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少年 作者:小模小样

    第6节

    小舟被分散了注意力,无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出租车。一个有着两条大长腿的男人正低头从车里下来,小舟看了一眼就怔住,连逃跑都来不及,男人一抬头也跟他对上了。

    小舟吓得几乎不能动弹,要是让他评选,这真是他这辈子最具戏剧性的时刻。

    “小舟?”夏末拿着钱包怔了一下,惊讶迷惑地望着小舟。小舟觉得夏末果真是聪明,夏末在看见他的第一眼时满脸都时关切的神色,大概本能反应是以为自己有急事来找他。可是还不到问出口的功夫,夏末的脑子瞬间已经转过几圈了,那双眼睛因为思索而变得格外幽深。他脸上的神情从关切到迷惑狐疑再到恍然大悟,顶多只用了十秒。

    “你——”夏末一伸手指着小舟的鼻子。

    小舟心惊,随即想到如果夏末质问他,那他可以说他本来就什么都没说,全都是夏末自己猜的,他只不过没有否认而已。所以不是他的错!

    但庆幸的是对象是夏末,小舟由衷地感到跟聪明人打交道的好处,那就是废话绝对不必说。

    “你等着。”夏末突然没了气势,“等我监考结束了找你算账,不准跑!”

    夏末说完几乎是立刻就跑,这个动作提醒了小舟,他也连忙跟上,跟夏末一前一后跑进了同一栋教学楼。夏末要上楼,小舟要往阶梯教室的方向走,正这功夫门外又跑进来一个男生,火上浇油地对着夏小舟大喊,“夏小舟,你学生证带了吗?”

    “啊!我……”

    夏小舟还来不及懊恼,那男生已经扬起手里的两套证件,“放心,在你桌子上放着呢,刚才我看见就一起拿来了。”

    夏小舟再松了一口气,“恩人。”

    夏末这功夫已经上到楼梯中段,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回头再指夏小舟一次,“夏小舟你给我等着!”

    小舟看着他没出声,模样很酷,把夏末气个无可奈何,匆匆上楼去监考。看他走了小舟才吞了一下口水,也心急火燎地往考场跑,考试的时候还分出不少精神去想夏末到底会拿他怎么样。

    两场考试的休息时刻,小舟谨慎地在走廊角落里吹了一会风,生怕夏末中间就跑来找他。他也知道自己多半是自作多情,夏末虽然看似风风火火,想什么做什么,其实要比他这种十八岁小男生稳健多了。

    窗外是明快的清朗好天气,校园里宁静悠闲,绿树遮蔽的柏油路上开过来一辆洒水车,工人站在车上拿着水管喷洗树木,清新潮湿的风带着树木的味道扑面而来。有个老师挥舞着胳膊向工人喊了些什么,站在上面的一个工人哈哈大笑,拿起水管朝那老师的车一通喷水,那个如夏末一般年轻的老师嘻嘻哈哈地去擦自己的车。

    小舟的手机传进来一条短信,是何唯发过来的,几周没见了,问他过的怎么样。

    小舟不由自主地笑了,回了一句话——此生最佳时刻。

    何唯发回一个大拇指表情,后面跟一句话——骚气!别跟我说你真的找到一生真爱了。

    小舟不理流氓发小,关机回去继续考试。

    何唯说的是对的,他对夏末就是有执念。只不过这执念深的即便是何唯也不会知道,他也不会说给任何人听。曾经所有艰难的时候,他都幻想夏末就在身边,简直就像个崇拜偶像的小女孩,幻想自己如何被幻影深爱。从幻想里汲取力量来哄骗自己坚强,哄骗自己只要再坚强一下就可以回家。夏末永远也不会明白他对自己的意义,所以夏末对待往昔和现在都能轻松快乐,可是他却战战兢兢,时不时的就暗暗生了一手心的汗。

    就像现在。其实有时候夏末走近他,他都紧张的呼吸发紧,幸好夏末不那么敏感,没有察觉,不然一定以为他是个变态。

    小舟在教学楼门口的阴凉里抬起头来,看夏末走出楼门,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他。不知道夏末本来是想保持个什么神色,反正他都失败了,在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夏末就没绷住笑。

    小舟松了口气,看到夏末果真随意,既然笑都笑了也不装什么生气了,他干脆就把手里抱的卷子塞给旁边的同事,说了几句话就向小舟走过来。

    小舟绷住脸,一言不发严阵以待地看着夏末。

    夏末本来就比他高了一点,为了保持距离还站在一层台阶之上,居高临下满眼亮晶晶地盯着他,小舟想这个人还真是帅,他十年前孩子的记忆半点都没有神化这个人,这个人高兴起来,那喜气洋洋的澎湃热情能感染所有人。他先是想跟小舟一样保持沉静,但是他性子要比小舟随便太多,只是站定脚跟四目相对的这么个功夫,他的唇就用力抿了起来,可是那也不够压住他的快乐,抑制不住的笑意早从他的眼里泄露出来,温暖的能够融化一切。

    小舟也忍不住笑了,他怎么能够拒绝这个人?

    接着夏末就大笑起来,突然略有羞涩地迅速环顾了一圈四周,难得腼腆地犹豫了一下,“我真的没想到,十年以前你来这里送我的时候还是个小孩。”接着他伸出双臂,走下最后一层台阶,紧紧搂住了小舟。

    这是最好的幻想里也没出现的情节,在丢失夏末的地方,重新接他回来。小舟不由自主地在那短短的一瞬把脸埋进夏末的肩头,深深呼吸了夏末的味道,他差一点就要丢脸地哭了。

    “你不生气?”小舟问,他已经被夏末搂着往外走了,。

    “我生什么气,又不是你撒谎,我仔细想了一下,你所有的时刻都没准确地说什么,都是我自己瞎猜。你顶多算是一个耍哥哥的坏孩子。”夏末说着又哈哈大笑,搂紧了小舟的肩头,“不过真对不起呢,我说了那么多傻话,帮你找工作,还教育你要重新进高中哈哈哈。”

    “你……高兴吗?”小舟犹豫了一下,微微偏头,不好意思地问夏末。他知道自己又变成了一个蠢小孩,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想问夏末要一句夸奖,这又是一个讨厌的执念。“我读了你的大学,你觉得……”

    “开什么玩笑,小舟,我太高兴了,你还用问我吗?”夏末兴高采烈的几乎要爆炸了,压都压不住,打断了小舟的吞吞吐吐,把他弟弟那帅气的发型揉了个稀巴烂,“我就说你是个聪明小孩嘛,告诉哥哥你选了什么专业?”

    “数学。”小舟红着脸说。从小到大所有得到考试成绩,赢得比赛之后,他偷偷摸摸地幻想着夏末表扬他的情景都在这一刻兑现。他笑了出来,一边觉得自己真是无聊,难道努力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得到夏末的一句称赞吗,这简直太可笑了。可是一边他又觉得哪怕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他也值得了,大慰平生志。他考上大学的所有快乐都在这一天延期到达,他舒服的直想叹气。

    “数学!”夏末兴冲冲地念叨,“行啊你,比哥哥聪明多了,你哥都没敢选这个专业。你这个坏小孩,你还说什么最讨厌别人说自强不息,害我还好伤感。那你这叫什么?”

    “我自己做就做了,就是不喜欢别人那么说而已。”小舟顶了一句,这回连板着的脸都被夏末给揉了。

    “小混蛋,哥哥请你吃午饭,你想吃什么?你下午还有考试吗?没有?明天呢?也没有?那晚上我要找朋友一起庆祝庆祝,哈哈。啊,我想想,考完试就是暑假了,咱们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打发。我想想咱们该去哪里玩,你喜欢什么地方?”

    夏末高兴的停不下来,小舟知道他是真的高兴。他接到通知书以后,那些只能考上三本的堂兄弟们假笑后的嘀咕他还记得,还有妈妈眉眼间淡淡的神色。如果让他说真话,他渴望有个人为他高兴,已经渴望了一年。他应该早点跟夏末说这事,他应该早点去夏末家里拜访,早点想办法给夏末打电话,夏末会为他真心快乐。

    “怎么了?”夏末忽然注意到小舟的沉默,和他脸上空缺的表情。

    夏末尴尬地闭上嘴,反思琢磨了一下。小舟回过神来后悔不迭,他担心夏末误会什么了,想解释一句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或许很会说讨好的话,但那是对女孩子,对着夏末他有许多话都说不出来。或许不用认真说话,以他们的年龄差,他大可以装装孩子,夏末会更喜欢,本来夏末对他的照顾就像对一个八岁孩子。

    但他的脑子就是被卡住了,做不出任何恰当的事情来挽回刚才可能产生的隔阂,又习惯性地掩饰情绪,所以他现在的脸上一定连紧张的样子都没有,完全是一张面瘫脸。

    在这阵迟疑中,他一直都在盯着夏末的眼睛。幸好这样做了,夏末突然“嗤”地一声笑起来,他也忍不住笑了。

    他们也都饿坏了,夏末拉着他去吃饭,来不及去远些的地方吃饭,不过学校附近总有那么一两家口味上乘的小饭店藏在某条隐蔽的小街道里。

    夏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整顿饭又问了他许多话,而且在知道了小舟其实是个大学生以后,夏末好像推倒了心中的许多顾忌,开始详细地询问分别十年中的事。小舟这一次老老实实地回答,每一次当他怀疑自己似乎说的太多的时候,夏末就会问得更多,不但问了他的高中和中考,甚至问到了他的小学生活后半期是如何度过的。他们这顿饭一直吃到了下午三点。

    夏末对小舟说父母一直很不习惯,他更记得小舟所谓的那个奶奶,小气自私却自觉大方,刻薄却总觉得自己太过宽厚每每吃亏,颐指气使窝里横。如果不是因为她突发奇想,坚持要回小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她自认为给了孩子天大的恩惠吧,那天晚上小舟隐晦地告诉他的那段别人的故事,等于是回答了他的疑惑,让他对小舟后来的生活再明白也不过了。小舟是个敏感的孩子,有很多对成人来说都算残酷的事,在他眼中如何理解,夏末始终不敢猜测。

    “哥。”小舟唤了他一声。

    夏末回过神来,发觉只有这一声“哥”还能让他内心平静下来,幸亏小舟还肯喊他一声“哥”,小舟始终是个好孩子。

    “那更好。”夏末说,“暑假跟哥哥一起混吧,看看咱们去哪。喜欢骑行吗?觉得你还是太瘦,多吃点,跟哥哥运动去吧,健康最重要了。暑假时间那么长,要不然咱们再找个海岛,住上一夏天。天天都是阳光,睡懒觉,游泳,冲浪,到秋天你一定会比现在强壮。怎么样?不要担心钱的事,别跟哥哥客气,反正我暑假也要出去玩,现在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跟我一样有时间的,就当陪哥哥了。”

    海岛?

    小舟的心脏忽地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恶魔之手揪紧了,那是他记忆中最快乐的日子,最大值,曲线的最高峰,然后便是无尽的滑落,无穷无尽的低谷和起伏。如果没有那段峰值,也许就不至于失落。把自己交到别人的手里,始终是不安全的。

    “上个月我参加了市里选送优秀大学生去贫困山区支教的活动,三轮面试我都通过了。同意书我也签了,暑假我就要去乡下做义工了。”小舟冷静地说。

    “什么东西?”夏末一下就皱起了眉,“你?你去乡下住一个暑假?别扯淡了,赶紧告诉他们你不去了,同意书是什么东西,又没有契约效力。你就老老实实地跟我走,别去尝试那种没劲的东西。”

    小舟被夏末的气势震住了,抿了抿嘴唇,没有继续坚持,但也没有同意夏末的话。

    第17章

    “对啊,小舟现在我们学校读数学系。嗯,哈哈哈哈,厉害吧。对,嗯,是这样。啊哈哈你想见见?我问问他。暑假不成,我打算跟他出去玩。是,难得缘分这么深。”

    小舟把夏末和他的脏衣服一起放在洗衣机里,加好洗衣液和水,顺手把洗手池又擦一遍,耳朵里听着夏末已经给几个人打过电话了。前面几个电话似乎是打给师叔师伯,谈些项目申请的事,聊点行业内的趣闻,每通电话的后半部分都以这句话开始——“我弟弟也读了咱们学校,数学系。认识那边比较好的导师吗?”有两个电话是打给朋友的,口气更加可恶,纯粹就是显摆,小舟几乎无法理解夏末到底在显摆个什么,明明他也读了这所学校,而且他专业的分数更高。

    但到了最后一个电话,才真正让小舟觉得心烦意乱。夏末给他妈妈打了电话,越说越高兴,事无巨细地把夏小舟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妈。

    小舟擦干手上的水走出卫生间,夏末正在书桌后面那张宽大舒服的椅子上坐着。椅子侧放着,他身后弧形的落地窗透过夕阳柔和的光亮,将夏末侧脸的线条勾勒的很美。夏末从很多层面上来讲都极具男性魅力,俊美的容貌,高大健康的身体,但是还有……适度谦和的姿态里暗藏着支配欲,总有一天他会发现夏末即便在撒谎的时候也会带着令人心悦诚服的强大气场。

    但是夏末眉飞色舞的样子仍旧很烦人,小舟转开视线,从床前地板上铺的圆形毛毯上捡起夏末扔下的衣服,由衷地希望夏末能够闭嘴。他一点都不希望夏末把他说给别人听,夏末是他的秘密。这世上的人最擅长无事生非,事情总会变得复杂,他时常觉得疲倦,他所想要的仅仅是在谁都没察觉的时候……在谁都没察觉的时候也许只是轻松地呼吸一会。

    “小舟,”夏末放下电话,转头看到了正在叠衣服的小舟,“不用收拾了,等会我来干。刚过完考试周你不累吗?”

    小舟丢开衣服走到夏末身边去,夏末笑着拉住他的手腕,“怎么?”

    “没怎么。”小舟面无表情,“就是觉得你好像想让我过来。”

    “我还希望你坐到我大腿上呢。”

    小舟揪了一把夏末的头发,用了点力气,“你再说一次这种话试试看,让我跟你睡在一张床上,还时不时地开这种玩笑!说习惯了被人听到,你老师的工作还有脸做下去了吗?”

    夏末哎呦哎呦地叫着求饶,“是是是是,哥哥错了。我这不是觉得,你要是永远有过不完的八岁该多好。”

    小舟瞥了一眼夏末,不好再揍他,松开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轻掠过夏末的耳朵,仿佛意图抚摸的动作,小舟自己吓了一跳。他几乎屏息看着夏末的头顶,夏末无知无觉,似乎还觉得挺舒服,歪头靠上来在小舟的胳膊上蹭了蹭。

    “小宝贝。”夏末嘀咕道。

    小舟怔了一下,心思转过几圈,脸有些发热。但看夏末毫不在意,欢欢喜喜地把桌面上的纸稿整理了一下,又开始跟他说别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小时候夏末对他的称呼。夏末有时候真是混蛋的令人发指,要不是小时候他偷偷见过他亲吻男孩,他一定会以为老是瞎想的自己有点弯,而夏末笔直纯洁如同白竹节。不过也都是因为那时候撞见了夏末亲吻男孩,这事颠覆了他八岁的三观,害他童年后半期青春期前半期都过的好费脑子,对性向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还告诉了小伙伴何唯,结果好奇心作祟两位少年的第一部“性教育片子”就选的是gv。

    小舟的脸又热了一下,这回是因为恼火,真想揍夏末。

    晚上夏末带着小舟一起去跟梁澜吃饭,开始小舟不太想打扰他们。夏末对自己似乎有种奇特的补偿心理,他弥补十年光阴缺失的方式非常直接,就是恨不得粘死小舟,只要小舟有时间,不管他去做什么他都要拐着小舟,争分夺秒地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但是小舟实在不愿意在他和梁澜约会的时候一起跟着,虽然夏末一贯擅长自作决定,想得还挺周全,直接给小舟的女朋友宗珊打电话,让她过来。他还说得理直气壮,说四人约会不是很好嘛,再说都是一家人。宗珊喜欢热闹,喜欢交朋友,倒是很喜欢他这种做事风格。但是小舟实在受够了梁澜看他的眼神,那就好像回到了家里妈妈心情不好的时候,仿佛他多吃一口饭都是没有自尊心。

    好在小舟被夏末硬拎到饭店才发现原来今晚是梁澜公司的伙伴们一起吃饭,夏末才是被带来的搭头。公司很小,就是这七八个人凑钱开的。小舟作为计时收费的司仪,公司不多的几个非股东职员,跟东家混的很熟。他有主持之能,有点子,又有合作的意识,擅长跟火气急躁的新郎新娘沟通,平息事端,比起其他几个总是自以为是沾沾自喜表现欲高到令人发指的播音系司仪,他在这里的人缘相当地好。

    吃完饭几个人去了个不是特别吵的酒吧继续喝酒聊天,话题就扯到了日常那点事。

    音响师是个特别爱叨逼叨的货,他是一个很圆的黑胖子,姓晏,小舟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但是人人都叫他小燕子,这名字一半取自他的姓,一半取他特别爱唧唧喳喳的特点。

    爱说的人分两种,一种是健谈,一肚子高兴事忍不住要倒出来给大家乐;另外一种是脾气不好,一肚子抱怨止不住要发泄出来。小舟知道小燕子属于后一种,他有一次搭小燕子的车,燕子的路怒症特别严重,这一路坐下来小舟听他把路人的祖宗八代都操出来了,还每次都是爆喝。

    小燕子详细地给夏末描述了上一周结婚的“事逼与泼妇”组合是怎么折磨他们的。胖燕子性格夸张,有本事把很小的事讲得极具戏剧性。

    “就那泼妇,就花了那么点钱,讲价的时候恨不得连蜜月安全套都让我们加送。心眼子又比针眼还小,让我们帮着租了婚纱,还要让我们出租项链的钱。哦就那破链子,少先队员表演芭芭拉小魔仙都不稀罕戴的,也幸亏是室内暗场婚礼吧,灯光下晃的那玻璃球子亮一点,倒跟她那廉价身份相得益彰。不过那租下来才五块钱!也不知她老公怎么就那么穷,买不起链子,还舍不得出钱租个假的。婚礼上就知道省省省,占便宜占便宜,结果这孙子老公来取婚纱的时候,还把这破项链给弄丢了。到第二天婚礼早上,化妆师到了新娘子那边,发现没有项链,这新娘子就不干了,她也不说自己老公下生的时候把心都丢再娘胎里了,连一条链子都拿不住。她这个不说,她就说是我们给她落下东西了,打电话给小澜一通骂。小澜一大早打车给送过去条新的,她也不怕大喜的日子不吉利,见着小澜劈头又是一顿骂。要是大街上遇到这么个主,依着小澜的性子,一定大耳瓜子打过去,是吧,小澜?”

    小燕子停下来喝酒,小舟知道他要为下面的单口相声润润喉。

    “可是做着这个买卖,也没法子,就要跟把自己当上帝的顾客低头,这帮老娘们儿一个个的也不管嫁了阿猫还是阿狗,就都拿自己当公主。我们小澜多聪明,也是防着她这样了,去的时候特意带了新鲜的蝴蝶兰。这新娘子头天晚上才他妈说就喜欢那个花,非想要在盘好的头发上扎一朵,说的时候晚上十一点半了,哪买去?小澜第二天给带去了,告诉说是海南空运过来的,天不亮的时候才到的,这泼妇才算闭嘴不说什么了。不过就算这样,那天我看小澜也是委屈坏了。后来到酒店前面结婚,她自个在后面哭。我当时一看那场景,就想起一句诗来着。”

    小舟扫了晏胖子一眼,揣测着他的文化程度,依稀能从普及率最高的几首诗里猜出他要吐出的象牙是哪颗。

    “苦恨年年押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胖燕子摇头晃脑地吟了这一句。

    小舟瞬间低下头去,强压着没有笑出来,旁边的夏末似乎一口酒吐在了杯子里。坐他另一边的是梁澜的高中同学,名叫丁一。个子不高却总是眼睛锃亮,最先纠集这几个人出来创业的就是他。他一下就转过头来,对着胖燕子大骂,“傻逼,你到底重点是要强调哪里?会不会说话?”

    一圈人哄堂大笑,夏末倍感尴尬,没说什么。小舟抬起头来看到梁澜面色如常,她独有一份小女人的成熟和自持,小舟想起来从没见她跟夏末撒娇或是无理取闹过。倒不是说女人就该如何,小舟反倒觉得撒娇和无理取闹在适当的时候是不错的情趣,夏末他就吃这一套,他喜欢别人需要他。

    小舟端起酒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让略感辛辣的液体缓缓流进喉咙,咽喉和鼻子同时有轻微的灼热感,醇香的后味在舌尖缠绕。他看向了夏末,在眩晕里忍不住微笑。夏末也看了过来,脸色变了,伸手过来要他的杯子,“你一直在喝什么呢?十八岁小崽儿。”

    夏末的声音不大,小舟顺从地把杯子给他了,顺便靠在他胳膊上。梁澜在朋友面前很少跟夏末有亲密的肢体接触,她似乎说过朋友们都在,两个人过分亲密会让其他人显得有距离,“不太好”。有什么不好的?小舟感觉酒精在他胸口里缓缓烧了起来。有人爱你,有人愿意跟你亲近,那是多么珍贵的事。活一辈子很难超过百年,去掉不认识的时候,去掉各自奔忙的时候,去掉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能有几天可供纠缠的?难道不是一直牵着手才好的吗?什么都有的人,从来都分不清哪些是珍贵的,哪些才是真正一钱不值的。

    “燕子说的这么沧桑,我都要哭了。”梁澜感慨道,“不过,知道吗,那天其实我特别感动。本来那天是我最窝火的一天,整周都特别累,周末起大早还被骂得狗血喷头,所以那天我特别没出息,就躲在酒店一个僻静走廊里哭,我当时真觉得我坚持不下去了。但是我没想到燕子会来找我,还跟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陪我一起骂那个泼妇。结果,真的,那本来该是我最倒霉的一天,最后变成了我最感动的一天。我真的非常感谢你们几个好哥们,我跟夏末将来肯定会走到一起,所以我真不在乎为人作嫁衣的活,这都是积德的事,真的你们别笑。我跟夏末肯定是有缘,但是我觉得我跟你们的缘分更特别。咱们几个是有缘分才能走到一起做这份事业,应该好好珍惜这份缘分。”

    “妹子,说得太好了。”丁一举起酒杯,“要为咱们的缘分干一杯。来小舟,你是最小的,但是最有才华,哥哥们希望以后能跟你多合作几年。还有夏哥,今天要叫哥,不过可能过不了多久就要叫妹夫了,祝你跟小澜有情人终成眷属。来,干杯。”

    小舟喝了一口夏末推给他的饮料,喝到口里就皱了皱眉头,是雪碧。夏末把他吐过的杯子放到一边,自自然然地喝起他弟弟刚才喝的那杯高度酒。

    但是话题还是就此有些低落,理想碰撞现实,人人都觉得付出与得到不成正比,多多少少抱怨,似有似无的动摇。

    小舟贴在夏末的身边一口口品他的雪碧,对他们的话听入耳的少,大概是这里面唯一一个玩的高兴的人。

    “现在创业的人大部分都抱怨不景气。”胖燕子又说,“不过也不怪大家抱怨,我一个发小现在一个国企上班,一个月工资小一万,听着不算多,可是人家去年朝九晚五地上着轻松班,结果效益好一年就发了48个月的工资。这也忒不公平了。”

    “那确实不错,收入稳定,工作清闲。我现在有时候也觉得很累,理想是理想,现实还是现实。”梁澜说,她若有所思地看向夏末,“上次跟你说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换个工作也不错,大学老师是个养人的工作是不假,但不是太适合男人去做。”

    小舟被这夫妻般的对话吸引住了,转头打量着梁澜,看起来她不是太在乎夏末那些牛逼论文,可能夏末也没跟她说过。小舟能察觉到夏末不太爱聊他自己的事,不知道是不是知道曲高和寡,会被诋毁逼格太高。

    梁澜可能是觉得夏末很闲,每天不是骑自行车爬山要么就是跟朋友喝酒吃饭,小舟知道夏末是在靠老师旧年的关系极力活动,想给实验室弄下项目来。“钱紧就不能开工,钱啊钱。”这是夏末偶尔念叨过的话,念叨完了就在窗前沉思。这是夏末偶尔像学者的时候,不过这个时候念叨的还是钱的事。

    当然这种逼格太高的事不适合过日子,夏末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傻逼。夏末有时候也回来得很晚,按他说的他在给民航当病理分析师。他在国外的日子没有白扔,他在那边混过一些非常实际的地方,民航修飞机的那伙人有时候找不到问题所在,需要夏末给掌一眼。日子久了,那边就希望拉夏末跳槽,但是看起来夏末从来没跟梁澜提过这件事。

    有时候夏末也会接一些报酬过五位数的零活,夏末自嘲说自己是高级技工。小舟不敢苟同,毕竟他专业太特别。上次某学校在领导检查之前把一架借来的旧战斗机给拆了,为得是讲解教学。可是拆飞机的能耐不少人都有,到了检查的前一天却始终没人能装的回去。夏末那天晚上一晚上没回家,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才满眼通红地回来。这事小舟敢肯定夏末也没跟梁澜说,不然梁澜看夏末的神色也不该是这样的。只是夏末似乎浑然不觉,小舟有时候觉得夏末可能是过于自信了,导致了很多盲区。

    “回头再说。”小舟听见夏末淡淡地说。

    “那好吧,不过我劝你再想想。”梁澜说,似乎不大高兴,但是这话也不适合当着别人面前说。“你暑假打算做什么?”

    “我想带小舟出去玩。”夏末说,“冲浪是个不错的选择,是吧小舟?”

    “你要跟弟弟去过暑假?”梁澜没控制住声调,“不陪女朋友?”

    小舟觉得这场景搞得自己特别像人家老公前妻的孩子,就冲着梁澜这厌恶他的声调,他一时叛逆心起真想立时答应下来,把夏末拐到国外,一夏天都让梁澜见不着。

    但是……

    “哥,我不是跟你说过好几次吗,我定好了要去乡下支教。”小舟冷静地说,“明天就出发。”

    夏末的酒杯不轻不重地撂到桌面上,他转头看着小舟。小舟控制着自己没去碰夏末的视线,但是夏末的口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我不是也跟你说了好几遍不许去吗?”

    小舟怔了一下,他从来没听过这种教训孩子的严厉口吻,谁都不曾这么说过他。他从小懂事,他爸不需要教训他,他妈一直照顾弟弟,也不太跟他说话。所以一时之间,不知是因为稀奇,还是什么,他眨了眨眼睛,懵懂地反应不过来。

    “但是那是我的事。”小舟的口气有些冷了。

    夏末被顶得愣了一下,沉声问他,“你什么意思?”

    小舟这才觉得事情不大好了,他抬起头环顾周围,气氛已经完全变了。喝酒的哥们也感觉到不对,但那是别人家的事,不便在没听明白的时候贸然插嘴。梁澜露出了大吃一惊的神情,她可能从未见过夏末气场全开的真面目,说实话连小舟也没怎么见过。他小时候依稀有一些这样的印象,但早已不清晰了,夏末在他身边一直是好脾气的哥哥。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夏末的脸上,夏末的脸上没有半点平日的笑意,目光犀利,刻得小舟的心头难过,方才微醺的眩晕立时消散,世界仿佛在他的观感中变得无比清晰。他害怕这样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那种感觉,如同乍然醒来,寒夜里迷雾重重,幡然醒悟过来知道这样的深泽梦魇才是真实的,留恋的温暖灯火才是大梦一场。

    “我没有什么意思。”小舟静了片刻,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少不更事的孩子要跟哥哥发脾气了的时候,他突然委屈地软下了声调,说了一句像是认错的话。希望夏末能够收回恼怒冰冷的目光,不至于跟他生气。但是对他自己来说,已经够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要逃走,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这足够缓和了,夏末没有再拿出质问的架势,但是脾气上来也没有下去。

    “明天不许去。”

    “去是一定要去的,明天带队老师还要等我集合。”

    夏末没有想到小舟软软却坚决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他刚压下的火又起来了,“我跟你说的话都没用是不是?算了,你跟我走,咱们去外边说。”

    小舟还没来得及起身,就被夏末一把扯起来,他难堪地拖拖拉拉着被夏末一直扯到门口。夏末到门外一把松开他,就开始骂他,农村如何条件不好,他一个城市长大的小孩,家庭条件又那么好,根本就受不了什么什么的。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有自虐倾向还是怎的,非要怎么遭罪怎么来。

    刚才他女朋友觉得他工作太清闲没有上进心不赚钱的时候,他都没生气,现在为这么点事就要发脾气。小舟一肚子难过,被夏末的怒火喷得脚跟发软,那些孩子气的委屈在他的心里化为一个幼稚的坏孩子,嚷嚷不休地在他心里跟夏末对喊着谁都可以说我,但你不可以说我,谁都可以对我不好,但你要温柔对我,只有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你说话啊!”夏末恼火地推了他一把,“你就不能听点话吗?别人支教就是去附近乡下玩玩,你要那样我也不管你,你看看你去的地方。你知不知道那地方是在山里?你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去那地方很危险。你告诉我,你究竟觉得你去乡下到底能锻炼个什么出来?还是你就是爱心泛滥,你爱心泛滥你不能把你星巴克的工资捐成儿童午餐吗?我要给你爸打电话说这件事。”

    “我不是小孩。”小舟冷冰冰地说,“你也别把我说的好像小女孩似的,我知道怎么照顾自己。我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干涉,也不用找我爸。比现在还不懂事的时候,我也平安度过了,你没必要这么操心。”

    夏末沉默地看了一会小舟冷淡的面色,叹了口气转开头看着街上的车流,“我就问你,你当我是你哥哥吗?”

    小舟咬住了嘴唇,紧紧地盯着夏末的脸,想着夏末如此轻松地问出这句话。

    “要是我自己想多了,你不这么想,那我也就确实是管多了,操心多了。”

    小舟的手指藏在口袋里,微微地颤抖,夏末很会折磨他,虽然夏末自己可能不觉的是这样。小舟咬紧嘴唇止住嘴唇的颤抖,他忍不住笑了一下,在这种诡异的情况下,他也很纳闷自己的自然应对机制竟然是发笑。

    “你就不想跟哥哥一起过暑假吗?”夏末放弃了要小舟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口气缓和了许多,他开始哄小孩了,“我觉得咱们两个能过的很快乐,不是吗?”

    小舟颤抖地深深呼吸了一口,躲避这几乎无法拒绝的诱惑,他在夜晚的街边看着夏末的侧脸,想象着曾经渴望的东西垂手可得。他心底那个方才委屈过的孩子又在叫嚣着答应他抱抱他求他亲亲!

    小舟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压住心底孩子的亢奋,用的力气之大,他的眼睛都烧热了,略略地潮湿。

    但那是不可以的,不管他怎么渴望,夏末都不是他的,不真的是他的,他注定没有家人,一无所有。夏末是梁澜的,也或许会是其他女人的,总之夏末将会有他自己的小家庭,小的容不下一个奇怪的弟弟。

    他可以容许自己住在夏末的家里,待在夏末身旁一会,但是他不能要得再多了,他们也不应该再继续有过多过深的感情。

    “哥,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生活。”小舟看着地面,听见自己开口拒绝了,但是没有说的更明确,他还是给自己留了条后路。

    “你什么意思?”夏末生硬的声调打破了他所希望的后路,烦躁地说,“你就非得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是吗?”

    原来这就是不近人情。小舟看着人行路上拼接的地砖,落满了附近树上细碎的花瓣,夜半散发着熏人的香气。怪不得他也觉得自己很怪,不近人情的怪小孩,人人都这么说。

    “我要走了。”小舟听见自己宣布,“今晚我要回寝室去住。明天要走的很早,不去打扰哥了。”

    他要逃跑了,下一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夏末,但是远远隔着点距离也很好,他知道彼此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联系的,这样就够了。

    谁知道夏末真的生气了,不容他再说话,也懒得再跟他说话。“好你走吧。”夏末说,挥了挥手,“赶紧走!”

    被他哥哥赶走,这是夏小舟想都没有想过的情景。他惊慌失措地在夏末的面前站了最后三秒钟,懦弱地感受了一次世界崩塌。

    他转身匆匆地走了,一个路口,又一个路口匆匆而过。谁也不是谁的谁,说分开就分开了,恼了,就没了。没有血缘,不是能够缠绵纠葛的爱情,不会有人来追他,再给他一个后悔的机会。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学校的,好像完全凭借本能。他回到寝室楼下。他没有带自己的东西去夏末那里,连衣服多半都是夏末给他买的,现在他也不用去收拾,免了一重尴尬。这么想他确实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好像早就存着住几天就走的心思,夏末那么聪明,不可能看不出来。

    天空的黑暗渐渐变成深蓝色的时候,小舟才知道一夜已经过去了,他在寝室楼下坐了一宿,却没感觉到时间有那么长。

    第18章

    清晨小舟背着包上了火车,下午在一个他从没听说过的小城市下车。他没有小城市的生活经验,在拥挤混乱的小街道上有些辨不清方向,好容易才找到汽车站。他没有心情找地方吃饭,就从这里直接上了长途大巴,到这个时候他还觉得自己状态不错。

    大巴车开出去以后,有一半的时间路况都很差,车开的很慢,颠簸得却很厉害。小舟平生第一次经历了巴士车上的夜晚,他已经不大去想夏末了,不管想多少次,他都会选择自己。他的生活不会为了夏末的再次出现而改变,他的计划就是感受尽可能多的生活。

    所以他现在可以往自己心中的本子上记录崭新的生活经验了:路况糟糕,车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味,有一个嗓音洪亮的小孩每隔五分钟就会哭一次,每次哭一个小时;一个女孩在开车两个小时以后吐在了车上;有人带了两只大公鸡,他敢肯定它们一定拉了。比拉屎公鸡和呕吐女孩更烦人的是一对衣着粗俗的中年夫妻,他们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吵架,极尽尖酸之能,互相挖苦贬低对方,小舟开始还好奇地听了听,后来崩溃地扯上了耳机。

    这就是婚姻生活。

    小舟想象夏末跟梁澜结婚以后的样子,梁澜会觉得夏末不算会赚钱,夏末懒得跟她说话的毛病会变得更严重,不过一切等他们有孩子以后就会好很多。

    他没法再看书了,车颠簸得快要把他的眼睛晃瞎了。他掏出手机来看看,一路上时不时地没信号,手机耗电格外地快,现在已经开始了电量不足百分之十的报警。他用最后的电量刷了朋友圈,夏末发了一张骑行照片,下面附着数据,巡航时速37,体能强得像神经病。换句话说,夏末的生活一如既往。

    小舟关上了手机,终于蜷缩在铺位上糊里糊涂地睡过去。第二天张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翠绿的大山逼近车窗,带着他从未见过的蛮荒和恣意。

    没过多久车便停在了一个更小的镇子里,镇子夹在几座山势略微平缓的山丘之间,所有人都在这里下了车。其实,小舟也不确定这里是不是镇子。他漫步到街角,发觉单拿出这里的一家店铺来看也跟小县城的商铺没什么区别,生活起来不会像夏末说的那么脱离现代文明。但接下来他就发现他无路可走了——这镇子只有一条五百米不到的商业街。再走下去就是平房院子间夹着的小路,路上还游荡着懒洋洋的土狗。

    小舟打听了一下,这里叫做八里陀,他核对了一下早上领队老师给他的出发通知单,上面写着是让他到这么个地方,等着人来接他。所以这里还不是终点站,不知道下一程需不需要坐牛车。

    他背着双肩包,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面对着苍茫的绿色,眼望着如黛的远山,深深地呼吸了山里清新得几乎甘甜的空气,忽然觉得自己还是小有点牛逼的。能在那样邋遢肮脏的车铺位上睡一宿,一觉醒来发现生活将自己抛到了世界寂静的角落——至少夏末肯定没有这么高的逼格,丫才是城里小孩。

    他觉得心情痛快了许多,肚子也跟着饿了,闻到早餐棚子里的阵阵香气,第一次有急切想吃路边摊的欲望。他伸手去掏钱包,突然怔了一下,猛地转身盯着刚拉他长途跋涉来到这里的巴士车,一边上上下下掏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那车现在已经空了,连司机都不知道哪去了。

    “我操。”小舟第一次顺口骂人。 经过昨晚那半宿质量奇差的睡眠,他身上所有口袋都被人摸了个干干净净。

    小舟赶紧甩下背包,幸好手机因为没电很早就被他放进背包,他睡着的时候背包就被他挤在身体和车窗之间。他翻出移动充电器插在手机上面,接着翻遍了背包的每个角落,仍旧一分钱都没找到,他的银行卡跟着钱包一起丢了,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学生卡和身份证没在钱包里。

    但是他也不能一分钱都没有地这么等着,他考虑到自己也许他可以跟前来接他的人说明情况,跟他借点钱。但是需要支教的地方可能不会太富裕,也许人家不愿意借钱给陌生人。况且他在这里已经转了两圈了也没看到有人来接他,如果接洽中间出了问题他可能要自己找车去目的地。他昨天在车上一天都没吃东西,现在饿的半死。

    他叹了口气,终于慢慢地从背包里拿出昨天在读的那本书,拿着书甩了两下,从书里甩出一张银行卡来。夏末的工资卡他一直拿着当书签用,虽然明知道应该悄悄放回夏末的抽屉里,可是却一直拖延着没有做。

    他在巴士车停靠的简易车站门口找了个地方坐下,等着来接他的人,夏末的工资卡在他的指尖不停地翻动着。四个小时就这样过去了,他跟着阴凉的树影挪了好几个地方,还是没有人来接他,他已经饿过了头不觉得什么,但是缺水让他的嘴唇干涩的破了一层皮,喉咙似乎已经粘在一起。

    小舟在正午的酷热里头晕眼花了一阵子,决定豁出去了,虽然很丢人现眼,可是夏末总不会希望他被渴死饿死。

    他走到隔壁一个从没听说过的村镇银行,用夏末的卡在唯一的一台at机上取了1000块钱,再给陶可打了个电话,让她无论如何尽快给这张卡转进1000块钱来。陶可一个小时以后回他短信说已经办完了,那时候他已经一口气喝了三瓶水,吃完了四个面包。

    他希望夏末不要发现这件事,如果夏末的银行卡没有开通短信服务的话,夏末根本就不会知道。这种可能性非常高。

    下午两点的时候,小舟终于等到了来接他的人。那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瘦弱男人,也可能不到四十岁,山里人比较显老。

    那男人神情忧郁,用有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告诉小舟他叫南富贵,是孤山子屯里唯一的老师,一个民办教师。很高兴小舟来这里,他明天就要去大城市打工赚点钱补贴家用,最好小舟能在四十天的暑假里替他把九月份和十月份的课都赶出来,这样他就可以放心地晚回来两个月,多赚点钱。

    小舟先是想到他这名字太不吉利,着实难富贵,再对地名大吃一惊,他还以为通知书上印错了呢,这回亲耳听了,也不知道地底下有没有金矿。

    不管怎么说,小舟答应了他的话,说自己会尽量按照他的要求来。南富贵忧郁地点点头,看起来也不太爱攀谈,只问他还有多少行李。

    小舟有些尴尬,他只带了几件换洗衣服以及手机笔记本,不知道按照这里人的习惯是不是他其实应该把被褥都背来,他在火车站看过民工是这样旅行的。“其他东西我会让我朋友邮寄过来的。”他告诉南富贵。

    南富贵也没有什么别的表示,推来了一辆摩托车,小舟放了点心,至少不是牛车。但是要他上一个陌生人的摩托车后座,他还是不大舒服,城市生活早已习惯礼貌的社交距离。让他选他宁愿抱着夏末的腰,而不是一个一身烟油臭味的陌生人。

    可是也没别的选择,小舟勉勉强强上了摩托车,手抚在侧面。没有任何征兆,那个看起来忧郁瘦弱又贫穷的可怜男人,猛地加速启动,小舟差点被甩下去。

    车驶出了八里陀立刻一头扎进了群山之中,摩托车开出去半个小时以后小舟终于能明白为什么是摩托车来接他,而不是让他自己寻巴士车进山。这里的山路崎岖盘绕,更糟糕的是根本就不是柏油路。真正意义上的路,过了八里陀之后就没了。小舟一路上只偶尔看到几辆长城越野车,如同非洲叛军般在山路上狂飙突进,车上挂着某某工程部的标识,看来国家在这一带开始钻山修路了,一旦交通发达,也许就不会闭塞的连老师都找不到。

    但是现在,小舟悔的肠子都要青了,时不时甩个90度角的山路,这个南富贵老师以至少80公里的时速狂奔,几乎是那破摩托的极限速度。每一次转弯,小舟都要压制住惨叫的本能,盘山路的另一侧就是万丈悬崖,甩下悬崖就会摔成肉饼。

    他在猎猎的山风里,手臂抽搐地紧紧抓着摩托车座,回想起夏末说的话,有那么一阵子极度怀疑自己的确就是中二病患者,根本没自己以为的那么明智。

    一个小时以后他看到了一个地势平坦的山谷,植被茂密,一条小河宛若银链一般从山上倾泻而下,在谷底汇入一条大河。美丽的让人无法呼吸,小舟在山坡上的村口站了一会,隐约的似曾相识。

    “你住我家,我媳妇一直在北京打工,我明天也要去了,家里再没人了。对了,我家就是学校。”南富贵说。他带着小舟进村,村子不大,路过的人都在打量小舟,几个顽童跑来跑去。

    小舟看南富贵的年纪,觉得他应该有孩子,但看他的样子也不大好问。这个村子很少有男人,路过的都是女人,偶尔有几个男人都是年纪很大的老人。

    “男人都在外头打工挣大钱。”南富贵阴郁地说。小舟看了他一眼,大概明白他的潜台词,他家是媳妇在外头打工“挣大钱”,他自认是个没出息的男人。

    “学校一共五个班,小学到初中都有。学生有本村的,也有附近几个村的。”南富贵给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把他带到一个破院子里,小舟看出来南富贵的房子在村子里算得上是下等了。“乡政府曾经把孩子都收到中心校去,但是这里太远了,校车出过一次事,后来很多人家就不送孩子去念书了,才又有了这里。”

    “家里米面都有,隔壁王婶做菜会带出来你的,这是事先说好的,你的伙食费上个月我已经领回来了。”南富贵打开门,“这是附近几个路远的孩子睡午觉的床,今晚你就睡这。”

    小舟走进门去,屋里采光不好,有一股湿润的霉味,在明亮的地方站久了刚进去眼睛不太适应,只觉得昏暗一团。

    “条件不好,你们城里人可能适应不了。”南富贵大概是看小舟在屋子中间站着不动,所以说了一句。

    “没事,没有什么适应不了的。”小舟说,回头一看身后人都没影了。

    小舟无可奈何地把包放在一张靠窗的床上,回头打量着屋里,靠墙放着四张小床,另有一张不大的木头桌子,一只粗打的木头脸盆架子,上面放着一只塑料盆。地上铺的是红砖,小舟好奇地踱了踱脚,脚下的砖头微微动了动,砖缝之间填充的竟然就是泥土。有些砖块已经碎了,用了更多的泥土把空隙填满。小舟从来不知道室内还有铺红砖的,他一时兴起真想抠出一块来看看。纯粹学术目的,想知道这些砖就是铺上的呢,还是砖底下粘了类似混凝土的东西。

    正在犹豫之间,突然墙角爬出一只手掌长的蜈蚣,小舟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一步,给蜈蚣让开路。他想起小时候在孤儿院里,阿姨跟他说看见蜈蚣就要闭嘴,不然被蜈蚣爬进嗓子里,就要变哑巴。他当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可是童年故事的威力总能深入人心,演练成本能。

    这么着山村的第一夜,即使小舟车马劳顿,可还是睡不着觉。首先的问题就是他比床长,睡觉必须略微蜷缩着,他躺得很不舒服。再说他翻开床铺发觉床上铺的第一层是草垫子,或许是芦苇编的,他很担心草垫里有虫子窝。草垫上只铺了一条薄薄的褥子,大概是学生的东西,褥子看起来都有点不干净。他仔细挑了一张清洁点的床,但还是根本不敢脱衣服,酷热的盛夏里只能穿长衣长裤睡觉。不过穿着衣服睡觉还好,一晚上围着他脑袋飞的蚊子把他烦得简直要疯了。

    第二天早上去厕所的时候,小舟又见识了村庄的简易厕所,就建在一处山坡边缘……详细的情形小舟连想都不想去想,总之他觉得自己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从茅坑里跌落到山脚下。他想起老马丁在冰火里描述的月门,但是没想到一方水土一方人,这地方的人竟然用月门撒尿。

    好在适应了几次以后他的神经终于被磨粗了,他实事求是地考量了一下,那厕所修的其实很结实。而且迎风撒尿,一尿三千丈,也挺威风的。

    小舟第二天开始就没吃多少东西,原因说出来都丢人,从他第一天在盘子里发现一只苍蝇他就开始咽不下饭。他知道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他虽然跟着南富贵喊做饭的叫王婶,但王婶看起来好像都快七十岁了,虽然身体硬朗,连烧火都不肯用小舟帮忙,比小舟手脚都麻利,但是她眼神儿不是太好,还有点拿东忘西,菜里经常放两遍盐。

    唯一的欣慰就是小孩子们第二天就来上学了,虽然各个顽皮,但是也都很可爱,他下课带着这几十个懵懂的孩子玩的时候,偶尔恍神,想到当年夏末像他这么大的时候,对着小屁孩的自己,他会想些什么。夏末一定有无尽的善意和耐心,要是他跟夏末易地而处,也许他都做不到夏末那么好。

    他最不应该的就是跟夏末吵架,虽然不能完全算是吵架,但他也不应该说那些刺激人的话,话说出口,难受的可能只有他自己。他应该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话能说的更聪明一些,当时为什么要那么烦躁呢?除了夏末,还有谁会追着他发脾气,就为担心他。这事他不是想不明白,只不过当时那种环境下,他一不小心就激动了。本来应该是挺好的一件事,自己昏头昏脑地弄砸了。别人能有第二次第三次的机会,可他夏小舟本应该知道,老天很少给他第三次机会的。

    孤山子处在峡谷周围的最高峰下,其余的山峰个头都差不多,唯有这座山高耸在云天边。村子在半山腰的坡地上,村落阶梯式错落搭建,其实是个很美的地方。每天傍晚的时候,白色的雾气从山谷中升起,遮蔽了溪流河水和谷底的一切。第二天天亮的时候,雾气会渐渐散去,小舟喜欢独自坐在村子最高的土坎上,等着太阳渐渐升高到某一点,在某一个时刻山风吹起,在一个眨眼的瞬间,谷地的雾气突然消散,一个有飞瀑和闪金河流的绿色世界倏忽明晰起来。

    小舟在那瞬间常常会笑出来,那就像是世界幽默的玩笑,像是这个世界说你好的方式,它顽皮地在向人做着鬼脸。他满心欢喜,想跟人诉说这种感觉,只是知道别人不一定会理解,可能还会把他当作怪人。从小少有人教导他什么是正常的世界,所以他有时候不太能分清古怪和正常的界限。

    这几天他接了很多朋友的电话,闲聊的,问他怎么失踪的,找他玩的,找他帮忙的。还有陶可又和衣然吵架了,两个人都来告状,好像小舟能把她们俩说服似的。但是夏末始终没给他打电话,也没有短信,小舟偶尔想起来的时候就止不住心头古怪的猜测,猜想夏末到底是怎么想的,是不是认为他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把别人的好意当作烂泥。

    山村虽然偏僻但也有3g信号,虽然不是特别稳定。宗珊希望全天都能跟他聊微信,她已经放假回家了,只不过小舟没有多少说话的心情。她说的新看的电影,刚吃的美食,见到的高中同学,她们说的超级好笑玩笑话,他都提不起来谈论的兴趣,她说的世界好像跟他越离越远。好像到了这个寂静的地方,他其实并不爱说话的真正性格渐渐流露了出来,不用照顾别人的心情,不用勉强自己活跃气氛,他可能更愿意像这样在没人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山谷。

    他知道自己是沮丧,沮丧的心情日复一日地加重,可能没有胃口,吃不饱饭又睡不好觉的生理不适也加重了他的精神沮丧。

    他有时候知道夏末说的全部都是对的,他适应不了这里,他想做点什么完全可以多打几份工。捐钱给孩子买营养午餐也许要比教导那些对学习没热情,学习进展缓慢的孩子更重要。

    但是最沮丧的时候,他又觉得这里最适合自己,他本来也不知道该回去哪里。最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带上耳机,躺在土坎上听着雄壮如军歌般的金属摇滚,看着蔚蓝的天空和周围的山峦。

    他也很纳闷,不是说饿极了连树皮都能吃下肚子么?怎么他就还是不能适应?还有睡觉也是,南富贵走了以后把土炕让给了他睡,倒是能伸开腰了,可是他还是睡不着,炕实在太硬了,硌得他浑身的骨头都发疼,还时刻疑心疑鬼地觉得有虫子经过。反倒是每天中午,孩子们午睡,他去眺望山谷,在阳光下他带着耳机就在晒烫的土地上睡过去。

    到了第五天,小舟上完上午的课,饥饿和缺觉开始让他有些眩晕了。他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坐着,等眩晕的劲头过去。他班上本村的一个小孩跑过来找他,小孩喜气洋洋地端着一盆煮鸡蛋,分给他足有十个,“老师我今天过生日,我妈给我煮的。我妈还让我来请你过去吃饭。”

    “哦。”小舟受宠若惊地接过孩子送给他的鸡蛋,那孩子晒出健康肤色的小脸蛋上透着欢喜的绯红。小舟下意识地抬起头向小孩身后看,有个身材丰满的村妇跟着小孩走过来的,不过站在稍远的地方,大概是不太熟没好意思过来跟他说话,但是笑得很善意腼腆。

    “谢谢你,小宝贝。”小舟亲了亲孩子的小脏脸,“生日快乐。”

    “老师,你给我滚一滚鸡蛋。”小孩又拿起一个鸡蛋塞在小舟的手里,“我妈让老师帮我滚一滚鸡蛋。”

    “为什么呢?”小舟惊讶地拿着鸡蛋,问那小孩。

    “滚滚好运气。”小孩笑嘻嘻地趴在小舟的膝头。

    他妈妈大概看他说不明白,就走近了来解释,“我们这儿的说法,娃生日的时候要找一个有福的人,给他滚滚鸡蛋,再让娃吃了,好运气!”

    她笑着说,殷切地望着小舟。小孩子被妈妈说的来劲,拍着小手,在旁边又叫道,“滚滚好运气!”

    小舟拿着鸡蛋僵硬在那里,在母子的催促下显得有些呆滞,恍惚地说,“可是我……并不是有福的人啊。”

    “你怎么会没福气?”那农妇不解地说,“你生在城里就是好福气啊!”

    小舟的嘴唇动了动,他想说他也不知道自己生在哪里,但这话又如何说的出口。“可是我……运气实在不好,万一……”万一给小孩子招来我这样的运气,那可太不好了。可是小朋友欢天喜地过生日,小舟对上母亲的眼神,那是殷殷切切盼望子女幸福好运的母亲的眼神,即使生在贫穷山村里,也不曾让母爱减少一分。他说不出口,隐隐一阵窒息。

    “你生在城里,念那样好的书,再说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托生在那样人家是好大的福气。这还能说运气不好?”村妇有些不满小舟的推辞,误会他有别的意思,“小乖乖,你快谢谢小哥哥。”

    “谢谢小哥哥,嘿嘿嘿。”小孩张口就叫,笑嘻嘻地粘在小舟的膝盖上。

    小舟看进孩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睛,被这似曾相识的称呼,似曾相识的场景勾得眼睛酸涩。他也曾这样欢天喜地地趴在夏末的膝头吗?

    “好,哥哥给你滚一滚鸡蛋。”他拿着鸡蛋在孩子的小手上滚来滚去,逗得孩子咯咯直笑,“滚一滚爸妈永远爱你,滚一滚健康长大,再滚一滚就出人头地,娶个漂亮小媳妇,问你妈妈高兴不高兴?”

    “滚滚要漂亮小媳妇!”小孩立刻改了刚才喊的话,把他妈妈和路过看热闹的四邻都给喊笑了。

    小孩的小姐姐也出来了,立刻揶揄弟弟,“那就给你改名叫滚滚好了。”

    小舟笑了出来,帮小孩子把鸡蛋剥皮。他妈妈就说他,“你自己剥,别劳动哥哥。”

    小孩腻在在小舟膝头,头也不回地说,“不要,我就要小哥哥给我剥鸡蛋皮。” 宛如当年他向夏末撒娇。

    小舟笑了,眼睛却更酸涩,夏末的回答就从他的嘴里又一次说出来,“好好,我给小宝贝剥鸡蛋皮。”

    孩子的妈就跟亲戚一起让小舟,说家里饭菜都做好了,特意烧了几个好菜。小舟推辞说他已经吃完饭了。乡下人热情,不肯罢休,一定要让小舟过去,还要喝几杯。

    小舟还要推辞,没想到被一个大妈硬给拉了起来,他尴尬地又一次意识到这里的人彼此都亲近,不是那么在意社交距离。就在这时,他听见有车开近的声音,这村子一向宁静,男人们多半在外打工,平时很少有人光顾。

    这次来的还不是摩托车的声音,大伙都有些惊奇,远远看见一辆黑色的越野扬着尘土从村口的土路上狂飙进来,气势跟小舟来的那天见的那些长城越野一样。

    村民也看见了,孩子妈就问旁边的人,“看着像是那些跑工程的老板。别是要把路修到咱们村的地去了吧?”

    小舟想想可能也是这样,他大概也是在寂静的村子里住了五天,实在闲得难受,都养出了新的八卦之魂了,竟然也期待着想知道来的人究竟要做什么。大约那些古朴村落或者蛮荒部落的好客精神,也都是因为难见新面孔,所以养出来的。

    不过来的不是附近跑工程人爱用的高性价比长城越野,小舟远远辨认出是一辆黑色的越野jeep,确实是非常适合在这种没路地方跑的车,开车的大概也是个精神病,一路驾着沙尘暴,狂飙而来,看到众人等在路上也不减速,村民纷纷牵着孩子躲避。

    黑色jeep在距离小舟没多远的地方猛地刹车,小舟站在人群里捂着鼻子等沙尘散去。车门一把推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跳下来,他带着一副太阳镜,上身穿着黑色背心,露出肌肉紧绷的肩头,下身穿着及膝长的军绿色短裤,脚上穿着一双阿迪凉拖鞋。

    小舟恍惚了一下,那流氓的身形熟悉得让他眩晕,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真饿得糊涂了。

    那人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扯下太阳镜,把围观的村民视若无物,放开嗓子拖着音调喊,“夏——小——舟,出来!”

    人群被这流氓镇住了,七大姑八大姨都静了一下,小舟急急忙忙从人堆里绕出来,有人似乎想拉他一把,让他慎重。

    他甩开拉他的人,其实他突然窜出来,还把来的人吓了一跳,大概没想到他就站在边儿上,气势当即折了一大半。“哦,小舟,你就在这啊。”

    小舟忍不住了,他冲过去伸出手臂紧紧搂住夏末的脖子,“哥。”那些心酸和沮丧瞬间化为乌有,虽然他还要强忍着不要没出息地抽泣出来。

    “啊啊,你这个小混蛋。”夏末痛快地回抱了他,“委屈了吧?吃苦了吧?让你总是不听话。”

    小舟什么也不想说,趴在夏末的肩头,还是不敢相信夏末在这里。

    有人在说,“这是哥哥不放心找过来了啊?”

    还有什么别的,她们都在七嘴八舌地说话,但是小舟一句话都不想理会。他死死地搂着夏末的脖子,趴在他裸露的肩头上,痛痛快快地呼吸着夏天的味道。

    “破孩子,你到底是吃了多少苦才能这么乖啊?”夏末感慨地说,搂着他就往车上塞,“走了,哥带你换个地方。”

    小舟被塞进车里,离开了夏末的怀抱,他才醒过来似的,“我还要……”

    “下午放假。”夏末也不知道冲着窗外的谁在说,“这都五天了,也该休大礼拜了,这几天都放假啊。”

    “我……”小舟吞吐着说不出话来。

    夏末换档直接倒车了,简直是旋风一般把小舟收走。“知道。”他说,“知道你不回去。算了,不回去就不回去吧,我也不是来抓你回去的。我带你换个条件好点的地方住,这片沟子的村子太穷。安全带系好。”

    小舟松了一口气,把安全带扯出来扣上,转脸偷偷打量夏末的神情。“你……怎么来了?”

    车已经开进了山路上,夏末车开的很稳,没有进村道路平坦时那么疯了,但对山路却好像很熟悉,车开的轻松自在。“我啊,第二天睡醒觉,突然想起这时候‘轻舟已过万重山’,心情就不是太好。想想还是应该来才对。”

    小舟没有说话,咬着嘴唇久久盯着夏末的侧脸。

    夏末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出来,“早知道你这么想我,我就早两天过来了。怕你嫌我啰嗦,特意等了几天才过来。”

    小舟低下头,夏末伸手去后面摸过来一只保温袋,丢到小舟的腿上。“看看你自己,才五天竟然就瘦了一圈,还有那黑眼圈是怎么回事,吓唬人啊?我就说你受不了,非得逞能,是不是吃不了饭也睡不着觉?”

    小舟不吭声,打开那只保温袋,里面很凉,是一大包码得整整齐齐的godiva巧克力。夏末大夏天的把这个拿这么远真是太不容易了。

    他又看了夏末一眼,夏末就催他,“肚子饿了吧?先吃一会巧克力吧,要到地方还要好一会呢,这路也不敢开得太快。喝不喝水?”

    他重新低下头,认真翻出一块贝壳形状的巧克力和一块松露巧克力吃掉。夏末边开车边笑了出来,却没说什么。

    “手背是被蚊子咬肿的?”隔了一会夏末又问他。

    “嗯。”小舟已经在吃第五块巧克力了。

    “肿的真厉害,要不是我知道这地方没蛇,还以为你被蛇给啃了。”

    “哈哈。”小舟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隔了三秒又觉得自己好像是疯了,笑声他自己听了都觉得陌生。他不自在地又咬了一口巧克力。

    “你现在巧克力吃多了还会流鼻血吗?”夏末问他。

    他装作没听见。

    “不管怎么说,你的生活环境跟这里离得太遥远了,冒冒失失就跑来。来了发现晚了,男人的自尊上来作怪,难受也会撑到暑假结束,是吗?哥哥给你上堂身为男人的第一课吧,那就是——该说好汉饶命的时候就一定要响亮地说出来。来跟哥哥说一声,哥哥就救你。”

    “男人的第一课——”小舟转头看着夏末,舔了舔手指上粘的巧克力,“不应该是‘那个’吗?”

    “吃巧克力的小孩子,‘那个’是‘哪个’?”夏末半真半假着恼火,瞥他一眼。

    小舟嘿嘿一笑,拉上巧克力包,缩进车子里,把巧克力包放在腿上,舒服地出了口气。“车哪来的?”

    “跟朋友借的。”

    “哪天还?”小舟说。

    夏末“嗤”地一声笑,“小混蛋,你要想问我哪天走,就直接说。”

    “哪天走?”

    “暑假都在这里。”夏末说。

    “你疯了吧?”小舟吃了一惊,“你不是有很多计划吗?”

    “那你肯半途而废吗?”

    小舟沉默了。

    “我也不是来陪你的。”夏末说,“我外婆家就在这附近,她夏天都回老家住。我出国在外好几年,很久没陪外婆住了,也很想念她,所以我才来陪她,顺便看管你一下。 幸好你歪打正着选了我外婆家附近,否则的话我才不会浪费时间来管你的事。你就蹲在山里自生自灭吧。”

    小舟笑了。

    “你还别不相信。”夏末说,“我跟你又不是很熟。你觉得我会为了你千里迢迢开车过来,还搭上大好的几十天假期吗?”

    小舟扭头看向窗外。

    “还知道心情不好?”夏末说,“你看什么呢?你那边窗外贴着山,什么都没有。”

    “混蛋。”

    “哎呦,还敢骂你哥了。”夏末笑着说,“你这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么?”

    “哥,你就是混蛋。”小舟忽地转过头来,红着眼睛盯着夏末。

    夏末开车转弯,没有回头看他,但是弯道转过去之后,他伸手过来放在小舟的腿上。

    小舟低头看着夏末修长的手,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睛。

    他们又回到了小舟当初下车的八里陀,不过夏末告诉小舟那不是个镇子,只是个村庄。每个村子下面还有许多更小的村屯,比如孤山子。

    他们在这个村子拐上了另外一条路,果然这里的山势起伏缓和了许多,小舟能看出来连田地都多了许多,路况也好极了,四车道的柏油马路,几乎跟国道和省道类似。

    夏末加快了车速,这一次只用了半个钟头,他们拐进了一条两旁都是高树的乡间土路,接着就进了一个村子。路牌上写着南家油坊,田地里有块石碑上也刻着这几个字。夏末给他解释,“我妈姓南,这个村子多数人都姓南。可能以前靠榨油出名的。”

    小舟懵懵懂懂,被夏末拉着下了车,一路跟着夏末走,这个村子的房子果然要比上一个强得多,房屋更大更新,也更像现代建筑。

    夏末外婆家的大门很巨大,两辆越野能并排开进院子,院子本身停进四五辆车还绰绰有余。院子正面和两侧都是房子,有些类似北京的四合院,但建的很随意,没那么规整,也没那么拥挤。小舟透过正房的走廊看到房后是一个更大的院子,或者说应该是园子,种了很多菜,小舟看见向日葵的大脑袋。

    夏末进门就喊姥姥,小舟有些莫名地紧张。一个拾掇得干干净净的老太太立刻走了出来,虽然有些佝偻着背,但满头白发,精神矍铄。出来第一句话就问,“接回来了?”

    夏末推小舟,“见见我姥姥,75了,眼不花耳不聋,跟她说话吧,没事。姥姥,看你小外孙。”

    “这就是那时候没留下的那个小舟啊?”姥姥伸手过来拉小舟,小舟过去有些胆怯地叫姥姥,老人被叫得高兴,“哎呀这孩子长这么高。你跟夏末谁高?”

    “哥哥高些。”小舟说,又好奇地也打量老人,老人带他很亲,也没问别的,可能夏末都说完了。老人拉他进屋去喝水,又拿了水果给他吃。

    小舟陪着说话。房屋采光很好,前后通风十分清凉。地上铺着大理石地砖,家具和电器也很齐全。

    夏末进屋就不知道去忙什么了,过了十几分钟才回来,拉小舟去正房走廊西边的屋子,“姥姥我让他睡会,他累坏了,待会我做晚饭。”

    小舟还没反应过来,就稀里糊涂被拉进那边屋子。半间屋子都是炕,小舟瞅瞅夏末,觉得他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违和感特别强烈。

    “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什么?”

    小舟没回答,他太困了,本能地就冲着炕上铺好的床褥走去。也不知道夏末在上面铺了多少层厚厚的褥子,他掀开床单看了一下是五条褥子。“我想起小时候你给我读的一个故事,是叫豌豆公主还是床垫子公主来着?”

    “那你看看现在还能不能硌青了,床垫子小公主。”夏末跟在他身后,催促他快点上去睡觉。“都是干净的,我也没有撒豌豆。”

    小舟终于笑了起来,爬上去脱下衣服在松软的床褥间舒服地躺下,一回手拉住夏末的手腕,“能不能陪我躺一会。”

    小舟向一边拱了拱,让出地方来。他的头枕在略微有些硬,但是闻起来却有草木清香的枕头上。夏末在他身后爬了上来,睡在他身后,随手扯过薄被来把小舟的肚子盖住。小舟松了口气,翻过身来搂着夏末,头枕在夏末肩头,几乎来不及想这样有没有不妥,就昏睡了过去。

    第19章

    五天以来第一次踏实睡着,小舟几乎觉得自己刚合了一下眼,就脑袋剧痛地醒了过来。他张开眼迷惑地坐起来,不知身在何处,霞光蒙上窗棂,窗外有一株老杏树,树根靠着一块上部平坦的大石头,摆着一只茶盘,旁边一只小木凳上丢着一只蒲扇。院子的另一半是只葡萄架,茂密的葡萄藤遮出了半个院子的阴凉,半紫半绿的葡萄串静静地垂下来。

    一切陌生而宁谧,他张开嘴,试探地想叫一声。他的脑子在本能的控制下,选了最有安全感的词,“哥。”

    外头立刻有人应了他一声,他本来是叫给自己听的,这下吃了一惊。他猛地转头盯着门口,想看到是谁要走进来。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眨眼间夏末走了进来,就像夏日的梦境。

    夏末走过来,弯下腰借着窗外夕阳的余晖仔细瞧他, “睡好了吗?没有中暑吧?”他没吭声,夏末的手上都是水,带了一点淡淡的鱼腥味,大概本来正在收拾鱼,急匆匆冲了一下水就过来了。他凑过来额头轻轻贴在他的额头上,照顾小孩子一样的温柔,“有点热,是睡热的吗?”

    “睡的。”他点点头。“睡糊涂了,忘记在哪。”他不太好意思地解释,换来夏末一笑。

    “要不要起来?白天睡多了不舒服,等吃了晚饭再睡。你的那身脏衣服被姥姥拿去洗了,你穿我的吧。”

    小舟“啊”了一声,夏末把衣服勾过来给他,“没事,反正老人家闲不住。我在后面厨房里,你换了衣服出来凉快凉快。”

    小舟独自松了口气,穿上夏末给他的短裤和t恤,从夏末给他铺的一大堆厚褥子上爬下去,走出门就听见说话声。夕阳在走廊里投进长长的影子,他顺着声音向走廊后头走去,厨房里夏末正蹲在地上摘菜,他姥姥坐在小凳子上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着陈年杂谷子的事,声音却出奇地温暖,“后来那两只狼就一直跟着我,我舅舅就说啊,不要回头看它,就慢慢地走自己的,它不会跟来。我跟小姐妹们背着书包,谁都不敢回头看,心里想着舅舅说的慢慢走慢慢走,可是脚底下越倒扯越快,最后看到小学门口的时候大家都飞跑起来了。”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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