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玫瑰 作者:三里河

    第2节

    郑源父亲从部队转业,勤勤恳恳几十年,到死还是个副处。他妈回来在工厂里安排的工作,没做几年就碰上工厂倒闭工人下岗。眼看着城里的房价一天一个价,郑源家就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商品房眼馋。

    那套七几年的老房子,是郑源爷爷留下来的工厂福利房。说是两居室,客厅小的伸不开胳膊,主卧大的能踢足球。经过几十年的天灾人祸,房子墙里墙外都掉皮,上水下水堵个不停。

    郑源父母住惯了平房和老社区,便一直没搬家。前两年郑源毕业手头紧,但是房子又离报社太远不方便没去住,在临近报社的龙潭湖社区和同事合租。郑家老太太就把房子收拾出来租给了两个同样是刚毕业的小姑娘,好歹算点儿收入。

    郑源盘算着,过两年他妈年纪大了住平房各种不方便,就把那套房子卖了换套新点儿的房子,让她搬楼房去住。

    现在要是让欧阳住了,母上怎么办?

    他了解欧阳现在的难受,但更心疼他妈。

    郑源在沙发上坐下,没吱声。

    “今天欧阳在,我就没提这事儿。我想着,还是要先跟你商量。那房子总归是你的…”

    听母上这么说,郑源心里的闷火蹭蹭往上冒。憋了半天,他只说出一句:“你别老提没谱的事儿…”说了半句,却怎么也说不出下半句。

    “你别急,我说的也都是实话。原本我打算等你结婚可以先住那套房,不过看你这样子三年五年也结不了婚…”

    “好好,我明天就去问问欧阳的意思。”母上又开始念叨,郑源赶忙打住她的话匣子。

    他最怕的就是他妈跟他念叨结婚。母上好张罗,今年春节的时候还逼他去相亲。对方是个英气逼人的女生,在一所大学里数学系当助教。跟她说话时,郑源觉得自己的逻辑就像是被猫抓过的毛线球,自己过的日子就像是脱了节的火车。见过一面后,他们再没联系过。为了这事儿,郑源在他妈跟前以自己不主动错失机会为由检讨了好一阵子。

    看到郑源带着应付的表示,郑家老太太没吱声,拉着脸盯着电视。

    眼前母上的脸,再想想欧阳方才的问题,郑源在心里直叹气:“我这究竟是欠了谁的什么债!”

    对于半失业的郑源来说,现在时间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以随意挥霍。

    说找就找,第二天下午郑源电话约了欧阳见面,拒绝了棋牌室的诱惑,骑着他那辆二手自行车,愣是花了一个小时从自己租住的地方骑到了城西。

    到了和欧阳约定的饭馆门口定睛一看:“胶东小海鲜”,郑源的最爱。黑色背景的招牌看起来有些档次,窗明几净的不会让人心生疑虑。想到欧阳还挺会办事儿,他心里的郁闷顿时减了三分。

    郑源掏出手机,离欧阳下班还有半个小时。向饭馆里瞅瞅,除了几个伙计在擦桌子摆餐具外没一个吃饭的人。他在饭馆所在的商务楼门前找到自行车停车位,麻利的锁了车,在附近溜达开来。

    这就是职业病。几年社会突发新闻跑下来,到了一个地方,郑源总是要把附近的环境都搞明白才安心。

    从饭馆所在的小街转到主街上。自行车道的马路牙子上停着一溜儿京a白底牌照的黑色小轿车。槐树浓密的树荫下,宽阔整洁的人行横道上格外凉爽。右手边齐整的橙红色高墙里是一片集中的政府职能部门。

    欧阳上班的研究所紧挨着这一溜高墙,一排铁栅栏权当围墙了事,从铁栅栏往里望,一幢线条流畅的灰褐色大楼上,镶嵌着一张张黑色的落地玻璃窗,好像一只只带着墨镜的眼睛,背后隐藏着惺忪睡眼。欧阳现在也不知道坐在哪张窗前,完成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事务工作。

    郑源溜达着,一会儿瞅瞅路上跑得飞快的电动车,一会儿瞅瞅路边蹦得欢快的麻雀,一会儿瞅瞅走过的腻腻歪歪的情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研究院的侧门。

    不经意一抬眼,麻烦来了。

    欧阳那个宝贝女朋友蒋小凡正阴着脸从侧门走出来。平时披散的长发盘在脑后,灵动的大眼睛看起来像只波斯猫,黑色的小皮鞋踩着地面嗒嗒响。

    这个蒋小凡,是个标准的活在自己的逻辑和小世界里的人,也是这些年来最让郑源头疼的人之一。

    偏偏这个时间碰见她,郑源的头就又开始疼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刚才被大太阳晒坏了。

    郑源慌不择路的背对着蒋小凡走来的方向找个树坑,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正打算点上,蒋小凡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上了。

    “郑源?”

    郑源手一抖,烟终究没点上,自己终究还是没躲过。这几天自己茶不思饭不想,罪魁祸首就是这个别人的老婆。

    “小凡啊,真巧,来找欧阳吧?”转过身,蒋小凡嘴角牵动着一丝勉强的笑意,脸上依旧是多云转阴,郑源像给野猫捋毛一般小心翼翼的陪着笑脸,一心想着早点儿打发她走。

    “嗯。”蒋小凡简洁的回答,“你干嘛,也来找他?”

    对对对,我不仅是来看看欧阳,还是来给你们送房的。不过你看见我这个送房童子却一点儿不和蔼可亲。郑源在心里念叨。

    “晚上我跟欧阳约了吃饭,他没跟你说?”郑源纳闷,欧阳问自己借钱的事难道没有告诉蒋小凡?

    蒋小凡定睛打量了郑源两秒钟:“他只说是要跟人吃饭,没说是你。你们两个太不够意思了。”

    自己一句话就把欧阳给卖了,郑源真想抽自己两巴掌。

    “欧阳肯定也不是故意瞒着你,这不是好久没见了么,想着找个地方吃吃饭,说说话。小凡你晚上没安排也一起来吧。”

    “我不去,我还有工作没做完,得回去加班。”蒋小凡说着扯扯身上白衬衣的衣角,银行工作装在大夏天里看着都觉得热。

    “你们不喝酒吧?早点儿吃完回去休息休息,欧阳最近经常加班,真是挺辛苦的。”郑源还没来得及回答她方才那句话,蒋小凡接着提建议般的说了这句。

    郑源明白,说白了蒋小凡还是要拴住欧阳,只不过绳子放长点儿,给他些自由的幻觉。

    自从欧阳和蒋小凡在一起后,他那简单的社交数据库很快就被蒋小凡摸了个透。像今天这种情况,她不会直接跟欧阳说不许喝酒、不许闹到太晚,而是会对郑源旁敲侧击。她也是摸准了郑源会顾虑着欧阳,而欧阳也会听郑源的话。

    有时候,郑源明知道蒋小凡看不上自己的做事风格,可是要利用自己说服欧阳的时候,她也是绝不客气的该用就用。

    为了这一顿饭,郑源感觉自己也被套上了条隐形的连锁,浑身不自在。

    郑源含糊应付,蒋小凡也不再多说,走到路边打了辆出租车扬尘而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郑源就越看蒋小凡越不顺眼。

    诚然欧阳看重的是蒋小凡积极向上的态度,不过在郑源看来,她的积极向上里总是多了一份逞强好胜的味道。

    郑源的感情史基本为零。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明白,什么样的锅就要配个什么样的锅盖。

    欧阳和蒋小凡显然就不是严丝合缝的一套。

    因为成长经历的原因,欧阳像是一条山间小溪,总是静静地流动、静静地感知和思考着,也总是喜欢自己默默揣测别人的想法。

    而蒋小凡呢,作为家里的独生女,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长大,她的自我感觉总是处于极佳状态。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估计也很少去仔细揣摩别人的看法。

    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难免不会互相消磨彼此的感情。一年前,他们两个莫名其妙分过一次手,当时郑源还替欧阳暗暗松了口气,没想到这两个人复合后,竟然决定结婚了。

    郑源收起香烟,瞅瞅手机,俨然已经到了欧阳下班的时间。

    看这样子,刚才欧阳和蒋小凡八九不离十起了争执。现在在单位门口等他,难免不会尴尬。郑源想了想,给欧阳发了条微信:“我到吃饭的地儿了,等你过来。”

    郑源跟着服务员来到饭馆二楼,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服务员的茶水还没端上来,就看见楼下欧阳穿着和昨天如出一辙的白衬衫、西装裤,不紧不慢的走进店里。

    以往的这个时间,正是郑源忙着采访、写稿的时间,欧阳虽然上班已经一年,他这身打扮,郑源看着也觉得很是新鲜。

    看到郑源对着菜单犹豫不决,欧阳熟练的点了几个菜,临末嘱咐服务员加上4瓶冰啤酒。

    “今天酒就免了吧。看你这脸色也是累得够呛,改天再喝吧。”郑源忙拦住服务员。

    服务员看看欧阳,欧阳点点头,服务员摆弄这手里的点菜器走开了。

    其实欧阳一坐下,郑源就被他放在身旁座椅上的通勤皮包吸引了眼光。去年圣诞节时,社会行政组的一个女生给她男朋友买过一个这个牌子的钱包,就花去了4位数的价钱。现在欧阳用这个这个包,价格可想而知。

    欧阳不是这样的人。虽然是学工业设计的,不过他对平时穿戴的品牌貌似也没什么兴趣。

    “你这个包,不错啊。”郑源说的不以为意,其实并非夸奖。

    “啊,蒋小凡买的,说是上班让我用个好点儿的包。”欧阳瞅了眼那个包,给郑源面前的杯子里倒上茶水,“我不用,她会念叨我。”

    郑源叼了口店里赠送的醋渍萝卜片,嚼了两下。不错,甜酸适中,不过却怎么也觉得没滋没味儿。

    “又来跟我秀恩爱。”

    “这可是你要问的。”欧阳说着,把服务员递上来的凉菜推到郑源面前,“尝尝,这儿的辣焖鳕鱼不错,甜辣的你也能吃。”

    郑源看欧阳虽然掩不住一脸疲倦,但还是他那副不温不火的的样子。上学时,只要一本书,或者一堆普通人看不懂的铁丝和破纸盒组成的装置艺术品,就能让欧阳安安静静的一个人待半天。现在在研究院做办公室工作,少不了上下沟通、奔前跑后,不知道他习不习惯。

    “今天不用加班吗?新人下班就走领导不会生气吗?”郑源也听说过,他们坐办公室的,有时候没工作也要在办公室延宕一会儿,借此向上级表表忠心。

    “没事儿,今天的工作完成的早。要做出些成绩,也不是这一时半会儿的加班就能实现的。而且这不是和你约了吃饭么。”欧阳喝了口茶,浅浅一笑背后似乎在回想着办公室里那些鸡零狗碎,最终却不以为意。

    “你还是这幅样子,小心被同事嫌弃。”

    “放心吧。话说你最近在休假吗?”欧阳看郑源打量自己,还少有的说教起来,心里不免有些好奇。郑源自从做了社会新闻记者,就很少在这个时间见到他。即便是打个电话,他也是总是一副火急火燎的语气。

    “算是吧。”郑源吃了块儿鳕鱼,挥挥筷子示意欧阳也快吃。本没打算在工作调动的事情定下来之前跟欧阳提起这件事,不过既然他问起来,郑源也打算实话实说,“工作可能会有变动。”

    郑源把前天老郑跟他说的话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末了又说:“其实我也明白,现在报社整体都在裁人。能帮我争取到这个调动的机会,老郑估计也下了一番功夫。”

    “挺好。不过……你现在社会新闻部做的顺手,舍得换吗?”欧阳端详着郑源的表情,提出疑问。在他看来,郑源这几年在工作上投入了太多时间和心力,现在放弃,不能说值不值,但也要心里舒坦、愿意、服气才成。

    欧阳道出了郑源心里的思量。这个问题,这两天他也在反复问自己,还没有得出答案。社会新闻,继续混下去,出路渺茫,但千金难换爷乐意,虽然有时也会疲乏,他还是中意这份工作的。但反过来想,欧阳需要钱,将来母上必定有用钱的时候,凭自己现在的能力,不换工作是绝对不行的。

    思来想去,他夹块盐渍笋丝到嘴里,说道:“再看看。”

    欧阳见郑源这么说,也没有多嘴,只是说:“周刊是不是轻松点儿。我有个朋友现在也是做这行的,我帮你打听打听?”

    郑源知道欧阳是真的替自己考虑,却不想他担心太多,说道:“但愿吧,现在还没想好。房地产我也不懂,怕做不好。”

    “你肯定没问题的,不过重要的是你得做得开心。”欧阳看起来比郑源还有信心。

    “你别操心我了,先把你那套房子的事情解决了吧。”郑源这两天只想休息休息,不想再提工作的事情。

    听到房子,欧阳脸上又现出一丝为难,还有一丝尴尬。

    郑源赶忙履行今天的任务,说道:“我妈说,要是你和蒋小凡不嫌弃,我家在东二环那套房你们可以先住着。房子虽然老一些,收拾收拾也还不错。就是你上下班路上得多花些时间。”欧阳现在住在城西单位的宿舍里。

    欧阳苦笑了一下:“姥姥的好意我心领了。不瞒你说,现在蒋小凡能同意买套二手房,已经不错了。他家人也是想着我们有套自己的房子,能过得安稳些。”

    听了欧阳的话,郑源不知道是喜是忧。喜的是给他妈改善住房环境的计划不会受到干扰,忧的是,欧阳为了这套房子不知道还要承受多少的压力。

    郑源二话没说,招呼来服务员,要了4瓶冰啤。

    既然欧阳想跟自己一块儿喝酒,管她蒋小凡怎么说呢。

    酒端上来,没等他劝酒,欧阳就自顾自的喝起来。

    明明酒量不好,一瓶半酒下肚,他带着一脸微醺的表情,话多起来。

    “我以前真不知道,买套房还真不是买套房那么简单。”欧阳碎碎念般对郑源说,“将来我的集体户口落户、小孩子落户、上学都指望着这套房。”

    这些话,都是买房过程中,蒋小凡的碎碎念。在说这些话时,连欧阳自己都不相信会是真的。

    “你要想落户,也不非得纠结房子。找找人把你户口落到我家,将来小孩儿户口也可以落进来。我家那是老社区,不比你买的房附近的学校差。”郑源给欧阳的被子满上酒。时间真是不饶人,连当年对着一堆铁丝和破纸盒发呆,看起来不食人间烟火的欧阳,也开始考虑孩子上学的事儿。

    欧阳喝酒上脸。脸一红,左侧嘴角下方的褐色痣就更明显。郑源盯着那颗痣,心里泛酸。他认识欧阳的时候,欧阳的脸上还没长出那颗痣。

    欧阳一愣,“我家小孩儿户口落你家,现在一套房的入学名额6年才能更新一次,你小孩儿怎么办?”

    “我?等我老了我就养只猴,到了吃饭点儿就栓你家门口,帮我喂两口玉米粒子就行。”

    听了郑源的冷笑话,欧阳没笑。他一脸掩不住的低落,明显不想再跟他鬼扯了。

    “怎么了?”郑源就知道欧阳今天心里藏着事情,也肯定是和蒋小凡有关。

    果不其然,欧阳灌下半杯酒,揉揉眼睛说:“蒋小凡今天来找我了,说房主催她这两天赶紧签合同,所以让我这周把首付款凑齐了。”

    兜兜转转,问题还是集中到首付上。欧阳现在也许就是在等着郑源那10万块钱,但却没有直说。

    “看来明天只能回家找母上借钱了,或者明天就去银行申请信用贷,催一催银行放款,应该也赶得上。”郑源在心里寻思,现在工作的事情也没定,这笔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想一想,真是乱糟糟一团麻。

    郑源越发怀念起以前不用考虑这些现实的日子了。

    ☆、五

    原本,蒋小凡很有可能是郑源的女朋友。

    原本,蒋小凡是郑源大学同学介绍给他的,是郑源的学妹。

    结果预定见面那天,郑源却被欧阳拉去参观一个装置艺术展。而之后的“相亲”,原本就没什么兴趣的郑源便带着欧阳一起去了。

    本想打个照面就了事儿。哪知道,蒋小凡却看上了欧阳,后来就穷追不舍。

    直到现在郑源也想不明白,应该一心瞅准学生会主席式人物的蒋小凡,为什么会看上欧阳。也许欧阳那种淡泊的气质,是蒋小凡朋友圈里少见的。

    一来二去,欧阳就着了蒋小凡的道儿。

    记得郑源刚工作那一年的圣诞节,欧阳想给蒋小凡一个节日惊喜。愣是买了99个形状颜色各异的巧克力,在每个巧克力上贴上纸条,写上一句甜甜蜜蜜的话。

    受不了欧阳的短信骚扰想出这个主意的,就是郑源。

    被逼无奈,郑源帮着欧阳花了两个晚上的时间完成了这项繁琐的礼物准备工作。

    像机器人一样往巧克力上贴着欧阳写好祝福语的小纸条,郑源看着眼前花花绿绿的包装纸,突然觉得心有不甘。

    敢情我辛辛苦苦准备半天,却连巧克力的味儿都闻不着。

    趁欧阳不注意,郑源偷摸捻起3块巧克力,藏进口袋。

    让你们长长久久,哼。

    不过事后,连郑源自己都嘲笑自己的幼稚。那三块巧克力则被他扔进卧室置物柜的抽屉里,后来就不见了踪影。

    郑源想,如果当时自己不带欧阳去见蒋小凡,恐怕欧阳现在就没这么烦心了。

    不出所料,不出2瓶,欧阳就晕晕乎乎了。喝醉后,他习惯性地反复揉搓左眼,再推推眼镜。

    这顿饭从天亮吃到天黑,郑源越吃心里越不是滋味儿。

    自从欧阳找他借钱开始,郑源不知道怎么心里就像厌食的猫一样总是堵着块儿毛团,原本能吃能喝的胃,不知道哪天就要正式罢工了。

    欧阳撂下手里的酒杯,伸手揉了揉微红的脸颊,伸手去包里摸出香烟。想了想又放包里。

    “别呀,火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欧阳耷拉着眼帘摇摇头,“现在公共场所禁烟。”

    听了这话,郑源噗嗤笑了,这小子倒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走吧,我送你回去,屋里随便你抽个痛快。”

    欧阳敷衍着点了点头,招手就要叫服务员买单。被郑源拦住了。

    “还说要买房,省着点儿花吧。”

    欧阳是个大烟枪。看着他斯斯文文、规规矩矩的样子,一般人真是看不出来。

    和一般的烟枪不同,他属于那种不想抽时碰都不碰,想抽时能一口气抽调三包的那种特型患者。

    这会儿,他就坐在单位宿舍的靠背椅上大抽特抽。单身宿舍一共就一个大开间加一个卫生间。一团团无处可散的浓厚烟雾像是齐天大圣脚踏的五彩云,怕是再搭上个二师兄也踩不出个漏洞。

    郑源用锃亮的电热水壶烧了开水,热水壶底发出细碎的噪音。他在书架最上排摆放齐整的一排茶叶盒里挑挑拣拣,最终挑了个黄色包装的普洱茶。这些茶叶盒有一半都是空的。八成是欧阳觉得好看没有扔。

    倒水、沏茶。欧阳盯着块状的茶叶在玻璃杯底部氤氲出棕红色,依旧用他两根竹节一般修长的手指夹着根520。女烟男抽,欧阳说他喜欢过滤烟嘴上的心形图案。虽然每根烟的过滤嘴都被他要出了牙印。

    郑源拉过欧阳身旁的椅子坐下,从他两指之间抽过香烟,按在烟灰缸里。

    “再抽下去,你这蜥蜴就要变成熏肉干儿了。”

    欧阳笑笑,弯着根手指敲了敲摆在桌子上的玻璃箱。里边一只不出手掌大小的褐绿色蜥蜴,趴在欧阳给它亲手做的人造树枝上,冲着欧阳手指的方向鼓了鼓眼睛,缩了缩脑袋。

    这只蜥蜴欧阳养了四、五年,是他为数不多的宝贝之一。郑源第一次见到这只蜥蜴时,问到蜥蜴的来历。“捡来的。”欧阳惜字如金。郑源才不相信呢。

    不过一想到欧阳平时会跟这只突眼睛的冷血动物打招呼、说话,郑源就觉得莫名的和谐。

    不过,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人,当他掉在人堆里时,你看都不愿多看他半眼。可是当独处时,这个人就会变成一个比任何人都鲜明的存在。这种人就像是吸食孤独才会变得精神满满。

    欧阳就是这样的人。郑源胳膊肘撑在桌面上,盯着他的侧脸。上学时,他们经常这么呆着,好像也不记得做过什么。时间一帧帧的跳过,无非就是聊聊天,再就是这么待在一起,盯着天花板吞云吐雾。可是郑源却对这种时刻的欧阳百看不厌。

    扔了那副黑框眼镜,欧阳的脸会更好看,曾经他为只有自己知道这件事情而洋洋得意。后来来了蒋小凡,从这点上来说郑源讨厌她就不是没有原因。

    欧阳困倦的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再端端正正带上。他眼尾微扬的眼睛里,眼眸像是藏情不露的湖水,撒着些被揉碎的光。郑源见了,忍不住想投身这湖水中游个痛快。

    “别想了,喝了茶就睡吧。后天我亲自把钱给你。”郑源推推玻璃杯,安慰道。不管请不情愿,这件事情还是这么解决最简单。

    欧阳苦笑着摇摇头。

    “一开始我真不想找你借钱。可是我现在又没有其他能够开口借钱的人了。阿姨这些年身体不好,我爸还要养我弟。”欧阳所说的阿姨,是他继母。他妈去世后,他爸再婚又添了个儿子,比欧阳小8岁。

    对于别人的家事,郑源不便说什么,就没有开口。不过他知道欧阳这么说也并非诉苦,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我知道你也有压力。借你的钱我会给利息的,利息怎么收,你说了算。”似乎也并没有期待郑源会说什么,欧阳自顾自话。

    “你那利息,有房价涨得快吗。”郑源听来好笑,自己借钱给欧阳,竟然还收利息,简直就是个笑话。或者说郑源希望欧阳只是在跟自己说笑。

    “白拿你的钱,没这个道理。”说着,欧阳掐灭手里的烟头,揉揉眼睛,盯着玻璃箱里的蜥蜴发呆。青白色的灯光下,他的脸不再泛红,反而多了一份苍白。半响无语,郑源推推他肩膀,问道:“你喝醉了?”

    “嗯。醉了。”郑源没有答应自己的建议,欧阳顿时觉得扫了兴。他没有反驳,反而痛快的答应着。灌下杯子里的多半杯浓茶后,起身躺倒在不远处的床上。

    屋里瞬间安静极了。

    郑源瘫坐在椅子上,盯着欧阳趴在床上的背影,恨不得一脚把他给踹起来。

    这算是什么态度,跟人说着话就睡着,和听人笑话讲到一半就哈哈大笑一样,都是罪大恶极。尤其是当这个人还打算向你借钱时。

    又好气又好笑。郑源悄声走到床边,蹲下身伏在床头边。欧阳的右手扭了180度,掌心朝上的耷拉在床沿上。这只手掌中央偏上的位置,一条割痕般的掌纹横穿而过,异常显眼。这就是所谓的断掌。

    命硬,克父母克家人的。郑源记得很久之前欧阳曾经自嘲的提起,从此以后郑源都尽量不去正视那条掌纹。他也变的害怕那条掌纹,刺眼,戳心。

    欧阳以前经常做手工,手指根部下方的部位依旧可以看得出微微泛黄的茧子。 郑源轻轻向上推起这只右手的四根手指,叠起来,便能盖住那条掌纹。

    “钱你放心,我肯定给你,装修你也不用愁了。你用我的钱不能叫白拿,就算是……“说到这儿,郑源顿一顿,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没必要对我这么好,只要……”欧阳迷迷糊糊的尝试着摇摇头,其实也只是脑袋在枕头上蹭了蹭,发出沙沙的细响。

    郑源站起身,注视着欧阳那黑极了的短发,以及怠倦到毫无防备的后颈。十几秒后,他转身关门离开。

    他一口气奔下宿舍楼,习惯性的向楼栋入口的右侧一瞅。完蛋了,刚才打车送欧阳回来,自己的自行车还仍在“胶东小海鲜”门口。

    一想到要先取回车子,再骑一个小时的车程回家,郑源想想也是挺醉的。

    更让他在初夏的暖风里沉醉的是,顾钧不知趣的发来微信。

    “出大事儿了!!!”

    这家伙就是爱故弄玄虚。郑源回复他一个冒冷汗的表情。

    “没开玩笑。不信等着吧,老郑明天一定会召唤你的。”

    “我又不是神龙,召唤我干嘛?”

    直到郑源步行20分钟来到“胶东小海鲜”门口,顾钧都没回复。

    罢了。明天的经,明天再念。

    郑源关上手机电源,骑车回家。

    上大学时,郑源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边,他给下铺的哥们讲了一晚上怎么积分,又怎么再给微分回来。早上起来,下铺的哥们一看到他就一脸敬佩的说:hey,讲得真好,终于搞懂微积分了!”

    也不知道这哥们是真和自己梦中相见,还是听见了自己的夜半梦话,反正当时郑源着实对人类神奇的梦境表示叹服。

    不过再叹服,也没有郑源昨晚的梦让他自己叹服。

    梦里边,明明眼下在管郑源借钱的欧阳,竟然主动送钱给郑源。

    足足5000块钱。

    欧阳做一年家教的辛苦钱。

    “这些钱,你带着吧,外边说不准有什么需要钱的地方。”欧阳带着惯见的一本正经的表情把一个信封交到郑源手里。郑源往信封里一瞅,一水红色的毛爷爷,笑得慈祥极了。

    外边?郑源一时无法理解欧阳所说的外边是哪里。

    然后他突然想起来,大四休学去四处游荡之前,欧阳曾经给了自己5000块钱。不过当时欧阳交给自己的是存折,怎么现在变成毛爷爷了?

    没有所谓的劝阻、也没有所谓的拍醒,当欧阳得知郑源决定休学的时候,他只是默默给了郑源钱,然后对郑家老太太隐瞒了他的去向。

    “如果我游荡了一年,花光了你的钱,结果还是不知道想要什么,怎么办?”郑源记得自己曾经这么问欧阳。

    “那你就找个自己喜欢的人。试着为这个人做点儿什么吧。”欧阳当时好像眼皮也没抬的这么回答。

    回来后的这几年,除了给母上进贡以外,郑源没能做到欧阳所说的。别说喜欢的人,他甚至连那5000块钱都没还给欧阳。

    不过,既然欧阳现在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要一个家,和家人住在一起的房子,那郑源就得尽自己的一份力。

    哪怕是看在那5000块钱的份儿上。

    可就当郑源从床上爬起来,准备去找顾钧商量贷款的事情时,老郑的微信真如顾钧所说的那样如期而至。

    “10分钟后,来我办公室。”催命鬼老郑在微信里如此说道。

    郑源叹口气,让顾钧先帮他打听贷款的手续。撂下手机,他躺在床上思考片刻,像做了什么决断似的弹起身去洗漱。

    于是,30分钟后,郑源坐在了老郑办公桌的对面。和他大眼瞪小眼。

    “领导,你不是让我休息到下个礼拜吗?”

    “你还真有心休息。不是让你考虑工作的事儿吗?想的怎么样了?”

    “说实话,这两天还真没时间想。”

    听了这话,老郑朝办公室门口瞪了瞪没有眼角的鱼眼。郑源回头扫了一眼,顾钧又高又壮的半个残影从门前快速闪过。

    “顾钧没跟你说?”

    郑源听得一头雾水,摇摇头。

    老郑掂起面前的一摞报纸丢到办公桌旁边的一个纸箱里,眼皮也没抬的说:“我要走了。”

    相比于昨晚那个梦,现在老郑说的话更像是晴天霹雳。

    “我要去≈lt明日头条≈gt了。主管深度调查新闻。”看到郑源一脸的震惊,老郑解释道。

    《明日头条》是现在风头正劲的新媒体资讯平台。有风投不断的投钱给他们“烧”,虽然像资讯网站一样没有采编权,但给出的薪水是纸媒的一倍甚至更高,这一年里没少在报社挖人。之前郑源就听说明日头条要组建自己的新闻团队,没想到动作这么迅速。

    “不会吧。你不在了,我们在这儿还有什么意思?”这句话从郑源的嘴里脱口而出,老郑迅速瞥了眼门外,示意他别瞎说。

    “我这边的决定也很突然,所以才这么快把你找过来,你究竟怎么想的?去房产那边吗?我跟那边的主编已经说好了,那边收入比这边高不少,平时接触的也都是公司管理层,比你跑天天跑爆炸、跳楼现场省心。”

    现在报社在缩减报纸版面,只有报社的房产周刊这样能够吸引楼盘广告投放的版面,才能勉强在减版大潮中幸免于难。

    太没劲儿了。郑源在心里嘀咕着。当初决定在这里工作,一方面是因为记者是个相对自由的职业,不需要朝九晚五;另一方面就是老郑能够高效组织团队,也能监督自己。所以在这里工作的几年,虽然渐渐也觉得失去了最初的新鲜感,但郑源对这里毕竟还有一份执着。

    “听说要裁员,还有谁要调走吗?”

    “李丹说她要回老家,顾钧因为比你们早来报社,要调去深度新闻组。之后估计还会有调整。”

    “那这边基本上也没什么原来的人了。”

    老郑不置可否。

    对于郑源来说,老郑要走了,原来的同事也要走了。呆在这边已经没什么意思。而且看现在的态势,即便自己想留在突发新闻组也已经不可能了。

    “所以,你的决定呢?”

    郑源注视着老郑的脸。这张脸看了几年,第一次觉得这么可敬又可憎。可敬的是老郑走之前给自己找了条出路。可憎的是,他没能保住现在的团队。虽然郑源明白这是报社的决定,不能怪老郑。

    “其实以你的能力,想跟我去≈lt明日头条≈gt,没问题。不过看你最近的状态,我觉得换个工作岗位,也许可以给你些时间和机会找准以后的路。”看郑源半天没有回答,老郑说道。

    “在这边三年,我一门心思的埋头跑新闻,其他都没想过。这次人事变动,我怕我不能适应。”郑源听了老郑的话,也说道。

    “郑源,做社会新闻你不是没有能力。但是你知道≈lt新闻周刊≈gt这样的一线新闻刊物,首席调查记者的年薪是多少?”老郑看郑源依旧有些扭着性子,问道。

    “30万。”郑源老老实实回答,说出这个数字时,他自己心里都透着凉气儿。

    老郑点点头,继续说道:“30万。那可是要熬上十年八年才能熬到首席记者。现在≈lt新闻周刊≈gt的深度调查记者叶寒你认识吧?咱们报社出去的。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从大学毕业做到首席记者,现在35了还没有男朋友。你……女朋友这事我不多说,你贷了20万,想要一年内还清,调去房产事业部对你来说是最好的选择。那边的灰色收入不用我说你也明白……“

    老郑苦口婆心地说下去,郑源只听到20万贷款这一句,之后脑子里就一直兀自嗡嗡响。老郑怎么会知道他打算贷款的事情呢?不过老郑说的有道理,他也无力反驳。或者说,没有资格反驳。

    新闻理想是什么?能当饭吃吗?已经有不止一个同事在离职的小饭局上说过这种话。郑源虽然脱线,这个道理他到底也还懂得。

    “领导,你别说了,我去。”郑源压低了声音,吐出这几个字。

    老郑一愣。他原以为要说服郑源,得花一番力气。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答应了。

    “我去房产。”看到老郑一脸诧异,郑源再说一句。

    老郑点点头,端起桌子上的茶水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放下杯子,他再次换上平静的表情,说道:“也好,你先去试试,实在不行,就来找我。”

    这句话郑源没搭腔,起身点个头就向办公室门外走去。

    “去房产报道之前,记得把你那小辫儿剪了,他们那边可不流行你这一款。”

    老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郑源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他甩甩脑袋,正式告别待了三年的社会突发新闻组。

    ☆、六

    郑源答应了老郑调去报社房产事业部的广厦周刊,走出办公室,他拎起背包就朝外走。坐电梯下楼遇见熟人,他机械的点点头,挤不出笑来。

    走出报社大楼,郑源站在大楼门前,回头看看楼顶屹立的四个红色宋体大字,鼻子里笑出一声,却再没力气笑下去。

    刚才凭着一股气他走出报社,现在要去哪儿他却没有了主意。心里像吞了一团荨麻,消化不动,刺得胃疼。

    他慢步走出报社大院,举目四望,顾钧正一个人坐在路对面的新疆餐馆门口的临时餐桌边。郑源定睛一看,他正自己个吃着一盘大盘鸡。

    郑源气不打一出来,刚才老郑提到20万贷款的事情,说实话,是压垮郑源的最后一根稻草。如果没有那句话,郑源或许还能找出借口辩驳,起码不那么像只败家之犬。

    他趁路上没车,飞奔过马路,奔到顾钧身后,冲着他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其实郑源也没使劲儿,顾钧这膘肥肉厚的脑袋拍起来手感不错。郑源忍不住又拍了两下。

    顾钧眼看到嘴的鸡块儿叭叽掉到桌上。他皱起眉头回头一看是郑源,一把拍开郑源的手,嘀咕道“你多大岁数了?”

    说罢还可惜的瞅了瞅掉在桌上的鸡块儿。

    “我还没问你呢?欧阳的事儿你干嘛要跟老郑说。”郑源看顾钧那样,也生不起来气。他在对面坐下,招呼服务员添一碗米饭和一盘木须肉。点好菜,他抄起筷筒里的一次性筷子夹了块儿面片,放嘴里嚼嚼,最近吃什么都不对味儿。

    “什么事儿?”顾钧装作没听懂,在盘子里翻找着鸡块儿。

    郑源一筷子敲在顾钧筷子上,顾钧没好气的夹了块儿土豆,嘟着嘴嚼吧嚼吧,翻了翻白眼。

    “你看看你最近为了这几个钱变什么样儿了?大伙喊你出来聚聚也请不动。我可没说是欧阳用钱,老郑哪知道欧阳是谁。老郑帮你介绍到广厦周刊也是为你好,虽然方式方法上……有待商榷。谁不知道老郑跟你不是父子,赛过父子。你别浪费了他的好意。”欧阳也算是顾钧的学弟,在大学时就通过郑源认识。

    “知道你还跟他说?”

    “唉…不说这个了。我帮你问过我堂弟了,他认识的业务经理今天就会跟你联系。咱们这种事业单位,交个收入证明就能申请,你等着放款吧,20万。”顾钧说完一长串话,放下筷子,端起手边的白开水,“那什么,我就要去深度调查了,下次你陪开发商吃饭时看见是我给你们上菜,千万要装做不认识我。”

    “放心吧。你大拇指塞进菜里,我也不会向你们经理投诉的。”

    “你在这边自由惯了,房产那边情况可不像这边这么简单,你可要长点儿心。”

    “能有什么,实在干不下去我也…”

    郑源正晃着筷子摆头晃脑,顾钧打桌子底下一脚揣上他的小腿骨,“别说不吉利的话,你不好好干,你妈怎么办?现在咱们纸媒的人转个行都不容易,老郑帮你争取这次机会也费了不少劲儿。”

    听了这话郑源没吱声,埋下头扒拉米饭。

    “你别当自己现在还是小孩儿,6年换三个中学?当初我介绍你来报社,可是你哭着喊着要赚钱养妈,你不好好干,也考虑下我这个介绍人吧。”顾钧打个响嗝,揉揉脑门。

    嗯,那当然。郑源吱唔着。

    “我真不明白你现在在想什么。”

    “想什么?欧阳?”一提到贷款,郑源满脑子都是钱和欧阳。先把贷款的20万交给欧阳。自己的积蓄先留着,攒起来明年还款。至于欧阳那边什么时候手头宽裕,那都是后话了,谁知道……

    看着郑源心不在焉的样子,顾钧张着嘴顿了半秒,无奈的叹口气,用筷子敲敲盘子。

    “我说的是社会新闻。你不想跑了吗?其实换个平台也能继续跑。”

    “怎么说呢?一天天的重复着一样的事情,再惊心动魄也会厌。房地产现在不是挺火的么,我也趁现在了解了解。”郑源说着,把盘子里的鸡块朝顾钧巴拉巴拉,“你都吃了吧,我吃得差不多了。”

    “你呀……以前的乐队也是……什么时候能定下心来做点儿事情就好了。”顾钧一边说着,一边把郑源不吃的土豆和鸡块夹到自己碗里。之后他看看郑源的饭碗,学着他方才的样子敲敲郑源的饭碗,“不许浪费粮食!”

    这句话可能是顾钧人生的底线。郑源默默把碗里剩下的米饭倒进大盘鸡里,用面片埋了埋。

    顾钧装作没看见。

    “哥,你这头发真够原生态。”美发店的“设计总监”端起手里的剪刀,端详着郑源一头齐肩的头发,伸手在他头上摆弄这头发,惋惜的说,“把两边剪短,中间软化后向右边分……这样……哥,保准你帅过金秀贤。”

    “千万别,麻烦你帮我剪短,适合办公室那种就行。”郑源赶忙打住飞机头总监的艺术理想。

    飞机头停下无限遐想,老老实实拿出基本功。

    飞机头手艺不错,冰凉的剪刀贴着后脖颈麻利的划过。咔擦咔擦几声,一缕缕黑色的头发顺着粉色的防水围裙滑落到米色的大理石地面上。

    郑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手指扫扫发梢。原想养长了头发去编脏辫,这下不仅省了编脏辫的钱,也凉快不少。下午奔波着办了信用贷的手续,满头大汗之后,这样的清爽也让他安心几分。

    拒绝了飞机头劝他办张会员卡的循循善诱,郑源在理发店前台付了钱,骑车回母上那里,计划报告工作的事。还有欧阳买房子的事情,也要让她安下心。

    从理发店出来郑源给欧阳发了微信要银行账号,欧阳没回。也罢,上班时间他从不接听私人电话、回复信息。

    把车子锁在厨房门口。还没进门,郑源就听见大舅妈……也是唯一一个舅妈的大嗓门儿从正屋传来,像七八百号人齐声嗑着瓜子,干脆热闹。

    郑源拉开纱窗门走进正屋,他妈和大舅妈正坐在沙发上,一人手里一把大团扇,议论着大舅同事女儿男朋友的妹妹。郑源叫了声妈、舅妈,两个人扫了他一眼,又继续她们之间的话题。

    竟然没发现我剪了头发,真的不是亲妈。郑源在心里嘀咕,走到茶几前放下刚在胡同口买的西瓜和毛桃,还故意甩甩头。

    没人理他。

    音量震天的电视前,一个小碎人儿正用手指在屏幕上描描画画。脑袋还跟着电视机里的卡通人物转来转去。

    “团团,没人跟你玩儿啦。”郑源蹲在小碎人儿旁边,跟她一起瞅着电视。电视上正在演熊出没,团团正在戳光头强的大皮帽。

    嗯。小碎人儿嘟着小嘴点点头,她扭过头盯着郑源看了半天,犹豫的问道:“表叔叔?”

    看来郑源剪了头发,连他表侄女都不认识了。

    郑源点点头,冲团团伸出手,“来抱抱吧。”

    团团伸着小手扑倒郑源怀里,伸手到郑源脖子后边摸了摸,还在嘴里念叨着:“没有辫子的叔叔不好玩儿。”

    “嘿嘿,没了辫子的叔叔还是叔叔哇。”郑源抱起团团,带她绕道茶几边上,一只手指着西瓜说,“团团吃不吃西瓜。”

    团团看见西瓜,惊恐的扭过头,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西瓜坏!”

    “团团怎么了,不爱吃西瓜?”郑家老太太听见郑源和团团的对话,用扇子拍着腿,柔声问道。

    团团把头埋在郑源肩膀上没吱声,大舅妈却开口了。

    “还不是你家郑源。过年的时候家里买了西瓜,团团闹着非要吃,怕天太凉了没给她吃。她偏不依,又哭又闹啊。那天郑源刚好也在,就跟她说,西瓜籽儿不小心吃进肚子,肚子里就会长出个大西瓜,吓得团团现在也不肯吃西瓜。”大舅妈的大嗓门在郑源耳边聒噪,他讪笑了两下。

    “郑源你跟小孩子开玩笑也没轻没重……嘿!你什么时候把小辫儿剪了!”郑家老太太正训着话,突然像发现了新大陆。

    可算是发现了,郑源一只手摸摸脑袋,“凉快。”

    “哪年也没看见你怕热!今年怎么了?”

    郑源没接话,弯下身从茶几的塑料袋里取出一个毛桃,在团团眼前晃晃。

    “团团,吃不吃毛桃?”

    “吃。”一听说毛桃,团团转过头,看着毛桃的双眼亮晶晶的。

    “叔叔带你去洗桃,然后去看院子里的乌鸦好不好?”大院西边住着的周大爷养了只学不会讲话的八哥,经常呱呱叫。

    团团点点头,伸手就要够毛桃。郑源赶忙把拿着毛桃的手拉远,学着小孩儿的语气说:“毛毛粘在手上,痒痒。”

    团团赶忙缩回手,紧紧搂住郑源的脖子。

    大舅妈在一旁看着好玩儿,弯着眼睛问道:“你这么喜欢,自己生一个吧?”

    “舅妈,你这就不懂了。别人家的孩子最好玩儿。我要是自己有个孩子,肯定管的死死地,就像小时候我爸妈管我一样。”这句话说到最后,郑源是冲着他妈说的。

    “嫂子你可别说他了。现在我也管不了他。”郑家老太太垂着眼皮,加快了扇子拍打大腿的节奏。

    郑源怕他妈打开关于他的话匣,赶忙抱着团团出了正屋。

    在厨房洗桃子的时候,团团站在水池边,紧紧贴着郑源的腿,努力伸长小脖子,想要看看桃子洗的怎么样了。

    郑源低头看着她的小脑袋,褐色的头发又细又软,睫毛稀疏纤长,像只小动物一样不怯于表达自己的心意。这孩子的父母都是上班族,每天早出晚归。他们在外边不光赚钱,还学了一堆育儿经,回到家又是各种规矩管着她。团团现在看见她爸爸比看见郑源还怕生。

    桃子交到团团手里,拉着她的小手来到院子西边的八哥笼下,团团乐的桃子都忘了,冲着八哥直招手。

    “叔叔,乌鸦,乌鸦。”

    看到坐在房檐儿下的周大爷气的直撇嘴,郑源乐不可支。

    “又是你小子教的吧。”周大爷坐在房檐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个小茶壶,正在自饮自乐。

    “叔叔,你看,墙上也有个表叔叔。”团团忘记了八哥,小手指着对面平房窗户下边贴着的一张旧海报。

    海报上方钉着根四五公分长的铁钉,已经生了锈,是住户用来挂东西用的。那张海报是用来给墙上挂东西时防蹭脏的。海报上印的是张国荣,旧的都退色了。

    第2节

    恋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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