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 作者:梦溪石

    第14节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过了很长一段只能听声音来判断对方状态的日子,沈峤发现自己现在很喜欢观察别人脸上的情绪,即便还看得不是那么清楚,但总能有不少发现。

    从四月走到五月,走走停停,脚程并不慢,兴致来时,沈峤也会用上轻功,绝少有人知道,这个没穿道袍,拄着竹杖四处游走,惬意安然的游学士人,居然会是人人眼里落魄凄惨依附魔君的玄都山前掌教。

    晏无师与汝鄢克惠那一战,基本已经传得人人皆知,梁州境内兴许有什么武林盛会,沿途沈峤碰见不少江湖人往那里赶,都听见他们说起这一战的事情,齐人自然不会像南人那样崇拜汝鄢克惠,言语之间,倒是对晏无师颇为推崇向往,只因人人天性慕强,晏无师这样的实力,即便不是魔门中人,也会有许多人欣羡崇拜。

    梁州城外一处茶寮,沈峤正听旁人在议论汝鄢克惠与晏无师那一战究竟如何精彩,虽然没有亲身旁观,却说得天花乱坠,好像亲眼看见一般,听得沈峤禁不住一笑。

    旁边还空着个席位,很快有人坐下,他低头喝茶,并未抬头,却听对方道:“这么巧?”

    沈峤:“……”

    第43章

    沈峤扶额:“沈某觉得这已经不是巧合可以形容的了。”

    晏无师慢条斯理拿起倒扣在桌面上的杯子倒了半杯水,却不喝,仅仅只是放着:“人生何处不相逢,天涯离别,海角相遇,本座倒觉得挺有缘分的。”

    沈峤:“晏宗主为何会到这里来?”

    晏无师:“你为何又到这里来?”

    沈峤:“我要去齐国都城,邺城。”

    晏无师:“哦,巧得很,我也要去邺城。”

    沈峤啼笑皆非:“我去找人,你总不成也去找人罢?”

    晏无师:“你这话说得甚是奇妙,为何我就不能去找人?”

    沈峤不再理他,默默喝完茶水,吃完点心,付了钱,便又拄着竹杖重新上路。

    晏无师也起身,负着手,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两人的距离始终保持着七八步左右,不更近,也没更远。

    沈峤以不变应万变,入了梁州城,找一间客栈,先订了客房,将轻若无物的行囊放下,再要了一些吃食,坐在二楼慢慢吃。

    此时正午过半,吃完饭的客人大多都走了,二楼空荡荡的,楼下倒是热闹,午市才刚开始,不少人挑着货物往市集赶。

    沈峤要了一樽梅汤,刚喝了半口,晏无师果然从拐角处的楼梯慢慢走上来。

    他朝沈峤微微一笑:“你的表情好像并没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

    沈峤无奈道:“假如晏宗主并不是特意来找我的,我会更高兴一些。”

    晏无师:“我并不是来找你的。”

    他在沈峤旁边坐下,沈峤叫来食肆的伙计,又重新上一壶梅汤,一副碗筷。

    晏无师笑道:“阿峤怎么急于与我划清界限?”

    沈峤不以为意:“我记得你素来爱洁,不愿与人共用一壶的。”

    晏无师不说话了。

    沈峤:“晏宗主若不是来找我,又是所为何来?”

    晏无师:“宇文邕已定下伐齐大计,齐国闻风色变,合欢宗内部也出现分歧。”

    他不用伙计新送上来的汤壶,反是执起沈峤用的那个,往自己碗里倒了一些,又端起来喝了一口。

    “元秀秀想与浣月宗合作,桑景行不肯,二人闹翻,元秀秀传了消息给我,说桑景行目前就在邺城,想与我一道合作杀他。”

    昔年日月宗分裂,桑景行作为最后一代宗主崔由妄唯一的弟子,却不谋求令魔门重新统一,反倒与元秀秀打得火热,成为合欢宗内地位超然的首席长老,实际上若有人以此小看他,认为他能力有限,就大错特错了。

    此人虽然杀人成狂,尤爱美色,仇家无数,武功却是一等一的强横,在天下十大里面,他的武功排名尤为缥缈不定,有人说他足以名列前三,有人又说不入前三。

    据说崔由妄临死前的功力悉数被他所吸收,更有甚者,传说桑景行曾大逆不道,弑师夺功,虽无人亲眼看见,可鉴于桑景行的名声,很多人不介意再为他加上这样一条罪名。

    沈峤叹道:“元秀秀能创立合欢宗,桑景行想必出了不少力,如今反目成仇,何至于就到非杀对方不可的地步!”

    晏无师哂笑:“你们玄都山尚且有师兄弟相残的例子,更何况魔门弱肉强食,只会更加赤裸裸不加掩饰,如今桑景行在合欢宗内自成一派,底下弟子阳奉阴违,无形中分薄了元秀秀的权力,她面上不显,心中未必不恨,否则先前你当着她的面杀了桑景行的徒弟霍西京,她为何至今都没找你报复?”

    沈峤:“元秀秀极有可能想趁机借你之手铲除桑景行。”

    晏无师:“就算这样,桑景行死了,对本座来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么?没了桑景行的合欢宗,单凭元秀秀,又如何与浣月宗抗衡,往后齐国被周朝吞并之后,这些人能兴风作浪的力量也有限。”

    沈峤摇摇头,举起汤碗:“那就祝晏宗主心想事成了。”

    晏无师:“多谢。”

    二人汤碗碰了一碰,发出悦耳动听的脆响,沈峤想起两人初识之时,只怕从未想过有如此面对面闲聊的平和时刻,不由微微一笑。

    晏无师看见他嘴角的笑容,却移开眼,夹了一筷子芦笋:“你要找的人呢,找到没有?”

    沈峤:“还没有,我听说他们一路北上,可惜一路都追不上。”

    晏无师:“你要找的是郁蔼他们罢?”

    沈峤也没隐瞒:“是,我如今武功恢复一些,足以自保,不惧郁蔼想做什么,就算一言不合,离开总不成问题,听说他这次带了两位长老和顾师妹,准备入东突厥,我想先找到顾师妹谈一谈。”

    晏无师:“郁蔼既然离开玄都山,此时玄都山反倒群龙无首,你何不先回玄都山,将掌教之位重新拿下,等他回来也无计可施了。”

    沈峤摇摇头:“郁蔼行事缜密,先前下毒之事,他也分毫不露风声,如今会放心离开玄都山前往东突厥,必然已是做了周全之策,不畏惧我回去,他一个人干不了这样的事,从头到尾,除了不明真相,被蒙在鼓里的大多数人,玄都山内必然还有人暗中支持他,假如我现在回玄都山,十有八九会是自投罗网,反而是他带出来的这些人,才有可能是平日里不听调遣的。顾师妹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对她我尚有几分把握。”

    晏无师认真听罢,点头含笑:“那本座也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他平日里就算温声细语,也都是带上几分调侃玩弄,少有这样心平气和兼且正常说话的时候,沈峤也笑道:“多谢。”

    从梁州到邺城还有相当一段距离,二人在梁州逗留一日,又启程北行,出了梁州,越靠近邺城,流民就越多,沈峤曾来过邺城,可这番景象比之从前,又多了几分萧条,不由驻足遥望,远远看见流民沿着干涸了的河床往京城的方向走,无精打采,双目无神。

    记忆之中,他也曾碰见无数次这样的景象,这与江湖人的世界,仿佛完全割裂开来。

    许多能在江湖上立足,有一席之地的人,其实一般家中都小有余资,有些甚至是大地主出身,又或者家中产业庞大,像六合帮,他们经营水陆两边买卖,生意几乎做遍了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家大业大,浣月宗就更不必说了,它与北周朝廷关系深厚,在周朝京城乃至各地都有不少产业。

    就算前几代坚持不入世的玄都紫府,其实早在开山祖师那一代,就已经将整座玄都山都买下来了,连山脚下玄都镇百姓耕种的田地,都要向玄都山租赁,即便玄都山历代掌教心善,只收取公道的租金,这些再加上玄都山上的物产,也足够让玄都山弟子生活安稳。

    生活上的富足无忧,方能让人专心练功,在武道上有所追求,若是连肚子都填不饱,吃了上顿愁下顿,还如何有心思练功?

    若向眼前这些流民,他们的小童,一出生面对的就是天灾人祸,三餐不继,更残酷的,还有可能被父母当作备用粮食,即使这其中有可能出一两个资质卓越的武道天才,他们也很有可能在还未被慧眼发现之前,就已经夭折。

    “阿峤又心软了啊!”晏无师难得没语出嘲笑,反是半笑半叹道。

    沈峤摇摇头:“其实我也是孤儿出身,父母不明,被遗弃在荒无人烟的旷野,听说我刚出生时身体弱,在襁褓里险些夭折,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被父母遗弃,又或许是家中贫寒,无力抚养,总之我幸而遇上师尊,方才捡回一条命,所以每回看见这些人,总为能力有限而遗憾,若我在玄都山早些明悟,让门派重新入世,说不定还能多收些寒门出身的弟子,也算多救几个人。”

    晏无师道:“上天从来不公,有些人一出生便是天之骄子,锦衣玉食,有些人则生来就六亲不靠,贫苦挣扎,像你这样以己度人的少之又少,更多是像陈恭那样,得陇望蜀,总不自量力,以为自己能得到更多,就算玄都山多收几个弟子,也意味着可能多几个像郁蔼那样的白眼狼。”

    沈峤无奈一笑:“那也有可能多几个扶危济世,匡正世道的栋梁之才啊!”

    晏无师不以为然:“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别妄想指望有人帮忙,生与死,都是自己的选择,与旁人无干。”

    沈峤没再说什么。

    不远处一对夫妻拉扯着一个瘦骨如柴的小童朝这边走来,边走边吵,沈峤晏无师二人耳力好,自然也听了些内容。

    实际上那小童是他们拿自己孩子从别人手里换来的,正准备寻处无人的地方煮了下锅,以免被别人瞧见来抢,自己却先因分配不均而打起来,丈夫觉得那小童浑身上下只有大腿和背上还有点肉,想据为己有,妻子却觉得拿出去换的孩子是她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换回来的“食物”理应也由她先挑,二人眼看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却突然厮打起来。

    那个被他们换回来的小童就在旁边呆呆看着,任由别人为了先吃自己而打架,神情麻木,似乎早已没了知觉。

    沈峤忍无可忍,上前将那小童夺了过来,打架的夫妻俩也不打了,眼见“食物”被抢,立马一致对外朝沈峤扑过来。

    他们连日没吃饭,别说沈峤,怕是一个力气大些的女子都能轻易将他们撂倒,只是小童被沈峤带回来之后,神色却未见丝毫变化,别说感激了,连一点逃出生天的庆幸都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可要先吃点东西?”沈峤询问道,伸手去拉他。

    谁知手还未碰到对方,小童却朝着他直直倒下来,一动不动。

    沈峤大吃一惊,上前察看,却发现对方早就染上重病,病入膏肓,刚才被那对夫妇拖着走时,已经是回光返照,神仙乏术,到了这会儿,心脉衰竭,再难支撑。

    沈峤救与不救,其实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区别。

    他的眼睛还没有完全合上,似乎依旧存留着对世间的最后一丝留恋和控诉。

    从他身体上的伤痕和肉眼可见的肋骨来看,这小童可能打从生下来,就没有过过一天的好日子,他可能永远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出生来受这一份苦。

    沈峤久久不动,一瞬不瞬注视着,忽然伸手往对方脸上抹去,将他将合未合的眼睛抹上。

    却有另一只手将他的眼睛遮挡住,又轻轻揩去他眼角的湿痕。

    “你连被郁蔼背叛都没哭过,眼下却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在哭?”

    “我所遇到的,挫折也好,困境也罢,那是我足以承受的。可这个小童,他可能根本没有去伤害过别人,上天让他生下来,本不应该是为了受罪,人人都有活着的权利,即便再苦,也该有让他看见出路的希望。”

    旁人说这番话,晏无师必然觉得虚伪,哪怕直到现在,他不可能也不会去做沈峤做的这些事,但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他已经从一开始的心生不屑,到如今沈峤做出这些举动,他也毫不奇怪毫不意外。

    “你太天真了,谁该给他这种希望?别人也要活下去,也要为自己着想,凭什么要对他好?”

    沈峤起身:“我愿意对他好,可还是晚了一步。”

    晏无师淡淡道:“你一人,顶多只能救得了一两个,天底下那么多人和他一样,你却熟视无睹,这反而是伪善罢?”

    沈峤:“若总有一天能结束乱世,天下一统,这样的情况不说完全绝迹,总会少很多,到时候就不是一两个人被救,而是成千上万人被救了,你说是不是?”

    晏无师懒得理他,直接走到旁边,以掌为刃,用内力在树下劈出一个深坑,四方平整,深浅一致。

    沈峤见他动作,就知道他的意思,不由一笑:“多谢。”

    他将小童的尸体平托放入坑中,又要伸手将土拨入坑中盖平。

    乱世之中,能不曝尸荒野已经算好的了,若是立了墓碑,反而可能会被以为底下有随葬品,而遭窃贼光临。

    做完这一切,沈峤与晏无师就入了城。

    城内城外,俨然两个世界。

    据说齐主高纬听见外面灾荒连年,流民遍地,不吩咐底下赈灾,反而在京城华林园建了个贫儿村,将自己打扮成乞丐,又让内宦宫婢扮作行商路人,亲自体验行乞的乐趣,所以邺城人一说起华林园,脸上露出来的不是对皇家园林的向往艳羡,而是心照不宣的嘲笑暧昧。

    然而不管如何,即使面临北周大军压境的危险,这里依旧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与沈峤前几次来的时候并无多大差别。

    宝马香车,金粉银雪,长袖飘飘,锦带罗裙,玉簪华裳,暗香盈盈,满目缤纷,这就是齐国都城邺城的面貌,俨然充斥荣华富贵的世界。

    初到这里的游人,乍一看,几乎看不见一个穷人,甚至可能自惭形秽,觉得自己太过穷酸,然而街巷角落,匆匆一瞥,偶尔还能见到衣着简朴的寻常百姓,与骤然看见的遍地繁华格格不入。

    这么大一座城池,想找几个人,不是一两天工夫就能找到的,郁蔼等人也许在某处道观挂单了,也许换上寻常衣裳,隐瞒身份,如果是后者,就如大海捞针,更加难找了。

    入城之后两人就分了手,晏无师没说自己要去哪里,沈峤也没多问,只道:“晏宗主保重,祝你一切顺利。”

    晏无师:“你准备寻客栈住下?”

    沈峤想了想:“先去城中道观找找,若是找不到人,就顺便在道观住下。”

    晏无师点点头:“本座尚有些事要办。”

    也不说什么事,转身就走,不过眨眼工夫,已经消失在视线之内。

    沈峤在原地站了片刻,目送他于茫茫人海中消失,不由微微一笑,也跟着抬步离开。

    刚走没几步,迎面就来了一大队人马,为首士兵前行驱赶路人,行者纷纷往两边闪避,以免冲撞了后面的贵人,惹祸上身。

    沈峤也跟着避让到一旁,就听见身后有人奇道:“这回来的又是哪位公主王子?”

    回答他的人笑说:“你猜错啦,看这仪仗,应是城阳郡王!”

    问者轻轻啊了一声,恍然大悟:“就是那位深得天子宠爱的城阳郡王?”

    答者意味深长:“不错,就是那位。”

    城阳郡王穆提婆鼎鼎大名,几乎无人不知,但他的出名却并不是因为政绩能力,而是源于皇帝。

    沈峤与这位城阳郡王,也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渊源,因为他,穆提婆从此再也不能人道,估计早就把他恨到骨子里去了,沈峤并不畏惧,但他是在找人的,没必要多生事端,闻言就往人群后面又退了退,准备到旁边店铺里先避一避。

    此时便又听人咦了一声:“那不是城阳郡王啊?”

    沈峤回头一看,好巧不巧,高头大马上的人也正往这里看过来。

    二人视线对上,沈峤淡然无波地移开,反是对方微微一愣。

    “噢,的确不是城阳郡王,那是天子新宠,据说是由城阳郡王进荐给陛下的,如今很得陛下宠爱呢,连冯淑妃都得往后排!”

    “冯淑妃就是那个……嗯?”

    “嘿嘿,不错,就是那位被陛下脱光了衣服,以千金之价出售给大臣们观赏的冯淑妃!”

    周围人群跟着发出心照不宣的笑声。

    天子大臣皆如此,家国又如何?

    想想自己见过的宇文邕,沈峤摇摇头,转身没入人群离开。

    北齐尚佛,邺城也成为佛都,道观几乎没有,沈峤询问了几个路人,大都不知道城中哪里有道观,问到一位老丈时,对方才道:“城西倒有一处白龙观,只有观主与两名道童,平日里很是冷清,没几个人会去。”

    沈峤谢过老丈,很快寻到白龙观,发现的确简陋,从外面看,除了白龙观三字匾额还算清晰,余者苔痕处处,屋瓦腐朽,不知已有多少年没修缮打理过。

    说是有两个道童,可大门虚掩,从外面走到天井处,却连人影也未见一个,直到沈峤扬声询问三四次,方才有个小道童打着呵欠从里头走出来。

    “郎君所为何来?”

    沈峤施礼道:“请问这位小道长,前些日子是否有一行人来此借宿?为首的是一年轻男子,带着一名女子,两名老者,兴许还有门人若干,那男子耳朵下方有一颗红痣,他们也许穿着道袍,也许没有。”

    道童摇头:“没有,我们道观一日到晚冷冷清清,都已经许久未曾有人来过啦!”

    沈峤有点失望,眼见天色稍晚,便道:“那不知此地可有空余客房?在下想借宿一宿。”

    道童:“有是有,不过客房久未打扫,你得自己清理。”

    沈峤:“多谢,有栖身之处足矣,请问小道长,此间观主可在,借了主人家的地方,总要去道谢一声。”

    道童:“不用啦,我师父不见外人的,反正你也只是借宿而已,又不是要借钱,见不见都没所谓。”

    他带着沈峤穿过道观正殿,来到后院其中一间屋子门前,推开门,一股经年陈腐的尘土味扑面而来,小道童自己都连连呛咳起来,手一边在鼻子前面使劲扇。

    “瞧,这么脏,你真能睡?”他拿眼睨沈峤。

    沈峤看了一下,床是脏了点,扫帚抹布却都是现成的,前边也有井,打扫一下就能将就,从前玄都山上,他即使贵为掌教,住宿也未见得就多么豪华舒适。

    “可以的,多谢小道长了。”

    他既说可以,道童也就没管他:“过午不食,灶房不开火啦,要吃饭你就自己烧,水壶水杯,灶房里都有,不过没米没面,你若想买吃的,出门过一条街的集市就有,得赶快,晚了人家就收市了。”

    这样的招待,也难怪坐落京城,却根本没有香客上门,除了百姓尚佛之外,恐怕此间主人的态度也很成问题。

    沈峤却什么也没说,只含笑一一答应下来,待道童一走,他就开始洒水扫地擦拭床铺。

    不一会儿,道童去而复返,却带着一股兴奋:“这位公子,你快出去看看,外面来了好几辆马车,载了好多东西过来,指明说是要送给你的呢!”

    第44章

    沈峤:“对方可有报上姓名?”

    道童:“没呢,你快出去瞧瞧罢!”

    他自小在道观长大,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没等沈峤回答,又大呼小叫跑去找观主。

    沈峤走到门口,果然见到几辆马车停在那里,几口箱子从车上被搬下来。

    为首之人作仆役打扮,却非寻常仆役,从模样衣裳来看,起码也该是在主人身边听差的侍从才是。

    对方见沈峤出来,上前一步,却不走近:“敢问来者可是沈峤?”

    沈峤:“不错。”

    对方:“在下奉彭城县公之命,前来送礼。”

    沈峤心中其实已有数,嘴上却问:“彭城县公是何人,我并不相识。”

    对方面露不悦,不答反道:“彭城县公说,你对他有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命人送来礼物,还请公子笑纳。”

    没等沈峤说话,他就拍拍手,朝车夫与随车侍从道:“打开箱子。”

    白龙观观主此时跟着小道童匆匆出来迎接,也来不及与沈峤打招呼,便先被正在打开的箱子吸引了注意力。

    但他们随即啊了一声!

    声音并非惊叹,而是不可思议。

    只因箱子里装的不是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而是满满的驴肉夹饼。

    箱子一打开,热腾腾的驴肉香气就扑鼻而来,观主与两名小道童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对方面露不屑,冷笑道:“彭城县公让小人转告,当日他承蒙恩惠,吃了你几个夹饼,如今加倍奉还,不知这几箱够不够,如果不够,小人再送几箱过来!”

    沈峤没有愤怒惶恐,反是笑道:“够了,我正愁道观里没开火,晚饭不知如何解决,多谢你家主人的及时雨,这两日的伙食总算有着落了。”

    那仆从许是没想到沈峤会如此反应,微微一愣之后,脸上的轻视之意更浓,显然觉得沈峤太好打发,自家主人用这个法子来报恩,必然也是此人曾得罪过他的缘故。

    如此一想,便没把沈峤当回事,点点头道:“那小人就回去复命了。”

    他作了个手势,左右立时将箱子里的驴肉夹饼倾倒出来。

    观主与道童大急:“你们作甚!好端端的夹饼都弄脏了!”

    侍从哈哈一笑:“主人说送饼,可没说连箱子一起送!”

    驴肉夹饼被倾倒一地,汁水流溢出来,香气很快吸引了蚊虫过来,围着夹饼嗡嗡作响,观主他们就是想拿起来拍开尘土了吃,也不敢了,只得敢怒不敢言,满脸可惜地看着那些夹饼。

    沈峤脸上终于没了笑容,面色微微沉下来。

    当年的陈恭在破庙里,连个夹饼都吃不上,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便兴高采烈,心花怒放,如今却也能为了一己之喜怒而做出这种事来,也不知是权势富贵当真熏人眼,还是环境容易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站住。”

    侍从施施然停步回头:“公子有何见教?”

    沈峤:“你们将这些夹饼吃完再走。”

    侍从失笑:“公子说笑了,这本来就是主人送给公子的,我们如何能吃,公子慢用啊!”

    他转身没走几步,得意洋洋的笑容就变成了惊恐。

    因为他的手腕传来难以忍受的剧痛。

    而原本距离他十来步远的沈峤,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

    侍从满脸痛楚:“松手……松手!”

    沈峤沉声道:“天赐五谷,珍之重之,城外尚且还有许多人吃不上饭,劳烦你们将这些夹饼吃了再走。”

    侍从既惊又恐且怒:“凭什么,你可知道我们是谁!彭城县公可是如今最得陛下宠爱的……”

    沈峤面色淡淡:“我不认识什么彭城县公,若不肯吃,你们今日一个也别想走。”

    似乎有人偏偏不信邪,沈峤才刚说完,一个车夫转身就跑,还未走出三步,整个人蓦地往前扑倒,直接没法动弹了。

    沈峤:“吃吗?”

    侍从:“沈峤,你别后悔,你若敢羞辱我,主人它日必将百倍千倍奉还!”

    沈峤:“吃吗?”

    侍从:“你不敢……啊!!!”

    他惨叫起来,色厉内荏瞬间化为痛苦,原来是沈峤按住他的手腕,不知用了什么手法,明明对方手腕也不见骨折受伤,他却已经露出一脸难以忍受的模样,旁人看着都心头一寒。

    沈峤:“吃吗?”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视线却从那侍从转向在场众人。

    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纷纷低下头,不敢与其直视。

    此时此刻,侍从哪里还敢嚣张,语气大为转变,抖抖索索道:“好教公子知道,主人只让我们送夹饼来,并没有让小人将夹饼都倒出来,是小人,是小人自作主张,还请公子原谅,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人计较!”

    沈峤道:“不想我计较,就将夹饼都吃了,否则我若找你们主人算账,你们主人回头难免要将火发到你身上,你自己可想好了。”

    侍从欲哭无泪,只得趴在地上捡起夹饼吃。

    那些夹饼落在地上已经半冷了,入口还混着砂石,而这侍从自打跟了陈恭之后,吃的比一般殷实人家还好,哪里碰过这种连府里狗都不吃的食物,当时咬了一口,眼泪都要跟着下来了,没奈何沈峤还在旁边盯着他看,他只能一口口咽下去,表情跟吞屎似的。

    他见同行其他人还愣愣瞧着自己,不由吼道:“还不来帮忙吃!”

    众人心里百般不愿,只因这侍从在主人面前很得用,所以不得不跟着蹲下来捡起夹饼吃。

    自打成为天子新宠,彭城县公一时风头无两,连这道观里的观主都有所耳闻,眼见沈峤对这些人毫不客气,都吃惊得合不拢嘴。

    小道童扯扯观主的衣角小声道:“师父,万一那个什么县公回来算账,我们会不会被连累啊?”

    观主扭过头压低了声音:“你闭嘴,没见人家武功厉害着么!”

    沈峤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那些人吃了十几个饼,纷纷哭丧着脸表示自己实在是吃不下了,请沈峤放他们一马。

    然而地上起码还有几十个饼,沈峤摇摇头:“就算让你们拿回去,你们必然也是回去路上就扔了,一定要在这里吃完,不然就别想走。”

    侍从战战兢兢:“公子,主人还等着小人回去复命呢!”

    沈峤:“他等不到你,自然就会再派人过来,到时候不就有人帮你们吃了?”

    侍从再也不敢吭声,开始埋头苦吃。

    从傍晚时分吃到夜幕降临,十几个人狼吞虎咽,胡吃海塞,吃到最后都肚皮滚圆,面露土色,沈峤才让他们停下来。

    众人如获大赦,差点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互相搀扶,恭恭敬敬过来向沈峤请罪。

    沈峤道:“回去转告你们主人,我只是路过此处歇脚,并不长住,明日就要走了,你们不必想着要为难观主。”

    侍从强笑道:“沈公子说笑了,我们如何敢呢?”

    其实若非沈峤说破,他本来就有这个打算的。

    沈峤没再说什么,直接放行让他们离开。

    见那些煞星走远,观主这才上前叹息:“这位郎君,你可是给我们道观惹了不小的麻烦啊,我们往常深居简出,从不惹是生非,如今祸从天降,这是招谁惹谁了?”

    沈峤歉意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本与你们无关,明日我会亲自去找那人说清楚,他们就不会再来找你们了。”

    观主还有些不高兴:“最好是这样罢!”

    沈峤从袖中掏出几个铜钱递给他:“给几位添麻烦了,我身上钱也不多,一点心意,算是香油钱,不知够不够?”

    观主的脸色这才稍稍好看一些,他看了看两个也正瞅着自己的小徒弟,轻咳一声,袍袖一拢,将铜钱卷入手中:“勉勉强强罢,夜深寒气重,还请入内歇息罢。”

    沈峤笑了笑,与他们一道进去。

    那两个小道童原还以为有驴肉夹饼可以吃,谁知折腾一遭,饼也没吃着,倒看了一出好戏,观主惦记着得罪人,小道童却兴奋得很,特别是原先懒洋洋招待沈峤的那个道童,此时态度也为之一变,看他的眼神简直都冒着光。

    “沈郎君,你知道对方什么来头吗,那可是彭城县公,天子新近宠臣,听说天子为了他,可是自甘……”

    未竟的话消失在观主一巴掌朝他后脑勺拍过来的疼痛里。

    “小小年纪,什么话都敢说!”观主骂道。

    道童委委屈屈捂着脑袋,很不服气:“那还不是您给我们说的!”

    观主白了他一眼:“还不快去做饭呢,你师父我快饿死啦!”

    道童:“您不是说过午不食么?”

    观主:“平时关起门来清清静静过日子,当然两顿就够了,今天好端端被拖下水,气都气饿了,你自己不吃,就不想想师父吗!”

    道童嘟囔:“人家就听过气饱的,没听说生气还能气饿的。”

    观主作势要打,他赶紧一溜烟闪人:“我做饭去!”

    “不肖之徒!”观主没好气,又摸摸另一名道童的脑袋:“初一成天胡闹,还是十五你最乖了。”

    十五羞涩地笑了笑,抬头问沈峤:“沈郎君,敝观食材不多,只能随便做点,请您多包涵,您看您想吃面条,还是想吃米饭?”

    观主大惊失色:“你个倒霉孩子,刚夸你你的尾巴就翘起来了!那面粉是要留着过年吃的!”

    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紧回头看了沈峤一眼,讪讪闭嘴。

    十五笑道:“沈郎君是客人嘛,师父平日也常教导我们要知礼的,我去帮师兄的忙了!”

    说罢不等观主回答,也拔腿跑了。

    “倒霉孩子!”观主忍不住嘀咕,心道今日真是倒了大霉了,非但吃不上驴肉夹饼,连仅存的那一点面粉都要被搜刮光了。

    沈峤仿佛知道他的心思,又从袖子里掏出几枚铜钱,笑着递过去:“让您破费了,真是过意不去!”

    “哎哎我不是这个意思!”观主终究没有厚着脸皮收下,反是推了回去,他与沈峤离得近,这才发现他眼睛有些古怪,“你的眼睛……?”

    沈峤:“原本就有些旧疾,白天里会好些,到了晚上就看不大清。”

    观主哦了一声:“可惜了!”

    他也没在眼睛的事情上多打转:“话说回来,郎君为什么会得罪彭城县公的?”

    沈峤将自己与陈恭相识于寒微,一路同行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观主听至陈恭带穆提婆回去找沈峤,意欲祸水东引,将沈峤举荐给穆提婆时,实在没忍住骂了一声:“恩将仇报,厚颜无耻!”

    想想方才发现的一幕,他叹道:“沈郎君去找人,自己可要做好准备,那侍从一看就是小人之流,指不定会在陈恭面前加油添醋,让陈恭对你更加不满。”

    沈峤:“多谢观主提醒,有一件事还想请教观主,不知观主近些日子可曾遇见一行人,其中两名老者,余者多为年轻男女,容貌出色,他们也许身穿道袍,也许没有,但应有佩剑。”

    他先前虽已问过小道童,终究还是有点不死心,想再确认一遍。

    观主想了想,摇摇头:“没有,邺城修道之风不盛,僧人寺庙倒是很多,道士嘛,除了我们这座白龙观之外,也没剩下几座道观了,他们想要在道观借宿,十有八九也会来白龙观,如果没在白龙观,那肯定也不会去其它道观,说不定是换作常服,去客栈借宿了。不过沈郎君,你要找人,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对方要是刻意隐藏行踪,再过城不入,很容易就会与你错过了,再说了,你能肯定他们的确是这段时间北上的吗?”

    沈峤苦笑:“说得是,我也只是抱着一线希望。”

    说话间,灶房那边传来小道童的喊声:“师父,沈郎君,开饭啦!”

    观主下意识快走几步,蓦地想起旁边还有个沈峤,赶紧刹住,尴尬笑道:“走走,去用饭了!”

    晚饭再简单不过,现成的面粉和水擀作面条,连点油星都没有,更别说放肉片了,干拌的白玉面条撒上点切碎的野菜,再拌上观里自制的酱萝卜,就足以让观主和两个小道童两眼发光了。

    观主咽了咽口水,对小徒弟道:“先给客人满上。”

    “是,师父。”小徒弟也实诚,直接就给沈峤上了满满一碗面条,连着酱萝卜和野菜,堆得尖尖的,看得观主无比肉痛,忍不住连声道:“好了好了,再堆客人也吃不完了!”

    沈峤笑着附和:“是,少点就行,别太多了!”

    正你推我让,外面寺庙大门又传来敲门声,寂静夜里,竟无比清晰突兀,令人忍不住心头一跳。

    两个小道童面面相觑:“这么晚了怎么还有客人?”

    “该不会是刚刚那拨人回来找麻烦罢?”

    “师父,那我们要不要装听不见啊?”

    观主也有点忐忑:“要不再等等,兴许敲一阵他就不敲了呢?”

    大徒弟狐疑:“不对啊师父,若是他们回来找茬,这会儿怕不直接踹门进来,也得把门给擂翻天了罢,怎么还会这样一直敲,该不会是,是那什么鬼魅罢?”

    观主斥道:“少胡说八道,让你学点好罢,非点跑到天桥底下听人讲那些荒诞不经的妖异鬼怪,我倒要去看看,谁三更半夜不让人清静呢!”

    沈峤道:“我去罢,你们先吃饭,不用担心。”

    观主也跟着起来:“诶,你眼睛不方便呢……”

    沈峤按住他的肩膀:“不打紧,我习惯了,能分辨的,你们借我一盏灯。”

    小徒弟立时提来一盏灯笼,观主顺势坐下,心道面条都快凉了,嘴上还客气道:“那你小心点啊,不行就大声叫救命!”

    沈峤:“好,你们先吃。”

    他提着灯笼就往外走,白龙观很大,依稀还能感受到昔年规模,只是年岁久远,已经破败不堪,如今偌大道观,就剩下三个人在驻守,夜晚时分,在空荡荡的道观间行走,难免令人生出唏嘘之感。

    沈峤也以为是陈恭那边又派了人来找麻烦,谁知开了们,外面漆黑一片,毫无喧嚣吵闹之色,唯独一人负手站在那里,身形举止甚为熟悉。

    他不必将灯笼特意举高,也能猜出来人的身份,心下讶异,嘴上就不由带了出来:“晏宗主?”

    晏无师:“怎么,不乐意看见我?”

    月夜下,提着灯笼的沈峤,露出真心欢迎的笑容:“当然不是,快请进来,你用了饭没有?”

    晏无师本不欲回答这种寻常无聊的问题,不知怎的,到嘴的话变成了:“还没。”

    沈峤笑道:“那正好,快进来罢,观主他们正煮了面条呢!”

    先前他白天里也能看个大概了,但一到夜里,眼神越不好,打着灯笼也看不清楚,加上道观的路又不大熟悉,带人进去的时候,脚下不慎踉跄了一下,整个人险些往前扑倒。

    一个能够杀了霍西京,击退段文鸯的武功高手,却被石阶绊倒,说出去怕要让人笑掉大牙。

    幸而一只手忽然伸出,正好揽上他的腰,将人托住。

    “你的脚步有些急,不似你平日。”晏无师道。

    沈峤抿嘴笑了笑,没说话,只道:“面条要凉了,你既还没吃饭,就走快些。”

    谁知他带着晏无师回到灶房,观主却正好将最后一根面条吸溜进嘴里,摸着滚圆肚皮遗憾道:“沈郎君,你来晚了啊,面条已经没了。”

    沈峤给他们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姓晏。”

    小徒弟站起来:“沈郎君,我给您留了一碗,您可以跟晏郎君分着吃。”

    观主白了他一眼:“就你多事!”

    看见站在沈峤身后的晏无师,观主原本“怎么又来了一个,可只留了一碗”的话不知不觉又咽了回去,他在晏无师面前险些没法维持观主的威严,甚至开始坐立不安,只得起身丢下一句“那你们慢慢吃”,就赶紧走开了。

    小徒弟从早上端来沈峤方才没吃过的面条,为难地看了看晏无师:“只有一碗了。”

    面条已经有些糊了,这种食物求着晏无师吃,晏无师也未必肯吃。

    但对白龙观众人来说,它却是珍藏了好几个月的口粮,他们甚至打算过年再吃,却因沈峤到来而被提前拿出来。

    沈峤谢过小道童,对晏无师道:“我分些给你?”

    晏无师:“不了。”

    沈峤笑道:“面条虽然有些凉了,不过他们的酱萝卜很不错,你不妨尝尝。”

    他知对方素来爱洁,便先将筷子洗过,再把碗里的酱萝卜和盖在上面,没沾到面条的野菜一一夹出来,放在晏无师面前的碗里,自己就着那一碗又糊又干的面条淋了酱汁开始吃。

    晏无师皱眉看着自己面前那半碗野菜和酱萝卜,过了许久,才拿起筷子,勉强尝了一口。

    入口滋味其实也并不是想象的那么难吃。

    “晏宗主的事情办完了?”沈峤问。

    “还没。”晏无师只说了一句,人究竟见着了没有,怎么个没办成法,他没多说,沈峤也没再追问。

    谁知晏无师话锋一转:“你方才看见我来,是不是高兴得很?”

    沈峤微微一怔,点头笑道:“是,本以为你我分道扬镳,或许要很久以后才能重逢,没想到这么快就再见,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方才我听你向他们介绍,说我是你的朋友?”晏无师摩挲汤碗的边沿,面上露出玩味神情。

    这种汤碗做工十分粗糙,因使用许久,而在上面留下一层厚厚的污垢,无论怎么洗也洗不掉。

    沈峤:“是,出门在外,说朋友总方便些,也不怕他们多问。”

    晏无师注视他:“那你呢,你心底,也将本座当作朋友?”

    沈峤:“同师为朋,同志为友,我与晏宗主虽非同师,也非同志,但你救过我的命,彼此渊源不浅,又同路许久,怎么也能称得上一声朋友了罢。”

    晏无师:“你不怕别人说你依附魔君,自甘堕落?”

    沈峤一笑:“我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就够了,为什么要管别人的想法?自下山之后,所见所闻,令我感慨良多,更令我明白,以往我固守山中修道,修的不过是小道,像晏宗主这样,辅佐周主,若真能统一天下,宇内澄清,百姓不必再流离失所,易子而食,只要有手有脚,就能依靠劳动得到报酬,这样才是真正的大道罢。”

    晏无师哂道:“你也不必往本座头上堆高帽,我与宇文邕二人,不过是各取所需,我所做之事,只因自己想做,从来非为他人着想。”

    沈峤:“即使心怀恶意,但若能达到善果,也算得道,不是么?”

    晏无师定定看了他片刻,良久方道:“这么说,我们算是朋友了?”

    沈峤含笑点头:“若晏宗主不嫌弃我高攀的话。”

    那种奇异的神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没等沈峤来得及看清楚,晏无师就又恢复漫不经心的慵懒做派:“这间道观委实简陋,如何有地方落脚?”

    沈峤笑道:“那就只能暂时委屈你与我同宿一间了。”

    第1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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