个好孩子,总不能让他真去改姓吧,你别看他现在说得坚决,心里肯定还是希望有父亲疼爱的。贺二若能幡然悔悟,自然再好不过,若是不能,也免得七郎留下遗憾。”

    唐瑜显然不想多谈这件事,她如今关心的,是另外一桩。

    “毛毛,你如今也不是毛头小子了,论理早该成亲,你看贺三与你年龄相仿,却已经有一儿一女,你难道就没有什么想法么?还是说,你心中早就有了人?”

    唐泛一愣,不知怎的,听到这句话,隋州的身影居然会模糊地从眼前闪过。

    他摇摇头,像是要甩掉幻觉似的:“姐,你想到哪儿去了,我三不五时便是天南地北地跑,哪里会有心上人了?”

    唐瑜:“上次不是有跟你们回来的那位杜姑娘么?”

    唐泛:“那是人家卢衍的妻子!”

    唐瑜忧心忡忡:“可我听说你们也曾孤男寡女相处过的,是不是她看上了卢衍,看不上你,所以你……”

    孤男寡女在威宁海子吃沙子么,当时任谁都是灰头土脸满身血污,就这都能产生情愫那也是奇了!

    唐泛有点无语:“姐,你这都是从哪儿听来的,别坏了人家的名声,杜姑娘如今已经是卢家娘子了,可别害他们夫妻失和!”

    唐瑜嗔怪:“你当我没点分寸么,我是私底下听广川说的,他的为人又怎会四处乱传,那你告诉姐姐,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隋广川你到底都跟我姐说了什么!

    唐泛一字一顿:“真、没、有!”

    唐瑜半信半疑:“若是没有,你心仪的是哪家姑娘?”

    唐泛没好气:“你弟弟一表人才,谁都看不上!”

    唐瑜被逗得咯咯直笑:“我家弟弟确实是一表人才,不过你若是再蹉跎下去,就当真没人要了。”

    她忽然啊了一声:“难不成,你喜欢广川家的妹妹?听说她如今也到了适婚之龄呢!”

    唐泛:“……”

    他先前还以为隋州喜欢阿冬,这就轮到姐姐以为自己喜欢隋州的妹妹了,这算不算报应?

    唐泛叹了口气:“没有,姐,你就别操心了,这事我心中有分寸。”

    唐瑜蹙眉:“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难道连姐姐都不能说吗?”

    她开始担心弟弟寡人有疾不敢明说了。

    在唐泛这个年纪,不成亲的确是有点奇怪的事情。

    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官场上大家抓把柄,一般都是从孝期同房,孝期作乐之类的内容上来攻击对手,没有成亲这一条压根就算不上什么。

    在江南,同样也有那等自诩风流的名士,没有正妻,却坐拥不少美妾,这并非新鲜事。

    只不过唐大人连美妾都没有罢了,所以别人若想找他一点私生活上的弱点来攻击,恐怕只能找“嗜好美食,几误公事”诸如此类的了。

    唐泛看出她的想法,有点啼笑皆非。

    他灵光一闪:“广川娶我就娶!”

    唐瑜蹙眉:“这又与他有何关系?”

    唐泛语重心长:“姐你想啊,广川比我还大上两岁呢,如今也还未婚,我俩虽非亲兄弟,却早已情同手足,正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怎么忍心自己娶妻,却眼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你也知道,他与家中关系平平,只怕是他父母帮他挑的人,他都不满意,才蹉跎至今的,你若是有好人选,不妨先帮广川相看相看,等他成了亲,我也就放心了。”

    唐瑜迟疑道:“可他是圣上钦封的定安伯,又是太后娘娘的侄孙,应该有人作主才是,哪里轮得到我来相看?”

    唐泛笑道:“我的好姐姐,你还不明白么,太后与陛下帮他相看的,必然都是些高门贵女,广川那样的性子,与骄矜的大家闺秀如何能琴瑟和鸣?”

    唐瑜点点头:“那倒也是,亏得你事事想着他,好罢,那你找空问一问他,看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也好帮他相看。”

    唐泛眨眼:“还是你自己问他罢,我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姐你是过来人,肯定知道要问些什么,反正你也是他姐姐,不用避嫌的。”

    唐瑜白了他一眼:“真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这就算是应下来了。

    唐大人悄悄松了口气,心想总算将烫手山芋丢了出去。

    不管怎样,唐泛总有种坑了隋州的感觉。

    当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唐瑜她们在唐家吃,他则回隔壁吃饭。

    看着饭桌上摆着的好几个菜,全都是自己喜欢的菜,唐大人更是莫名心虚起来,一顿饭吃下来就忍不住看了隋州好几趟。

    隋州又不是死人,怎会没有感觉?

    他不动声色地放下碗筷:“是不是有事?”

    唐泛干笑:“没有啊。”

    隋州眯起眼。

    被对方注视了片刻,唐泛投降了:“姐姐要我成亲,我说我不急,让她先帮你相看。”

    隋州:“喔。”

    他这样平静,唐泛反倒不安起来:“你,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可以帮你跟我姐说。”

    隋州:“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唐泛轻咳一声:“记得,不过在我心中,你就如我兄弟一般,你说的事情,我想……我可能无法接受。”

    隋州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早日成亲的。”

    唐泛没料想他竟然如此干脆,连纠缠犹豫发怒悲痛都半点没有,呆了一呆,才反应过来:“那我让姐姐帮你……”

    隋州打断他:“不用了,其实家中已经为我相中一位。”

    啊?

    唐泛又是一呆:“是谁?”

    隋州:“乔家表妹。”

    唐泛:“你舅父不是已经为她定好人家了么?”

    隋州:“没有,她一心倾慕于我,我舅父拗不过她,最终也答应了。”

    唐泛:“……”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嘴巴张张合合,最终只能憋出一句:“那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成亲?”

    隋州笑了一下,眼底冰冷尽褪,竟然露出些许温柔之色来:“明年罢,毕竟要多些时日准备,我舅父也舍不得她匆匆忙忙出嫁。”

    作者有话要说:

    广川娶我就娶,是“广川娶,我就娶”

    有多少萌萌解读为“广川娶我,就娶”自己站出来→_→不知道大家会不会觉得唐大人对姐夫太过分,事实上他说中了一点,姐夫如果屡试不第,又不事生产,等到贺老爷子过世之后,兄弟肯定要分家,贺二啥都不会,只会是坐吃山空,唐大人肯定要诘问这一点,但贺二根本回答不出来~隋总要开始发威了……要寄信给汪公的萌萌们,汪公常年住在皇宫,一般是收不到的,他宫外那个宅子也很少回去,大家可以给唐大人,让他转交,不过最好别寄吃的,不然你们懂的……(唐泛:你们懂的是几个意思!(╯‵□′)╯︵┻━┻)

    第104章

    其实这种话只要仔细想想,就能发现其中破绽。

    但素来见微知著的唐泛,此刻却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满脑子只有隋州方才说的话。

    他看着隋州难得带上几分温柔的神色,不知为何,自己原本应该感到放松的心情,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只能干巴巴道:“那,那真是恭喜了。”

    “谢谢。”隋州拍拍他的肩膀,“她与你也是相熟的,你与我又情同手足,所以即便我们成亲之后,你也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不用急着搬出去的。”

    这句话倒像是故意提醒唐泛似的。

    他这一说,唐泛才意识到,隋州成亲之后,肯定也有自己的家室,有自己的日子要过,他跟隋州交情再好,毕竟也是外人,再说唐泛也不是没有自己的家,如何能厚着脸皮死赖不走?

    隋州又道:“我成亲之后,你也可以继续在这边吃饭的,我表妹虽然十指不沾阳春水,不过她会带烧火丫鬟过来,就算我不在府里,也会有人做饭。”

    唐大人一听,心情就更低落了。

    隋州见他整个人焉了吧唧的样子,跟淋了雨耷拉着尾巴的犬只似的,奇怪道:“你先前不还要让姐姐帮我相看么,听见我要成亲,难道你反而不高兴?”

    唐泛心不在焉地笑着:“哪能呢,我就是觉着太突然了点。”

    对方沉稳的声音飘入他耳朵里,却平添了几分虚幻感:“润青,先前我说的那些混账话,你就当是过眼云烟,不要放在心上,从今往后,我们也还是手足兄弟。”

    唐大人嗯嗯两声,勉强提起笑容:“你说过什么混账话,我早就忘了。”

    隋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就好。”

    吃完晚饭,唐泛借口还要去隔壁给外甥指点功课,便从那里出来,实际上出了隋家,脚步却没往隔壁走,而是转向另外一个方向。

    他脑海里无法控制地回荡着“心悦君兮,君心可同”这句话,乱成一团浆糊,不知不觉就走到某户人家府上。

    唐泛抬手拍了几下门,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打开。

    开门的是卫茂。

    对方有些惊讶:“哟,这不是唐大人么?”

    唐泛问:“汪公可在?”

    卫茂道:“在呢!他老人家今日不必在宫中当值,正好在这边歇着,您快请进!”

    汪直回到宫中之后,自然要不遗余力地经营,将自己那些被排挤打压掉的势力,再一点点重新建立起来。皇帝那边倒还好说,他看着汪直,就想起当初西厂被人上疏请罢的事情,觉得心中有愧,便在宫外赐了一座宅第给汪直,允许他不当值的时候可以出宫居住。

    虽然在边关立下大功,但如今汪公公在大家眼里,无异于没了爪牙的老虎,人人可欺,所以以前被西厂找过麻烦的人,都明里暗里给他下绊子,这段时间汪直就都忙着处理这些事情了,该反击的反击,该隐忍的隐忍,该秋后算账的秋后算账。

    不过相比执掌西厂时期,汪公公现在明显也学会了韬光隐晦,这座宅子虽然是皇帝所赐,但在外表看来一点都不起眼,与周围民居没有太大差别,只有等走进去一看,才会发现里头别有洞天。

    唐泛来的时候,汪直正准备睡下了,听见他上门,只得满脸不耐烦又披上外裳出来迎接。

    “三更半夜,有何贵干?”

    好好的清眠被搅,他的语气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

    哪家访客会大半夜地上门拜访?

    唐泛一愣:“我才刚用完晚饭,你怎么就睡下了?”

    汪直没好气:“那是自然,你当我白天在宫里享福呢!有什么事,快说罢,卫茂,不用上茶了,他说完就走了!”

    唐泛:“……”

    卫茂无奈地朝唐泛笑笑,那意思是汪公脾气不好,您多包涵点,末了还是出去让人上茶了。

    唐泛叹了口气。

    汪直从没见过他如此惆怅的模样,倒是愣了一下。

    这是……真有事?

    “怎么,你得罪了谁,又要被弹劾了?”

    唐泛又叹了口气。

    汪直:“……”

    唐泛:“你这有酒吗?”

    汪直莫名其妙:“你大半夜跑到我家要酒喝?”

    唐泛:“一醉解千愁。”

    汪直:“……你到底说不说,不说我让卫茂送客了。”

    唐泛今晚第三次,深深地叹了口气:“我遇到一个难题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汪直挑眉:“这世上还有你也解不开的难题?”

    他倒是被唐泛这句话挑起了好奇心。

    正巧汪府下人送茶来,汪直道:“换成酒来。”

    酒过三巡,唐泛倒有点上瘾,还想倒酒喝,被汪直一筷子敲在手背上,立时发红了。

    “快说你的难题。”汪公公不悦道。

    唐大人有点委屈:“你怎的如此吝啬,连你家酒都不给我喝了!”

    汪直:“……”这还没过三杯呢,怎么就有醉意了?

    幸好唐泛并没有吊他胃口的想法,他只是在心里酝酿再三,才找到一个委婉表达的方式。

    “有个人,对我表达了倾慕之意。”

    “喔。”汪直的兴趣顿时失了大半,敢情跟朝政没关系。

    唐泛顾不上汪公公喜不喜欢听,他自顾讲道:“我拒绝了他,他现在要成亲了,我却觉着,却觉着心里有些难受。”

    汪直一针见血:“那就证明你也喜欢她。既然两情相悦,就去禀明对方父母啊,你现在四品官职,又无家室,长相也不算寒碜,对方父母必然不会反对,行了,就这样罢,管家,送客!”

    唐泛:“……”

    能不能多点同情心?

    唐泛:“我不能跟他在一起。”

    汪直挑眉:“这又是为何,对方是有夫之妇?”

    唐泛摇头。

    汪直:“对方出身青楼?”

    唐泛摇头。

    汪直:“你有隐疾?不能人事?”

    唐泛:“……”

    汪直:“……我猜中了?”

    唐泛猛摇头。

    汪直:“再不说我揍人了。”

    唐大人支支吾吾:“他,他是个男的。”

    汪直看着他,慢慢地皱起眉头。

    唐泛避开他的眼神,自个儿又灌了几杯酒,平日里火辣辣的酒,如今竟是出乎意料地爽口,胃部一阵灼烧直窜喉咙,连带着整张脸也泛出桃红色。

    汪直脸色古怪,忽然冒出一句话:“不会是隋广川罢?”

    唐泛猛地呛咳,连泪花都磕了出来。

    汪直的表情高深莫测。

    他既没有表示鄙视,也没有表示惊奇。

    这并非汪公公见多识广,思维超前,盖因大明朝男风盛行,官员被明令不许嫖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家心想不让女的作陪,男的总可以吧?

    于是乎,寻常的青楼虽然还存在,却都跟随潮流多做了一门生意,南风馆也随之流行起来,尤其是在东南一带,那更是风靡盛行。

    是以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表达倾慕之意,虽不常见,但在大明朝,也不着实算稀奇。

    汪直呵呵两声:“我早就觉得那小子对你心存不良了,敢情在这儿等着呢,既然你也有意,为何不肯答应?”

    唐泛醉意朦胧地蹙眉:“我要延续唐家香火,他也不可能不娶妻生子,可在我心中,一生一世一双人,两情相悦,本就不该互相辜负,又何必拖累旁人,不如干脆,干脆……你能理解么?”

    汪直:“不能。”

    唐泛:“……”

    汪直:“你跟我说延续香火?”

    唐泛:“……”

    他忽然想起了对方的身份。

    作为宦官,汪直也不是不能延续香火的,最常见的办法就是收养,许多宦官都这么办,有亲族的会过继亲族的孩子,没有亲族的则会另外挑选。

    寻常百姓人家对于家里能够出一位掌权的公公,那不是无地自容,而是与有荣焉,因为那意味着家族里也会跟着富贵起来。

    不过当着宦官本人的面说延续香火的事……咳咳,确实挺得罪人的。

    唐泛睁大了眼,无辜地看着他。

    汪直冷笑:“你皮痒了就直说,我揍你一顿,再将你丢他面前去,说不定他一心疼就不娶了。”

    唐大人扁扁嘴,没有说话。

    喝醉之后,他的行为明显要远比清醒时幼稚许多。

    明明智计百出运筹帷幄的时候怎么看都是一副高人风范,现在就那么让人想往他脸上抽两下呢?

    为免日后被隋州找茬,汪直只好忍下这种冲动,把卫茂叫进来。

    “去,将隋广川叫过来,让他赶紧把人带回去。”

    卫茂答应一声,不一会儿又匆匆折返回来,后面就跟着隋州。

    汪直见状挑起眉毛。

    卫茂趋前小声道:“属下一出去就碰上他在外头,也不知站了多久。”

    汪直嗤笑一声:“既然如此紧张,又何必节外生枝!”

    隋州自进来之后,目光就一直落在醉酒的唐泛身上。

    后者还没注意到隋州的到来,正瞅着空杯子发呆呢。

    隋州分出两分心神回答汪公公的问题:“若不让他意识到不可失去,他便永远都会选择逃避。”

    汪直:“照我说何必那么折腾,成亲生子一切照旧,你们爱怎样就怎样,难道还有人阻扰不成!”

    第50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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