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作者:梦溪石

    第71节

    唐泛睁开眼睛,看见他这副不太妙的样子,不由上前搀扶了他一把。

    谁知徐溥抓住他的袖子就嚎啕大哭起来:“润青,你一定要劝住陛下啊!”

    所有人都被徐溥这一下惊得有点反应不过来,连原本想请唐泛去见皇帝的内侍都懵住了。

    在大家的印象里,徐溥向来是个拙于言辞的老好人,他也许是维护太子的,但他不善与人争辩,而且很容易心软,平日一直是在默默做事,比唐泛这个排行末尾的老幺还没有存在感,这也是当初万党同意他入阁的原因——这样的人,不会对他们造成什么威胁。

    但谁也没想到,老好人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也是会爆发的。

    面对徐溥的情绪失控,唐泛不知道说什么好:“谦斋公……”

    刘健扶过徐溥,对唐泛道:“润青,你去罢,这里有我。”

    唐泛朝他点了点头,便匆匆跟着前来递话的内侍走了。

    皇帝距离上次见到的时候,也就是几天前,好像又瘦了一点。

    虽然如今每天都有常朝,但他最近生病,以身体为由不上朝会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臣见过陛下,陛下龙体圣安。”唐泛拱手躬身行礼。

    除非大朝会或典礼,一般这种召见,阁臣是不需要跪拜的。

    “唐卿免礼,坐。”皇帝道,声音有些嘶哑,伴随着一两声咳嗽。

    “谢陛下。”唐泛道。

    其实在众多阁臣里边,皇帝与唐泛的关系并不算特别亲近,只不过唐泛入阁是经过廷推,也就是六部九卿投票,皇帝没有阻拦而已,入阁之后唐泛能单独见到皇帝的机会也不多,大多时候也是与其他阁员一道觐见。

    皇帝对唐泛的印象谈不上好与不好,他觉得这人或许很能干,但不太懂得为人臣子之道,若不是今日需要单独与他们一一对话,皇帝都不会想到要单独召见唐泛。

    难得的,皇帝面容和蔼,跟唐泛聊了半天无关痛痒的话题,又关心他入阁之后习惯与否,不知内情的,估计会为皇帝的体贴而感激涕零。

    但唐泛表情严肃,回答中规中矩,完全没有年轻臣子的朝气,令皇帝颇感无趣。

    这样枯燥乏味的对话,对君臣二人来说都是折磨。

    “今日异象频现,想必唐卿也听说了?”

    所以谢天谢地,皇帝终于忍耐不住,进入正题。

    来了!

    唐泛不由挺直了背脊。

    “是,臣听说了,也看过陛下命内阁传阅的那份手札了。”

    皇帝的身体微微往前倾,这是迫不及待的表现:“那你有何看法?”

    唐泛抿了抿唇:“恕臣鲁钝,臣不知陛下所指何意。”

    皇帝:“钦天监告诉朕,这些天象都应在东宫。”

    唐泛:“陛下的意思是,东宫……?”

    皇帝懒得再与他兜圈子了:“上天示警,必有所昭,朕欲下罪己诏,重立东宫,卿以为如何?”

    话已至此,唐泛不能继续装傻了,他敛容起身,肃然拱手:“敢问陛下,太子有何失德之处?”

    皇帝有些不耐烦,这个问题,在唐泛之前,其实刘健与徐溥,都已经跟皇帝提过了,这种车轱辘似的对话令皇帝心生厌烦,但他为了争取阁臣们不在废太子的事情上拖后腿,又不能不耐着性子企图一个个去说服他们。

    本朝大臣在嫡长的正统维护上,远远超过了以前所有朝代,要知道当年朱棣何等强势,最终也没能废掉太子,改立他所喜欢的汉王,现在即便万党权势远超当年永乐时期,但同样皇帝也没有永乐天子的强势,他甚至需要先征询内阁的意见。

    “太子立为东宫至今已有十余载,未尝有过任何建树,也从未传出仁德名声,这难道不是失德之处?如今天象示警,正是要让朕及时改过的缘故。”皇帝道。

    唐泛道:“太子虽为储君,但说到底还是陛下的臣子,既为臣子,便当安分守己,不得逾越君臣之别。正因如此,太子未有建树,才恰恰是储君本分,陛下何以不乐?”

    他的意思是:太子没有什么作为,那才是对的,否则要是太子处处高调张扬,外面的人只知道有太子,不知道有皇帝,难道你就高兴了?

    这句话毫不留情地直指皇帝内心,而且旗帜鲜明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我是反对废太子。

    皇帝有些恼怒:“唐泛,你既知本分二字,就该知道君为臣纲,你处处为太子说话,难道这反是为人臣的本分吗!”

    唐泛丝毫不惧,起身拜倒道:“陛下恕罪,臣自幼读圣贤书,虽谈不上学富五车,但天地君亲师的道理还是懂的,子不语怪力乱神,正是因为至圣先师认为以凡人之力无法窥透天意鬼神,不如直接不说。天象频现固然有示警之意,可难道单凭钦天监的只言片语就能作准么,只怕其中另有因由。天下人皆知太子并无过错,臣恳请陛下三思!”

    皇帝闭了闭眼。

    唐泛说的这些话,何尝不是他之前再三犹豫的来源,只是他如今已经下定决心,所以对方的恳求也无法令他动摇了。

    中殿寂静无声,连旁边的小黄门也竭力放轻自己的呼吸,恨不得将身形隐入后面的帷幕之中。

    皇帝如今身体不好,所以需要有人时时刻刻从旁服侍,小黄门自幼便被选入宫,忠心毋庸置疑,但却并不代表他愿意听到这些话,宫中代代相传,知道得越多,就越没有好下场。

    先前的怀恩公公,不也是因为插手朝政过深,才被陛下放逐到南京去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皇帝慢慢道:“朕意欲另立东宫,你可愿代朕草拟诏书?”

    小黄门的心不由高高悬起。

    他在想,唐阁老要如何回答。

    他在想,如果自己是唐阁老,又要如何回答。

    如果唐阁老的回答激怒了帝王——即使这是一位比起历代先帝脾气更好一些的帝王,结果也许不会坏到哪里去,但很可能他却无法继续待在内阁了,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入阁。

    小黄门想,如果他是唐阁老的话,他可能会选择退而求其次,不帮陛下草拟诏书,但是也不会再反对陛下废太子吧?

    胡思乱想之际,他听见唐泛道:“陛下恕罪,请陛下三思。”

    不好,陛下肯定要生气了!

    小黄门很紧张,他听说唐阁老素来圆滑,不是刘阁老那样的急性子,怎么就选择了最糟糕的回答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句话不错。

    君子当趋吉避凶,这句话也没错。

    但他不明白,这世上总有些事,明知不可为,而不得不为之。

    皇帝明显是被激怒了,连声音都变了:“唐泛,你别以为你跟隋州交情不错,朕就会照顾他的面子不动你!刘健也这样,你也这样,连徐溥都这样!你们一个个争相效忠太子,难道是盼着朕早日归西,好挣个从龙之功么!”

    唐泛平静道:“陛下冤枉臣了,臣等自始至终,效忠的只有陛下,正因如此,才要尽人臣本分,及时劝谏,以免陛下做下后悔莫及的事情。想当年,太子也是由陛下亲自选定的,后宫子嗣稀薄,陛下看到太子出现时,心中想必也是十分欢喜的,如今太子生母早逝,太子所能倚仗的,也只有陛下您了,若连陛下都放弃太子,您让太子如何自处呢?”

    皇帝:“你下去罢。”

    唐泛提高了声音:“陛下!”

    皇帝:“退下!”

    小黄门不得不上前,小声道:“唐阁老,请罢!”

    唐泛抬起头,看了皇帝一眼。

    后者神情倦怠,眼角带着深深的纹路,根本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四十岁中年人,更像是与万贵妃同岁。

    快速衰老的帝王令人心头泛起隐隐不安。

    唐泛没有赖着不走,他收回目光,起身行礼,然后跟在内侍后面离开这里。

    刘健和徐溥等人正在偏殿焦急不安地等待,看见唐泛的身影,都情不自禁站了起来,投以殷殷期盼的眼神。

    不用说话,唐泛也知道他们要问什么。

    他微微摇了摇头。

    刘徐二人霎时露出失望的神色。

    回去的路上,众人心思各异,表现出来的情绪也不一样,万安彭华等人自然是步履轻盈,谈笑自如,刘健徐溥等人却像死了爹娘一样面容沉重沮丧,唐泛虽然不至于像徐溥刚才那样嚎啕大哭,但他的心情也没好到哪里去。

    因为他很清楚,大势已去,皇帝要废太子的决心不可动摇。

    内阁里头,只有刘健,徐溥和唐泛三个人,是坚决反对废太子的。

    但他们在内阁的资历最浅,一旦次辅刘吉也同意废太子,就会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而从今天的表现看来,刘吉很可能没有明确同意,但也没有表示反对,以他的个性,估计会像李绩回答唐高宗废王立武的事情一样,对皇帝说“此为陛下家事,何必更问外人”之类的话。

    所以单凭唐泛他们三个人,根本无法左右大局。

    如无意外,太子被废定了。

    没想到连永乐帝都完成不了的事情,竟会在当今天子手中实现,唐泛暗叹一声,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

    其他人可没有他这种苦中作乐的心情,刘健和徐溥一整天都魂不守舍,下午散值时间一到,他们就拉上唐泛匆匆走人了,万安也没有留住他们,反正太子被废已成大局,任凭刘健他们如何挣扎都是枉然。

    而且万党在言官中也不是没有势力的,到时候如果有人上疏反对,万安同样可以发动言官来支持。

    “难道此事就当真没有挽回的余地么?”徐溥唉声叹气。

    “我现在去见太子!”刘健则顿足道,转身欲走。

    唐泛和徐溥连忙拉住他:“你去了能作甚?难道要太子自己去跟陛下求情么,这只会更让人觉得太子私交大臣意图不轨罢了!”

    刘健怒道:“什么觉得,只有万党那帮人才会如此颠倒黑白罢了!”

    徐溥道:“那你就更不能去了!”

    唐泛也道:“谦斋公说得是,我们已经尽力了。”

    “难道尽力二字,就足以掩盖一切么!”刘健的声音既愤怒又悲哀,但他不是针对唐泛或徐溥。

    徐溥和唐泛叹了口气,无言以对。

    如今朝野上下,虽然大部分人对皇帝的意向早有预感,但他们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下定了决心,皇帝单独召见内阁的事情可能还需要明天才会传出去。

    这时候内阁宰辅的重要性就体现出来了,因为他们身处帝国权力中枢,没有人能比他们更快地得知消息,掌握消息,但唐泛却并未感到一丁点的高兴。

    他连晚饭也没吃,就躲进书房里,一个人对着书案发怔。

    直到敲门声响起。

    “进来。”

    推开门的是隋州,他手上端着汤面,身后则站着汪直。

    汪直迫不及待地开口:“到底怎么回事?今早陛下……”

    隋州打断他的话,显而易见的不悦:“你过来时答应过我什么?”

    汪直很不情愿地闭上嘴。

    说罢他将汤面放到唐泛面前:“先吃,再说。”

    “我不饿。”唐泛苦着脸,难得他也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我喂你?”隋州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

    “……我自己可以。”唐泛只得接过筷子。

    从汤面的香味上能判断出烹调人的心意,唐泛不忍拂逆这样的心意。

    隋州从来不说多余的废话,因为他往往都是直接付诸行动。

    汪直耐着性子看唐泛吃面,好不容易等到那碗面已经没了大半,他实在忍不住了:“我听说今天早上,陛下单独召见阁臣说话了?”

    以汪直的性格,能够忍到现在才说话,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不错。”唐泛道。

    “与太子有关?”汪直单刀直入。“结果如何?”

    “你都知道答案了,何必还问我?”唐泛摇摇头,放下碗。

    “你为何不阻止!”汪直兴师问罪道。

    唐泛面色平静:“我尽力了,刘健和徐溥也尽力了。兴许万安答应了刘吉什么条件,使得刘吉在此事上也没有提出反对,既然首辅和次辅都达成一致,我们三人的反对又有何用?”

    汪直起身来回走动,难掩焦躁:“那现在应该怎么办!”

    唐泛看着他,心想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后悔当初听了自己的劝告,倒向太子这一边。

    他叹了口气,“当日我曾劝你与万党划清界线,没想到却害了你……”

    汪直有些粗暴地挥挥手,打断他的话:“这些话就不必说了,我更想知道你的办法!”

    唐泛慢慢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他的所有焦虑和沉重似乎都伴随着那碗汤面而消失,唐泛接过隋州递来的帕子,抹了抹嘴,道:“我与谦斋公他们已经商量好了,若是陛下一意孤行,我们就上疏请辞。”

    汪直一愣:“那又有什么用,你们走了,内阁不更加成了万安的一言堂么?”

    唐泛叹道:“这是我们所能做的极限了,不然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汪直本是抱着一丝希望来找唐泛的。

    在他看来,唐泛总会有无穷无尽的办法,事实上他也的确每每出人意表,让人惊喜,但凡事终究有例外。

    唐泛毕竟是人,不是神,他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汪直彻底失望了。

    太子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

    怀恩已经不在京城了,如果刘健唐泛等人也被逼离开内阁,余者根本不足以构成威胁。

    至于汪直自己,他可以暗中帮太子奔走,却绝对不会像唐泛等人那样站在明面上跟万党作对。

    隋州的身份也限制了他必须忠于天子,太子虽然是储君,可毕竟还不是皇帝。

    难道就没有人能阻止太子被废的命运吗?

    汪直最终失意地离开了唐家。

    送走他,唐泛对边上的隋州自嘲道:“若非我当初怂恿他亲近太子,估计现在他正春风得意呢,也不需要如此担心了!”

    隋州伸手将他被风吹乱落在额前的发丝拂耳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你方才也说了,成事在天,天威难测,又岂是一两个凡人就可以随意曲解的?”

    就在这番对话之后的当晚下半夜,唐泛还沉浸在梦乡中的时候,就被隋州摇醒,并得知了一个消息。

    山东地震。

    而且就发生在泰山。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你们眼里的唐大人是怎样的?请用一句话来形容。

    成化帝:挺会办案,有点用,不过不会做人,就像废太子吧,还顶撞朕,差评!

    隋州: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汪直:二,瓜,有时候挺烦他,啰啰嗦嗦唠唠叨叨的,有时又觉得还可以,总体而言还行吧,不过比起我还是差了点。

    第144章

    “地震?”唐泛的神智还没清醒,这时候的他完全不复平日的精明冷静,黝黑的眸子甚至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表情茫然无辜,单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露出下面一大片光裸的胸膛。

    即便是文士,但唐泛平时也不算全无锻炼,起码君子六艺,拉弓射箭他还是精通的,是以身形也称得上赏心悦目,不像那些当真就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脱下衣服就真的只能看见两排肋骨了。

    隋州却真就爱看他这种偶尔流露的另一面,这使得他有种“这人是我的,他的这一面只有我才能看到”的感觉。

    很少有人知道,隋伯爷的独占欲其实也很强。

    “山东泰安。”隋州强调了地点,很自然地伸手将对方的带子系好,又给他披上外衣。

    尽管隋州自己的穿着也规整不到哪里去,不过他主要是不想让唐泛着凉。

    肩膀和后背暖和了,但脖子依旧因为接触到冰冷的空气而战栗起来,唐泛一个激灵,终于有些清醒了。

    “你怎么知道的?”

    “消息现在已经传入宫中了,汪直派了人过来转告的。”

    方才的敲门声虽然不大,在半夜里却格外刺耳,唐泛睡得沉没听见,隋州却不同。

    地震意味着灾难,如果发生在泰山,意义又格外不同。

    王者受命,易姓而起,必升封泰山。

    为何?

    因为自古东方为吉兆之地,泰山不仅位处东方,而且被视为神降灵聚之所,履而泰,然后安,故曰泰山,秦汉以前就已经有君王屡屡到泰山封禅,自秦始皇之后,这种传统更被延续下来,历朝历代的帝王无不以到泰山封禅为荣。

    跟慧入北斗可能出现各种猜测版本不同,如果当泰山出事,所有人唯一会想到的,就是上天给予皇帝的惩戒。

    皇帝做了什么错事吗?

    那可就多了。

    就算没有,大臣们素来也乐意将此事联系起来,给皇帝挑点毛病进行劝谏,什么不宜大兴土木,要勤政爱民等等,更何况眼下就有一桩大事摆在面前。

    皇帝想废太子。

    瞧瞧,皇帝刚有了废太子的念头,后脚泰山就地震了,这不是上天的预警又是什么?

    若果皇帝一意孤行,到时候很可能就不止是地震这么简单了。

    唐泛自然不会像寻常百姓那样真的认为废太子与地震有关,但毫无疑问,皇帝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原先再坚定的想法肯定也会有所动摇。

    而这正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如果不是汪直派人送消息出来,唐泛他们起码也要明天去内阁的时候才会得知,这样一来就很容易失了先机。

    唐泛二话不说,直接起身穿衣,准备连夜去拜访刘健和徐溥等人,然后各自上一封奏疏,内容自然是将灾难夸大其词,有多可怕就说多可怕,最好能吓得皇帝从此打消废太子的主意。

    不知从何时开始,两人之间便有了一种难言的默契。

    几乎是唐泛一有动作,隋州就已经知道他想要做什么。

    “我送你去。”

    “好,”唐泛也没有拒绝,想了想,对他道:“你身份敏感,又素来得陛下信任,此事是文官的事,你不要掺合。”

    隋州一本正经说着冷笑话:“我明白,若你不幸触怒陛下,我还要去给你说情的,怎么会去掺合?”

    唐泛哭笑不得:“你能不能给点好话?”

    第二日,当大部分人刚刚才得知皇帝明确提出废太子的想法并且已经为此找过内阁的时候,就又听说了泰山地震的消息。

    朝野上下顿时沸腾起来,不过还没等他们作出反应,刘健徐溥唐泛三人的奏疏就已经分别递上去了,奏疏中将地震与皇帝想要废太子的事情联系起来,措辞严厉地劝诫皇帝,说太子当年也是您自己定下的储君,而且代您祭过天坛的,也就是得到了上天的承认,现在他没有失德之处,您却想要废黜他,所以现在泰山地震,就是对您的警告,为了您的个人喜好而使国家社稷发生动荡,难道这是您所乐意见到的吗,只怕太祖皇帝泉下有知,也会感到不安。

    奏疏虽然有三份,措辞也各不一样,但说的却是同一个意思,皇帝看完之后就留中不发了,但是京城官场没有秘密,奏疏的内容依旧经由通政司悄悄流传了出来。

    能够当官,且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脱颖而出,当上六部九卿的官员们都不会是省油的灯,从刘健他们的奏疏中,这些官员窥见了不少问题。

    问题一,内阁本有七人,如今上疏的却只有刘健徐溥唐泛三个,可见内阁里面意见不一,其他人很可能是支持皇帝废太子的,最起码也不反对。

    问题二,刘健等人选择直接上疏,而非先找皇帝当面沟通,可见他们在那之前很可能就已经与皇帝谈崩了。

    就像天现异象往往有不同解释一样,泰山地震其实也是见仁见智,并非一定就是与废太子有关,也可以用皇帝怠于朝政来解释,端看别人想要怎么说。

    也就是说,现在摆在朝廷百官面前的,其实就是几个选择。

    他们到底要不要跟着刘健他们上疏,还是装作不知情?

    如果要上疏的话,又该支持哪边?

    将地震跟废太子联系在一起,那无疑就是站在万党的对立面,万一最后陛下固执己见,太子当真被废呢?

    那现在上疏的这些人,以后通通会得罪新太子。

    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走向。

    就像一辈子待在钦天监,天天跟星辰打交道的人一样,他们终其一生别说窥透天机了,可能连自己的命运都未能看透。

    可是命运的车轮不会因为个人的惶惑就停止往前,即使帝王的意志也无法扭转。

    所谓人定胜天,其实是无畏无知且可笑的论调。

    皇帝终于害怕了。

    他看着摆在自己面前的三封奏疏,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被一场地震彻底击溃。

    无论万安等人如何努力说服也没有用,皇帝自己也有思考能力,他不是傀儡或傻子,地震的事情就像一道警钟,一下子将他给震醒了。

    他何尝不知道万安等人之所以费心拥立兴王为太子,只不过是为了一己之私而已。

    但从头到尾,皇帝想要废太子,既不是为了万党,也不是因为讨厌太子,虽然那只是原因之一。

    真正的原因,是他不想让万贵妃失望。

    当年万氏的儿子夭折,让两人大为伤心,而且在那之后,万氏再也没有所出,这江山传承,将来终究不会由他们俩的儿子来肩负。

    既然万氏喜欢兴王,讨厌太子,希望兴王能够继承皇位,皇帝也愿意达成她的愿望。

    反正两个都是自己的亲生儿子,谁来当储君,对皇帝而言都没什么区别。

    只是这一次,皇帝犹豫了,不是来自大臣的反对,而是来自上天的预警。

    难道连上天也不愿意让我和万氏如愿吗?

    难道上天也认为朱佑杬无法取代朱佑樘吗?

    成化帝终究不是一个毫无责任心的人。

    他虽然对朝政提不起什么兴趣,更乐意养鸟种花作画,不过自幼被立为太子所受到的东宫教育早已深深地铭刻在他的脑海,关键时刻,心爱女人的愿望与朱明江山的担子在他心中权衡摇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

    “万姐姐,是朕对不住你!不是朕不愿意立朱佑杬,而是朕不能不向列祖列宗交代!”皇帝握着万氏的手,略带痛苦地对她如是道。

    “陛下何必说这种话,是我福薄,上天不想让我的儿子当太子,不想让我当皇后,如今更不想让我看中的孩子如愿以偿,只怕我这辈子,也没有这样的命了。”万贵妃同样叹息,她虽然脾气暴躁,可并不是会一味发脾气的人,若是那样的话,也不可能在皇帝幼年时期给予他无尽的温柔与抚慰了。

    听了她的话,皇帝只会更加内疚痛苦,他是真心深爱这个女人,他这辈子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可哪怕是失去帝位,他也不愿意失去眼前这个女人,但他现在的确还在朱家的帝位上,他的性格也让他无法罔顾所有反对声音执意去干一件疯狂的事。

    “不会的,你没有福气,朕就把福气分给你。等朕百年之后,就立遗诏,让他们遵你为皇太后,朕知道你不喜欢太子,但他是个孝顺孩子,一定不会违逆朕的意思,他会代朕好好待你,侍奉你安享天年的。”

    万氏不能不感动,这个整整小了她十九岁的男人的确对她足够好了。

    她也曾为了皇帝后宫层出不穷的嫔妃和子嗣跟皇帝大肆吵闹,甚至对那些女人和孩子下尽毒手,而皇帝明明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有时候她也会想,这是不是上天的报应,因为她杀了那么多条人命,所以注定她生不出儿子,也不能当皇后。

    但是有时候,她心中又会涌起一股不甘心,觉得凭什么我费尽心力将你抚养长大,在你落魄的时候,连你生母都不敢来探望你,若不是我,你现在早就死在深宫之中无人知道,可是到头来你竟因为你母亲的反对,就不敢立我为皇后!

    这种矛盾的心思导致万氏对皇帝的感情一直都是爱恨交织,说不清到底是恨多一些,还是爱多一些。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就不必多说了,就当我没有这个福分罢。”她反手握住皇帝的手,拍了拍对方的手背,露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只是另外有件事。”

    皇帝现在愧疚得恨不得将天下间最好的事物都捧到她面前,闻言便道:“你说。”

    万贵妃道:“眼看崇真万寿宫即将落成,从前你要亲自出宫祭祀,那帮大臣们啰啰嗦嗦不让你去,如今不如由太子代你去罢,这样他们也就不能说什么了,你身体不好,我想让太子去为你祈祈福。”

    皇帝有些感动:“万姐姐,只有你会这样为我着想。”

    万贵妃抿唇一笑,手缓缓抚过他的头发:“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自然要为你着想。”

    几乎是帝妃对话的同一时间,万府之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砰的一声脆响,茶盏被扫落在地,碎片迸裂四溅,个别直接砸在旁边侍女的腿上又掉落下来,幸而碎片太小,又有衣裳挡着,也构不成什么伤害。

    饶是如此,满厅的侍女依旧露出畏惧的神色,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唯恐触怒此间主人。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怎么就地震了!再说地震又怎么了,难道所有天灾都能算到废立太子头上么?!”万通气得浑身发抖。

    此事不由得他不气,原本万事俱备,连皇帝的诏书都拟好了,结果忽然来上这么一出,据说皇帝连夜将原本已经下发通政司的诏书又追了回去,再也不提废太子的事情。

    万安和彭华尹直等人相视一眼,俱都暗暗叹了口气。

    天灾每年都有,但皇帝前脚要废太子,后脚就地震的,的确比较少见,更何况地震的地点就在泰山,这才是问题的关键,换了是别处地震,任凭刘健那帮人如何天花乱坠,皇帝也不至于改变主意。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像皇帝那种优柔寡断的性子,一旦缩回壳子里,要再让他下定决心可就难了。

    他们之前所做的一切,前功尽弃。

    万通还能在这里发发脾气,但万安今天在内阁的经历比他还糟心。

    且不提刘健徐溥唐泛那三人在他面前是如何春风满面谈笑风生的,就连先前原本已经与自己私底下达成协议的刘吉,也同样对他视而不见,明明需要面对面商议的公事,刘吉却直接找了个借口避开,连公文也是派司直郎送过来的。

    万安自当上首辅以来,何曾碰过这样的事情,当即就气得鼻子都歪了。

    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其实万安心中未尝就不惶恐,太子的命究竟是有多硬?幼年时受尽磨难也没有像悼恭太子那样早逝,还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他们甚至连天象都抬出来了,还是堪堪又让对方避过一回。

    难道太子果然注定是真龙天子的命?

    那他们这些与上天作对的人又算什么?

    这些惶惑都深埋在心里,万安对谁都没有讲起过。

    但他觉得彭华和尹直等人很有可能也是像自己这样想的,只是大家谁也不敢说。

    万通见三人都沉默不言,心中那一股火不由烧得更旺,阴恻恻道:“元翁,如今是怎么个说法,还请您拿出个章程才是啊!”

    万安苦笑:“事已至此,我们该做的都做了,还能有什么法子,我实在无能为力了。”

    万通阴着脸:“诸位别忘了,先前怂恿陛下废太子时,诸位早已表明态度,若是不赶紧想想办法,真等到太子登基,这头顶上换了个天,到时候别说荣华富贵了,连生死都由不得我们作主!”

    尹直轻咳一声:“太子性情柔和,肖似其父,事情也未必会到那一步。”

    万通大怒:“这么说你们都决定将性命前程交予他人之手了?!”

    万通之所以会这么紧张,是因为他是外戚,外戚跟文臣在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万安他们站错了队,跟错了人,充其量也就被罢职归田,但如果皇帝驾崩,万贵妃没了靠山,他们很有可能会面临更加悲惨的结局。

    就像他自己说的,性命前程都只能取决于新君的一念之间。

    尹直干笑一声:“话也不是这么说……”

    万通哼道:“你莫忘了,你儿子如今还在锦衣卫里关着呢,我去要人,隋广川也不给,说是还未审讯完毕,隋广川狗仗人势,还不是因为他与那帮文官走得近么!如今我姐姐还在,他就敢这样,若是等将来……你看你儿子还有几条命好折腾!”

    被他这一说,尹直也闭上了嘴。

    彭华看了看两人的脸色,正想说点什么来转圜气氛,便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向万通禀报:“老爷,宫里来了人,说要见您。”

    万通问:“谁?”

    对方道:“是小刘。”

    万通显然是认识此人的,还颇为熟稔:“让他进来。”

    来人是个青衣小帽,打扮成寻常百姓模样的年轻内侍。

    他一进屋,万通就问:“小刘,是梁公让你过来的,还是我姐姐让你过来的?”

    这被称为小刘的内侍,如今干的就是当初汪直在昭德宫的活计,侍奉万贵妃,但他又是司礼监掌印梁芳的徒弟,故而万通有此一问。

    小刘道:“小的奉梁公之命,有事与各位大人相商。”

    万通有些失望,他原本以为小刘是自己姐姐派过来的,不过他仍旧挥了挥手,屏退左右,有些不耐地道:“梁公是让你过来说陛下不肯废太子么,此事我们早就知道了!”

    小刘:“大人误会了,梁公知道各位大人已经知晓,小的前来,是另有要事。”

    万通:“别卖关子了!”

    小刘微微一笑,将自己奉命需要转达的话说了一遍。

    万安听罢,当即脸色大变:“此事万万不可为之!”

    万通原本还在思忖,听了万安的话顿觉不悦:“何事不可为,我看这个主意挺不错!”

    彭华与尹直神情变幻不定,却也没有反驳万通的话。

    万安连嗓音都变了:“你们疯了吗,此事若是败露,你,我们都要完……”

    在座众人的反应各有不同,万通狠辣,万安惊愕,彭华冷静,尹直犹豫。

    小刘尽收眼底,不动声色。

    万通阴沉着脸:“只要运筹得当,就不会有败露的危险!”

    他望向彭华和尹直:“你们觉得呢?”

    彭华反问小刘:“此事你们有几成把握?”

    小刘胸有成竹:“不说八九成,起码也有七八成罢,梁公早有安排,各位大人请放心。”

    尹直道:“那贵妃呢,她也知道此事?”

    小刘笑了笑:“是,早在一个月前,娘娘便向梁公提出这个主意了,没有人比她更了解陛下了,她说陛下从来就不是果决刚毅的性子,各位大人以天象来劝说陛下,最后很有可能功败垂成,但当时娘娘和梁公都还未下定决心,所以便没有告知各位大人知晓,如今却是破釜沉舟,不得不为了。”

    万通拍了一下桌子:“不错!说得对,此事已经箭在弦上,不能不发,这种时候谁要是再退缩不前……”

    他扫了万安等三人一眼,恶狠狠道:“那就是与我万通为敌,与我姐姐为敌!”

    万安嚅动了一下嘴唇,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第145章

    皇帝不再提废太子的事了。

    除了那些想要趁机攫取富贵的投机之徒,其他人全都松了口气。

    如今这位太子从五岁时就被立为东宫,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有余,他受过所有东宫所应该接受的教育,知道所有东宫应该做或不应该做的事情,他谦和有礼,从不仗势欺人,对师傅尊敬有加,对左右宽容大度,这是许多人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明君。

    他可能并不像太祖皇帝那样雄才大略,也没有开疆拓土的野心,但那并不是问题,因为帝国发展至今,早已有了完善成熟的制度,从内阁宰辅乃至各地官员,说句大不敬的,即便没有皇帝发号施令,大明也能照样运转,所以皇帝最大的作用,最好就是什么也别干。

    古人云:圣天子垂拱而治,此乃至理名言。

    之前皇帝非要废太子,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明显是不以为然的,兴王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储君来培养的,他所能得到的教育自然也和太子有区别,更何况因为他的生母与万贵妃走得近,这让大家都心生戒备警惕,只是皇帝一意孤行,又有天象佐证,众人反对了也没用。

    现在好了,连上天都不满皇帝的折腾,以泰山地震来警告,皇帝也不能无视,事情发展急转直下,不由令人感叹太子是不是当真天命所归,几番磨难都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伴随着废立太子之争尘埃落地,刘健唐泛等人都打从心底希望此事到此为止,如果可以的话,他们恨不得能跑到皇帝面前跟他说:陛下您折腾也折腾过了,咱们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成不?

    不过如今这位天子要是不折腾,那也不像他的为人了。

    过了几天,他便老调重弹,提出要在崇真万寿宫落成之日,离宫去祈福。

    此言一出,朝臣自然又是一番鸡飞狗跳的反对。

    众臣不单单是觉得皇帝出宫一趟劳民伤财,更重要的是皇帝现在身体也不算好,万一在宫外期间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到时候免不了又是麻烦,所以本着能省事就省事的原则,反对到底。

    这回皇帝没有坚持,反倒退了一步,表示你们不让我亲自出宫也可以,但起码也要让太子代我出宫祈福,先前接连遭逢彗星频现,泰山地震,上天既然示警了,又属意太子,若是东宫能够出宫代父祈福,说不定上天看在太子诚心的份上,还能让他康复起来。

    尽管唐泛他们都觉得这未免太荒谬了,但皇帝现在已经退了两步,大家也担心逼迫太甚使得皇帝生起逆反心理,指不定又做出什么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来,只得不再反对。

    成化二十三年正月初二,太子赴崇真万寿宫祈福。

    这是太子有生以来第一回出宫,从内阁乃至六部九卿无不严阵以待,礼部更是费尽心思,就怕路途中出现一丁点意外,离宫的队伍浩浩荡荡,尤其是那驾专门为出行量身订造的马车,更是高大宽敞,太子别说坐在里面,连躺下来打几个滚都没什么问题。

    从皇宫出去到崇真万寿宫,骑马约莫需要一个时辰左右,如果是乘车的话就更久了,因为到时候会有许多步行的宫人跟在马车后面,这是仪仗的一部分。既然是祈福而非逃难,宫人的仪态步伐自然也以缓慢优雅为主,以便沿途百姓能瞻仰天威。

    所以考虑到这一点,马车就得尽量以宽敞舒适为主,免得太子来回一趟将近四个时辰累坏了。

    唐泛等人则考虑得更多。

    对万党忽然的妥协消声,他们也未必没有警惕,许多人在得知太子要出宫祈福的消息之后,很容易就会联想到万党会不会狗急跳墙,趁着这个机会对太子行刺。

    实际上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太子从下马车的那一刻起,周围就会簇拥着重重禁卫军,他们随时随地准备为了保护太子而付出性命。隋州和汪直已经算是当世有数的高手了,但即便是他们,也不可能完成刺杀太子这样艰巨的任务,更有可能的是在他们还未将兵刃递至太子跟前,就已经被前仆后继的禁卫军消磨掉所有精力,然后力竭而死了。

    有明以来,就没有哪一个皇帝或储君是死于刺杀的,正因为其难度实在太高了,如果有人想要行刺皇帝或太子,那无疑是非常愚蠢的行为。

    不过行刺这一途注定无法实现,并不代表就没有其它办法了,因为崇真万寿宫的建造从头到尾都经由万党之手,唐泛等人就担心万党会趁着太子进入宫观之后暗中下什么手脚,所以都提了十二万分的心,汪直甚至主动提出从太子进入宫观的那一刻,由自己全程陪同,皇帝后来也同意了。

    有汪直陪护,自然不虞太子会有什么危险。

    饶是如此,这里头依旧可能存在一些细微的漏洞。

    第7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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