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涂 作者:御年糕

    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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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狐涂》作者:御年糕

    文案:

    【一句话文案】一只狐狸修仙失败的故事。雷点众多,谨慎跳坑:1主攻文2第一人称3结局不尽如人意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虐恋情深 因缘邂逅 前世今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鹿土,无拂 ┃ 配角:老涂,宓姑,了然 ┃ 其它:报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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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曰

    赶在惊蛰之前,我搬了一次家。

    环顾四壁,在这萧索的洞穴里,竟徒然生出几分不舍。

    这是我住得最久的一个地方,不管成仙之后再怎么超然自若身无外物,住得久了总会积攒许多杂物。这其中有些是老涂送的,有些是从牛鼻子那里坑来的,我徘徊其中,拿起这个看看,拿起那个摸摸,一时哪个也不舍得丢弃。

    正两难之际,一个圆滚滚的白团子从圆滚滚的云朵上跌落下来,直撞进门口,摔在桌腿上,才堪堪停了下来。

    这圆滚滚的白团子发出一声“哎唷”,在原地转了两圈,蹒跚站起身来,化作个白嫩嫩水灵灵的雪衣少年。

    他眨眨眼睛,四下望了望,发现我,毫不客气地问:“有茶么?”

    我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他,看着他咕嘟咕嘟一口喝下去,豪迈地一抹嘴:“好茶!”

    废话,当然是好茶。这可是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从牛鼻子那里坑来的雨前新茶。我翻了个白眼,又给他倒了一杯。

    这紫砂壶并一对杯子,也是我从牛鼻子那里坑来的,带着吧,太碍事,不带吧,怕是以后再难泡出称心如意的茶了。

    纠结再三,还是口腹之欲盖过了搬家之繁,我把茶壶洗干净,又拿起他喝过的杯子,一齐塞进乾坤袋里。

    老涂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慌忙来挡:“我还没喝完……”

    可惜已经迟了。我手忙脚乱地把好不容易收拾好的行李倒出来,果然见到一叠衣物上染了褐色的茶渍。

    正准备捏个诀把茶渍清理掉,老涂扑过来压住我的手指,伸出他那胖乎乎的手指抢先把净衣诀捏了:“你别……还是我来吧!”

    免费劳力不用白不用,我乐呵呵地收了手,看他清干净茶渍,把那堆乱七八糟的衣物胡乱塞进乾坤袋,不知道从哪儿变出来根胡萝卜,咯吱咯吱啃了起来:“好了,你继续收拾吧。”

    本来还指望他能把弄乱的衣物再叠一叠……我叹了口气,把衣物重新从乾坤袋里取出来,一件件叠好再放回去。

    老涂倚在洞口,嚼着胡萝卜,腮帮子一鼓一鼓,瞅了半晌,终于迟疑着问:“你这是……要搬家?”

    “嗯。”在我旁边看了半响,这才看出来,可见兔子都不大聪明,成了仙也一样。

    “你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突然要搬了?”

    “你猜?”

    “是……”他迟疑着,小心翼翼确认着我的表情,“找到了?”

    “嗯。”

    他又“哎唷”了一声,抚掌大笑:“你这次等了那么久,可算是寻到啦!”

    他自顾自笑了半天,连胡萝卜滚到地上也没在意,笑够了才想起来问:“哎,你是怎么找到的?”

    这次等的时间确实有些长,是以我等不下去,使了些手段逼得牛鼻子老道帮我算了算。他的法术不精,推演卜算倒是很有一套,我心满意足,只是这手段实在不足以为外人道也。

    所以我决定跳过重点直接说结果:“牛鼻子算出来的。”

    他似乎没注意我跳过的部分,趴在地上从桌子底下掏出了胡萝卜,也不嫌脏,吹了两口又塞进嘴里,含含糊糊地问:“啊……那应该是很准了,所以是在哪儿?”

    说到这地址,牛鼻子告知我结果的时候,我差点掀了他的道观。牛鼻子敲着他的乌龟壳儿劝我: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不去全在一念之间。

    我叹了口气,是祸躲不过:“须弥山。”

    “嘶——”老涂倒吸一口冷气,眨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既叹息又好奇,“我以为你此生都不会再去那里了。”

    “是啊……曾经我也是这么想的。”我把最后一件锦靴收进乾坤袋,扎好口袋束在腰间,在他对面盘膝坐了下来,支着头瞧着洞口外面的一池湖水。

    湖面波光粼粼,有水禽划过,漾出一行浅波。不知不觉,在这里住了几年?几十年?我记不得了。住的时候每日每夜都幻想着离开的那天,等真到了这天,又觉得这湖光山色都化作千丝万缕的挽留。

    我又叹了口气:“奈何造化弄人啊!”

    老涂忧心忡忡,一副替我劳心劳神的样子:“那你是待如何?”

    他明明是总角少年的模样,偏要用老气横秋的口气说话,圆滚滚的脸上皱起两道稚嫩的眉头,看得我有些想笑。

    我探身捏住他的两边的腮帮子,露出两颗突兀的大门牙:“你不是都成仙了么?怎么不把你的门牙收一收?”

    老涂平生最恨别人取笑他的门牙,愤愤然从我手中解救出他的脸,怒气冲冲地一摔剩下的半截胡萝卜,招来祥云,两条小短腿四下乱蹬,好不容易爬上了云头。那祥云晃晃悠悠飘出几个“之”字,才勉强飞走了。

    半截胡萝卜孤零零地躺在地上,我盯着它看了看,确认它没可能修炼成个胡萝卜妖精了,才捡起来在洞门口挖了个坑埋进去。

    又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我把洞穴收拾完毕,门口布了个封印,左看右看并无不妥,也悠悠下山去了。

    若有幸再次相见,愿你长成一根完整的胡萝卜。

    作者有话要说:  言而有信年糕糕

    说开坑就开坑,管挖不管填。

    我终究是开了报社文,可是那个说好跳坑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佛曰

    朝着印象中的方向疾行到百里开外,我才想起来,似乎忘记跟牛鼻子辞别,也不知道此去经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

    只一个闪神,等反应过来,已经不知身处何方,我赶忙戳戳袖口:“宓姑宓姑,我迷路啦!往须弥山是哪个方向?”

    手腕被狠狠地戳了一下,广袖无风自动,朝西方飘了飘。

    我满意地调转方向,小声道了声谢,不出所料又换来狠狠一戳。

    一路西行了四五日,终于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抬头一望,小镇背靠的悠悠群山,正是须弥山。

    须弥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群山。

    除了主峰以外,还有绕其四周的七山七海。纵然身怀迷谷,要在这丛山峻岭中寻人,也绝非易事。

    既然这么些年都等了,也不在乎一时半儿。下定决心,我便按下心来,打算先在这小镇歇歇脚。

    久居山野,现下身处繁华尘世,一时间竟有些不习惯。

    小镇入口立了一块奇石,上书“舜若镇”。舜若取得是佛语,盖因须弥山是佛家清修之地,终年仙气蒸腾,人杰地灵。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须弥山下多出进士才子,山上则多出仙灵精怪,大多数有慧根的生灵都会千里迢迢跑到这里修行,据说主峰直通天庭,历经千年,万一修成了,也恰好可以在这里立地成仙。

    想到这里,我戳戳袖子,往里探了探,小声道:“宓姑,待我事成之后,就把你种在这里。以你的天赋异禀,肯定不出几百年,便可以脱胎换骨,化作人形啦!”

    袖子里那一枝黑理枝桠抖了两下,突然迎面刺来,我忙不迭后退几步,才堪堪保住这一双招子。疾风刮过脸颊,添了两道血口子。

    随手用灵力修复了伤口,我收了广袖,摇头晃脑叹道:“啧啧,有句话儿怎么说的来着?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我欺!”

    脑海里暴起一道神识,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恼怒和羞愤:“放屁!你这个骗子还好意思说别人!”

    ——看看,果然难养。

    我呵呵笑着,独行几日早已空虚寂寞,好不容易逗得宓姑开口,正准备再激她陪我聊几句,忽听得前方人声喧哗,宓姑的声音突然变得冷漠起来:“你要找的人就在那里,还不赶紧滚过去看看?”

    闻言我不由得愣一下。本来打算寻遍七山七海,难道上苍如此厚待于我,竟然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往那堆人群瞧了瞧,有个身着纳衣的少年踉跄着跌出人群,直直扑倒在我面前。

    待得少年抬起头来,我与他二人皆是一愣。

    一把握住宓姑,不管她拼命挣扎的细枝划伤了手心。从指尖到心头拼命压抑着颤抖,我深吸一口气,还未开口,那少年瞪大了眼睛,指着我失声道:

    “狐狸精!”

    原本吵嚷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向我们看过来,将我从发尾到脚尖审视个遍。

    我尴尬地笑着,正准备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有人率先笑出声来:“这小哥……长得确实像狐狸精。”

    人群哄笑起来。

    “你还真别说,乍一看还真是雌雄难辨!”

    “小师父定力不够啊!”

    “和尚不近女色,男色倒是可以近的嘛!”

    “不近女色还来接绣球?”

    “这可是要破色戒啊!”

    ……

    纳衣小和尚的脸由白转红,又因为出家人不得妄言,一张脸硬生生憋成了猪肝色。

    绣球?色戒?

    我摆出泰然自若的笑脸,好整以暇缓步上前,逮准一个看上去和蔼可亲的中年人,作揖问道:“打扰了,敢问这是怎么回事儿?”

    中年人打量了我两眼:“小哥你也是来抢绣球的?”

    “不……区区只是恰巧途经……”

    中年人这才指着雕梁画栋的单面空廊道:“今日正值青楼花魁牡丹姑娘梳拢,要抛绣球选人。楼下站的这些,全都等着抢绣球与佳人共度良宵。这小和尚突然闯进来接了绣球,你倒是说说,是几个意思?”

    一抬头,果然见到二楼回廊上靠坐着一个红衣美人,一双凤眼直直地望过来,锁在小和尚的身上。

    我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摊开手中折扇,笑盈盈地挡住她的视线。

    美人移动目光,与我对视片刻,又转过头去,对身旁的老鸨说了什么。

    呵呵,有意思。我转身扶起小和尚:“你没事吧?”

    他甩开我的手,自顾自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躲闪着视线不肯看我。

    这是认定我是狐狸精了?

    我轻摇着折扇,垂眸瞧着他僵硬的动作。看来这一世他的灵性甚佳,竟能一眼看出我的本体,假以时日,若能与妖精双修,必成大器。

    ……只可惜偏偏,是个和尚。

    作者有话要说:  评论问宓姑的品种,宓姑是迷谷树的枝桠,据说带着它就不会迷路。

    出自《山海经》第一卷《南山经》首篇《鹊山 招摇山》: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谷,佩之不迷。

    ☆、佛曰

    我正琢磨着要怎么打破这僵硬的局面,身旁响起一道尖细的嗓音:“这位公子,我家花魁姑娘请您上楼叙话。”

    刚入世就有艳福?暂且把搭讪的念头抛下,收起折扇,我准备跟这老鸨走一趟。

    谁知刚朝青楼的方向走了两步,原应跟我一起走的老鸨却一动不动,双目紧紧盯着小和尚:“公子,请吧。”

    哦,敢情美人没看上我。

    “我只是想来讨几口斋饭,哪里料到你们是在……是在……”小和尚的脸涨得通红,说到最后,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老鸨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滚圆,眼疾手快地扯住小和尚的袖子:“您既然没这个意思,来逛个什么青楼!”

    “我没、没逛……只是恰好经、经过……”小和尚被她的动作一吓,连讲话都结巴起来。

    “俗话说得好,相逢皆是缘。既然小师父冥冥之中被指引来到这里,不如就顺水推舟,别让老婆子为难。”

    这老鸨打交道的人形形色|色,极会看人眼色,捉人把柄,眼见着小和尚就要沦陷,我忙恬不知耻地凑过去:“莫要为难小师父,万一破了色戒,挡了人家的修行可是要遭报应的。还是我陪您走一趟吧。”

    提到“色戒”二字,小和尚恨恨地瞪了我一眼。我冲他笑笑,拾起被他丢在一旁的绣球,摇着折扇拖老鸨上楼去了。

    行至二楼空廊站定,红衣美人抬眼懒懒一瞥,娥眉皱起恰到好处的弧度,朱唇轻启:“不是你。”

    我盯着她的动作,压了压扇沿:“也不是他。”

    美人轻抚衣摆的手一顿,抬眼看我:“你怎知不是他?”

    “姑娘心有所属,自然不会是他。”

    “绣球砸中的人,就是今日我身所属。”

    我把玩着手中锦带扎成的绣球,看向人群的一个角落:“人难免有失手的时候,绣球扔错了可以再砸,心中选错了人,可就没有机会了。”

    美人沉默不语,我叹了口气,俯身把绣球和几片金叶子放在她的手里:“烦请牡丹姑娘三思,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区区一个机会。”

    言尽于此,我摇晃着折扇,下楼去了。

    小和尚早已不再原地,我问了宓姑,于转角处追上了他。

    “小师父,我替你解了围,你却弃我而去。出家人讲究因果报应,你就这样报答我的?”

    见到我,他显然很是惊讶:“你……”

    我呵呵一笑:“你以为我是贪图花魁美色,所以才顶替你上去与美人共度良宵的?”

    “我……”还未待他辩解,身后人群响起一阵雀跃,原来花魁重新抛了花球,稳稳落在角落一位布衣青年的怀中。

    青年举起花球,被人群簇拥着走上青楼台阶,震惊的脸色洋溢着欢愉,一抬头,正撞上美人嫣然含笑的双眸。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才子佳人,确实美如画,连我身边的这位,也看呆了。

    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把拉过他:“别看啦,现在后悔也来不及啦!”

    “谁、谁后悔了!”他奋力挣开,急急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这个嘛……花魁姑娘早就有意中人了,可惜对方是个穷小子,出不起梳拢的钱。姑娘本欲自掏腰包,借着抛绣球的机会,砸中意中人,却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和尚抢了绣球,人家生气也是应该的。本想讹点钱放他走,没料想遇到个穷和尚,花魁姑娘下不了台,幸好遇到好心的狐狸精出手相助,小和尚非但没有知恩图报,反而一走了之。哎,花魁姑娘可怜,狐狸精也是可怜啊。”

    小和尚的脸又红了红:“那、那后来呢?”

    “后来狐狸精出了梳拢的银钱,好让她欢欢喜喜跟情郎相会啊!”想到两人对望的眼神,怕是真的有情,可惜二人之间没有红线相连,露水姻缘,终究不会长远。

    “阿弥陀佛,有情人终成眷属。”他念了声佛,端端正正地对我行了个礼,“多谢施主出手相救,愿施主破财消灾,平顺安康。”

    “破财消灾倒也不至于,不过既然帮小师父解了围,我刚好也有一件事想请小师父帮忙。”

    他犹豫着,显然很是顾虑:“这个……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

    哟,敢情还想着我是狐狸精这件事呢!

    我努力摆出一副虔诚向佛的表情,遥望着远方仙气环绕的须弥山,悠悠叹道:“我听说须弥山中有一座神庙,许愿非常灵验,想麻烦小师父带个路。”

    “须弥山中只有我们舜若寺,可是我从未听过我们寺许愿灵验的说法……”小和尚满脸困惑,“不过施主既然想去,我带你前往就是了。”

    “多谢小师父。”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我尽量伪装成不经意提起的语气,摆弄着路边刚刚冒出嫩芽的青青杨柳,问道,“我还没问,小师父的法号?”

    他又念了声佛,一板一眼地认真回答:“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无拂。”

    无拂。

    原来你这一世的名字叫无拂。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晚上的飞机,如果我说,断更两天……_(:3」∠)_

    ☆、佛曰

    离开小镇,天色渐暗,无拂停了脚步,面露愧色道:“本来日落之前便可赶回寺中,被这么一耽误,恐怕是来不及了。”

    “无妨,反正我也不赶时间。”

    岂止不赶,我简直要祈祷金乌落回崦嵫山的速度再慢一点,最好明天不要升起。

    “噢,那就好。”无拂找了块平整的石头盘膝坐下,取下随身携带的包裹,翻出一个黄铜钵釪递给我,“施主吃点东西吧。”

    黄铜钵釪光洁锃亮,钵底只有一个干瘪脱水的馒头,还不够孩童的饭量。

    这应该原本是他今天托钵乞来的晚饭吧。我摇摇头,把钵釪推还给他:“我没有对你布施,不敢妄称施主。”

    “非也,《善生经》有云:檀越当以五事供奉沙门。一者身行慈,二者口行慈,三者意行慈,四者以时施,五者门不制止。在家人以饭食供养修行人,只是‘以时施’。方才你助我脱困,是‘身行慈’,已经足够了。”

    无拂双眉微蹙,眼底含光,端得是认真论禅的模样。我恍然忆起数百年前,七宝池旁,他也是这样。池中锦鲤欢腾,池上仙气蒙蒙,他幽幽说道:“我愿渡爱欲之关,得一世圆满。”

    又是一世了,澄镜。

    这一世,能圆满否?

    “施主?”

    我抬起头,无拂托着钵釪,正担忧地看着我,“是嫌弃馒头不好吃?”

    我笑笑,揪了根狗尾巴草放进嘴里叼着:“非也,只是区区辟谷多年,不用给我浪费粮食了,小师父自用吧。”

    “啊!”他脸色微窘,把钵釪收回来,拿起馒头挡住脸,“你是……”

    “一只狐狸,”我摆摆手,招来水汽注满钵釪,对他眨眨眼睛,笑了,“——尚未成精。”

    他一口馒头噎住,赶紧喝了口水:“是、是我失言,错怪了施主。施主前来须弥山,所为何事?”

    春草刚刚冒芽,我顺势躺下,像枕着一张柔软的毯子。金乌已经完全沉入崦嵫山,星子从苍穹开始浮现,铺满了整片夜空。纵然有火眼金睛,也无法透过无边的黑暗,直达九重天庭。

    我道:“来许愿啊。”

    “许什么愿?”

    “愿……”我想了想,寻了个听上去再合理不过的理由,“早日成仙。”

    “阿弥陀佛,施主积善成德,必能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我想了几百年了,从来没有成过。我吐出狗尾巴草,问他:“你呢?你又为何上这须弥山,出家为僧?”

    “我?我无父无母,自小被抛弃在舜若寺门口,住持发现了我,把我抚养长大,因而一直居住于此。”

    “被和尚养大又未必长大也非得当和尚,你……就没有想过干点儿别的?”我转过头,星河灿烂,浩若烟波,每一颗都在嘲笑我的虚伪。

    “干……什么?”他困惑问道,“我只会吃斋念佛,没干过别的。”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就不想去见识见识,做一些其他的事情?”我耐着性子循循善诱,“上至读书入仕,下至商贾小贩,人生四喜,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向往吗?”

    “人生有四喜,也有四悲。佛不分是非,不分喜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流露些许少年的羞涩,“有时候我也偷偷想过,如我这般年纪的俗家少年,他们的生活是怎么样子的……所以住持说我贪恋五蕴,难以顿悟。”

    一颗狐狸心激动地狂跳,我暂且安耐下狂喜的心情,咽了咽口水,艰难地问:“那你……想过还俗吗?”

    “为什么要还俗?”他茫然眨了眨眼睛,抹了一把圆溜溜的头顶,“我只希望能早日脱离五蕴,顿悟空门,好让住持帮我燃香授戒。”

    我一眼扫过他尚无戒疤的头顶,是了,我一早知道他向佛的心是多么虔诚。如果真的那么容易被说动,也不会轮回九世,让我苦苦寻找。

    我弹弹衣裳沾上的草根,站起身来:“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嗯,明天我就带施主去舜若寺!我们寺藏于深山,路途遥远,因而香火不旺,有些简陋……”他底气不足地说着,忽而想到什么,又高兴起来,“但是施主潜心向佛,一定会应验的!”

    我低头看着草地压出的人形,不知该怎么回答他。潜心向佛的从来都不是我,我不信佛,也不求佛。我只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若有心愿,那就竭力去争取,十世百世,终究能达成。

    叹了口气,我对着他重新躺下来,轻声道:“睡吧。”

    他应了,窸窸窣窣从包裹里取出一块粗布铺在地上,又拿出另一件纳衣盖在身上,规规矩矩躺好,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就在这餐风露宿的环境中泰然闭上眼睛。

    我有些无语,须弥山到处都是妖魔精怪,作为一个天资上佳的灵体,他竟然就这么睡着了?叹了口气,我爬起来默念口诀,以指为笔划了个圈把他护在其中,然后敲了敲地面。

    地面升腾起一阵青烟,冒出一个光亮的头顶,在黑暗中闪闪发光。我伸出两指,拎着头顶两侧,把他拔了出来。

    终南山盛行道教,因而土地是一副道士打扮。须弥山是佛家圣地,土地也扮作高僧的模样。土地在地上滚了两滚,将将站了起来,眨眨绿豆小眼,看清是我,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我赶忙捂住他的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怕他吵醒了无拂。

    土地瞪大了眼睛,鼓起腮帮子,拼命点着头,我松开手,他压低声音激声道:“大人,您您您您您回来了!”

    “嗯……”我也压低了声音,“我问你,除我以后,这里还有飞升成功的妖没有?”

    他翻了个白眼:“哪儿有那么容易成仙啊!须弥山已经算是福地洞天,但是自你以来,还没有哪个妖精渡劫成功过呢!不过我听说,终南山那边好像有只兔子飞升成功了,终南山的土地可是得意了很久呢!”

    “唔,那须弥山上有没有即将渡劫的妖?”

    他摸了摸花白的胡须,费力想了想,“没……没了吧,须弥山已经许久没有降过天雷了。”他搓着手,谄媚地笑着,“大人您此次下凡,所为何事呀?”

    “不要再叫我大人了,”我戳了戳他身上像模像样的袈裟,苦笑了一下,“我已经不是神仙了。”

    “怎……怎么可能!”土地急急扯住我的袖子,满脸的难以置信,“当初可是我亲眼看着你飞升成功的,这神仙,怎么能说不当就不当了呢?”

    我轻轻地将袖子抽出来,尽量将口气说得波澜不惊:“我跳了诛仙台。”

    作者有话要说:  读者纷纷反映云里雾里看不懂……是的,因为这就是个云里雾里的故事!【你走

    ☆、佛曰

    土地的绿豆小眼倏尔睁成了铜铃,嘴巴茫然长大,嘴唇颤抖着,似乎要哭了出来:“你跳……跳……跳了……”

    土地乃是级别最低的神仙,只能待在地下,不得上天。因而各方土地均对管辖之地法术高强的妖精毕恭毕敬,以期妖精飞升之后,能替他在后土娘娘面前美言几句。

    虽说须弥山洞天福地,但妖精修仙不易,现任土地又上任不过三千年,我便是他管辖须弥山以来,唯一位列仙班的妖精。如今还未在天庭帮他谋得什么福利,便跳了诛仙台,沦落成妖精都不如的废物,他会失望理所当然。

    我有些于心不忍,拍了拍他瘦小的肩膀:“天庭之中我还有几位仙友,若你有需要,我可以——”

    话音未落,他合身扑了过来,小小的身子伏在我的手臂上,豆大的泪水如断线的珠串滚落:“自你还是一只小狐狸开始,我便看你艰难求生,看你苦修法术,看你受九重雷劫……你修炼时就时常满身伤痕,九次雷劫次次体无完肤……”

    我止了话头,想起土地刚来须弥山的场景。

    他初为土地,须弥山多得是有修为的妖精,难免瞧他不起。彼时我筑基已成,见到别的妖精仗势欺人,便出手解了几次围。未想到好几次我修炼途中反噬昏迷,他都暗中照料,我才没被其他妖精吃掉。后来我遭受雷劫奄奄一息之际,也是他寻来草药,将我救治。若没有他,我根本无可能挺过雷劫,成功飞升。

    弱肉强食本就是妖精的生存之道,我也自然而然认为他无事献殷勤,必有事相求。飞升之后好几次回须弥山,每每我问他有何需求,他都不肯言明,是以拖到了现在。

    现在,我竟已无缘偿还他当年的恩情了。

    “至我入须弥山,就你待我最为亲厚……我盼你成仙,望你能康健顺遂,再不受这体肤之痛……”他呜咽一声,“连我小小土地都知道,跳诛仙台,戾气伤魂,仙基尽毁。修仙时受尽的万般伤痛难道还不够吗?好不容易得道成仙,你却……你究竟所求是何?”

    我所求……

    不过一人一世而已。

    心中默叹一声,我提袖擦去他的泪水,柔声道:“这些年来,承蒙你的照顾,你若心有所愿,务必尽早告知与我,好让我能替你尽些绵薄之力。”

    他摇摇头,泪水止不住,顺着下颚四下飞溅,滴落在草尖上,顺着草梗滑落,在脚下晕成一滩,咽声道:“我自知天资愚钝,法力卑微,能做个土地,此生足矣,并无他求。只是你……你为了成仙受了这么多苦,我替你不值啊!”

    “跳都跳了,再不值也没用了啊。”我笑笑,不以为然地挥挥袖子,正色道,“莫要替我担心,我无怨无悔。”

    土地与我许久未见,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堆须弥山的现状,待到无拂发出一声梦呓,似要转醒,才恋恋不舍地挥手告别,钻入地底消失不见了。

    我望着地上那一小摊水渍出了一会儿神,听到身后无拂坐起,转过身去:“醒了?今日朝霞甚好。”

    他水汽迷蒙地看着我,“你一宿没睡?”

    “我是妖精嘛,妖精不睡不打紧的。”

    “哦……”他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又呆坐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紧张地左右望了望,慢吞吞地爬起来。

    我有些好笑:“你望什么?若有豺狼野兽,早就把你吃干抹净了。”

    他跪在地上,把粗布卷起,叠好当被子盖的纳衣,妥帖地放进包袱,犹豫了一下,小声道:“住持总是天不亮就叫我们起床上早课,我刚才……总觉得他就在附近。”

    我哑然失笑:“如果附近有人,凭我的狐狸耳朵不可能没发现,你放心吧。”

    “嗯,住持现在肯定在寺里叫其他师兄弟起床呢!”他嘿嘿笑了起来,拿起化缘用的铜钵,“这附近有条小溪,我去洗漱一下,劳烦施主帮忙看顾包裹!”

    我抬抬眉梢:“你怎么不叫我跟你一起洗漱?”

    “你不是妖嘛……不吃饭不睡觉,肯定也不用洗漱咯!”他眯眼笑起来,带着铜钵循着水声走去。

    待他返回,我便跟着他开始上山。

    昨天他只化来了一个馒头,已经当晚饭吃了,因而今日只能饿着,途径遇到山上屠户,便进去化缘。可惜我乾坤袋内并无食物,屠户大多又只储备肉食,只能眼睁睁看他讨来极少的斋饭,一路饿着肚皮赶路。

    我劝他了几次停下来休息,都被他摆手拒绝了:“昨日说好当天便归,结果耽搁了。我再不赶快回去,住持肯定要急死了!”

    从他口中,我揣摩着舜若寺住持应该是个及其严厉的高僧,担心他晚归会被体罚,只好跟着他往深山前进,时不时用法术助他攀登得更加容易。

    须弥山与我飞升之前并无二致,因着妖精众多的缘故,只有最外层的山有人烟,第二层便人迹罕至,鲜有人敢冒险进来。

    而舜若寺,就在第三层山上,虽然没有主峰那么危险,但也极易遇到低级妖精,饿极了,便会吃人。

    我皱了皱眉:“何以将寺院建在如此危险的地方?”

    无拂自顾自攀爬山路,虽然汗透衣衫也不觉辛苦:“阿弥陀佛。《佛说鹿母经》有云: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就算没有这山上诸多的妖精野兽,人生也还有许多其他令人恐惧害怕的事情,并不会因为寺庙的位置而改变。生命本来就如同晨露一样短暂,又有何畏惧呢?”

    ……看他小小年纪,竟已经对佛法有如此领悟了么?

    我的心猛然一沉,神思也有些恍惚,原本暗暗用法力托着他攀岩的力道消失,他的身形陡然一顿,跌倒在岩石上。

    我暗自懊恼,上前扶起他:“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像被岩石绊了一下,大概与这石头前世有缘吧。”他笑嘻嘻地拍拍渗血的手掌,好像未曾感觉到疼痛一般,冲前方遥遥一指,“翻过这个山头,就是舜若寺了!”

    翻过土丘,果然望见隐藏在绿荫之中的寺院山门,“舜若寺”三个大字已经残破不堪。

    作者有话要说:  土地西皮我们不约,不约。

    ☆、佛曰

    无拂疾步上前,明明是跟我一起上山,还要装作主人早已在此等候的样子,站在山门前遥遥对我单手作礼:“欢迎光临舜若寺,施主请进。”

    山门由并列的三扇门组成,分别称为 “空门、无相门、无作门”,合成“三解脱门”。

    无拂做了个“请”的手势:“遁入佛门,便得解脱。”

    我提起衣摆,跨过左边的无作门,刚进寺庙,就听见诵经之声朗朗传来,我瞥了眼念经的方向,问无拂:“贵寺没有设法堂?”

    无拂微微有些尴尬:“是啊,我们寺太小了,所以没有法堂和讲堂,每日就在大雄宝殿诵读经书。”

    他穿过放生池和天王殿,蹑手蹑脚地趴在大雄宝殿墙壁上听了一会儿,拍拍胸口站起来,长舒了一口气:“住持好像不在殿里讲经,我们去方丈院拜见他吧。”

    方丈院位于大雄宝殿之后,寺院最尾。禅房幽静,门扉紧闭,无拂轻轻叩了叩门:“了然师父,无拂回来了。”

    门内传出一个淡然的声音:“有朋自远方来,你怎么没有介绍?”

    无拂这才推开门,领我进去。禅床上坐了一个披着袈裟的老和尚,长得慈眉善目,正怡然自若地喝着清茶,哪儿有半点“急死了”的样子。

    他面前的茶台朝外摆了两个茶杯,似是早已料到我们要来。

    老和尚把茶杯往桌子上轻轻一放,还未开口,无拂立刻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把两日的经历说了出来。

    说到青楼女子抛绣球,我替他解围的时候,老和尚皱了皱眉,我以为他要责罚无拂,他抬眼盯了我一会儿,又继续垂目听无拂说。

    “……所以说,多亏了这位施主,我才能顺利回寺。”无拂忙不迭地介绍完,一口气喝干了面前的茶水。

    了然替他又斟了一杯:“我知道了。你且去与师兄弟一起诵早经,我与这位施主有话要说。”

    “啊?哦哦。”无拂看看了然又看看我,憋着满腹疑虑,放下茶杯,退了出去。

    我落座后,了然静静看着我问: “无拂说施主前来舜若寺是为了许愿,不知施主所求何事?”

    “多谢住持,区区已然心想事成。”我转着茶杯,碧波荡漾,绿叶起伏,“贵寺果然灵验。”

    “阿弥陀佛,灵验的不是本寺,是施主的诚心。”

    他的话在我心里打了个结,听起来有些不舒坦,追随千年,轮回寻觅,难道还不够诚心?

    “区区一片赤诚之心,天地可鉴。”

    了然摇摇头,道:“施主尚未看透自己的本心,施主扪心自问,你所求究竟是何?”

    我一早就知道自己所求之事,千百年来未曾改变,若这心还不算本心,那本心不要也罢。

    莞尔一笑,且听这和尚作何解:“那住持认为,区区应当如何?”

    “放下。”

    “如何放下?”

    了然一手拿起铜壶,一手端着茶杯,徐徐往杯中注水。杯中盈满,水面在杯口撑成一道弧线,只怕再有一滴就会溢出。他将茶杯稳稳放在台面上,没有撒落半点茶水。

    “没有事是放不下的。痛了,你自然就会放下。”

    我冷冷一笑,依着他的样子端杯倒茶,暗中催动法术,使得茶水不停注而杯中永不满。我故意把杯子伸到他面前,让他瞧清楚杯中滚动生生不息的茶水:“区区未曾痛过,因而不知道如何放下。”

    他叹了口气,声音苍茫似从亘古传来:“九重雷劫,诛仙一跳,施主也不曾痛过?”

    执杯的手一抖,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出来,落在手指上。我死死盯住他:“你是什么人?”

    “老僧只是这舜若寺的一个和尚。”他深深地弯下身,露出头顶的十二个戒疤,“法术有限,生也有涯,望施主早日放下,回头是岸。”

    大概又是如来派来的哪位罗汉化身吧,我顿觉无趣,不愿跟他多言,我双手合十,退出了禅房。

    关上房门,无拂突然从门后蹦出来,好奇地问:“你跟住持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喝茶聊天。你没去大殿念经?”

    “哦……住持很少接待外人的,”他在我身侧,沿着廊院慢慢走,“不过我们这儿也很少来外人就是了。”

    “禅修之地需要清净。”

    “这倒是……”他饶有兴致地建议,“难得来一次,你要逛逛我们寺吗?”

    活得长有一个好处,就是有很多时间可以走走看看,所谓见多识广。因为澄镜的缘故,虽然不信佛,但每次途径寺庙我都会停留一二。跟我去过的大多数寺庙比起来,舜若寺实在是太过于破旧了,大雄宝殿没有供奉什么佛宝不说,连供奉的塑像也没有几座,实在是没什么可逛的。

    我刚想开口拒绝,低头看见他溢满期待的眼睛,话到嘴边改了口:“好啊。”

    于是又回到山门,无拂非说放生池内有锦鲤和乌龟,两个人在池边站了许久也没看到,他讪笑着拉我前往天王殿。

    天王殿正中供奉着袒胸露腹的大肚弥勒佛,背后则是杵拄在地的韦陀菩萨,表示无法招待云游的僧人吃住。

    仰望着韦陀,我问道:“你们寺……已经清贫至此了么?”

    无拂有些羞赧,又拉着我到了大雄宝殿。比起其他寺庙供奉的三、五尊佛像,舜若寺只有一尊如来的栴檀佛相,佛相放着一个铜鼎,确实像无拂说的那样,香火不旺。

    无拂立在殿门口,见我既不打算上香,也不打算跪拜,眨了眨眼,茫然问道:“你来我们寺……到底是干嘛的?”

    既然寻人的心愿已成,虽然无愿可许,倒还有一件事可以做。我摸出两片金叶子投进功德箱,对他笑笑:“还愿。”

    绕着群房走上一圈儿,参观就算是结束了。临近晌午,唯恐耽误他们用斋饭,我准备早早撤退。

    无拂把我送到门口:“我送你下山吧?”

    “不必了。”我摇摇头, “我不下山。”

    “不下山?可是我们寺不能招待游客吃住……”

    “不用你们招待,我就住在这山上。”

    “啊?”无拂瞪圆了眼睛。

    “你忘了么?我是妖精呀。以前我就在这须弥山上修行。”放眼望去,峰峦叠翠,松涛阵阵。山还是这座山,只是这妖和人都不同了。

    “所以,你不走了?”

    对照着金乌的方向,我仔细回忆了一下当初居住的洞穴位置:“嗯,我就住在这后山。”

    第1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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