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的事 作者:宁远

    第2节

    “碳。”王芳说,“碳。”

    老板:“啊?”

    “烤肉用的,碳。”大冬天,王芳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

    “喏。”老板懒得起身,拍个塑料袋出来,用眼神为她指路,“里面,盆里,自个儿拿吧。”

    王芳低着头,侧身从货架前艰难往里走。正好有个扎马尾的女人挡在她必经之路上,两人对视一眼,扭开身子想错个道。王芳一只手撑着墙费劲地挪身子,那女人差点被她顶到货架里面去。

    老板看了一眼,摸了摸下巴撇嘴笑,接着看电视。

    王芳装了一大兜的碳往外走,粗短的手指都黑了,回来结账。

    老板一边点着数一边问:“这么冷的天还烤肉去啊?”

    王芳没回答。

    老板想想也是,废话么,一年四季能有挡住胖子吃饭的日子?

    “二十块。”

    王芳拎着碳出门,低着头往前走,走了两步忽然清醒似的,回头往反方向走。

    扎马尾的女人也走了出来,打开饮料,一边喝一边望着王芳的背影,琢磨了片刻,跟了上去。

    虽然和富豪区只隔了一条桥,但这一片区域多年来都是g城的“贫民窟”。有些小钱的上班族全跑到东边cbd买房租房;媒体人和互联网将北边折腾得高楼林立;西边有政要常年深居;南部沿海被一圈的别墅占领。这儿也是南部,却是g城高速发展下残留的一片阴影面积。

    背靠g城最大废品厂的西水沟东里小区,听这名字就知道它颇有历史,甚至带着味儿。

    现在开发商起名恨不得把全世界地名都盗用个遍,新楼盘后缀都是什么巴黎,什么香榭,各种名都,各种公馆,听上去鸟语花香,扒着一平四万五的均价不知疲惫地往上涨。

    西水沟东里的房子实际情况比它名字还破。

    王芳工作的地方在东边,可东边的房太贵,终日见不着阳光的隔断都得花她半个月薪水,她还得顾肚皮,选来选去也只好在西水沟这边安身。

    一个姑娘家独居在没个保安的小破楼里本应有安全隐患,可王芳心大,觉得自己无财无色,哪个瞎眼的小偷会往她家里爬?

    青木板门,水泥地,裂成世界地图的墙和透着水渍的屋顶。一黑天楼道里阴风阵阵,刮得小广告纸条摇摇摆摆。这房子也就王芳能住,她对物质没什么追求,或者说没能力去追求,住这儿快一年了没挪窝的打算——但凡换个人肯定受不了每天全息恐怖片的氛围。

    就这破房子,房东大爷还特别宝贝。也是,房东大爷守这房子大半辈子,就等着拆迁赔款,可就是没人愿意动这西水沟的地。当年村里的神棍说得没错,这地界风水不太好,房东大爷住这儿时病就没断过,老伴还意外死在屋里。之后儿子孝顺,在隔壁荣京北路买了新房把他老人家给接了过去一起住,几年过去了,旧病没再复发。大爷想着这房子真邪性,不敢再回来住,可空着也不是办法,现在g城房价这么高,就算西水沟那地方一个月也能租个两三千块呢。

    自从房子租出去之后,房东大爷时不时还惦记,生怕租房那个印堂发黑一脸衰样的胖姑娘把他屋子弄坏了,时不时遛弯回来看看。

    今天天气不好,北风大,房东大爷就在儿子这边待着没想出门,忽然接到老邻居的电话。

    “喂,老孙,你哪儿呢?”

    房东大爷说在家喝茶。

    老邻居语气有些急:“你还坐得住啊?今天怎么没见你来遛弯?”

    “不风大么?我这老寒腿直哆嗦,一沾地就疼。怎么啦?”

    “你说说看,怎么就这么巧。刚才我接我孙女放学回来时,看见你们家那房客拎了好大一塑料袋的碳回来,还是闷着头,叫她也不答应。我看您啊赶紧回来一趟,我觉得这事儿不妙。”

    房东大爷一听,果然生气了:“什么?丫要在家烧烤?!怎么回事啊,哎哟,之前我嘱咐过多少遍了,不许在家做饭,万一引起火灾了怎么办!这么胖了,还吃!”

    老邻居听到他这话差点晕过去:“我说你……烧烤个屁!就她那成天蔫不拉几的样哪有心思烧烤,她是要自杀!”

    房东大爷愣住。

    “我前几天就感觉她不对劲,走着走着能自个儿拐水沟里,大半夜不睡觉站走廊上吓人,有时候还在屋里哭。你赶紧回来看看吧,万一人又死里头,以后这房可就真租不出去了。”

    房东大爷甩了电话撒丫子就跑,拦了辆三蹦子往西水沟扎去。

    到地儿了丢钱给三蹦子,腿脚跟五十年前一样利索跑上三楼,见老邻居已经在门口站着了,还有一位扎马尾的年轻女子趴门缝上。

    “把门缝隙都堵上了,肯定有事。”马尾女子推了推门,问道,“你是房东?有钥匙吗?”

    房东大爷喘着气道:“你谁啊?”

    “她说她是警察。”老邻居插话。

    马尾女子亮证件给他们看:“我在小卖部买东西的时候碰到她,看她买了大量的碳,而且神情恍惚,怕出事就跟来了。快把钥匙给我,刚才擂半天门里面都没动静。”

    房东赶紧把钥匙交出去,冲门里喊:“王芳啊,你在不在?开个门啊!千万别想不开!好死不如赖活着,你就胖点,比你胖的人可多了去了,没见各个都去死。你千万可别死里面啊!听到了吗?”

    女警心中翻了个白眼,把锁打开,门却还死死卡着。她后退用力一脚蹬门上,门弹了出去,撞到半空一具摇摇晃晃的身体上。

    大门一开,扑面而来的除了一氧化碳的气味外,还有一件挂在空中的庞然大物。

    王芳双脚悬空,边上有一倒地的椅子。她披散着头发,脖子上勒着一根绳子,吱吱嘎嘎,像口摇摇欲坠的钟。

    “我的妈呀——”房东大爷和老邻居吓得差点尿裤子,一声惊呼的同时绳子“啪”地崩断,王芳猛地砸到地面上,发出极大的声响。

    房东大爷两眼一翻彻底晕过去,幸好老邻居拉了他一把,不然这一坐下去肯定得坐碎了尾椎骨。

    女警也被这骇人的一幕惊得愣住几秒,缓了缓神快步进屋,将窗户全都推开,再回到王芳身边,探了探鼻息和心跳,已经没了生息。

    倒是死意坚决,一氧化碳加上吊,生怕自己死不了。

    女警心里微微叹息,听见屋外有人声。

    “怎么回事?出人命了?”

    “那是什么?尸体吗?”

    女警回头一看,有几个年轻人刚下班回来,站在门口一直伸脖子。

    “没什么好看的,没事干?”女警走过来把他们拦住,“都回去吧。”

    “是不是死人了啊?”一个中年女子提高嗓子说,“谋杀吗?我们都住这个楼里,当然有权知道了!”

    “就是!你是谁啊?管这么多?”

    女警说:“我是警察。”

    “警察?警察有你这样的吗?拍电影啊?”

    女警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你一言我一语竟和对方争了好几个来回。

    老邻居又是叫急救又是找警察的,房东大爷靠在台阶上刚顺了口气,睁开眼,忽然透过人群看见王芳抽动了一下,嘴里念念有声:“唔……唔……”

    “怎么了,警察了不起啊?警察就可以随便指着别人说话啊?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你每个月工资都是谁给你们开的,都是我们——纳税人!没我们你得喝西北风知道不?”

    房东大爷眼珠子快掉出来,抬手指着王芳的方向:“啊……啊……”

    “我没指你。”

    “你怎么没指我!这根手指不是你的?”

    “我只是示意让你安静点。”

    “安静?我爱吵爱叫你管得着么?啊?我大喊大叫怎么了?我还就叫了,啊——啊——啊啊啊!”

    王芳浑身一颤,忽然喊道:“太胖了——!”竟坐了起来!

    路人:“……”

    女警:“……”

    房东大爷和老邻居:“……”

    好几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死而复生的王芳,一时间空气凝固了。

    王芳咳嗽着,慢慢撑起身子。

    “她、她怎么活了?”

    听见声音,王芳回头。披头散发间一双眼睛目光尖锐,发红的唇边还有奇怪的液体。

    “你们……”王芳缓缓抬起手,伸向他们。

    “鬼啊——!”

    老邻居一声声嘶力竭的呐喊,众人惊叫着四散而逃。

    第4章

    “你……”

    女警也半天没回过神来。刚才她亲自探过,的确已经断气了。一氧化碳加上吊,这种死法等于开着高速进鬼门关,拦都拦不下来。

    可现在这姑娘居然又站了起来?

    女警从第一次接触马克思主义开始就是位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虽然年轻但入警队也有三年,见过大大小小的凶案现场不少,从凶残的现场归来晚餐都能淡定地吃一盘红烧肉。可即便心理素质坚硬如铁也架不住第一次见着诈尸。

    王芳脖子红了一圈,衣裤上还残留着上吊自杀特有的新陈代谢崩溃的痕迹,披头散发走路晃晃悠悠。女警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作为一名人民警察她不该胆怯,但信仰受到冲击时谁都有可能腿软,脑内自动播放丧尸围城的画面。

    不知是不是苏醒时的那一声呐喊消耗了她太多气力,此时王芳浑浑噩噩双眼放空,撩起脸前的头发,眯起眼睛望向女警。

    “你是谁?”王芳目光锁定在她身上,“这是哪儿?”

    女警的手扶在腰后,她正值假期,处于职业习惯出门倒是都带着枪,但没子弹。如果真诈尸可吓唬不了鬼,关键时候只能摆摆样子吓人。

    “这是你租的房子。”女警看她似乎还有些人类意识,提醒她道,“你站在原地别动,你受伤了。”

    “受伤?”王芳忽然停住了脚步,她觉得哪儿有点不对。

    右手边有面全身镜,她缓缓地回过头,看着镜中的自己。

    枯燥的长发像廉价的干粉丝一样粘在头上,一张圆规画出的圆脸上五官长得非常随意。脸色苍白如纸,一双唇像覆了一层干燥的盐,硕大的身躯真实地摊开,把整面镜子塞得严严实实,一双粗壮的胳膊耷拉在腰间突出的肉圈上,让她联想到企鹅。双腿沉重地杵着地面,腿根处很艰难地挤在一起,从膝盖往下小腿以“八”字型向外撇。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完全陌生的身体。

    游炘念盯着镜子看了整整一分钟,无法动弹。

    脑海中忽然闪现一场大火,脖子被死死勒住的窒息感让她忍不住咳嗽出声。

    “你没事吧?”女警想要靠上来,游炘念猛地一回头将她挡了出去。女警被她突如其来的一撞差点儿摔倒在地,踉跄几步之后发现自己已经身处门外,再稳住脚步时门“咣”地一声被摔合上。

    “喂!”女警上来敲门,“你怎么回事?到底什么情况?”

    游炘念背靠着门脑中一片混乱。

    “不用去医院吗?嗯?”女警说,“你刚才已经没了心跳你知道吗?”

    游炘念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她记得她在过生日,家人为她庆祝,她喝多了些,跑到车库看她的礼物……之后发生了什么她竟想不起来,像有一块湿答答的油布盖住了她那晚的记忆。

    虽然不知发生了什么,自己身在何方,但她知道这会儿情况不对。她需要独处的空间好好自我梳理,不要被外界牵着走,以免露出破绽,这是最为保险的方法。

    “我没事了。”游炘念用非常陌生的声音说道,“你走吧。”

    “……”女警当然觉得不对劲,可不管门里的是人是鬼,身为一名警察她没有权利私闯民宅。

    “真没事?”女警隔着门问道。

    游炘念站在镜子前,想在这张脸上寻找属于自己的蛛丝马迹,或许是一夜爆胖?可这单眼皮厚嘴唇,这副五官的确和记忆中的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王小姐。”女警说,“我是警察,有什么事你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解决。”

    王小姐?游炘念狐疑地望向门边,看见门后挂着一件外套和一个工牌。她走过去拿过工牌,工牌上的贴着一张一寸照,照片里是比镜子里稍微精神一些的脸,下方姓名写着:客房部服务员,王芳。

    王芳?所以不是自己一夜爆胖?游炘念稍微有些安慰。

    可是,等一下,王芳是谁?为什么我会变成王芳?灵魂互换?我莫名其妙跑到这个人的身体里来了?

    这是个很难让人接受、极度诡异的事,更可怕的是游炘念知道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视觉听觉和嗅觉都清晰如常,在手臂上用力掐一把,疼痛感也绝非虚构。她明白有些事情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就算没有合理的解释,她也努力让自己愈发激烈的心跳平复一些。

    她并没有惊慌失措,身为游家大小姐,从懂事以来她亲眼见过太多的权利斗争,自身颇有力量的性格也让她遇到再大的事也保持冷静,不懦弱,不慌张。

    再奇妙再可怕的事情发生时,慌张不能解决任何事,能解决问题的只有冷静的分析。

    “我说了,我没事。”游炘念再一次重复,她环视这个糟糕的屋子,堆满了凌乱的书、亮着屏幕的笔记本电脑、零食袋、衣服……地上有根断掉的绳子,空气中的味道也很古怪。她摸了摸发疼的脖子,心道:这个王芳难道打算自杀?不,按那警察所说,她应该是自杀成功了。

    门口的女警不再说话,沉默了片刻后门上发出一声轻微的声响。

    “我把我的电话贴门上了,我姓袁,再有什么事打这个电话找我。”

    游炘念没做声,慢慢移到门口,听见下楼的声音。

    她打开门缝往外看,昏暗的楼道一通到底,似乎有好几户人家。楼道一边是住家户,另一边是半人高的红砖护栏。一根根形状不太一致的红砖柱被月光投影在地面上,游炘念喉头滚了一滚,迅速取了纸条将门合上。

    将纸条随意丢在桌上,她把门后的外套取下来,找到钱包和手机。

    钱包里没多少钱,只有一些证件和银行卡。游炘念数了数现金,不到一百块。

    “……”

    在茶几和电视柜周围转了两圈没找着车钥匙,游炘念也没继续深挖,这样的居住环境没车很正常。

    她打开衣柜想找条像样的裤子,可黑压压一片宽松的黑色运动裤几乎让她绝望。

    脑补了一个在自家宽敞衣帽间里幸福地劈叉画面之后,迫切想要出门的游炘念顾不上这么多,看似无比巨大的裤子穿在身上居然非常合适,这种体验非常奇妙。她穿好裤子套上外套,把现金整齐叠进钱包里,带上手机,快步出门。

    开了门正要走,忽然想到什么,退回来寻了顶帽子和口罩,把脸遮严实,出门。

    果不其然,下楼的时候遇见刚才在门口凑热闹的邻居和房东大爷,一群人嘴里还在念着王芳起死回生的事儿,姓袁的女警倒是不在。游炘念趁着夜色绕到小区另一条路上,火速往外走。

    不知是不是走得太快,横穿一个小区到门口时她便气喘吁吁开始冒汗。游炘念把口罩摘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气,挪到街边想要拦辆出租车,可等了半天也见不着出租车的影子。

    记忆还停留在g城夏季的游炘念明显穿少了,刚才还大汗淋漓,现下站定一会儿消汗后又被冻得直哆嗦。寒风一阵阵不停歇,别说出租车了,这儿连私家车都很少。游炘念把手揣进口袋里捏着手机,抬头环视,深黑的天空竟开始飘雪。

    她双臂交叉想要给自个儿取暖,这么悲情时刻居然发现手臂展开到最大也无法将自己抱住……

    天啊……

    游炘念无法在这个身子里多待,她要回家,她要见到父母!要见到弟弟妹妹,还有卢漫!

    无法继续等待,她迈开步子大步往前走。

    可这个身体长期缺乏锻炼,又刚经历过自残,刚走过一个街道就已经不行了。

    游炘念撑着电线杆一阵阵地想吐,雪花落在她浮肿的手背上,很凉。

    她抬头看着这只陌生的手,突然很难过,眼泪一阵阵往上涌。

    她变成了王芳,那王芳是否进入到她的身体里,变成了她?是否享用着她的卧室,她的信用卡,她的车,她的父母甚至她的卢漫?细思极恐,她不甘又愤怒,她不知道自生日那晚到现在已经有几天了,她必须马上回家,找到那个冒牌货!

    游炘念重新振作精神打算继续出发,忽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她拿出一看,来电人:曹玢。

    游炘念没接,把电话挂了。这时候她可没心思接待王芳任何一位朋友。

    不过……她注意到手里这台苹果手机有些奇怪。字和图象都更鲜艳了,而且屏幕很大,整个机身更薄。这是苹果手机吧?她把手机翻过来看,logo是一样的,难道是假的?可看上去做功比苹果4要好得多。

    她有些不太好的感觉,摁了一下ho键,屏幕上显示:21:58,下方12月3日,星期四。

    12月3日?游炘念脑中嗡地一响,莫非已经过了半年?是的,已经从夏天跨越到了冬天。

    她想要解锁手机,查看具体的时间,但她不知道密码。

    拿出身份证查看王芳生日后几位,试了两次都不成功。

    她看屏幕上显示:touchid或输入密码。

    touchid?这是指?

    思考时她大拇指在ho键上停留了片刻,指纹验证成功,忽然解锁了。

    游炘念:“……”

    手机解锁,她第一个念头就是给爸妈打电话。

    “您所拨叫的号码是空号……”

    空号?怎么可能是空号。

    一连打了爸爸和妈妈的电话都是空号,再打卢漫的——这是她唯一能记下来的三个号码。

    卢漫的电话通了,上帝保佑!但以她的习惯看见没有名字标注的陌生号肯定不会接。

    果然,被挂断了。

    游炘念不死心,再打,又被挂断。

    不必再继续,这个号码铁定被拉进了黑名单。

    游炘念又冷又燥时,看见手机里一个app叫“呼叫出租车”。她一直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无论是哪个领域的新鲜事物她都很愿意第一时间尝试。新车,新电脑,新手机,新电影,新的游戏……但她左右翻动手机桌面,她发现这手机里的app90以上她从未听说。

    点开“呼叫出租车”,一张电子地图展开,她的位置被定位,周围有出租车的行驶状态。

    她怀着怀疑的心情输入目的地,点击“呼叫出租车”按钮。

    她觉得这件事很荒唐,但操作过程的流畅让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这是真的。

    “陈师傅已接单,车将到,请您在路边等待……”

    一辆出租车向她开来,师傅见她愣在那儿,探出脑袋问:“是你叫的车吗?尾号2144?”

    游炘念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快上来吧姑娘,愣着干嘛,多冷啊。”

    游炘念上了车,坐在副驾上。

    车厢内很安静,她和司机都没说话。游炘念忽然说:“师傅,您知道我去哪儿吗?”

    司机古怪地看着她:“不是去君阅帝景别墅吗?不对吗?”

    是的……游炘念想起来了,她叫车的时候输入了目的地。她竟对这个简单的东西后知后觉。

    以往清晰的思路变成了廉价公寓的下水管道,堵满了乱七八糟莫名物质,让她变得迟钝不通畅,如同这具不健康的身体一样。

    车从小路开出,到了街口时看见一家咖啡屋,她恍然大悟——这条路竟是她经常避开拥堵时选择的那条小道?她拼命往回看——怎么长得完全不同了?

    与此同时,司机打开了电台,一个温柔的女声说道:

    “今天是2016年12月3日,星期四。各位听众晚上好……”

    2016年?

    游炘念脑中被人丢了一颗炸弹,轰然一声炸得她猝不及防。

    不是侥幸的一两天,也不是她觉得无法接受的半年,而是五年半。

    自她24岁生日之后,已经过了五年半。

    第5章

    车厢内极其安静,司机师傅不时看一眼副驾上的这位乘客,生怕她会做出什么古怪的举动。

    从上车起这位乘客脸色惨白,脖子上有一圈浮肿的勒痕触目惊心。而就在刚才她似乎被电台给吓着了,抓着司机一直问:“现在是2016年?2016?”

    司机微微后撤了一点身子:“是2016啊……小姐,你还好吧?”

    “你确定?已经过了五年半?”

    “小姐,不然咱们先拐到医院看看?”

    然后乘客就不说话了。

    如果这不是一个全世界联合起来的恶意骗局的话,那这五年半时间去了哪?她脑海中的最新记忆还停留在“昨天”这样的新鲜度上,世界和这世界的其他人却已经过了近两千个日夜。

    游炘念望着车窗外,这里是g城,从街边种的梧桐树、街角的咖啡店、路标和大厦名称她可以断定。但这里已经不是她熟悉的g城,一栋栋崭新的高楼和陌生的楼盘在提醒她2016并不是一个骗局。它真真实实地来到了,而游炘念只是一个被时间遗弃的可怜虫。

    她双拳紧紧攥在一起,浑身发抖。

    “小姐,你冷吗?”司机终究是个好心人,把空调又调高一些,“看你脸色很难看,真的不去医院?”

    游炘念低声道:“不用,谢谢。”

    上了大桥,离君阅帝景就只有5公里路。海岸线依旧灯火辉煌,她曾经开着直升机从这儿经过,俯视整个g城。灯火像g城的血脉,从中心地带气势磅礴地往外延伸。

    她鬼使神差地回头望向另一个方向的海岸,那是她每次经过这座大桥时习惯做的事。海岸那方是城市的地标,繁华的cbd中心,而他们lot酒店的大楼一直矗立在中心的中心。只要在高处,从g城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能看见“lot”这几个大字。lot是他们游家的骄傲,甚至也是g城的骄傲。

    就像这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一切让她无法接受的事一样,“lot”也不能幸免,它不见了。

    大桥上的灯光在游炘念的脸上不停变化颜色,她的表情像冰冻一般,毫无变化。

    她知道没有门卡无法通过君阅帝景的门禁,她敲门卫的窗,说她要找8号楼的主人。

    “8号楼?”门卫说,“请问您的名字。”

    游炘念犹豫了一下,说:“我叫许诗。”许诗是她弟弟游然冬的女友。

    门卫让她稍等,走回岗亭给游家打电话。游炘念听到接电话的是游然冬本人:“啊?她?她来干嘛?行,让她进来吧。”

    门卫挂了电话给游炘念放行,还很好心道:“里面太大了,8号楼远,我送你去吧。”

    “好,谢谢你。”

    门卫开着他的电动观光车和游炘念一起往里走。对游炘念而言只隔了一夜,但君阅帝景里的景色衰败不少。不知是不是跟季节有关,光秃秃的树和稀稀疏疏灰绿色的绿化带看上去像蒙了一层尘土,路灯孤独而寂静,连别墅也陈旧了。

    游炘念认得这个门卫,曾经还因为车位的问题跟他发过脾气,但对方还是很礼貌很有职业精神全程客气地微笑。因为事后愧疚,游炘念对他的脸有些印象。

    “哎,好久没来了。”游炘念用轻浮的语气自言自语道,“这别墅可真漂亮,一晃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游家大小姐长大了多少。”

    门卫狐疑地看着她,问道:“小姐,你来找游家大小姐?”

    “嗯,怎么了?”

    “不好意思多嘴一句,您是她什么人?”

    “我是她表姐。”

    “表姐?”门卫目光很明显在她身上扫了一遍,把车停了下来,“你是她表姐怎么会不知道她家出事了?”

    游炘念本来就想从这门卫嘴里套话出来,便继续追问:“出事?出什么事?”

    “游家大小姐死了好多年了。”

    游炘念怔住:“死了?”

    门卫不再跟她继续这个话题,从车上走下来:“您在这儿等一下,我让游家的人亲自来接你吧。”

    门卫一开始看她着装就对她有所怀疑,自称是游家大小姐的表姐却不知游小姐已经死了。万一带个奇奇怪怪的人上门,他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他走到一边用对讲机找岗亭里的同事,让他帮忙接线8号楼问个明白。

    听闻自己的死讯,游炘念浑身僵硬,几乎凭着本能拿出手机搜索自己的名字。她的名字比较特别,重复率少容易搜索。她知道如果她真的死了网上一定会有新闻。

    门卫一边压低说话一边往她这儿看,网页加载了一会儿显示搜索结果:“昨夜lot集团董事游炘念惨死家中,凶手放火焚尸体,现场极其惨烈。警方称将全力追捕凶手。20110608”

    “游封一家三口惨死家中,游封与妻子白希与大女儿游炘念一同葬身火海。20110608”

    ……

    “lot集体董事长游封及女游炘念被杀案依旧无进展,警方对此案闭口不谈。此案或成悬案?20110612”

    “游氏千金游炘念是个拜金女同性恋?好友披露其扭曲性格,‘时常拿身边的朋友出气,是个不折不扣,蛮横的二世祖’。20110613”

    ……

    游炘念还没来得及点进去细看,光看这些新闻标题就震得她手足发麻,都顾不上生气。

    我已经死了?爸妈也死了?6月8日……正是我生日的后一天,所以是生日当天出的事。

    那然冬和小雪呢?对,刚才在门禁那儿是然冬接的电话,他还活着,小雪呢?

    变成了悬案?难道到现在也没抓到凶手?凶手是谁?谁要杀我们,放火?房子被烧了?

    凶手是谁?是谁?那晚发生了什么?

    无数个问题像漫天陨石砸向她的大脑,她极力回想被杀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的记忆只停留在跌跌撞撞走进车库时,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被人一刀剪断,干干脆脆,没有一丝残留。

    如果说在她意识到自己“暂时”借用了王芳身体时只是有些恐惧和慌张,那现下她彻底不知所措。父母,这个最坚固的后盾被凶残摧毁,就像“lot”大楼一样,消失在g城最醒目的位置。最重要的地标不见了,而她也已经不是她。

    游炘念的人生第一次陷入了极度焦虑和迷茫。

    一辆车由远处慢慢开来,游炘念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何表情,下意识地缓缓抬起头。在她看清来车时,目光在一瞬间急速凝聚。

    这辆车她很熟悉,车牌能倒着背——这是卢漫的车。

    卢漫就坐在驾驶位上,她一点儿都没变,一样的发型一样的妆容。这是她的卢漫,她是来宣告这一切都是假的!

    卢漫往她这儿瞟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轻轻转动方向盘打算从她们边上绕过去。

    游炘念急恼,一个健步扑上去,卢漫眉峰一抬急打方向盘,差点儿撞上。

    见到卢漫的这一刻游炘念眼泪险些喷出来。在发生变故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父母,那是她的家她的根,但在坚固的堡垒被摧毁,而自己也面目全非时,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肯定会相信她。

    就算2016年是真的,就算全世界都认不出她,她坚信卢漫会懂。她的脾气,她的习惯,只有恋人间才明白的小秘密和小默契……即便是天底下最荒唐的事发生在她身上,卢漫都会相信她。她需要卢漫!

    卢漫隔着车玻璃看见一脸急切、有些狰狞的陌生人,眉头轻轻蹙起。这不是游炘念熟悉的温柔,眼神里风平浪静间带着很明显的疏离和冰冷。

    不过游炘念有信心,只要让她们单独相处,说上几句话,卢漫一定能懂她!

    “好、好,我知道了。”门卫看见这边的情况,放下对讲机走过来,“嘿,我说,这位小姐……”

    游炘念正要对卢漫开口,有个女人从副驾上探过脑袋,“你干什么呢?撞着没有?”

    在看清对方长相时,游炘念已经展开了一半的笑容塌了下去。

    “没撞到。”卢漫心里有数,目光再次从游炘念的脸庞上移开。

    “想什么呐?多危险!”蒋铮青怒视游炘念,拍拍卢漫的心口,“没吓着你吧?”

    卢漫微笑摇摇头,一脚油门,离开了。

    卢漫干脆的离开差点将游炘念甩到地上。她摇摇晃晃地站住,目光粘在卢漫车尾,没有一丝力气移开。

    忽然间记忆里一个画面闪过。

    诡异的生日,充斥着阴谋的夜,卢漫没像往常一般对她千依百顺,她甚至拉下脸,生气了。

    提前离去时蒋铮青上了卢漫的车,得逞的笑容在被车厢里暧昧的黑暗渐渐隐去。

    在她不在场的时候,亲密的女友是不是和最讨厌的情敌达成了不可告人的约定?

    她明白君阅帝景以及她家的安保系统有多严密,若不是熟人根本无法进入。

    古怪的爱人,得意的情敌,一如既往嚼舌根的朋友。

    讨钱的亲戚,违法的发小,抢占集团资源的双胞胎弟妹。

    在缺失的那块记忆中,那个结束她生命的夜晚,发生了一些她至今都不知道的事。

    游炘念撞开门卫,疯一样地往外跑。

    双腿沉重地颤抖着,汗水粘在头发上,模糊了视线。

    当最最亲密的爱人都变成了嫌疑人,她知道不能对任何人说明自己的身份。

    身边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是杀死她和父母的真凶。

    第6章

    游炘念一直都是体育健将,从小练习击剑,要不是爸妈觉得当运动员太辛苦而劝她转行接手酒店集团,她完全有能力成为奥运选手。高中时年级短跑接力最后一棒,大学时期花剑杀遍大运会无敌手。“肉体是每个人神殿,不管里面供奉的是什么,都应该好好保持它的强韧,美丽和清洁。”一直坚持锻炼的她很喜欢这句话。

    但是现在这副身体,不过狂奔了两百米就已经头晕眼花。幸好离大门不远,游炘念咬紧牙关冲了出去。门卫在身后喊她她头也不回,顺着大路又快步走了几分钟,拐进小公园。

    这时已入夜,连遛狗的人都已经回去睡了。

    游炘念扶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气,胃中翻江倒海。想起自己和父母的死讯忽然一股逆引力的强大力量从她喉咙冲出,“呕”地一声吐了出来。

    她从未这般狼狈过,吐得满地都是,眼泪横流。唯一欣慰的是没人看见她的狼狈。

    夜朗星稀,今晚的月色竟很美。

    游炘念手里拿着24小时超市里买来的水,脱力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路灯将浓重的黑切割,撑起一个平滑的空间,投了一道光在她身上。她目光发直,没有一丝气力,呆呆地看着一节节浮肿的手指和绿色的瓶盖。

    既然已经死了,为什么又让她回来?

    游炘念嘴角抽动了一下,居然笑了。

    死亡是件伟大的事。死去的人和世界切断联系,不必恐惧不用思念,更没有仇恨。一无所知是幸福的,无牵无挂。

    她为什么会回来?为什么要回来。

    “你想知道吗?”

    游炘念抬起头,发现有个穿黑色风衣的女人站在她面前。这个陌生女人带着笑意和仿佛知晓一切的聪颖,个子很高,披散着长长的黑发,立着领子,双手插在口袋里,一副悠然等待她回答的神态。若不是她白到发亮的肌肤,这一身黑几乎要融入夜色之中。

    刚才回答她心声的,正是这人。

    游炘念没回答,只是看着她。

    “哎呀,别这么警惕地看着我。”女人靠近,双手依旧没拿出来,弯下腰对着她的脸左看看右看看,“啧啧啧……虽然不是你自己的身体,好歹也爱惜一下。毕竟你要在这个身体里待上两年,别遗愿还没完成就给你折腾散架了。”

    “两年?遗愿?”游炘念诧异片刻,忽然用力抓住对方的胳膊,“你是谁?你知道发生了什么。”

    女人“咦”了一声:“游小姐,你竟连我也不记得了?”

    被称呼为“游小姐”,被恋人忽略的游炘念竟对眼前的人有一丝的亲切,放开她的手臂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真的死了,对吗?”

    一对情侣从刚才起就一直往她这边看。

    “那个人怎么一直在自言自语,好可怕。”女孩说。

    男的笑笑:“可能被脂肪压坏了脑子吧,别管了,走。”

    游炘念:“……”

    女人回头看了一眼,一只流浪狗慢慢走了过来,像没感觉到前方有人,从女人的身体中穿了过去,像穿过一阵烟雾一般。

    游炘念:“……”

    “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好了。”女人微笑道,“我叫玉卮,是你的黄泉引路者,隶属于冥府户籍管理办事处。你在平安转生之前的所有事情都由我负责,而我会对你负责到底。”

    游炘念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一只鬼面对面坐在深夜咖啡厅里,虽然这位玉卮小姐申明自己不算鬼,她的正确身份应该算冥府公务员。可是所有路人都能从她身体中穿过去,她就像一团结实且颜色真实的烟雾,走在人群中不断被打散,很快又凝聚成正常的形态。

    游炘念这一路就像在看特效电影一样盯着她看。这位自称黄泉引路者的人和她概念中阴曹地府的官差完全不同,即没有青面獠牙手拿勾魂锁链,也没有双腿悬浮长舌拖地。若不是一幕幕玩儿实体穿透,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她就只是一位普通年轻白领而已。

    而且……冥府户籍管理办事处?这名字一点儿都不阴森,简直辜负“冥府”头衔。

    “小姐,请问要喝什么?”

    这家咖啡厅她以前和卢漫经常来,里面的布局竟丝毫没变,如同时间静止了一般,连服务员的态度也是如出一辙的让人舒服。

    游炘念熟稔地点了一杯咖啡,服务员正要走,玉卮伸出了两根手指。

    游炘念:“……那个,不好意思。”

    “还有什么可以帮助您?”服务员回身微笑。

    “要两杯。”

    服务员望着她的圆脸片刻,了然地继续展露微笑:“好的,请稍等。”

    玉卮:“看来王芳这个身体是选对了。”

    游炘念“啧”了一声,正要开口,突然想到自个儿在这自言自语别又被人当傻子,往口袋里掏出手机的耳机戴上,假装打电话:“别废话了,快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玉卮清了清嗓子,欲说还休:“来你们人界好些日子了,成天被尾气熏雾霾裹,连口水都没捞着喝,你倒是让我润润嗓子再说啊。”

    “你……”

    两杯咖啡很快就端了上来,都放在游炘念面前。游炘念推到玉卮那儿,琢磨着这事儿不对:“你喝得了吗?”

    玉卮冲着咖啡杯一挥手,眼看咖啡杯就要被她挥到地上,游炘念本能地提心,一眨眼手已经穿过去了。

    “真麻烦。”玉卮翻了个白眼,“你们人界的食物啊真是让人欲罢不能……啊,抱歉,不应该说‘你们’,严格说起来你现在也不是人了。”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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