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戏游龙 作者:漠月晚烟

    第2节

    萧禹这孙子,先拿鬼神恐吓,恐吓完了还深明大义的要给肃亲王府带个高帽儿。

    李明远想,自己要是信了他胡诌才是脑子有坑!这货不过拿了皇帝的令箭为虎作伥。

    如此一想,皇上也不是什么好鸟!也不知道他跟弟弟有多大仇,变着方儿的给弟弟找麻烦。

    不得不说,皇帝这一手儿玩的确实缺德,但是另一个方面来说,也确实很有警示作用。

    皇帝考虑的很多。

    民间因为此案积攒的怨气绝不会少,肃亲王府乃至皇家的名声被玷污的也绝对不轻。

    不把民间的怨气消了,不把皇家的脸面找回来,这事儿是没个完结的。

    是以皇帝这一招儿可谓一举多得。

    其一,逼着肃亲王府去低头,主婚人什么的当然是鬼扯,主要的是让大家看看,高贵如皇亲,低微如梨园世家,这世道也是帮理不帮亲。这是什么?这就是头上有青天的盛世太平。

    其二,宋国公世子亲自出面操持,肃亲王世子参与婚仪,给足了死者两家的面子——王府大义灭亲,人家两家主人都压下悲伤不计较这背后的得失了,其他的市井闲言碎语可都咽下去吧,再说下去也是你们没理。这一步,堵的就是天下悠悠之口。

    其三就是一些引申的意义了——今上一向崇尚百善孝为先,废除伶人贱籍的事儿是世宗老皇帝一手主导的,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皇上带头表示拥护世宗老爷子颁布的政令,恭孝谨慎,不知不觉中把梨园艺人的地位视作了普通百姓,没有因为他们身处这个行当,轻视了他们。以身作则,天下表率不是?

    ……

    此举好处的五六七八,若是让溜须拍马之徒来个全面的总结,说到明年开春儿也说不完。

    总而言之,皇帝这事儿虽然透着一眼就能看出来的损,更兼五行缺德,却做得十分大义凛然。无论是皇室里一干倚老卖老的亲贵,还是满朝或谄媚或刚正的文武大臣,谁也挑不出错儿。

    且不论别人怎么说怎么想,李明远好歹是个亲王世子,这里面的弯弯绕儿打眼就能看分明。开口驳皇帝的面子等于打皇帝的脸,这种行为没有别的词语好形容,那就是一个简单明了的作死。

    李明远心里知道,只有这么丢这么一次脸,这么低一次头,这事儿才能善罢甘休,却仍然抵御不住那如滔滔江水九天银河一样奔涌而下的憋屈。

    肃亲王府被逼的骑虎难下,皇帝此时再派个萧禹来假好心一样的筑个坡儿等着他下。

    思及此,李明远简直七窍生烟。

    你才顺坡下驴!

    你才是驴!

    你全家都是驴!

    李明远憋在府里,表面不动声色,实际内心波涛汹涌,十分不敬又犯上的在心里大骂了皇帝祖宗十八代,完全忘了皇帝是他嫡亲的大伯,皇帝家的祖宗也是他自己货真价实的祖宗。

    一个敌人没戳死,还浑然不觉地把自己也捎了进去。

    李世子盛怒之下,这脑瓜子回路之不可理解,实在是没谁了。

    李世子千般不愿意,万般不甘心,这伸头缩头的一刀,都得厚着脸皮梗着脖子去挨结实了,不然谁知道他那缺德带冒烟儿的皇帝大伯出什么后招儿。

    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

    李明远自己也没想到,还能在这倒霉场合里,摊上秦风这段儿艳福。

    ☆、第6章

    有宋国公世子在明处督办,更有皇帝在背后无声支持,此事办的异常顺利。

    因为有冥婚参杂其中,这场丧葬大礼的仪程安排与传统民间丧事儿有时辰上的区别。

    白日吊唁,夜间再行“尸骨亲”。

    冥婚在晋朝也有约定俗成的仪式,只是没有定例。

    陈紫云陈老板和易家姑娘是已经过了三书六礼的未婚夫妻,之前的那些俗例,倒是都省了。

    这一日正经就是“婚礼”。

    这礼仪是在陈府办的,陈紫云陈老板在京城梨园行里红了十年,所在的福庆班儿,背后靠着宋国公府,若不是孙决着没脑仁儿又想逞强斗狠的主儿,是没有人会当面轻慢的。

    陈紫云伶人出身,地位不算高,但是家底儿却不算薄,饶是被飞来横祸磨的去了这一条命与大多家产,他身后,依旧留了如此三进三出的一栋宅院。

    时已傍晚,这幽深的宅院中间高搭大棚,里里外外布满了凄哀的黑白,唯独在正中“新郎”陈紫云的牌位上,设了一朵花,在一片黑白的背景中兀自诡异地红。

    陈宅、易家分别宴请亲朋。

    座下多是两家亲属,朋友中,京城梨园行中人最多,比如刚才和李明远打了个照面的“秦九爷”。

    或是有那一向与集秀班、福庆班交好的富贾。比如一手建立正乙祠戏楼的那位浙商温如海,此时就赫然在列。

    至于那些平日里捧角儿的贵胄与纨绔们,哪怕不讲究礼法身份,或怜惜陈紫云死的冤屈,即使有心想要为他上一炷香的,听说李明远李世子要“主婚”,此时也不敢公然来了。

    开玩笑,看笑话儿这事儿只能偷偷看,公然上门,得罪了肃亲王府,你当以后的日子真就那么消停?

    你让我一天不痛快,我就让你一辈子不痛快。

    肃亲王世子李明远就是这么一主儿。

    至于此番给他找不痛快的那位?

    呵呵,那是当今皇上,你还敢跟皇上比肩不成?

    是以晚宴之时,唯有李明远李世子一人地位超群,论着地位尊卑排席位,根本没有人有资格与李明远平起平坐。

    萧禹作为此事明面上的主导,倒是颇给面子的亲自来上过一炷香,托辞说晚间有事不再观礼,只留下了一个亲信作为代表在此恭迎肃亲王世子。

    那亲信笑眯眯的脸背后藏着一把刀一样。

    恭迎是假,监视是真——只看李明远老不老实地唱完这出儿戏,勤等着回去复命。

    世子爷作为这晦气场合里的“吉祥物”,周围跟着萧禹的眼线,身后还跟着一群满目惊惶的小厮,端着那不得不正襟危坐的架势,简直像椅子上有木刺儿一般的坐立难安。

    好他娘的生气啊,李明远想,但是还要保持微笑。

    可是笑到一半儿刚扯了个嘴角,李世子爷骤然响了起来,他娘,这是个白事儿,我他娘的笑个屁。

    那笑容刚俏皮地露了个尖儿,又中途硬生生的变成了咬牙切齿。

    李世子爷的脸僵硬的无以复加,映着背后灵堂里长明灯,合着白蜡烛那一闪一闪鬼火一般幽光,在将夜的庭院里,活像森罗殿里的黑脸阎王。

    “接亲”“送亲”的流程都由陈易两家父母各自去完成,最后送亲太太哭着将“新娘”那缀了红花与黑黄缎带牌位送来陈宅,娶亲太太哭着接过,将那排位与“新郎”的排位并列。

    送亲太太与娶亲太太同去“喜房”给全神“百份”上香叩首,又一齐哭着出来拜了主婚人李世子,一脸凄惶地依次端来“交杯酒”“子孙饺子”“长寿面”陈列于排位之前。

    这就算礼成了。

    刺眼的红花和着满耳朵撕心裂肺的哭嚎,李明远怎么咂摸怎么觉得不是滋味儿,满脸僵硬,内心憋屈的痛心疾首。

    好歹经历了以上,这丧喜交加的仪式终于到了头儿。

    两家早就安排好了阴阳先生相护,将“新人”棺木一同抬出了城,准备葬入墓穴。

    此过程宾客不必再跟,只需要喝上一杯“喜酒”便可自行去留。

    眼见两口黑漆漆的棺木消失在陈宅的门口,跟着棺木的哭声也一路远去到再也不闻,李明远压抑着内心一蹦三尺高的迫切之心,故作沉稳的起身,脚下生风的就要开溜。

    跟着他的小厮们深知最近的世子爷就是个移动的炮仗走哪炸哪儿,这些天儿偷摸看着世子的脸色,生怕他的邪火烧到一不留神自己身上,一个个儿早就内心叫苦不迭,此时见主子爷终于脱了身,心知这火气终于就要到头了,无不欢呼雀跃,点头哈腰的跟在他身后,一个个儿谄媚的只等哄着李明远开心。

    李明远终于摆脱了这压抑的晦气,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外边儿的这些破事儿总算摆平了,皇帝那瞧了乐子耍了威风肯定不会再追着他找晦气。

    李明远终于落的下心,满是坏招儿地盘算着回去得怎么整治整治府里,越想心情越是充满了阴翳。

    李明远满心烦躁与阴暗,脚步间虎虎生风,活像一捆冒着烟着着陆点的炸药,正带着长长拖曳的尾烟划过夜空。

    黑夜完全笼罩,黑白肃穆的凄哀布景、冷清的杯盏之声、时不时传来的哭嚎之声全部在他背后远去。

    李明远转眼之间就走到了陈宅的院门口,正要抬脚迈出这让他憋屈的地方,竟然被人一伸手挡了去路。

    轰!

    那捆炸药的引线终于烧到了头。

    正不知道朝谁发火,还真有人上赶着来撞这炮口。

    李明远一声怒吼:“谁挡……”

    他抬眼一看的瞬间,这一声怒吼已经雷霆万钧地轰了出去,然而等他看清了来人,再气势恢宏的炮仗也只能熄火熄的透透儿的,连带他那炸开了花一般的语气,也都突然成了绕指柔,“……本世子的路?”

    李明远身后的小厮们原本做好了全套准备只等世子爷一声令下,遇神杀神,遇佛杀佛,谁知李明远的语气硬生生拐了这么一个不可思议的弯儿,一群人满腔热血,豪情万丈,此刻都齐刷刷的变成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李明远都觉得自己熄火的有点儿快,实在丢面子,却一时也找补不回来了。

    美色当前,怎么说怎么错,李世子爷不想继续丢丑,只能生硬的闭嘴,直直看着前方之人。

    来人五官灵动,风采无双,背后长发如墨如瀑,一身素白如缎、色如银月的长衫在夜风里微微作响。他一双桃花眼里的揶揄一闪而过,随之浮现而出的,是那如水中弯月一般勾魂摄魄的动人明光。

    他微微勾着那淡色的一抹薄唇,低低一笑,向李明远俯首作揖。

    顾盼之间,美色倾人国。

    “伶人秦风参见世子爷,都云世子真豪杰,一时情不自禁贸然阻了世子去路,是在下莽撞了,望世子爷……宽恕则个。”

    ☆、第7章

    先前在陈宅回廊惊鸿一瞥,已经足够李明远印象深刻。

    只是那时候李明远心里梗这葬礼的事儿,那点儿花花肠子还没来得及动,就错过了秦风。

    如今,丢人丢到姥姥家的大戏尘埃落定,李明远总算又有了心情。

    世子爷否极泰来,没等他张嘴等着,老天爷就给他掉了个如此色香味儿俱全的馅饼。

    秦风慵懒地倚在门板上,含笑看着他,这么随性的动作却是说不出来的优雅,看的李明远何止一个赏心悦目。

    “秦风?”李明远眯眼一笑,原地站住了,“是哪个秦风?”

    秦风指尖正绕过被夜风吹来的发梢,闻言微微一笑,正要回答,却被李明远身后的小厮抢了先,只好笑着停了言。

    “爷,这是秦晚之秦老板。”那小厮极没眼色,分明没见李明远的眼神儿只盯在了秦风一个人身上,犹自说得眉飞色舞,“如今京城这梨园行里,没有人红的过他了。秦九爷若是登台,捧客何止盈千啊……”

    这小厮说的其实没错儿,语气酸溜溜,更是话里有话的明褒暗贬。

    只可惜,李明远根本没听出来。

    李明远没有在小厮回话儿的第一时间就斥责他,并非因为他愿意听。

    实际上,只不过是他看秦风看的正起意,一时没顾得上,等到小厮这一番话说完,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没等到可心的回话儿。

    世子爷侧目之间一个横眉立眼,瞪的那小厮浑身打了个哆嗦:“本世子问你了?!”

    小厮:“……”

    平日王府里,肃亲王只知道吃喝玩乐,一向目下无尘;二世子李明遥在这性情上十成十随了他爹,更兼流着孙家那家风不正的血统,一样是个纨绔,这父子两人自成一家,见天儿的满京城招摇,谁也不会管家。

    那泼妇一样的孙王妃以前倒是会管家,里里外外都打点的利索,可如今她蹬腿去了,父子三人又不能指望个作古的人。

    是以肃亲王府一向只有李明远说话算话。

    今日看来,他在府里当家这些年积威甚重,这一嗓子吼出来,身后一干小厮吓得脑袋都不敢抬,活像小鬼儿见了阎王。

    只有秦风在一边儿瞧着这架势,不仅不怕,还“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儿。

    “世子爷这么大气性……”他说着优雅地前行两步。

    春庭月午,步转如花落,这两步若是别的男人走起来,就不可避免的让人觉得忸怩,而秦风行来,却只有飘然生莲之感。

    他微笑立于李明远近前,呵气如兰,悠悠地把方才未尽的话语说完:“晚之可都要不敢和世子爷说话了……”

    李明远在他这婉转一笑中气焰顿消,半转过身来向着门外一侧的深巷做了个“请”的动作:“秦老板这边说话。”

    两人一前一后转身而去。

    这一回,小厮们统统涨了眼色,再没人敢凑到近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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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晋朝男风盛行,这究起根儿来,还要追溯到高宗皇帝的皇后,世宗皇帝的亲娘——安太后。

    安太后出身姑苏安氏,乃是江南一方望族。钟鼎人家的姑娘,平日里吟诗作对,雪月风花,按照大家闺秀的标准,戏本子虽说是不能看的,听戏却是大户人家的日常爱好,逢年过节家里都要开上几天堂会热闹热闹。

    众所周知,这位太后,是个戏迷。

    安太后在世时,世宗皇帝为向母后尽孝,常常招戏班子进宫,专为太后唱戏,甚至在太后的大寿寿宴上,曾多次亲自粉墨登场、彩衣娱亲,每次都能哄的太后欢颜。

    甚至于世宗一手主导的废除贱籍一事,都与安太后颇有渊源——太后好看戏,戏中有讲究,身着戏服者可免于向上位者行礼。

    演皇帝的伶人上了妆就是“皇帝”,演贵妃的戏子扮上相就是“贵妃”,戏文中的角色皆是“前人”,断没有祖宗向子孙后代行礼的道理。

    能够入宫献艺的伶人多是这一行当的佼佼者,在太后面前是谈笑随意的,甚至偶尔会和皇帝平起平坐,地位是旁人想象不到的高。如此一来,将伶人的地位纳为良民,何止一个顺理成章。

    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朝野上下,皇室亲贵,纷纷以懂戏为潮流。君子名流捧戏子的行止亦被视为风流韵事。

    宋国公世子萧禹就是一个例子。

    伶人早年因为世俗歧视的原因,基本不与外行通婚,整个行当内非亲即故,因为交情匪浅,彼此有都是亲朋,往往聚居一处,伶人的居所多以“堂”为寓所名,少数以“轩”为名,名号与布置皆极尽风雅,常有愿与名伶结交的风流人物在此聚会宴饮,席间达官显贵文人墨客不一而足。

    久而久之,皇城里有一句话传的很广,叫做“人不辞路,虎不辞山,伶人不辞轩和堂”。

    说的就是伶人们聚居的现象。

    然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淫者见淫。

    在这样的氛围里,原本只是文人墨客宴游之地,很多东西慢慢也变了味道。

    晋朝禁止娼妓,原本的风月场所基本全部迁出了内城,好色之徒没了原本寻欢作乐的去处,只能将那些许经历发散到别处,又兼安太后好戏与世宗废除贱籍之故,自前朝起本就盛行的狎优、蓄养家班之举在此时骤然成风。

    梨园行里色艺双重,相貌漂亮的男旦最受追捧,男风盛行。曾经一度,戏院开戏之前,男旦扮好了戏要先在官座豪客之前亮个像,俗称“站条子”,供那些捧客打茶围,赚的就是这皮/肉生意的银子。

    行里确实不乏才艺出众又出淤泥不染之辈,但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清高赚不来银子,偏偏还有猪一样的同行不遗余力地败坏名声。

    印象这个东西真是毁人,想到煤球就觉得黑,想到茅厕就觉得臭,一代一代轻浮好上手的名声积攒下来,也难怪很多人见到伶人就觉得下九流。

    陈宅之外的巷子前行几步,已经再不闻陈家那白事儿中的哀婉之声。

    此处也错落地驻着一些在贵胄子弟见口耳相传的“好去处”,深宅远巷之中不时传来些许引人遐想的西窗笑语之音。

    权贵之中好男色的不少,李明远虽然从前不算沉迷,但是也没有免俗。

    此时李明远跟在秦风身边走着,夜风云断,星斗脉脉,杨柳风多,鼻尖偶然嗅到他身上不时传来幽幽一股不知名的暗香,耳里听着那若有若无的嬉笑软语,一本正经的想着那由来已久的伶人传说,更觉眼前人那一抹幽白的身影恰如满楼明月照梨花,实在让人口干舌燥、心猿意马。

    秦风语气轻缓而漠漠:“世子爷大义,还来送陈老板一程,他若地下有知,也会感念世子爷。”

    李明远一听这事儿就激动,瞬间觉得上火,心说这他娘的又不是本世子乐意,本世子也是被逼出来的!你以为老子愿意来招这个晦气吗!?老子堂堂一个亲王世子要给伶人送葬老子觉得好他妈丢脸啊!

    可是当着秦风的面儿,他又动着别的心思,即使真那么觉得,直接骂伶人轻贱又不太合适。

    世子爷刚要发作,侧过脸一见秦老板那无暇的侧脸,饶是天大的火气也都随着那一缕白月光散尽了晚风里。

    “这事儿……是个意外。”李明远“啧”了一声,换了个策略,苦着脸说,“肃亲王府御下不严是本世子的缺失,不过孙决已经伏法,听说已经判了秋后问斩……至于陈、易两家,本世子理当来上柱香。”

    甭管他是虚情假意还是被逼无奈,即使满京城都知道,这种仗势欺人之事分明一如三尺之冰——并非一日之寒,根本不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御下不言能说过去的,肃亲王府对此的责任不可推却。

    但是身为皇亲国戚,自然有不屑于市井的自视甚高,如今能让李明远堂堂一个亲王世子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已经实属不易。

    秦风自然不会以下犯上地去指责亲王世子,微微一笑。

    “世子有心了。”

    李明远看了看秦风的脸,眯了眯眼睛,又加了一句:“我肃亲王府不是仗势欺人之辈,不会因为此事胡乱迁怒的。”

    秦风唇角一勾:“晚之自然信得过世子人品。”

    秦风这话说的可有可无,但是话里的意思说的李明远听的还算顺耳,于是干脆的一挥手:“行了,本世子一向说到做到,你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怕得罪我……不过,是你说,要同本世子聊聊天?”

    秦风点点头:“咱们这一行当,一向不得旁人青眼,就像陈老板这一桩祸事,如非萧公子肯为他说上两句,又兼世子深明大义,怕是要永远沉冤了……”他说话轻轻柔柔地点到即止,微微一顿,绷着那一点儿心照不宣的意思,旋即笑的坦然而从容,“世子爷不是那么容易遇见的,正巧碰上,想厚着脸皮讨个亲近。”

    李明远自然知道这些风月之所都是什么德行,听此一语,顿觉有门儿,苦着的脸随即换了个舒畅的表情,话里的一本正经的语气也随之去了,带了那么一点儿世家子弟玩世不恭的意思:“秦老板这话说的太疏远了,你是大名远扬啊,连我这不大进戏园子的人都听过别人说过你色艺双绝……从前我那一群狐朋狗友都嘲笑我不爱听戏是个损失,我向来也没当过回事儿。”他眼神向着秦风一转,“今日一见秦老板真容,方知道从前错过的那些场子戏,真是损失。”

    秦风眼神儿一勾,明明话头是他挑的,此时却像是没听懂李明远话里那不大正经的意思;又像是听懂了,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背灯和月,月色下的身影素白修长,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丽影,眉眼低垂,笑意婉约:“有人爱热闹,有人爱清静,晚之得公子们错爱,别无所有,只能陪一场热闹罢了……”说及此,他悄然抬头,看着身侧的李明远,“不过一场热闹,世子爷说损失不损失,可是言重了……”

    不愧是红透京城的名伶,朦胧月,醉雕栏,他在这般月色之下,那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之间,都是桃醉春风、满月紫箫的婉转风情。他桃花眼中暗笑的眼神、语调之中回旋的轻音似乎都带着勾儿,时不时伸出来挠一挠,平白勾的人心里发痒。

    李明远挑眉,视线和他一对,勾起嘴角别有用心地一笑:“那……本世子从现在开始一起凑这场热闹,算不算迟?”

    秦风脚下轻顿,淡淡回首,修长的手指缠绵绕过长发尾梢儿,悄然一笑:“世子行事……从来是不迟的。”

    这一笑简直摄人心魂。

    李明远呼吸一紧,刚要出声儿,就听身后气喘吁吁之声,回头一看,巷子尽头匆匆跑来两个肃亲王府的小厮。

    缠绵暧昧的气氛被这煞风景的声音一搅,荡然无存。

    李明远简直七窍生烟。

    “世子爷!世子爷……”小厮原本声音不小,吵吵嚷嚷咋咋唬唬地跑过来,见到李明远身边含笑而立的秦风,一咬舌头自觉压低了声音,“王爷请您回府……出事儿了。”

    肃亲王世子李明远当家这些年,最不爱听这几个字儿。

    奈何有个惹事儿的爹,还有个闯祸的弟弟,这几个字儿像是有了意识一样阴魂不散的常年贴着他,时不时的就要跳出来给李明远添点儿堵心。

    美人儿在前,风月正好,到手的一场旎旖,眼看就被这几个字弹飞了。

    李明远眼睛一瞪,一口气儿憋在了嗓子眼儿里,被秦风勾出来的那点儿意思,让这些日子以来的晦气和即将到来的麻烦一顶,重新化成了一飞冲天的炮仗。

    ☆、第8章

    “又怎么了!”李明远的怒吼饱含了“天要亡我”一般的末路之感,那声音何止一个悲愤,简直堪称控诉,“啊?又他娘的怎么了!”

    小厮险些被他“控诉”了一个跟头,被世子爷盛怒之下的怒吼天女散花儿一般的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连伸手抹匀都没胆儿,只敢一边儿拿眼神偷摸瞧着秦风,一边儿避重就轻地说:“爷,您别问了……快回去吧,老王爷……在府里等着呢。”

    李明远一肚子火,眼里直冒火星子,气的不分东南西北,喘气儿都不顺当。

    小厮眼神儿飘的都快抽了,也没被这暴脾气的爷看进眼里。

    倒是秦风瞧见了,无声轻浅一笑:“世子爷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儿,晚之告辞了。”

    他说着,低笑着压低了声音,“世子爷,后会有期。”

    说完这一句,他优雅的俯身作了个揖,飘然而去。

    那月光一样素白的身影前行至巷子口,一转弯儿,再也瞧不见了。

    眼见秦风走的干净,李明远万般不甘心也都没有了卵用,面色铁青地回身,头上冒烟脚下踩着风火轮一样走的怒气冲冲。

    两个小厮对视一眼,苦不堪言,更不敢在此时惹他,只能一路小跑地跟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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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巷子里复又寂静。

    深巷无声,月光不明,转角处一抹白色的身影突兀的从暗处显出了身形,无声地出现在了那里。

    那人唇角含笑,一身素白,风采优雅无双,竟是去而复返的秦晚之。

    转角处还有一人,浑身漆黑,整个人隐在了那无边的黑暗里,看不清身影更看不见容貌表情,不知是刚来,还是早就在那里了。

    暗中人说:“又是鬼,又是神,又是伶人,又是皇亲,闹的满京风雨,逼出了肃亲王世子才收场……闹剧?我看这可比你们演的那些个大戏有看头多了。”

    秦风一笑,不置可否,不予置评。

    暗中人看他这样子,“哼”了一声,继续说:“李明远这家伙也真是个棒槌,你说什么他信什么。求个亲近?真亏你想的出来……也不知道他是真不听戏还是假不听,你在京城的梨园行里,一不是世家出身,二又常常甩脸子不登台,却莫名其妙地红了这么多年,傻子都看得出来你有来头儿,轻易不敢招惹,他倒是能一本正经拿你当那些勾栏卖笑的主儿,信你的鬼扯。”

    这次秦晚之没有装哑巴,挑挑眉毛,自信的像个混蛋,招欠的语气透着理所当然,与刚才那欲拒还迎的娇羞模样判若两人:“自然信,在某些人耳朵里,美人儿放屁都比丑人唱曲儿好听。”

    这次轮到暗中人被他堵的哑口无言。

    秦晚之本就是这么一个人神共愤的二百五,却偏就因为那张脸,谁看了谁都觉得他是天仙。

    暗中人忍了半晌,没忍住:“这事儿就这么结了?”

    “不然呢?”秦晚之漠不关心道,“该死的死,丢脸的丢脸,聪明的、狡猾的也都知道把自己摘干净,就是拿准了没人能抓到把柄。”

    暗中人道:“……严格说起来,这事儿不怪肃亲王府。谁们家没有一两起子没溜儿又惹事儿的亲戚,他不过是被借了手堵了这说不清的窟窿。哼,他们倒是反应快,懂得弃卒保车。……只是,你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停了一停,骤然又道,“难道?你也怀疑,肃……”

    “别胡说!”秦晚之挥手打断他,“什么都敢说出口,你也不怕自己短命。”

    “那你呢?”暗中人问,“若猜错了也罢,若是猜对了,你此时招惹上李明远,你要怎么脱身?”

    秦晚之沉默了一瞬,笑了:“脱什么身?贪嗔方是本性,善恶未必殊途,哪有世人不无辜……说的好像躲开了就能干净。我们是他手里一把刀,要持要丢,从来都是他的主意。有主见的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过刚易折,过利易屈,事到如今……你就希望是猜错了吧。”

    他收回了目光,负手转身,利落干脆地走进了那无边黑暗里。

    “走了。”他笑骂道,“万一不是,还真辜负了你老妈子一样操这份儿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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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明远被小厮三催四请,火急火燎地回了王府。

    肃亲王自打王妃孙氏仙去,抽了筋儿一样的要整顿家风,为了避嫌,王府里一个丫鬟都没留,连孙氏陪嫁带来的老妈子都打发回了孙家。

    王府里没有女人,后院里趴着的野猫都是公的。

    府里三条光棍,没有女人打理家,肃亲王父子三人过的那叫一个随意。

    整个府里风格粗糙的一塌糊涂,水晶帘动、满架蔷薇这等风雅之景一概没有,偌大的庭院,连花草都不爱好好长,一根根迎风摇摆的姿态颇有狗尾巴草的神韵,只沿着院边围墙立了一排练功的木桩子权当成了布景——家里荒凉成这样,也不知道王爷父子在外面大谈风花雪月之时有没有感觉到脸红,满心满脑的纨绔风流,也不晓得都风流到了什么鬼地方去。

    李明远刚往内院儿里迈了一步,另一只脚还没跟上,只觉得自己活该生生把那只脚剁了——回来干什么?丢人吗?这脚特娘的不要太欠!

    李明远他爹,也就是当朝肃亲王老千岁,据说也是曾经上过战场杀过蛮夷的一员猛将——此时正披头散发地蹲在光秃秃的院子里嚎丧。

    李明远一进内院就皱了眉头,在自家王府里看不见花前月下也就罢了,反而总能看见老头在家里尽职尽责的撒泼儿,这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好德行。

    肃亲王李熹嚎的正起劲儿,丝毫没看见迈步进来的儿子。

    据说李熹爱听戏,他倒真是不浪费名声,如今逮到了机会,这可真是憋着劲儿发挥所长,不知道的还以为老王爷半夜睡不着觉,在院子里吊嗓儿。

    他哭的那叫一个声情并茂,一边儿哭嚎,还不忘一边儿穷讲究地抽空抹一抹即将掉下来的大鼻涕泡,乞丐都要嫌他脏。

    他嘴里念的抑扬顿挫,腔调里回荡的是一套背出来一样的词儿。

    “我的王妃诶~~只说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如今留我一个人独自悲伤~~丢而弃女往西归了诶~~”

    肃亲王不愧是习过武的,腔调准不准暂且不提,这声音可是真响亮,配上这不知道哪学啊来的词儿,哭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荡气回肠。

    然而世子爷并整个王府的下人们欣赏水平都有限,听得一脸便秘。

    沉默了半晌儿,李明远用一种生无可恋的音调侧过头来问。

    “……这又是怎么的了?”

    小厮忙凑上来:“世子爷,王爷这是听了舅老爷……哦不,孙决要秋后问斩的事儿,方才在屋里还睡得好好的,突然梦魇了,说是梦见了王妃……”

    李明远听了一耳朵就知道怎么回事儿,皱着眉头就要朝李熹发火儿。

    王府老管家从李明远进门儿就一直瞧着他的脸色,此时可不能让他跟老王爷打起来,忙凑过来打圆场,对着一群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小厮一挥手呵斥道:“都怎么当差的!一个个儿瞎了还是瘸了?没看见王爷在地上坐着吗?这天气地上凉!坐出病可怎么办!……都是死人吗?快上手扶起来啊!”

    老管家这一句喊醒了院子里一群站着挺尸的侍卫、小厮——这群人方才傻不愣登地在那杵着,比木桩子还僵硬,如今雨后春笋一般的活了过来,七手八脚地一窝蜂冲上去搀扶地上的肃亲王。

    肃亲王被一群大小伙子架着,犹自觉得哭的不过瘾,矮着身子就往地上溜儿,吃准了这群下人不敢把他摔地上。看那架势,分明是不哭到天荒地老不罢休,结果连蹦带跳地表演拍大腿的时候,一抬眼儿,看见了大儿子一脸不忍直视的表情。

    肃亲王在这样的表情下,当爹的自尊立刻回来了,也不嚎了,也不耍赖了,腰杆子也不跟没骨头一样地往地上弯了,一梗脖子,气吞山河地吼:“逆子!站在那里装什么死!还不赶紧来扶着你老子!”

    这一嗓子跟李明远颇有血缘相承的风采。

    李熹这老头儿年轻时候在军中待得太爽,动不动就喝酒骂娘,回了京城以后恣意风流、鲜衣怒马,却挡不住他底子里是个不学无术的文盲——怪不得那大家闺秀一样的王妃张氏跟他过不下去,两口子见面活像斗鸡;而那泼妇贼婆一样的孙氏反而跟他相濡以沫,惺惺相惜。

    李明远掏了掏被他爹吼的发麻的耳朵,只觉得自己浑身脑袋疼。

    但是气势这个东西也要分个先来后到,李明远此刻已经失了先机——肃亲王老千岁这当爹的一马当先地犯了混蛋,李明远这当儿子的万万不能跟着犯,只能咬着牙翻着白眼愣装孝子贤孙。

    “行了行了,父王您哪那么大气性。”李明远上前两步,一边儿规劝着把肃亲王扶到了手里,一边儿不着痕迹地按了按肃亲王的胳膊肘,又隔开了刚才七手八脚上来搀扶老头的一众闲人,“大晚上的整点儿消停……闹什么呢,来,儿子扶您回去歇着。……唉,问你呢,李明遥这败家玩意儿哪去了?不知道?不知道都特么还不出去找?他这时候往外跑,是不是生怕肃王府还不够出名?”

    管家:“……”

    小厮们:“……”

    肃王府内院一片肃静,一个敢来搭话儿的都没有。

    王爷和世子爷倒是颇有默契。

    这爷俩儿自成一体,一个气哼哼骂骂咧咧的从地上爬起来,也不知道数落谁;一个应付自如地“好好好,您都对……哎,小心迈个门槛子”地跟着听,完全不走心。

    李明远扶着肃亲王进了屋,临了对跟在身后的一众下人挥了挥手:“都散了吧,还杵在这儿干什么?啊?等着领赏还是他娘的看耍猴?”

    小厮侍卫一个个脸色铁青,被肃亲王闹的糟心,又绷着精神不敢笑,听闻此言,果断散了个干净。

    ☆、第9章

    打发了闲杂人等,李明远推门进屋,将李熹安顿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

    李熹此刻腰板挺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灯光烛火不甚明朗,微风一吹明明灭灭,光影之下静坐的那老头肃亲王,大刀阔马,一夫当关一般,乍一看确实有点儿武将威仪。

    屋子外面的脚步声稀里哗啦地响了一阵儿,由近至远,终于归于了沉寂。

    李明远一脸便秘的神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镇定的沉稳。他轻手轻脚地插上了房门,无声对着床上的肃亲王点了点头。

    李熹无言回了他一个眼神,抬手不知道按了哪里——他身处的床榻原本贴墙而设,如今,那面墙竟然悄没声儿的露出一个黑漆漆的空洞,那漆黑的空洞中有盘旋而下的石板楼梯,不知通往何处。

    李明远无声递过一个烛台。

    李熹接了,披头散发的仪容也不整理,一个翻身跨过床板,率先走下了那楼梯,身手矫健的与方才那坐地撒泼打滚的姿势一脉相承。

    李明远紧随其后,待他的身影完全没入了楼梯下,那墙上的空洞在他们父子身后无声闭合,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那密室之下的悬梯很窄,而那悬梯之下的空间却很大,不是密闭的空间,他们两人不轻的脚步声根本听不到回响,仿佛连声音都被远处的未知所吞噬。

    李熹、李明远父子一前一后地走下去,速度竟然都并不慢。

    那密室之下早已有人等候。

    为首的青年一脸衰色,与李明远有八分相像,唯有眼睛不同于世子爷那双不怒自威的丹凤,是一双吊稍的杏眼。

    说起来,肃亲王李熹身上那李氏皇家的血统和他本人一样分外彪悍,旁人家生子肖母,唯独肃亲王李熹的特征十分的霸道,先后两个王妃生出来的儿子,都各自只随了两位王妃一双眼。

    原配王妃张氏是一双丹凤,传给了李明远;继妃孙氏就有双吊稍杏眼,与眼前的青年如出一辙。

    这青年正是肃亲王二世子李明遥。

    密室之下空间广阔,另一方不知通向哪里,灯台并未完全点燃,只点了近前几盏,墙壁上的铁架上架着几个正熊熊燃烧的火把,适时的补全了灯光不足造成的那一点昏暗。

    李明遥站在最前,身后整整齐齐跟着三列人,个个儿黑衣蒙面,恭敬侍立。

    听见人声,李明遥抬起头,顿了一下,原本没什么表情的脸露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死样子,朝着李熹与李明远下来的方向咧了一下嘴——那表情简直丑出了境界,堪比李明远那一脸“拨霞供”。

    浪涌晴雪,风翻晚照,说的好听,实际就是一盆火锅。

    李明遥面如菜色:“父王、大哥。”

    李熹和李明远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朝李明遥的方向走过去。

    “怎么样?”

    李明远在李熹身后抽了抽嘴角。

    父王这明知故问装傻充愣的本事数十年如一日。还能怎么地?看看李明遥这一脸的倒霉相,准是没成。

    果然,李明遥立刻摇了摇头,这一问简直勾出了他的无限愁苦:“父王,您下令让我盯着陈家,这原本是对的,虽然他们用了最上好的柳木做棺椁,又让抬棺材的人假装出不堪重负的样子,让我们觉得那棺木再正常不过,但是,他们脸上的表情能演,脚印却骗不了人——抬棺材的人脚印太浅了,那棺椁里根本就是空的!”

    李熹闻言皱了眉,若有所思。

    李明远却是个急性子,听的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一车的废话说不到重点。”李明远低骂一声,一皱眉头,“那你们怎么空手回来?哪出了差错。”

    李明遥见他大哥一向如同耗子见了猫,顶嘴都不敢。

    “问题出在那丫头的棺木上。”李明遥哭丧着脸,“陈紫云的棺材太轻像是没有人,而易家那丫头的棺材又太重了,活像有两个人。”

    李明远闻言凝神负手,终于再没有打断的意思。

    李明遥趁着还没挨他大哥的骂,连忙絮絮叨叨地交代了重点:“我和我带去的人原本一门心思盯着陈紫云的棺材,等到陈家易家下葬的人一走,就动手去启那棺材,半途才发现抬易家丫头棺材的人脚印深浅不对,这才意识到,恐怕不止陈紫云有问题,易家丫头怕是也有猫腻。他们两人的棺材同葬一穴,我们本想一起启出来带走,但是……”

    李明远一皱眉:“但是什么?!”

    李明遥被他哥盯了一哆嗦:“但是……咱们的人发现,她棺材下,连着机关……如果有人轻易动,立刻就炸——她棺材里装的都是火药,那机关是打火石,一个不小心就能勾上火药引子……父王,大哥……我要是反应慢点儿,今晚怕是不能回来了。”

    肃亲王闻言,眉头皱死:“什么?”

    李明远面色一沉。

    李明遥一张苦脸,没吱声。

    “他们知道有人发现他们图谋不轨,所以干脆毁尸灭迹……”肃亲王李熹来回跺了两步,他声音低沉,在这空旷的底下密室里显得几分沉闷,“怕陈紫云目标明显,所以干脆在那丫头的棺材里动手脚……可是……”

    “不对。”李明远却骤然出声。

    他一张脸在黑夜里有一种沉寂的英俊,那不是一日一月能积攒出来的风姿。

    李熹和李明遥同时向他看了过来,目光里有疑惑有思虑。

    “父王,我们可能想错了。”李明远恭敬道,他的声音不大,在晦暗的光影中却显得分外石破天惊,“有问题的恐怕不只是陈紫云,还有易家那个丫头。”

    ——————————————————————————————————

    七日后,原本尘埃落定的“伶人杀妻蒙冤”奇案再起波澜。

    那日天降雷雨,雷声大雨点儿小,天上掉下来的那几滴水活像老天爷鼻子痒痒打了个喷嚏。

    可是那雷却不是作假的,轰隆隆劈了半个时辰,不知怎么的竟然引着了城西外树林中的一段枯木,平白起了一场大火。

    巧的是,那荒郊野林,正是原本葬下陈、易两人棺木的那个坟堆所在。

    这场火烧的大,又烧的急,沿着郊野的林子一路烧到了城西,与正乙祠戏楼所距不过几里之遥。

    一时京中传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说这两夫妇活着不得安宁,干脆死了去做妖,兴风作浪的准备为祸人间。

    那降下的天雷就是妖物渡劫所历,一旦得道,寿与天齐。

    陈、易两人做不做妖精大伙儿倒是不知道,只知道肃亲王府和这破事儿好像又有了关系。

    大火烧起那日,肃亲王府二世子李明遥正在楼里听戏,这不知愁的李二公子也许脑子刚刚撞过房梁,闻说外面着了火,竟然不知天高地厚的跑去看热闹。

    水火无情,着火的林子里温度极高,别说平地上倒油煎两个鸡蛋了,二世子这样皮肉匀称的,烤熟十来个不成问题,不是这等脑子有坑的主儿才不会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只是李二世子这玩笑还没开完,就被他大哥世子爷抓了个正着——世子爷刚为这事儿丢过脸,恨不得从此与此案分道扬镳,奈何这倒霉弟弟不长眼,还要上赶着往上凑。

    世子爷正愁没机会教育弟弟,听闻此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二话不说回府就请了家法,差点儿活活把李二公子打死在王府里。

    肃亲王心疼二儿子,又哭又闹地跟下手没轻重的大儿子嚎了一场,直闹的肃亲王府一片鸡飞狗跳。

    世子爷被训,二公子负伤,老王爷李熹更好,着急上火急怒攻心,又病了,这回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装的。

    此事被碎嘴子的三姑六婆们添油加醋的绕京城传了一圈,肃亲王府再一次成了四九城里茶余饭后的笑料儿。

    与这场大火有关的另一个谈资就是正乙祠。

    民间有说法,火代表旺,然而盛极而衰,物极必反,火烧到了头,就是灰烬,于人于事都是大不利——正乙祠戏楼这些年风头太盛,红火太过,这才引来天雷地火,不是什么好兆头。

    商贾之人最信这个,听此传言,正乙祠特意请高人做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法事驱邪,又以集秀班儿为主,兼之遍请京中名伶来串场,开一场七天七夜的堂会。

    已经公开表明要到场的老板中,九生七旦,四大名伶无一不到场,连近年来鲜少登台的秦风秦九爷的名字都赫然在列。

    这一下子整个儿京城都轰动了,一时间,满京城的戏迷票友们奔走相告,正乙祠戏楼中一座难求,腰缠万金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要知道,秦九爷已经有小两年不开唱了,想听他一段儿戏比见皇上还难——皇上还得上朝不是。

    这消息传到肃亲王府的时候,李家父子三人正躲在密室之中密谋,美其名曰:避风头。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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