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告白 作者:简柚

    第5节

    布丁到的时候,正好赶上热闹的盂兰盆节,他选的民宿恰恰在修学院离宫附近。那一趟,布丁去岚山观赏了河流上泛舟的迦陵频伽,又按照旅游指南,特意去了京都如意岳山麓,观看热闹的大文字烧。相传火祭目的是为送亡灵返回天府,日本远古有这样的风俗:夜里将火把抛上空中,以送别在空中游荡的鬼魂回阴府,后来演变成了在山上焚火。

    除了如意岳大字外,还有金阁寺附近大北山的“左大字”、松崎山的“妙法”、西贺茂明见山的“船形”、上嵯峨山的“牌坊形”、这五座山相继焚起火来,在约摸四十分钟的焚火时间里,市内的霓虹灯广告灯都熄灭。

    按照日本人的说法,这是夏天的最后一场热闹,布丁凝视着远处渐渐暗下去的篝火,他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就仿佛在他心中,那份和江浩宇的怨恨纠缠也像亡灵般,被这火焰给送入了虚空,从而得到彻底的解脱……

    初秋的夜晚,民宿房间里涂抹着山林的暗绿,盈盈皓月深深照进来,铺席显出一片朦胧青色。

    布丁趴在榻榻米上,他怎么都睡不着,窗外墙下,被房东放在古丹波瓷壶里的金钟儿,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隔壁不知是谁在弹奏三弦琴,很老的曲子,似乎名叫《黑发》。扶桑音乐里那种独特的哀感,像似有若无的流水,在看不见的黑暗空气里慢慢流动。

    布丁没再去想江浩宇,却在琢磨,此刻,独眼杰克里是什么状况,京都已经是深夜了。可是在国内,夜场才刚刚开始,想必豆腐这段时间会很忙,小漆和小寇也一定前后脚的跟着,泉子那个强迫症多半会抱怨计划表被打乱,还有苏誉……

    想到这个名字,布丁的心,微微动了一下。

    他翻过身来,仰面看着陌生的天花板。

    他还记得那只手抚摸他头顶的温热感觉,还有在酒宴里,苏誉按在他肩膀上的那股力道……

    无人的异国之夜,布丁清楚地看见,自己的心,在悄悄起变化。

    自己怎么竟会被一个江浩宇给弄成这样?他忽然想,明明还有一个人,比江浩宇重要百倍、千倍,而他竟然一直都没留意到!

    多少个江浩宇,都比不过那个人啊!

    他忽然一刻都不想再留在日本,他忽然很想立即回国。

    布丁只在京都呆了十天,就买了回程机票。豆腐在独眼杰克的门口看见他,不由笑道:“哦,奇犽回来了。”

    布丁笑骂他:“你的脑子才扎了针呢。经理呢?”

    “在办公室呢。”

    一口气上到三楼,走到办公室门口,布丁喘了口气,定了定神,这才敲门。

    “进来吧。”里面传来苏誉的声音,布丁这才发觉,这声音是如此好听,让他的心砰砰跳。半个月没听到,他竟然有这么的想念。

    推门进屋,布丁一愣,原来屋里不光苏誉在,顾海生也在。

    见是他,苏誉有点惊讶,他笑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因为有外人在,布丁的脸微微发热,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轻松:“京都太寂寞,我呆不住,还是回来的好。”

    苏誉细细打量了布丁一番,他这才点了点头:“好多了。”然后他转头对顾海生说:“和江浩宇比起来,是不是天壤之别?”

    一听这名字,布丁怔住了。

    顾海生这才淡淡地说:“布丁,江浩宇退了婚。”

    布丁吃了一惊!

    “……就在上个礼拜,突然退的婚,他自己提出来的,态度很坚决,但怎么都不肯说原因。江兆年快被他逼疯了,女方也是一头雾水,现在局面闹得不可开交。”

    布丁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讽刺,也没有庆幸,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

    顾海生停了停,才又道:“昨晚,江浩宇悄悄一个人来瀛海找我,他向我打听你的去向,我说,你去日本休年假,眼下在京都正玩得高兴,我劝他别去打搅你,免得扫了你的兴——布丁,我不知道这么说是否合适。”

    苏誉坐在一旁,抽着烟,笑眯眯看着布丁:“如果你觉得海生替你挡得不好,布丁,你可以自己去找江浩宇,我想,他肯定日夜盼望着你的电话。”

    “和我没关系了,经理。”布丁不动声色地打断他,“江浩宇现在,就算把登记结婚的书记官带到我面前来,我也会客客气气把他送出去。”

    苏誉大笑,他放下烟,给布丁鼓了几下掌,又斜睨着顾海生。

    “我说什么来着?你身边那些纨绔子弟,还真配不上我的员工。”

    直至从办公室退出来,布丁的耳畔,仍旧萦绕着苏誉的那句话:……你身边那些纨绔子弟,还真配不上我的员工。

    他都几乎忘记了,自己只是苏誉的“员工”。

    布丁茫然望着走廊尽头的彩色窗户,他模模糊糊地想,难道自己又踏上了一条错误的轨道么?

    但是时间长了,布丁就渐渐从模糊混乱的思绪里,整理出来了一个决定。

    这一次,他不会再像上次对江浩宇那样,急急忙忙就逼着对方走他想要的道路。

    他可以耐心的等待,他打算日夜守着这个人,他想用漫长的时间,把自己和苏誉紧紧连在一起,无论苏誉怎么不把他放在心上,他总磨不过时光这个东西。

    而且,苏誉也并非真的不把他放在心上,就算自己只是他的一名员工,那也是一名不可被取代的员工。

    这么想着,布丁终于定下心来,开始安安稳稳的工作和生活。

    人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走自己的路,哪怕没向外宣传,周围的人也会很快看出不同来。

    豆腐说,布丁变成熟了,“像是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明明比我小,怎么看着就像年长了十几岁?”

    他这一说,布丁就嬉皮笑脸佯装要解开皮带:“谁说我比你小?来,咱们比比!”

    豆腐又好气又好笑:“流氓!谁跟你比这个?”

    “你看,不敢比了吧!”

    “你身份证上明明是比我小!小七八个月!我年头你年尾!”

    布丁点点头:“好,你大,你年头我年尾,你是老豆腐,冻一晚上可以下火锅。”

    气得豆腐又扑过来揍他。

    在酒童们的眼中,布丁确实起了变化,他变得成熟了:更容易相处,照顾客人更周道细心,处理纠纷更缜密更有大局观,做事情更肯下功夫……甚至包括他自己,更努力的吸收,更用功的淬炼,改变,像脱胎换骨。

    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独眼杰克发展得更好。

    但是豆腐却困惑道,布丁这到底是在争什么?五一劳动奖章?全国劳动模范?难道布丁是等着年底苏誉给他做面锦旗?

    “我也没说你不该为店里效力,但是布丁你这样,岂不像个苦行僧?再这么下去,你可以跟着顾先生拜师学艺了,就学怎么当圣人。”

    ☆、第 17 章

    布丁并非一开始就认识顾海生这个人,甚至顾海生头一次来独眼杰克,还闹了一场荒唐剧。

    那时候布丁刚进来才两三个月,那晚上他正从二楼下来,却看见一个黑衣男人站在楼梯口,神色有些踌躇。

    布丁赶紧迎上去:“先生有什么事?”

    那人看了布丁一眼:“苏誉在么?”

    很少听见有人对苏誉直呼其名,布丁有点意外,他看看来人,是个四十出头的男人,五官分明,是那种传统式的朗眉星目的美男,只是眼角微微起了点皱,神情却是极为淡然的,手上居然还拎着个黑色的公文包……这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来店里找乐子的客人。

    但布丁也不敢多问,只一路把客人带到了三楼经理办公室。

    敲开门,布丁告诉苏誉,有客人找他。

    等苏誉看清站在布丁身后的男人,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来干什么?”他的声音变得非常冰冷,那样子,像是看见了此生最最不想见的人。

    黑大衣男人轻轻叹了口气:“小誉,你爸爸病了……”

    “关我什么事!”苏誉突兀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又不会看病!让他去找会看病的!”

    旁边的布丁,听得瞠目结舌!

    哪有像苏誉这样说话的?自己的爸爸病了,看都不去看一眼?

    那黑衣男人也感觉到布丁的诧异,他犹豫了片刻,仍旧道:“打你电话你不肯接,我只能亲自来找你。小誉,你爸明天做手术,你好歹回去看看他……”

    “我看他一眼,他就能起死回生、肿瘤消失?”苏誉冷笑道,“我要有这份能耐,早当神仙了!”

    布丁在一边有些忍不住了,他小声说:“经理,你就回去看看……”

    那时候他还太年轻,什么都不知道。换做如今,布丁是决不会插这个嘴。

    果不其然,苏誉刀子一样的目光锋锐地扫过来:“我家的事,没外人说话的地方。”

    说完,他转身进了办公室。

    黑衣男人也跟着他进办公室,他还要劝:“耽误不了你多少功夫,我叫老傅送你回去……”

    “是他叫你来劝我的?”苏誉突然说。

    黑衣男人看着他,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包,淡淡地说:“他没说。可我知道他很想你。你爸爸想见见你,小誉,难道就连这么一点请求,你都不肯答应?”

    苏誉冷冷盯着他:“先不提我回去不回去的事,你是怎么进来的?”

    男人扬了扬眉毛:“你这儿门口又没有看守,为什么我不能进来?”

    苏誉却笑了:“独眼杰克是夜总会,进来的都是客人——顾总,难道你是来寻欢作乐的?”

    那个被称为顾总的男人,神色仍旧淡然:“老冯在这儿,你在这儿,难道你们都是客人?”

    “我们是工作人员。”苏誉笑笑看他,“如果你想来这儿打工,可以,现在就从瀛海辞职,我安排你去老冯那儿刷个锅、洗个碗什么的……你愿意陪客么?”

    “小誉,我们在这儿打嘴仗浪费时间,不如你现在就回去……”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回去了?”苏誉冷冷道,“恰恰相反,我建议你立即离开这儿,这里可不是你这种人呆着的地方!”

    “你这种人”这四个字充满讽刺,就连不明就里的布丁都听出来了。

    那男人一点儿都没生气,他静静看着苏誉,点点头:“其实我早就该过来看你,你就是为这发火,对么?可我没法过来,你也知道,芊芊的葬礼刚结束……”

    苏誉点点头:“嗯,你老婆刚死一个月,婚戒都还在手上呢,你不能跑到这种娱乐场所来,免得被人瞧见了说闲话,坏了你清白的名声——你现在就请吧!我这儿只招待弯的,像你这种直男,而且是有老婆的直男,应该对独眼杰克绕道走,免得脏了你的鞋!”

    布丁在门口瞧着,他早就留意到男人左手上,那枚铂金的结婚戒指。

    谁知接下来,这黑衣男人竟然抓住自己的婚戒,用力将它拔了下来。然后他快步走到窗口,推开窗子,将婚戒往外一扔!

    再转过头来,男人平静地望着苏誉:“现在,你满意了吧?”

    布丁愕然望着眼前这一幕,他惊呆了!

    哪有妻子死了才一个月,就这么绝情的扔掉婚戒的?!尸骨都未寒!

    这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哪!

    然而苏誉仍旧不为所动,他讽刺地笑了笑:“顾海生,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更绝情的人。”

    “我绝不绝情这不是重点。”顾海生淡淡地说,“你跟不跟我回去?”

    “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苏誉在椅子上坐下来,他扬着脸,挑衅地看着他,“我凭什么听你的?是老头子自己把我赶出来的,现在你又叫我回去?当我是三岁小孩儿?”

    “那么,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才肯回去见你爸?”

    苏誉瞧着他,忽然,他微微一笑,却冲着在门外发愣的布丁说:“布丁,弄瓶酒上来。”

    布丁被他说得一愣:“啊?经理你要什么酒?”

    “什么酒都行,”苏誉说,“你送上来,让豆腐也上来。”

    布丁不敢再问,他转头往楼下跑。

    找到了豆腐,他也没空细说,只说苏誉找他,又向酒保要了瓶红酒。

    布丁抱着酒上楼来,苏誉说:“打开,豆腐,拿个杯子过来。”

    布丁把酒打开,豆腐拿了玻璃杯放在苏誉面前,两个酒童都是一脸的莫名其妙,又不敢问。

    唯有顾海生在一边皱起眉头,似乎他已经料到苏誉打算怎么“整”他。

    果然,苏誉倒了半杯酒,推到布丁面前:“喂他喝酒,用嘴。”

    布丁和豆腐全傻了!

    布丁从没见过这样的阵势,他不安道:“经理,这不好吧……”

    苏誉看了他一眼,指了指豆腐:“布丁不乐意,你来。”

    顾海生的脸色更差,本来就薄的嘴唇,此刻用力抿成了一条淡红的线,腮帮上的肉甚至微微发抖!

    “苏誉,你有完没完!”他嘶声道,“你知不知道你爸危在旦夕!”

    苏誉却像个没事人儿似的,笑道:“哦?不肯啊?不肯就别呆在这儿,赶紧回去呗!危在旦夕?那你快走,别这儿耽误工夫!”

    豆腐这才听明白,他也不安起来:“经理,要不你就……”

    他的话都还没说完,却见旁边顾海生突然大步走过来,抓起那杯红酒,猛喝了一口。

    接下来,只见他一把拽过布丁的前襟,用力把嘴堵在他的嘴上!

    布丁大吃一惊,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口红酒就涌进他的口腔,把他呛得一阵大咳!

    “当啷”一声,顾海生把杯子往地上一扔,他平静地看着苏誉:“还有什么要求?”

    豆腐在一边,彻底傻了!

    布丁被那口酒给呛得咳嗽不止,他捂着胸口弯着腰,雪白的衬衣都被弄脏了,好容易止住咳嗽,布丁狼狈地摊着黏糊糊的手,低头看着自己花抹布一样的衬衣。

    “经理,我得下楼去换一身……”他哑声哀求。

    但是苏誉却拦住了他。

    “最后一个要求。”他笑眯眯地说,“只要你答应了,我这就回去。”

    “什么要求?”

    苏誉指了指布丁和豆腐,他曼声道:“这是我这儿最好的两个酒童,你挑一个,陪你一晚。”

    仨人的脸色,刷的一下全变了,齐整整仿佛按了开关按钮!

    布丁和豆腐面面相觑,俩人心说这叫什么事儿!

    顾海生却仿佛不认识似的,眼神直勾勾盯着苏誉,而苏誉却仍旧微笑,好像他提出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要求。

    良久,顾海生缓缓点头:“可以。但我要你立即回去。”

    “我当然会遵守承诺,只要你办得到,我这就让老冯送我回去。”苏誉说到这儿,笑了笑,“但我说的陪一夜,可不是让酒童坐在书房打一晚上游戏。今晚你们必须睡一张床。”

    顾海生点头:“好。”

    他把目光转向了布丁和豆腐。

    被那眼神扫过来,布丁下意识的往后退了半步,他的内心起了无比强烈的抵触!

    按理说,他不该出现这种抵触,他的职业就是陪客人,无论对方提出何种要求,酒童的大忌就是当场说“不”。

    但布丁就是感觉抵触。

    刚才他被顾海生抓着脖颈,强行喂进了一口酒,就在这个简单而蛮横的动作里,布丁感到了一些什么。

    似乎他只是一个塑胶模特,尽管举止激烈,但对方没有对他产生一丝一毫的感触,好像这男人把世间一切人类的感受都给存封了起来……这让布丁非常生气。

    他还没遇到过亲吻他,却对他毫无感觉的男人,这太挫伤他的自尊了。

    仿佛也看出了他的抵触,顾海生的目光在他们俩的脸上逡巡片刻,然后,他伸手指了指豆腐:“他。”

    豆腐感觉到了不妙,他一脸哭丧地望着布丁,那样子像是要被拉赴刑场。而后者只得冲他做了个“自求多福”的手势。

    ☆、第 18 章

    那晚看场子的只剩了布丁一个人。

    豆腐被顾海生带走,苏誉和冯振川也开着车回家了,虽然他临走时和布丁说,十二点前就回来。布丁仍旧冒死说了一句“照顾老人家比看场子重要,不要急着回来”,苏誉白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

    好在那晚事情并不多,闲下来布丁坐在吧台,想着豆腐临走时那张哭丧脸,他忍不住一个劲儿乐,乐完了又感慨,心想,原来他们这些酒童对苏誉的事,一点儿都不了解。

    第二天中午,布丁懒懒散散从公寓出来,正碰见豆腐一脸黑气走进大厅,那样子活像一头愤怒的公牛。

    布丁一看见豆腐,就乐了。

    “哟,荒淫到现在才回来?看看,这都几点了?”

    岂料豆腐狠狠白了他一眼:“少那儿胡扯!什么荒淫?荒唐还差不多!”

    原来那晚豆腐被顾海生带出独眼杰克,俩人同车回了顾海生的别墅。开车的是司机老傅,他一看见跟着顾海生身后的豆腐,不由诧异:“海生少爷,这是谁?”

    顾海生拉开车门坐进去,他淡淡道:“小誉的酒童。”

    老傅一听,急了:“老太爷都病成那样了,他还不肯回去看看?!”

    “他答应回去了,老冯送他回去。”顾海生示意豆腐上车,又对司机说,“条件是,我得带个酒童回去过夜。”

    老傅气得张口结舌,好像马上要中风!

    豆腐胆怯地站在车旁,手足无措,也不知是上车还是走人。

    顾海生却不在意,他冲着豆腐招了招手:“上来。不然我在你们经理那儿就食言了。”

    豆腐只好跟着上了车。

    一路上,他听见顾海生在打电话,似乎打给的就是苏誉的父亲,听见称呼豆腐才明白,原来顾海生是苏誉的舅舅。

    俩人看上去长得完全不像啊?豆腐心里犯嘀咕。

    顾海生却没怎么留意他,只在电话里和苏誉的父亲说苏誉的情况,说他“看上去还行,没有瘦”,又说自己问了冯振川,最近一段时间苏誉是真的很忙,所以才没空回去……

    豆腐在一边默默听着,他也明白这是安慰话,父亲重病在床,不管多忙总应该回家看看,哪有像苏誉这样不闻不问的?

    父子俩的关系看来非常疏远。

    到了住处,顾海生带着豆腐进屋,迎上来的女佣看见豆腐明显很意外:“顾先生,这位是……”

    “哦,今晚他在这儿过夜。”顾海生甚至都没介绍豆腐的姓名,“杨嫂,你给他找套换洗的衣服。”

    女佣赶紧答应,又说自己这就去收拾楼上的客房。

    岂料顾海生一摆手:“不用收拾客房。他和我睡一张床。”

    司机,女佣,连同厨子,仨人愕然望着豆腐!

    豆腐觉得自己被扔到了一万盏炽烈的镁光灯下面,他窘得都快死了!

    正手足无措,豆腐的目光,又不慎瞥见客厅摆着的遗像。黑白的相框,里面是个如花似玉的微笑少女。

    这么说,她是顾海生的妻子了?豆腐这么一想,浑身更不自在了,他暗自怨恨苏誉乱弹琴,怎么能把他扔给一个丧妻才一个月的男人?还逼着人家和他睡一张床!

    顾海生倒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只领了豆腐上楼来,又指给他卧室还有浴室,他说自己还有些公务没处理,时间不早了,豆腐洗洗就先睡吧。

    总算剩下自己一个人,豆腐这才松了口气,他先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出来看看手表,已经十一点了。

    难得今晚当值,还能睡这么早,在混乱和困惑中,豆腐又觉得有点高兴。这两天布丁请假没上班,他连着熬了两天的夜,早就疲惫不堪了,于是也懒得想那么多,掀开柔软的被子钻了进去,没多久就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豆腐觉得身边有了人,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又觉得眼皮太沉重,于是把身体靠过去,抱着那人,哼哼唧唧地问:“几点了?”

    对方半天才回答了一声,豆腐也没听清,他觉得抱着的身体热乎乎的,感觉很像之前谈的那个男友,而对方似乎想挣脱他,但挣了两下没挣开,看豆腐没有近一步行动,也就放弃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有细微的铮铮声惊醒了豆腐,那声音有点像闹钟,他感觉身边的人翻过身去,伸手把闹钟关掉了。

    豆腐仍旧闭着眼睛,手臂伸出去,那宽厚的背部让他非常舒服。

    这个人是谁?一时间,豆腐想不明白,他索性不去细想了,既然是被他带回家,带上床的男人,肯定是他喜欢的。

    奇怪,怎么身上都还穿着衣服?他稀里糊涂地想。

    半睡半醒之间,豆腐的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却出现了男人早上常见的习惯,他索性闭着眼睛把身体靠过去……

    就在豆腐春心荡漾之时,他听见对方狼狈的低吼:“喂!”

    就这一声,豆腐一个激灵回过神,他用力睁开眼睛!

    一张陌生的脸,出现在豆腐面前!

    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豆腐突然惨叫一声,身子一翻,差点从床上摔下去!

    顾海生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豆腐手足并用,狼狈地在床边上挣扎了两下,才又爬上床来。

    “顾先生,对……对不起!”豆腐胡乱抓着被子盖住下面,他都快哭出来了,他这才想起昨晚的事。

    顾海生看起来也很尴尬,但他没再说什么,只起身来,一件件穿好衣服,又去卫生间洗漱。

    从卫生间出来,他看看还在床上发呆的豆腐,于是苦笑了一下:“还早,才六点呢,再睡一会儿吧。”

    “顾先生……”

    豆腐的脸羞红得像个番茄,他垂着头,简直不敢看顾海生。

    “我去上班。早饭的话,女佣会给你准备好的,呆会儿也有人把你送回去。”他停了停,才又道,“任务完成,你可以向你们经理复命了。”

    于是,这就是豆腐脸黑得像锅底,气冲冲回家来的原因。

    布丁听完,一个劲儿乐,他说豆腐陪人睡了一夜还这么不高兴,又没让他干什么重活。

    “我那叫陪他睡了一夜么?”豆腐更生气,“我睡的时候他在书房,我不知道他几点上床的,早上几点走的我也不知道,这他妈算什么事!摆个加热的模具在旁边也不过如此了!”

    他下意识地隐瞒了早上自己出糗的那一段。

    布丁笑道:“这么说,他真的是个直的?”

    豆腐一怔,摇摇头:“是个弯的。”

    他的语气很肯定,布丁更好奇:“你怎么能断定?”

    豆腐的脸上有点发热,其实今天早上,他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体起了反应。

    但是这些却不能告诉布丁。

    “当然是个弯的啦,直觉嘛,这你还感觉不到啊?”

    布丁也沉思道:“我也感觉到了,应该是个弯的,可他老婆又是怎么回事?”

    “这谁知道啊!”豆腐哼了一声,“陪人睡了一夜,我连他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上网查查嘛!肯定有此人的资料!”

    结果在网上搜索到的资料,把他们吓了一跳。

    “我说这名字听着怎么这么耳熟,我记得是在哪儿瞧见过的。”豆腐喃喃道,“原来是大地产商。”

    “嗯,他老婆真的是刚刚过世的。”布丁翻着网页,“自小的青梅竹马,死因是先天性心脏病。哦,难怪呢,他老婆也是出身豪门。”

    豆腐仔细看了看网上有关顾海生的信息,最终,他得出一个结论。

    “这人是个圣人。完全没有任何绯闻。”

    所有呈现的报道,全都是有关瀛海地产的,关于顾海生的私生活,八卦少得可怜,据说他生活节制而单调,从来没在娱乐场所露过面,也不沾娱乐圈的那些明星,每天就是上班下班陪老婆,标准五好男人。

    有段时间他老婆身体不好,送去国外疗养,几个小报记者心想,机会来了,如果顾海生是个伪君子,那这就是他暴露出真相的最好时机!因为那时正流传顾海生和一个小明星的绯闻,大概是小明星在酒桌上应酬着陪他喝了两杯酒。

    于是那几个记者一路跟踪顾海生到郊外的消夏别墅,每天拿着望远镜窥探他的私生活。

    结果一周的时间里,他们只看见了顾海生修缮木屋、阅读,遛狗以及在林中散步,传闻中的绯闻女主,连根头发丝也没出现过。这男人自律得甚至有几分乏味。

    记者们泄了气,甚至比顾海生更早离开了那儿。

    顾海生私生活的清白是众人皆知的,他对妻子的忠贞也是有目共睹的。这种人,昨晚却跑到独眼杰克来,若是被八卦周刊知道了,不知道要掀起多大的波澜。

    “我可不觉得他对妻子有多忠贞。”布丁哼了一声,他还是对顾海生昨晚扔掉婚戒的事情耿耿于怀。

    豆腐揉了揉鼻子,他觉得自己不好随便对顾海生的事下判断。

    那之后,当他们在网上查找到了有关苏誉的资料,俩人就更加的吃惊。

    豆腐说,这往后他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苏誉了,原先他以为苏誉仅仅就是独眼杰克的经理呢,没想到此人背景如此复杂。

    布丁却摇摇头:“该怎么面对,还是怎么面对呗。豆腐,你没看出来么?别的身份,咱们经理全都不想要,他从那个家出来,已经就把一切都抛诸脑后了,他唯一想要的,就是这个经理的身份。”

    ☆、第 19 章

    后来,布丁在独眼杰克后窗那块草地里,打着手电筒找到了顾海生扔掉的婚戒,他将它还给了顾海生,笑嘻嘻地说:“顾先生,这玩意儿值不少钱呢,扔了可惜。”

    布丁心里就是不舒服,他最恨骗婚的gay,尤其顾海生装得这么圣人,他那倒霉的同妻,死了都冤。

    顾海生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把婚戒收了回去,从此却再没戴过。

    倒是豆腐,接下来好长一段时间,看见顾海生表情就变得格外不自然,能避开就避开,因此布丁暗自琢磨,是不是俩人那晚发生了一点什么?不然豆腐怎么这反应?

    但顾海生却神情如常,隔三差五的,他会来一趟独眼杰克,都是深夜造访,然后被苏誉用难听的话给打击一番,间或反击两句。到后来独眼杰克的酒童们都认识他了,都知道顾先生是经理的舅舅,过来是为了替他父亲照看他,而他自身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从不涉足娱乐场所的,所以酒童们也自觉对外维护顾海生的声誉,不向媒体提及此事。

    温蕴在被布丁一番耐心劝慰之后,总算从情绪低谷里爬了出来。后来布丁和豆腐出主意,特意给温蕴找一些容易打交道的熟客,觉得温蕴应付得来,才把他带上场子。偶尔,豆腐也会把本该自己接手的客人让给温蕴,又竭力在客人跟前夸温蕴懂事可爱……

    这么着,才渐渐打开了僵局。

    布丁这么卖力帮忙,他手底下的酒童就嘀嘀咕咕起来,觉得布丁干嘛要去管豆腐的事儿呢?温蕴拿再多提成,只能给豆腐的年终添砖加瓦,布丁又落不到一分好处。

    他手底下有个叫岳龄的酒童说,温蕴自己烂泥扶不上墙,豆腐对他已经够尽心尽力的了,还是名牌医学院出来的呢,结果连瓶酒都开不好,上次在客人面前出洋相,把软木塞硬是捅进了酒瓶里,而且还弄碎了……

    “好在祁先生是经理的老熟人,不比一般客人,人家笑笑也就过去了,那瓶酒怎么办?卖又卖不出去,退又退不了,该他赔他没钱赔,就知道抱着酒瓶哭,害得人家泉子为难。”

    岳龄跟着布丁好些年了,是那种眉眼漂亮得近乎犀利的男孩,因为在欢场上很会来事,手里的熟客多,性情也顺理成章显得高傲。

    岳龄有个外号叫嬛嬛——他自己非常厌恶这外号,听见就和人翻脸,但其它酒童背地里就喜欢这么叫他,这是取笑岳龄心眼太多,特别热衷上位,赶上了甄嬛。

    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豆腐的手下,多是像他一样圆滑和气的性格,虽然不甚出众,但大多稳得住场子、经得起事,而且集体观念强,只有温蕴能耐差点。

    可布丁的手下,就多是岳龄这种:容貌格外的漂亮,性格格外的要强,脑子格外的聪明,却也是“格外”的瞧不起一般群众。

    ……有时候布丁也反省,为什么手下会集中了这么一群“人尖儿”?还是说,苏誉故意把人尖儿拨给他来管?

    好在,虽然性情高傲,岳龄这些人对布丁却是服气的。

    所以听岳龄这么说,布丁就淡淡道:“谁这辈子没个七灾八难的?温蕴家里不容易,他年龄又还小——”

    “他才不小。”有个酒童嘀咕,“明明比我大一岁!”

    布丁笑起来:“你上高一就开始混社会,人家上到大二,才知道外头还有个东西叫社会,这能比么?”

    转过脸来,他又对岳龄说:“既然温蕴已经在独眼杰克了,经理也没有把他赶出去的意思,那咱们就该帮一把。要都像你这样,只要不中用了就扔掉,这么扔来扔去,保不齐哪一天,咱们自己就成了那个最差的。到时候,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了。”

    布丁这番话说得颇有深意,带着点哲学思辨的味道,岳龄一时被他说得怔忪。

    布丁又指了指他们:“我知道你们都能耐,要不是这儿没猴子,屁股上插杆旗你们就能冒充齐天大圣。”

    酒童们哄笑起来。

    “但独眼杰克是俱乐部,是要讲整体效益的。”布丁笑了笑,“看不惯,躲远一点,别做落井下石的事,万一被经理瞧见,我可保不住你们。”

    布丁不愿看见酒童们争斗,他和豆腐交情好是一个原因,另外,他也极为讨厌拜高踩低、在俱乐部上演宫心计的人精。

    独眼杰克是个娱乐场所,本来社会对他们这些酒童就存有偏见,自己再不自珍自爱,为了那点儿名利争来争去,那就太没意思了。

    布丁不愿争斗,却拦不住酒童们私底下勾心斗角,不久后豆腐告诉他,小漆跟他抱怨岳龄暗地里踩他。

    布丁扬了扬眉毛:“真的?”

    当时店里还没到高峰时间,俩人挨着坐在吧台前,泉子在旁边慢条斯理擦着玻璃杯。

    豆腐摇头:“夸大其词。真的下狠心踩了,他早嗷嗷叫上了。还不是因为岳龄上个月的单子最多,小漆心里不忿?”

    布丁早知道岳龄和小漆关系不好,岳龄讨厌小漆那种自居前辈的嚣张,小漆呢,讨厌岳龄的过分精明,还有争业绩的时候“吃相难看”,当初嬛嬛这个外号,就是小漆首创。

    “叫我说,岳龄是真的有能耐,有几个酒童能像他这样,为了业绩去研究心理学的?他这倒有几分像布丁你了。小漆这些胡混的懒鬼就该服人家。”

    岳龄确实不差,虽然争强好胜,那是因为人家有能耐,有难接手的客人,比如特别挑剔的、说话难听又吝啬小气、性格喜怒无常……这一类,一般酒童都不乐意接待,能推就推能换就换,岳龄不推,反而主动上前去接这个硬茬。最后客人也被他磨下来,成了他的熟客,从此对他另眼相待。

    “不会真的踩了小漆吧?”布丁还不放心,又问,“岳龄有时是太好强,我都说了他几回了。”

    豆腐笑道:“别操心了,小漆那种人,一肚子花花肠子,他能叫人给踩了?就算不小心踩了,也得晦气半年。”

    酒保泉子突然慢吞吞道:“一个狮子一个摩羯,天生为敌。”

    豆腐和布丁一听都笑起来。

    “好在都还算懂事,知道不能让经理察觉。”豆腐说。

    苏誉平日里不大管酒童私底下的事,这些内务他都交给豆腐他们,但他非常忌讳酒童们把私下的矛盾闹到台上来、让客人们瞧见。

    如果发生那种事,无论对错,双方都会被解聘。

    被独眼杰克解聘的酒童,别处也不会要——俱乐部的老板们都知道,苏誉是个公平讲理的人,对酒童也足够好,连他都容不下的,必然品行特别低劣,收进来也是个祸患。

    想到这儿,布丁摇摇头,又对泉子说:“等了半天,我们的酒呢?”

    泉子这才无可奈何放下抹布:“要什么?”

    “自由古巴。”豆腐说。

    布丁要的是咸狗。

    不多时,泉子端来两杯酒。豆腐端起来喝了一口,皱眉道:“怎么味道不对?”

    泉子一本正经道:“这是专为你制作的特别版自由古巴。”

    “特别在哪里?”

    “没放朗姆酒。”

    豆腐哭笑不得:“那不就是纯可乐吗!”

    泉子点点头:“经理说了,酒留着给客人喝,你们俩在不陪客人的情况下,不得饮酒。”

    布丁无可奈何端起那杯没有伏特加的咸狗——其实就是果汁:“也有这样的老板。不让酒童喝酒。”

    泉子很严肃道:“经理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健康。酒精对肝脏不好。”

    豆腐吞了一大口褐红色的液体,他郁闷道:“他怎么不说,可乐对牙齿也不好?干脆把可乐也给禁了得了。”

    泉子竟然微微一笑:“其实按照我的意思,你俩就该喝白水。”

    布丁被他逗乐了,他说:“说到白水,那个天天坐这儿喝白水的人,可是好久没登门了。”

    豆腐正想开口,抬头无意间往大厅一瞧,眼神不由微微一怔。

    他放下杯子,低声道:“说曹操曹操到。”

    布丁也一怔,慌忙转头看过去,正看见田子晟匆匆忙忙从外面进来,他快速把车钥匙扔给门口侍者,因为动作太匆忙,钥匙当啷跌在地上,害得侍者慌不迭弯腰去拾,他却是看都不看一眼,一阵风冲了进来。

    “怎么突然今天过来?”豆腐喃喃道,“而且还这么早。刚下班?”

    田子晟没往吧台这边走,他站在还空着的大厅中间,皱着眉四下张望,额头的汗把头发都打湿了,又抓住一个路过的酒童问了句什么,得到回答后,忙不迭就往楼上跑。

    布丁忽觉有些惆怅:“看来,是从赤壁回来的曹操。”

    豆腐忧心忡忡看看楼上,他忽然小声说:“该不会……又要在咱这儿闹场吧?”

    布丁一怔,他看看豆腐:“这可没准。”

    泉子皱眉:“今晚有两个生日趴都在咱们店里,经理千叮咛万嘱咐,不要有半点差池,他要这么一搅局,让那两个客人怎么过生日?”

    豆腐和布丁对望了望,布丁站起身来:“我上去看看。”

    豆腐为难道:“经理的私事,你上去看啥呀?”

    “没事我就下来呗。”布丁不在意地说,“好歹我和田子晟还说得上话,真要闹起来,我把他从厨房那边带出去就好了。总不能真看着他在这儿撒泼。”

    豆腐看着他,忽然噗嗤笑起来:“还说我是经理的孝子贤孙,我看,给经理擦屁股的活,你小子也没少干!”

    布丁笑笑,刚要起身,却听见楼上传来凄惨的叫声:“你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豆腐和布丁对望一眼,俩人都心叫不好!他们同时跳起来,拔腿就往楼上冲——还没到一楼半,俩人就都停住了。

    面前这一幕,把豆腐和布丁都吓住了,只见田子晟手中,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他把匕首压在自己颈动脉上!

    布丁吓得大叫:“田先生!你在干什么!”

    第5节

    恋耽美

章节目录

漫长的告白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书屋只为原作者简柚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简柚并收藏漫长的告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