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端流年迹 作者:云之豆

    第2节

    他这最后一句,不是问莲苑,而是问银长冰。

    银长冰想了想,自言自语般地说:“‘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么,秦,秦莲苑。甚好。”

    单迹心里一惊。两人想到了同一句诗,如果不是那男孩说只有自己一个来自“此端”,他几乎可以确定银长冰身体里也有一个来自其他世界的灵魂了。看书的时候还觉得银长冰的金手指不如言越颐,现在看来,最厉害的金手指还是名为智慧和知识的技能。凭着这技能,够银长冰踩死言越颐那纨绔几千遍了。

    “对不起啊,”单迹低下头,“让你们和父母分开。如果你们真心想回去的话,我可以派人把你们送回去。”

    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间都冷了下来。

    单迹正要问,便见最大的女孩宋静卿站出来,含泪道:“少主,我们的家……都没啦。”

    随着她的最后一个音落下,孩子们开始大哭起来。银长冰还是保持着那姿势,但几缕落下的乌丝挡住了他的眼睛,单迹看不清他的表情。想来定是很痛苦才会将其隐去的吧。

    “怎么……”他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是了,他怎么可能忘了呢,涵方子将童侍带上山后,黄青云就率人灭了他们所在的村子。

    问题是,他们本不应该这么早就知道真相才对。

    “前天,涵长老和我们说了,云影灭了我们的村子,”宋静卿到底年纪大些,很快止住了哭泣,接着说,“但那是黄青云干的,与你有关,也与你无关。是去是留由我们自己决定。但是,那日你对长冰说,我们都是潜龙,请我们助你一臂之力。反正现在我们也无家可归了。请少主收留我们,替我们报仇,作为交换,我等愿肝脑涂地,鞠躬尽瘁。”

    说完,她领着其余十八个孩子一同跪下。银长冰虽没有跪,但也站好了作了个揖。

    “我……咳咳咳,”一口气堵在了胸口,单迹又开始剧烈地咳起嗽来。本来,银长冰对云影的恨就来自两方面,一是逼死了他视为己出的莲苑,二是灭村屠亲之仇,现在这两项都与自己无关了,他又怎会来杀自己?不杀自己,如何回去?

    孩子们开始手忙脚乱地找起了草药,银长冰本打算冷眼旁观,但看着那人咳得撕心裂肺,还是忍不住走到床边,将捂热了的手放到他颤抖的脊背上。护着自己的时候,他错以为这脊背很高大,现在看起来,这果然还和自己一样,是属于孩子的脊背。

    感受到背上的温度,单迹忽然就冷静了下来。凤凰涅槃,尔后得新生。看似是斩断了可能,实际上,是有了新的希望。如此,另找达到目的地的路便是。

    一直被人骂作少根筋的蠢货,现在看来,少根筋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他不用纠结那么多。

    他推开背上的手,道:“好,我答应了。”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他就从床上下来,草草地穿好外衫和鞋,一边嘱咐道:“静卿,你帮我叫几个下人抬张床、抬张桌,抬张椅,拿些纸笔到书阁一层。进去之前先在门外吆喝几声,不然无法进去。还有,每日午时和酉时派人送饭只书阁,我,咳咳,要闭关两个月。”

    “你这身体,闭关什么?”银长冰不满地看着被甩开的手。就在单迹以为他要说两句关切的话的时候,他接着说:“要是死了我怎么和涵老交代?”

    这货完全没有当下人的自觉,学着他的样子道:“静卿,叫人的时候,床桌椅纸笔饭菜,都给我多要一份。”末了,才终于想起自己不是主人,半真半假地问,“行吧,少主?”

    单迹冷笑:“我没想到你这样的人也这般自来熟。”

    银长冰没有像先前那样反唇相讥,点点头:“当你答应了。”又转向宋静卿,“行,那就这样。这两个月,静卿,大家就靠你了。”

    先前受了重伤,单迹没敢再用传送术,只能和银长冰穿过大半个云影宫走去书阁。虽然斗起嘴来像相识许久,但两人实在是没认识多久,也没太多话说。

    走了一会儿,竟是银长冰先开口:“既然是帮我们报仇,虽然我也知道不全是为了我们,但我多少是要出点力的。”

    单迹正踢地上的小石子,闻言,惊愕地抬起头。

    银长冰装作看不见,道:“你知道,术法分为咒法和术式两种。虽然发动的方式不同,但其实两种形式是殊途同归,都是为了找到施术者与被操纵的事物的联系。如果能找到联系的结点,那便只用吟诵咒歌的一部分,或是描画出术式的一部分即可。”

    说完这段,银长冰才敢抬头看单迹的脸色。这是单迹第一次听到这些,起神色之复杂纠结实在是难以描述。银长冰不解道:“你听不懂吗?”

    “听倒是听得懂,”单迹将手搭在下巴上,脚步也慢了许多,“只是,我从来不知道施术者会与被操纵事物建立联系。”

    这回换成银长冰愕然了,他支吾了一下,才说:“你们难道从来没看到过吗,不论是谁,施术或者施法的时候,会有一些细密的银丝,将施法者和被操纵者连接在一起。”

    这下单迹明白了,这孩子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多么特别。那么他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别人施法,如饥似渴地阅读书阁里的典籍的?单迹忽然不走了,一字一顿地对银长冰说:“长冰,你听好——”

    银长冰见他半途停下,语气又不同以往,正想打趣两句,可一回头,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单迹无比正经严肃地看着他,黑色的眸子像要把他看透洞穿:“你是特别的。虽然你无法施展术法,但你的眼睛,是百年一遇的蓝色清瞳。赤瞳代代传承,你的眼睛却不会。你能看到的,比别人多得多,不只是这些联系。假以时日,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不能逃出你的眼睛。只要你愿意,破解一切术法有何难?所以不必自卑,相信我,你就是潜龙,终有一天会翱翔于天,遨游于海,比我更高更强。”

    听着这话,银长冰觉得自己应该很高兴,因为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如此独特,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同时觉得心里很难过,像是被什么背叛了。

    千思万绪,最终化作了轻如鸿毛的“哦”,飘散在了瑟瑟秋风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吐槽!欢迎提出意见和建议!

    ☆、后山

    虽说银长冰是打算来陪读,奈何此人性情太过孤僻,一踏入书阁,浑身上下便开始散发“生人勿近”“老死不相往来”的气息。于是,东西送来之后,便被分做了两份,一份放在了东隅,一份放在了西隅。好在银长冰始终觉得自己对单迹有一份责任,所以两人商量许久,终于统一了意见:白天两人各干各的,晚上单迹就把白天学到的全都演练一遍,银长冰帮他找出“联系点”,睡前两人再把找到的点整理一下,简化咒歌和术式。

    单迹觉得自己很无能,明明是打算来给主角抱大腿的,最后还是抱了主角的大腿,果然主角光环什么的,无与伦比,伤不起啊。

    过了好些日子,单迹觉得有点累了,经过一番长篇大论,成功地骗某人同意去后山玩上一圈。两个男孩,自认为皮够糙肉够厚,草草捡了些东西就跑到后山去了。

    云影教的核心根据地就是他们所在的云影宫,云影宫又坐落在云影山上。说起来,云影教之所以得名“云影”,还是因为这山名叫“云影”。书里对云影宫的描写不少,但关于这座山,却不过寥寥数笔。

    此次出行,除了是想要去放松放松心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云影山和乌晓山毗邻,地形地势想来不会有太大差别,单迹是想以此来对试炼有个大概的掌握。

    单迹从小在城市长大,何尝在这深山老林中跋涉过?所以虽然是他提出要来的,没走多久,他就已经落后一大截了。他停下脚步,抬头看了看天空。上学时读到有关秋天的课文,说什么“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一碧如洗”时,他总是一笑置之的,这会儿看着,他却产生了无限的认同感。

    这么多天来,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形成,而且愈发的清晰。为了不给自己添堵,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逃避了去思考这个世界的真实性。但现在,他总觉得,“此端”与“彼端”是同时存在的,是两个平行的世界。

    想来,自己到这边也有两个多月了吧,那边还好吗?爸爸妈妈怎么样了?那群死友有没有担心自己?单迹将目光投向对面的乌晓山,仿佛再远处就是自己原先生活着的世界。

    银长冰自顾自地在前面走着,走了一会儿,发现后面没了喘息声和脚步声,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回过头,身后果然没了人影。本来,他是完全没有必要担心这位少主的安危的,因为遇到什么紧急情况,自己被杀了那人也死不了。可惜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他在心里天人交战了一番,还是往回走了。

    看到单迹的时候,他先是被一惊,而后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这云影少主不知在发什么呆,像根柱子似的杵在那儿,脚下围绕着一圈野鸡野猫野狗。这些畜牲们倒也没敢做出什么攻击行为,只是一个劲儿地朝这根柱子叫唤着。被他们骚扰的单迹一点反应也没有,颇有“我自岿然不动”的风范。

    银长冰实在看不下去了,出声唤道:“少主。”

    可单迹完全没听到,还保持着原先的姿势。银长冰想过去摇一摇他,可又不愿和那些臭烘烘的家伙接触,正苦恼着,看到离单迹最近的野鸡们,忽然灵机一动,一声“山鸡”脱口而出。

    那么多年来,单迹就没少被死友们用“山鸡”来吐槽过。他正想着故乡的事,又听到这谐音的词语,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猛地回头,瞪大了眼睛问:“什么?”

    银长冰重复了一遍:“我叫你‘山鸡’啊,你看看自己,都快成为鸡群老大了。”说完,还摆出一个坏笑。

    他本来想,单迹会立即还嘴,两人又来个三百回合。可单迹就这么看着他,半晌,眼眶竟有点发红。

    银长冰被吓到了,怎么会有人被一个恶搞的昵称弄哭?而且这个人还是万人之上的云影少主言越颐?

    可没等他做出反应,单迹便伸手一抹,豪气地擦干了眼泪,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对他傻傻地一笑。下一瞬间,又立刻变脸,双眼冒出狠光:“刚刚的事,你要是说出去,就死定了。”其转变之快,实是到了令人瞪目结舌的地步。

    “我……”银长冰哑然,他一直自恃聪明绝顶,但现在却弄不清是什么情况。

    两人正尴尬着,单迹突然一跃而起,双眸变成血红,手心冒出两团烈焰。

    银长冰急了:“喂喂,不至于灭口吧?”

    谁知那两团烈焰并不是冲着他去的,而是从他两侧滑了过去,袭向后方。银长冰回头,看到一只有他五倍高的黑熊。

    再看单迹,哪还有流过泪的痕迹?只见那人嘴角上勾,以前看起来很柔和的微笑现在看起来要多邪气有多邪气,又听得他道:“正好给本尊用来练手。长冰,哪凉快闪哪去。”

    银长冰叹了口气,向后退了两步,脸上的诸多表情消失不见,好似一座冰雕,冷眼看着这场战斗。练了一个多月,他也想看看这位少主到了哪种层次。

    方才的两团烈焰并没有打中黑熊,反倒惹怒了他。动物都是怕火的,对于黑熊来说,这便是到了生死危急的时刻。黑熊“嗷”了一声,伸出两爪,向下一扑。落脚处,尘土四起,一时间,竟有地动山摇之势。

    银长冰心里一惊,看着黑熊的体型,估计也只能算得上幼熊。幼熊就有这样的攻击力,如果是有神之血统的乌晓山主……那不得呼风唤雨?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正可谓是皇帝不急太监急,银长冰正愁着,单迹却在一旁打得正欢。黑熊刚刚趴下的时候,掀起了一阵狂风。银长冰靠着树干,倒没怎么受影响,他却被风带到了半空中。但本人却一点也没有焦虑,甚至笑了起来,道:“哈哈,有趣。”

    他像鸟一样张开双臂,火焰很快呼应他的呼唤,从背后伸展开来,形成了一对巨大的翅膀。这段时间,他所练的,远不止那些新术法。只是操纵火焰的形态的话,是不需要任何的术式和咒歌的,他看中了这一点,反反复复地训练改变火焰的形态,用起火来,已是炉火纯青。

    黑熊见他飞至了半空,也跟着立了起来,伸出熊爪就朝单迹拍去。单迹向外一避,整个人侧转,将左手肘放至脸前,准备给黑熊来个肘击。火焰从手指开始将左臂覆盖完全,单迹迅速收起翅膀,旋转半圈,直冲向黑熊。

    黑熊的智慧远不及人,看到一把烈焰,也不知把身体放矮,只是一个劲儿地后退。单迹保持左手在前的姿势,用空着的右手向后方打出一团火球,借着那反冲力直逼黑熊头部,然后毫不迟疑地一肘劈下。

    黑熊被击中,被迫后退了几米。单迹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左臂,虽然袖子被烧断了,但总体算是完好无损。脚底生出两片火云,帮助他平稳落地。他不紧不慢地走到扑倒的黑熊面前,高举起右手,将五指环成一个小圈。火焰在小圈中形成细长的棒状,单迹将棍子插入黑熊的头盖骨,黑熊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当场毙命。

    银长冰轻轻皱了皱眉——这成了他的习惯性动作——他没想到单迹竟进步得如此快,一眨眼的功夫就解决了这么个大块头。

    两人刚都专注于打斗,没注意到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此刻回神,便听见天雷大作。单迹因为还断着袖,在渐凉的天气中打了个寒颤。

    “你一个火性体质,怎么会冷?”银长冰没好气地吐槽。

    “不是因为冷,我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单迹下意识地接嘴,又想起了什么,“不对,之前的事我们还……”

    大雨倾盆而下,把前一刻还活气十足的单迹浇成了落汤鸡。

    “我们先找个地方避雨。”银长冰随手把背在身后的包袱放到头上挡雨,率先冲入不远处的洞穴。虽说老天一下变了脸色实在是不给面子,不过找地方避雨不费劲,也算是他们的运气了。

    单迹一进山洞,就听到银长冰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点火。”

    这银长冰手脚够麻利,片刻便架好了木柴。看在这点的份上,就不计较他这口气了吧。单迹很大爷地将手指伸至木柴堆上,耍帅般地打了个响指。然而——

    什么反应都没有。

    单迹歪了歪脖子,又试了几次,均没有反应。

    银长冰默然地看了一会,幽幽道:“原来你一淋雨就不能使用术法啊。”

    “不是,我……”单迹想狡辩,可事实如此,他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讨好地笑笑,“这就是我感觉到的不好的事啊。”

    银长冰放下包袱,从里面拿出木刀,把一根木柴削尖了,然后又将尖端抵住另一根木柴上,用双手旋转起来。

    毕竟是火性体质,即使全身都湿了,单迹也没觉得冷,反倒是体内的火气开始慢慢蒸干衣服。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问:“你冷不冷啊?冷的话我们换换衣服,我帮你蒸蒸?”

    银长冰用鼻子“哼”了一声,没搭理他。良久,他才钻出火花来,把燃着的两根木柴往木柴堆里一丢,做成了一个小火堆,点亮了洞穴。

    单迹原先也不知道言越颐有那么大个弱点,这大少爷哪会在雨天出门?不然他也就小心一些了。他又没话找话道:“你从哪找的柴火?”

    银长冰对着火堆,态度也暖了些,懒洋洋地回答:“这洞穴可能是云影教为人准备的,木柴食物全都有。”回答完,他就地躺下,用手枕着头,背对单迹。单迹以为他不想理自己,也没开口。

    过了许久,在单迹觉得他睡着了的时候,银长冰才又开口:“你这体质……洗完澡以后也会这样?”

    单迹想了想:“可能也会。我从来没在洗完澡后尝试用火。”

    银长冰坐起来,往火堆里添了些柴:“那你可要小心了,听说乌晓山主用的是水系和木系的法术。”

    “啊?”单迹呆了片刻,冷汗就下来了,“那我岂不是死定了?”

    “那倒不会。”银长冰用牙齿碰了碰右手手指,“我记得我看过避水的法术,回去找来给你学吧。”

    单迹舒了口气:“还好来了一趟,还好有你帮我。”

    银长冰看着他,不置可否。

    这时,洞口处暗了暗。单迹警觉地站起身来。他身上干得差不多了,也不知能不能用火。

    “少主不必如此警惕。”来人露出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在火堆旁边坐下,“我是来传信的。”

    正是沈瑜。

    原著中,沈瑜是言越颐的军师,帮言越颐处理了许多麻烦。所以对这人,单迹是十分信任的。见来人是沈瑜,他也就卸下了警戒,坐回原来的位置。

    一坐下,单迹就毫不避讳地劈头就问:“沈瑜,我这体质,竟是碰不得水的?”

    沈瑜先前没和自家少主说过话,没想到他和自己说话的口吻如此熟稔,一时受宠若惊:“这个……涵老和我提过,应该是的。传说赤瞳者有翻天覆地之大能,然而万物的相生相克,传承赤瞳者必会落下怕水的毛病。少主多半也是如此。”

    “怪不得每次我洗澡都有这么多人在门口守着……”单迹摸了摸下巴,“教中长老有谁知晓这事?”

    “赤瞳虽然天下闻名,但真正了解的人不多。所以除了我和涵老,当是没有第三人知晓。”

    “唔。”单迹想了想,觉得沈瑜说得有理,就稍微放下了心,“你说你是来传信的,什么信?”

    “首先呢,从即日起,长老会开始布置试炼相关事宜,少主不会再看到任一位长老,除了我。年轻人嘛,总是被无视的。”沈瑜用折扇在自己的脑袋上敲了敲。

    单迹知道他这是拒绝了长老会,特意留下来帮自己,就点了点头以示感激。

    沈瑜接着道:“二是,长老们经过讨论,决定允许少主带一名帮手。”

    单迹皱眉:“这是何意?”

    沈瑜收起笑容:“这是涵长老争取来的,还请少主不要浪费。”又用折扇指了指自己,“如果少主同意,沈瑜愿为少主上刀山下火海。”

    单迹思忖了会儿,正欲答应,就听见一直没发话的银长冰道:“我去。”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提出意见和建议~

    ☆、请战

    单迹和沈瑜都愣住了。

    银长冰早料到他们会是这种反应,又缓缓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重复了一遍:“请少主带我去。”

    沈瑜坐直了身体,道:“少年,我知道你脑子好用,不过此次试炼,不是有脑子就行的。”

    银长冰不怎么在意沈瑜,虽然他是教中的长老,但最后拿定主意的还是单迹。于是他转向单迹,问:“你怎么说?”

    单迹走向银长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相信你的实力,”见对方冰蓝色的眸子中流出了喜悦,他感到喉咙一紧,几乎说不出接下来的话,但还是深吸一口气,万分艰难地开口道,“但是不行。”

    他早就想好了,这次试炼,若是真到了危急关头,他可以放弃,反正最多不过等待三年。更何况这三年里,他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但如果银长冰和自己一起去了,以他的性子,绝不会放弃。如果他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你,”银长冰揪过单迹的衣领。沈瑜打开扇子想要上前,单迹伸出手挡住了他。“我很清楚自己的实力,”银长冰把嘴附在单迹耳旁说,“我没法直接向黄青云复仇,所以我放下了可笑的自尊,向你求助。我也清楚你的实力,有我帮助,即使是半神体,你也可以打败。所以,拜托,让我去吧,让我帮你一把。”

    单迹伸手,环住了银长冰的后背:“你已经帮得够多了。这是我们的家务事,你没有必要为此拼命。不管这次试炼我能不能完成,我都可以帮你杀了黄青云。”

    “我不是在要求你的怜悯!”银长冰咬住下唇,后退了几步,直视单迹。他打出生之日起,就生活在极差的环境中,所以身子比同龄人要单薄许多。刚刚又淋了场雨,面色发青,唯有被咬住的一点显现出了殷红。看上去竟有些凄凉。

    “你知道全家被灭的感觉吗?你知道所有相识的人在一夜之间死去,你熟悉的一切不复存在的感觉吗?我以为,有朝一日我能离开这里,还能有个落脚点,还有人在等着我,我在这里的日子还能有个盼头,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生活没有了目标,心灵没有了牵绊,怀着血海深仇,自己却又无能为力。这样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成了天地间的浮沉,上不至青空,下不落大地,终其一生,飘飘荡荡,看不到尽头。

    单迹哑然,银长冰皱了皱眉,接着说:“即使你帮我杀了他,又有何用?你只是个不相关的人罢了。但是,如果我帮你完成试炼,你就欠了我一个人情,黄青云……”话至此,银长冰却是说不下去了。他声音已有些哽咽,再说几个字怕是要落下泪来。

    单迹之前流泪,全是因为尚未回神。否则,七尺男儿,有谁愿在其他人面前掉泪?

    银长冰早慧,因为身世,平时说话一般都会压低了嗓音使自己听起来很成熟。此时此刻,因为他情绪的波动,稚嫩的童音暴露了出来,可单迹听了,竟一点儿也不想笑。

    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很明白,他也知道这样的感觉会给男人带来多少痛苦。但他不能就这样让银长冰去送死。这么多天来的接触,他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小小年纪就背负了那么多的男孩,虽然他时常忘记他还是个孩子。

    “如果你执意如此……”单迹叹了口气,用手将落在额前的几缕头发往后梳了梳。

    “少主?”沈瑜忙上前欲劝阻。

    “如果你执意如此,”单迹一拂衣袖,熄灭了火堆,“我给你三天准备,若你能在一刻钟内打败我,或是一刻钟内不被我打败,我就带你去,如何?”

    “好。”银长冰听了,立马答应,捡起地上的包袱,向外走去。走到洞口,又回过头来,没头没脑地冒出半句:“君子一言。”

    洞外天色已是灰亮,映出了那冰蓝色的眼眸。不知怎么的,那双眸子里隐约闪现出了斗志和自信。单迹几乎被他带得热血沸腾,脱口接道:“驷马难追。”

    银长冰满意地笑笑,走出两人的视野。

    接下来的两天,单迹果然没再看到银长冰,却在自己的桌上看到了一本避水诀。也不知这小子跑哪去了,估计是特地先回来了一趟帮他找了这本书吧。这小子虽然平时对人恶语相向,不过责任感倒是挺强的。单迹打了个哈欠,拿着书坐到了窗框上,学着醉汉的模样翘起二郎腿,好不自在地看起书。

    悠闲是悠闲,心里总有那么个角落在发怵。本来,单迹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打败银长冰,但看到他临走前那必胜的目光,不由得担忧起来。

    等待的时光总是特别难熬,等沈瑜来叫单迹去履行赌约时,他已经只剩下了半条魂。

    银长冰就在书阁前面的空地等着他,怀里抱着一把长刀,不过刀尚在鞘中,单迹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刀。

    想起银长冰的炼制之才,他立马来了兴趣,问:“这是你自己炼制的?”

    “是。”沈瑜正在给两人绑上头带,银长冰不方便点头,只是应了一声。

    “嘿嘿,有趣有趣。”单迹摸了摸下巴,“□□看看?”

    银长冰也不藏着掖着,闻言拔刀出鞘。这刀是银长冰为自己做的,所以从刀柄到刀身,长度都恰到好处。神奇的是,这把刀的刀身是透明的,也不知是用什么打造的,内里却像有什么东西在流淌着,薄薄的一片,却暗藏玄机。

    “有意思。”单迹低低地发出了赞扬,脸上挂起若有若无的微笑。又多摩挲了一番,才将刀还给银长冰。

    这孩子如此有才,他更加不舍得让他送死了。

    沈瑜绑好了头带,双手一拍:“那么规则就是,毁掉对方头带的人胜。如果一刻钟内少主都没能毁掉长冰少年的头带或是长冰少年毁掉了少主的头带,那少主就输了。”然后不知道从哪抽出了折扇,从上往下划了一线,“那么,开始!”

    话音未落,单迹就开始发动攻击。对付银长冰不可能像对付黑熊那种无智商动物一样轻松,不用术法就能解决,他不敢托大,一上来便咬破了手指,在半空中画了一个角形,然后袖子一挥,凭空变出了一只火鸟。

    这也是银长冰帮“研究”出来的,用角形代表鸟嘴,也就不用描画整只鸟。倒给他这个缺少美术细胞的生物省去了不少麻烦。

    术法和普通的驭火的差别就在于,术法往往有附加的作用。比如,同样的火鸟单迹也可以通过操纵火的形状制造出来,但以那种方式产生的火鸟不具备自动追踪功能。

    银长冰倒退着躲避着火鸟的追击,时不时用刀挡一下火鸟喷出的烈焰。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单迹觉得每挡一下,那刀身就变红一些。单迹不想伤了银长冰,所以那火鸟的攻击都是冲着头带去的,银长冰貌似也预料到了,躲避起来倒不怎么吃力。然而他无法作出相应的反击,只能边挡边退,渐渐地被逼入了树林。

    单迹想不出银长冰能怎么攻击,本来可以乘胜追击,可想到银长冰这人一看就是鬼点子很多的类型,保险起见,他立在一开始的位置不动,间隔性的释放远程法术。

    “我说少主,”沈瑜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扇子靠在脑袋上,“您这样是不是有点欺负人啊?”

    单迹白了他一眼,画了一个箭矢,一挥手,那浮在半空中的淡淡的血迹便化作了箭形烈焰,往树林里飞去。单迹漫不经心地道:“不然还能怎样?”

    沈瑜也没纠缠于这个问题,另起一问:“涵老给您选了这么多童侍,为何对这个如此偏心?”

    火鸟已经失效,现在是箭矢攻击。单迹特地减弱了箭矢的威力,打算用箭矢滑过的热量烧毁银长冰的头带。

    这么多天来,云影少主对银长冰的特别照顾众人是有目共睹。对一个下人如此上心,谁看了都会觉得奇怪,不过其他人没有沈瑜这样的身份和胆量,没敢开口。

    单迹觉得很有必要把这问题解释清楚,虽然没停下动作,语气却庄重了许多:“你们没看到他的眼睛是百年一遇的清瞳吗?而且,这孩子如此聪慧,在同龄人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了。我多提点他一下,日后必成大才。”

    沈瑜听着,心道:自家少主怎么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不过他没敢把话说出来,更何况单迹此时脸色骤变,想来也是没有余力搭理他了。

    “这么会……”单迹画术式的手猛地顿住,“我放出的箭怎么会……”

    “什么怎么会?”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响起,单迹看向树林入口。银长冰拿着长刀走了出来。他的衣服被小树枝割得有些破烂,但本人没怎么受伤。值得注意的是他手上那把本来透明的刀变成了诡异的鲜红,看上去竟比单迹的双眸还要红上几分。

    “你怎么做到的?”方才的游刃有余消失殆尽,单迹又画出一支箭矢,这回瞄准了他提着不详刀刃的右手。

    “哼,”银长冰不紧不慢地抬起左手,脸上现出了些许不屑,“你忘了是谁教你这些术式的了?”

    冰蓝色的眼眸中似有什么流过,银长冰的目光闪了闪,左手的两根手指对着箭尖画了一横,道:“破。”火箭竟应声灰飞烟灭。

    破解了这术法之后,银长冰没再耽搁,提刀欺身上前。他的刀术并不高明,但刀确是把好刀。刀刃所及之处,放出了灼人的热量。随着他的力道加大,刀刃喷出了火星。

    单迹不怕火,但他的头带怕火。情急之下,他只能一退再退。

    “厉害厉害。”被逼到这地步,单迹只能苦笑。他在十指指尖全都附上了火焰,一边向后躲避,一边伸手想要触碰到银长冰额上的头带。

    男孩子发育得晚,单迹凭着两岁优势比银长冰高了半个头。不多时,银长冰就显得有些吃力了。虽然言越颐之前就是个好吃懒做的富家子弟,但到底受过些训练,无论是进攻还是防守,动作都敏捷流畅得很。然而一刻钟只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单迹也有些急了。再不得手,自己就是要输了。

    就在这时,银长冰握刀的右手一抖,竟放出许许多多的箭矢来。他幸灾乐祸地看着单迹惊讶的表情,道:“这把刀,能够吸收敌人的招式,按照自己的设想释放。”而后他将左手从上往下一挥,停在他背后的箭像活过来似的,朝着单迹奔去,“这招就叫‘万箭齐发’。”

    这回狼狈的换成了单迹。这些火本就出自他的身体,吸收起来也容易,只是数量太多,他不大顾得来。银长冰不断地放出火箭,那刀身渐变透明,但他也不慌忙,仿佛是算准了时间才开始攻击的。

    没错,他就是算准了时间的。

    就在单迹躲过了最后一支箭伸手打算烧断银长冰的头带时,沈瑜打开折扇,笑眯眯地说:“好,时间到。”

    银长冰脸上浮现出恶作剧得逞了的笑容。

    作者有话要说:  小生一定会好好修炼这打斗的场面描写太对不起观众了/(ㄒoㄒ)/~~

    ☆、试炼

    除了满腔悲意的诗人,秋天对每个人来说,都应当是很美的。到了晚上,更是扣人心弦。无论是多么繁华的都市,都无法营造出这般天然而无暇的美景。抬头望是浩瀚的星空,低头看是苍茫的山河。微风轻拂着,既不刺骨,也不和煦,它只是兀自吹着,不瞻前,不顾后,我行我素,很容易叫人沉浸在其中,忘了今夕何年,忘了烦恼忧愁,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银长冰拿着他打败了未来的天下第一的长刀爬上了书阁的屋顶。这对一个不会术法的少年来说不是易事,但单迹仿佛是在记恨他用阴招赢了自己,一个月来能不和他交谈就不和他交谈,更不会带他上楼。

    银长冰在他身旁盘着腿坐下。单迹就像那些武侠片里的主角一样,躺在屋顶上,翘着腿,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言不发。

    两人就这么坐着,到银长冰有了点朦胧的睡意,单迹才开口道:“把你的刀拿来。”

    其实单迹也不是真的记恨什么,男孩子间的打打闹闹很正常,就算惦记着输赢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可单迹是真不知道能和这倔驴说什么。他叹了口气,坐了起来,从银长冰手中接过长刀,开始往里面一点点地注入火焰。

    “你?”银长冰诧异地撤回手。

    “我什么我,”单迹白了他一眼,“你这把刀不是没吸收人家的术法就不能用吗,我把术法储存在里面,你就能随时用了。”那刀就像快海绵,源源不断地吸收着单迹输出的火。

    “明天就是试炼了你不要浪费太多精力。”银长冰伸手夺回长刀,刀身已显现出了黑红色,就算单迹不停手,它应该也是吸饱了的。

    单迹本人也没料到这刀这么能“吃”,收回手时竟觉得有点乏力:“你这刀真够厉害的。起名字了没?”

    银长冰摇摇头:“刀剑无心,才能斩断一切。若是硬要赋予它们一个名字,便是让它们染上了人的七情六欲。这样的刀,挥舞起来,怕是无法所向披靡。”

    单迹瞪大了眼睛,积累了许久的疑问脱口而出:“你才多大一个人,就说‘七情六欲’?我以前觉得你是早慧,现在看起来,倒像是被神鬼附身的魔障了。”

    “谁知道呢,”银长冰把刀收回刀鞘,站了起来,张开双臂迎向瑟瑟秋风,“我时常觉得自己这灵魂早就超脱了尘世,只不过被束缚在了这躯体里。或许真像你说的那样吧。”

    单迹伸出双臂抱住双腿,抬头看着银长冰的脸。少年没有束发,黑色的长发在秋风中飞扬着。那一双蓝眸实在太过耀眼,总是在第一瞥时就夺去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单迹从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这个人到底长什么样。这会儿他才发现,这人竟有着一张清净得让人无法起歹念的脸。如果说单迹长得是眉清目秀,那银长冰就说得上是真正的俊秀了。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时常紧抿着,合着那双独一无二的眸子,便是一张画。

    曾在书上看到过的一句话就这么浮上了心头——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强极则辱,谦谦君子,温润如玉。(注:出自金庸《书剑恩仇录》)”

    看的时候,就想象过这人的模样,可真正见到时,才知道,自己的想象有多么肤浅。想到这里,单迹又无比庆幸自己来到了这个世界,能与银长冰朋友一场,也算是不枉此生啊。

    “那你呢?”银长冰放下手,回过头来,“不就比我大两岁吗?怎么就以长辈自居了?”

    单迹被呛了一下,思忖了片刻,煞有其事道:“两年嘛,等你长到我这么大就懂了。”

    怕他继续追问,单迹像屁股着了火似的,飞快地站了起来,拍拍灰尘,道:“下去睡吧。明天,”他把目光投向对面的乌晓山,“明天就是试炼了。”

    这一个月来,沈瑜基本上是每天早上都到书阁来报到,但单迹和银长冰收拾好东西在门口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影。单迹抬头看了眼天空,黑压压的一片,很有大雨滂沱之势,潮湿的空气中还夹杂了淡淡的血腥味。

    单迹强压下心头的种种猜测,双手扶住银长冰的腰。银长冰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单迹一惊,不安倒去了不少。他尴尬地轻咳一声,低下头念起传送的咒歌。

    这还是银长冰第一次体会传送术。他不喜欢和别人亲密接触,被单迹搂住的腰就没一处对劲,但他作为一个乘客,实在是不敢抱怨什么。术法发动时,他只觉得一片火光包围了自己,什么都没看清楚,火光就散去了。定睛一看,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竟就到了山脚处了。单迹松手,在他耳边轻声说:“无论如何,不要离我太远。”

    长老会对下任教主提出试炼,是延续多代的传统,对于云影教来说,是数一数二的大日子。山脚早早就站满了人。长老们排成一字站在对面乌晓山山脚,各分教管事围在旁边,一同等着见证新教主的诞生。

    单迹看到沈瑜和涵方子好端端地站着,脸上也没什么不同,才松了口气。

    黄青云率先站出来,道:“那么,越颐,你的试炼就是在三天之内翻越这座山,活捉你看到的第一个活物,草树除外。”

    单迹觉得有些怪异,这试炼的内容好像和当初听到的有点不同。再看向涵方子,他沉痛地摇摇头,又点点头。

    单迹读不懂他的意思,不过知道他是想让自己同意,便僵硬地“嗯”了一声。都说无知是恐惧的来源,来这里那么久,单迹还是第一次弄不清情况,也是第一次感到害怕。

    银长冰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动摇,上前半步握住了他的手。单迹回头,正对上银长冰无比坚定的眼眸。他勉强笑了笑,将空着的手递至黄青云面前。

    黄青云从侍者手中拿过尖刀,在单迹手上割开了一个口子,取了单迹的鲜血,滴在水晶的盒子中。那盒子中乘着第一代教主留下的火焰,教内每一个定下契约的人都要将血滴入盒子,那火焰俨然成为了一个个约定的仲裁者。听说反悔者必将遭到火焰反噬。

    涵方子作为长老会的二把手,等黄青云退回去后跟着走上前来,在单迹的手上下了一个符咒。有了这个符咒,单迹便不能再使用传送术。同时,如果他想放弃,只要毁掉符咒便可。离去的时候,涵方子深深地看了单迹一眼,然后偷偷地往他手上塞了一块玉。

    单迹像反射一样地将那玉纳入袖中。

    仪式完成,云影山顶传来了悠长的钟声,宣告着试炼开始。单迹深吸一口气,将能量运至肺腑,然而拉着银长冰的手向山上跑去。

    黄青云招手:“我们去对面等少主吧。”

    不管是长老会,还是分教,都被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支持言越颐,一部分想要他死。前者跟着涵方子,而后者跟着黄青云。

    沈瑜将折扇打开,掩住嘴,轻声问:“涵老,你给少主的是什么?”

    “那是某任教主的信物。”涵方子道,“听说那位和乌晓山主有点交情,希望山主能看在这东西的份上,放他们一马。”

    “那试炼内容,没法改了吗?”

    涵方子摇摇头:“本来长老会就有决定试炼内容的大权,现在只能相信越颐了。话说,托给你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沈瑜道:“办妥了。冯闽他们正带人赶来。”

    “好,”涵方子顿住脚步,不无忧愁地看了眼高耸入云的乌晓山,“这一战,怕是难免了。”言罢,收回目光,“你为什么答应越颐带银长冰去?我记得我当初是让你去的。”

    沈瑜朗声大笑,“啪”地收起了扇子:“那少年甚是聪慧,意志坚定,少主又信任他。让他去,说不定比我去的效果还好。”

    涵方子长长地呼出了口气:“但愿吧。”

    涵方子在玉上捆了张布条,单迹一边向上狂奔,一边拆开了看了。

    “上面说了什么?”自打决定随着单迹出征,银长冰就开始了锻炼自己的体能,这会儿跟着他跑,总算是没拖后腿。

    “啊,就是说我们被坑了。”单迹小心翼翼地把玉挂在脖子上,“翻越这座山,那就无论如何都会遇上山主。运气好的话,能直接逃脱;运气不好,直接杠上的话——”

    银长冰预料到他会说什么,硬生生地截断道:“不,我不会自己先跑。”

    “这是命令,你留在那里只会碍事,”单迹说着,目光已经瞥见了那“第一个活物”,“竟让我活捉,不还得护送这小家伙回去吗?”

    手上的符咒发烫,提醒他猎物已经找到。他连术式都没画一个,直接放火挡住了那兔子的退路。

    那兔子看到一人高的火墙忽然冒出,立刻就被吓怂了,杵在原地不动,还发着抖。银长冰走上前,抱起那幼小的生物,又伸手摸了摸。

    “唉,你这家伙,怎么对人就没这么温柔呢?”单迹无奈地看着他,挥手撤去了火墙。

    兔子感受着银长冰的爱抚,本来已经好了许多。看到单迹,又抖了起来。

    单迹揪了揪它的耳朵,笑道:“小怂货。”又伸手在兔子周围用火营造了个流动状的笼子,“这下跑不掉了。长冰,这兔子就由你看管,要是真遇到什么危险,就带着它下山,听到没?”

    银长冰不置可否,让那兔子趴在自己的肩上,在单迹看不到的地方慢慢握紧了长刀。

    他们现在处在不到三分之一的高度上,不敢耽搁太久。单迹见他没反应,当他答应了,又率先往上跑去。

    跑了不知多久,周围开始热闹起来了。各种飞禽走兽横出,单迹下意识地伸手想护住银长冰,银长冰却提到越过他,把兔子扔到他身上,淡淡地说:“我跟你来,不是意气用事,专门来给你添麻烦的。说到底,你还是没有真正信任我。”

    最后几个字像一把匕首划过单迹的胸口,他看向银长冰,却见银长冰奋力将那把已是黑红的无名刀向地面虚虚一切,地面顷刻间便燃起了熊熊大火。

    银长冰就站在那以火开出的道路前,任热浪掀起自己的头发:“你现在掌握的术法,大部分是我看过的,我知道它们的弱点。我能帮你的,相信我。”

    单迹被他的气势牵引,不由自主地想到,若干年后,这人也会像现在这样,拿着自己亲手打造的武器,毫无畏惧地直面表面上强过自己数倍的敌人,甚至是那万马千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道”从来都只掌握在少数胜者手里。看来,这人就是因为自小便有横扫四海的必胜之心,才握得起御道笔的吧?真想看他一统天下啊。只是不知道那时,自己是否还有资格立于他身侧。

    说到底,自己还是和其他人犯了一样的错误,竟是忘了,银长冰是主角,这个世界是他的。身为银长冰最亲近的人之一,怎么能第一个质疑他?

    半晌,单迹听到自己说:“好。”

    ☆、山主

    自从单迹说了一个“好”,就没怎么再动手。银长冰看来是打定了主意让单迹养精蓄锐,每次都抢在他出手前把对方干掉。一个月前他和单迹比试的时候,对刀书几乎还是一窍不通,但这次用起来,却是顺顺当当,花样百出。虽然在大师面前估计是破绽百出,但仗着单迹的高纯度的火,杀这些智商低下的野兽倒不成问题了。

    单迹在一旁看着,感慨万千,心道主角光环当真是无人能敌。而那兔子在单迹怀中待久了,知道这人是“金玉在外,败絮其中”,不会拿它怎么样,就撒娇般地一连翻了好几个身。

    两人脚程极快,上了山又下了山,在天黑下来以后找了一个洞穴打算过夜。

    “还剩三分之一的路程,竟还没见到山主。会不会我们运气好,山主碰巧外出?”银长冰拿着烤好的羊肉,但并未下口,一脸若有所思。

    “吾肯呢(不可能)。”单迹正啃着羊腿。这回他没出故障,顺利地点了火,所以吃得心安理得。趴在他身边的兔子看着他们大快朵颐,心里很是惶恐,但包着它的火笼子是种特殊的法术,它试了几次都无法跑离单迹三米。

    银长冰看到他不雅的吃相,嘴角抽了抽,几乎反胃,但耐不住饥饿,也开始吃了起来。

    “你的刀怎么样?需要我给它点个火吗?”啃完羊腿,单迹从包袱中抽出手帕擦了擦嘴。

    银长冰闻言,停下手,把刀举给他看。虽然不再是黑红色,但红的程度依旧很深。银长冰道:“你今晚就不要用太多法术了。好好休息,明天还要靠你呢。”

    难得他说了句关切的话,单迹觉得脸上一热,好在火光大,银长冰什么也看不出。

    单迹走到洞口,摊平两个手掌,闭上双眼,用轻柔的声音诵完咒歌,洞口处便形成了几不可见的火膜。

    “睡吧。”单迹伸了个懒腰,就地躺下,也不顾银长冰吃没吃完,一挥衣袖把火给灭了。银长冰不为所动,也没和他一般见识,在黑暗中吃完了一大块羊肉,坐着休息了许久,才睡下。

    他刚阖眼,就听见单迹轻声说:“谢谢。”那声音极其微弱,银长冰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不想让自己听见。

    整个晚上,单迹都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先是梦到乌晓山主人身蛇尾,自己一下子被贯穿了心脏,一下子梦到自己回不去了,那个世界里爸爸妈妈哭得肝肠寸断。到最后,他实在是睡不着了,干脆坐了起来。

    银长冰忙了一天,睡得十分安稳。单迹蹑手蹑脚地爬到他身边,把手覆到他头上,也不出声,只是翻翻嘴皮子:“抱歉啦,我不是不相信你。你是希望,我看着你就有了勇气,而且,我回去真的全靠你啦。”

    “以吾之火,予汝守护。”单迹的手掌泛出一层金光,很快地,一层比洞口还要坚实的火膜包裹住了银长冰。

    单迹看到术法完成,松了口气,又爬了回去。也许是施法耗费了些气力,他很快就睡去。这次倒没有噩梦来叨扰。

    听到他平稳地呼吸声,银长冰才张开眼,用极低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回去?靠我?”然而他也只是挣扎了会儿,没过多久又陷入了混沌中。

    第二天天未亮,银长冰就把单迹摇醒了。单迹打着哈欠解除了洞门的禁制,那兔子被术法束缚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他们后面跑。

    越往下走,空气中的潮味儿越重,单迹的目光也越来越专注。听说乌晓山主善用水和木,他不敢大意,早早地准备好了避水符,眼睛也因为警惕变成了血红色。

    “不错不错,”一个阴凉的女声幽幽地响起,好似从远方传来,又好似近在身侧,“没想到今年云影舍得送我一个赤瞳。”

    遇到之前,单迹是很害怕的,因为他不知道这半神体的乌晓山主究竟如何。但最可怕的即是无知,听到这声音,他忽然有了实感,加之本人胆大包天,忽然就不怕了。

    单迹谦卑地说:“没想到大名鼎鼎的乌晓山主竟生活在半山腰。”

    “哈哈,”那女声接着道,“任何人,登临了乌晓山这样的高峰,都会兴奋得难以自抑。我便是在这里等候他们,在他们最得意时下手。这样得到的食物,不仅表情丰富,更是绝佳的美味。”说完,单迹好像还听到了一阵舔嘴唇的声音。

    “我可不知道半神体还需要吃人。”银长冰冷冷地搭话。

    “这不是需要,”一位紫袍女子自阴暗处走出,“这是一种享受。”

    这女子,自发型到鞋履,没有一处不妩媚妖娆。修长的手指甲上染了红色的蔻丹,放在红艳的唇边,很难叫男子不动心。可来的这两个,一个是小屁孩,另一个是装着中二魂的小屁孩,俱是对眼前之景没什么感觉。

    见她长着一副常人样,单迹舒了口气。如果这山主真长出了蛇尾或其他的什么,自己说起话来肯定没法这么镇定。

    单迹讪笑着拿住涵方子给的玉珏:“小弟经过此处扰了山主清闲实是难推其咎,还请山主看在这玉珏的份上,放我们一马。”

    乌晓山主接过玉珏,好看的手指在上面流连许久,眷恋般地叹道:“白珩啊白珩,没想到,自你死去后,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啦。”

    “白珩,竟是言白珩。”单迹喃喃自语,其声音低到离他不过半臂距离的银长冰也没听到。他猜想过玉珏的主人,没想到竟是云影教的创始者言白珩。而且看这山主的神色,怕是二人还关系匪浅。

    刚见到这女人时,银长冰只觉得她一身胭脂粉气很是讨厌,也没看出哪有神明的仙气。但此时此刻,看到她怅若所失地抚摸着那玉珏,他却讨厌不起她来了。他尚不能完全看懂那眼神,只是觉得,山主的眼中好像有万年不化的坚冰,即使填入千万座火山,也不能温暖她的内心。

    “这么说,你是云影的少主了?”山主一挥手,周围两棵树伸出几根树枝,搭成了简易的藤椅,山主径直坐了下去,把玉珏还给单迹。

    “是。此番前来,正是为了长老会的试炼一事。”单迹将玉珏收回衣袖,拱手以示歉意,“还望山主海涵。”

    “哦?”山主将一只手放在脸旁,另一只手敲打着藤椅边缘,饶有兴趣地盯着单迹一会儿,才道,“好,那我便放你走。”

    单迹听了这话,却一点兴奋感也没有,手反而攥紧了。他想着,若此事能这么快善了,乌晓山就不会那么人烟稀少了。

    果然,那山主下一刻就闪到了银长冰面前,抓住了他的手腕,进而提起了整个人:“我看这清瞳小孩不错,你就留给我吧。”

    也不知这女人怎么回事,银长冰被她这么一抓,浑身上下的力气都没了。那兔子见大事不妙,连忙滚到了树林里藏了起来。

    “山主的意思,是我们俩只能走一个?”单迹的眼睛眯了起来,重心下移,蓄势待发,进入了备战状态。

    一旦对上半神体,他的胜算是很小的。但是在这里的三个多月,他一直过得太顺了。除了与银长冰对战的那一次,他战无不胜,所以一时间心存侥幸,觉得自己未尝不可一试。直到山主一手提起银长冰,目光一凝,身上的威压慢慢放出,他才觉得,自己是轻率了。

    “正是如此。白珩于我虽是不同寻常,到底也死去了数百年。难道你们还指望他的荣光照拂你们云影生生世世不衰?”山主紫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狠光,方才还脉脉传情的眼睛变得十分骇人,“或者你留下也行。赤瞳虽不比清瞳金贵,但破坏力更甚一筹,我也就勉强接受了。”

    即使被山主揪起衣领提起来也没有动作的银长冰瞬间不安分了起来,大喊道:“言越颐,不准!不准甩开我!”

    “哈,”山主把目光投向银长冰,“怎么,放了你还不愿?”

    银长冰却没有搭理她,兀自喊着:“言越颐,如果你违背了约定,我们永远也做不成兄弟!”

    山主“啧”了一声,把银长冰又抬高了一些,然后甩了出去。她本想将银长冰甩至树旁,顺势将他砸晕,可就在他快要接触到树干的时候,一层火膜骤然出现,将银长冰包裹在其中,阻挡住了落势。

    单迹叹了口气,问道:“你在乌晓山中独居多年,人类不敢进犯,为何需要我们的力量?”

    “小孩,这关你什么事?”山主侧过身,只拿美丽的侧脸对着单迹。

    “你堂堂一个半神体,又为何染指杀人吃人的孽迹?白珩在天有灵,如果看到了,会作何感想?”单迹又问,注意到山主纤细的手上爆出了与形象不符的青筋,他偷偷地将藏在袖子里的食指烧出一道伤口。

    “闭嘴。”

    “书上说,神明是无欲无爱无求的,是不是你爱上了白珩,所以导致了衰老,只能靠吸食人类的精气维持容貌?”

    “闭嘴,”山主转过身来,“我说闭嘴。”伸手一劈,便有巨大的水浪袭向单迹。单迹急忙从怀中抽出符咒,在黄纸上沾一滴血,符咒飞至他身前,挡住了水浪。

    山主忽然就被激怒了,一边说着“闭嘴”一边拔下玉簪发起了攻势。

    “神器啊,”单迹苦笑道,“这回托大了。”

    山主的速度实在是太快,单迹连简化后的术式都来不及画,只能被动地驭火做出最简单的防御。那玉簪到了山主手中就成了一把小刀,灵活地转动于指缝间,瞄准了单迹的每一个空隙。

    “眉心,”被围在火膜中的银长冰拍打着火膜大声对单迹叫道,“眉心处有着神明的印记,烧断它!”

    听到这话,单迹一个激灵,向后翻了几翻,尔后借着落地的瞬间,足尖一点,整个人腾跃而起,飞至山主头顶。山主抬头,空着的手臂抬起,在空气中划出一个弧形,带着水浪攻向单迹。

    这回的水浪覆盖面不大,单迹轻轻向右偏了偏,就避了过去。

    那山主像着了魔,也不管单迹离她的弱点越来越近,握着玉簪刺向单迹。单迹回身一指,在脚底营造出一片火作为落脚点,蹲了下去,错过玉簪的尖锋。

    正想松口气,却听得银长冰大喊:“小心背后,笨蛋!”

    可他来不及回头,便感觉有什么东西穿破了肚子。低头一看,衣服上已湿了一片。

    作者有话要说:  欢迎提出意见和建议~

    ☆、背水

    “骗人的吧?”看到单迹咳出了一口血,跪在地上,身上还插着好几根树枝,银长冰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四个字。赤瞳一直被传得神乎其神,加上单迹那总是“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模样,银长冰简直忘记了,这家伙也不过十二岁,而他们面对的,是千百岁的半神体。

    “如何?”山主看到单迹重伤,倒一下子冷静了下来,丹凤眼一勾,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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