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香行 作者:魏香音

    第30节

    但在无边的惶恐来袭之前,他知道有一件事,自己必须马上去做。

    带着唐瑞郎,尽快赶回柳泉宫!

    第119章 求援

    柳泉城中,今夜人声鼎沸。

    宵禁制度并非改变,寻常百姓依旧必须留在家中,不准出行。

    而那些马不停蹄,奔跑在各条大街上的,全是内飞龙卫与柳泉官府里的人。

    大约一个时辰之前,内飞龙卫将军吴彻率众突袭了柳泉城郊的一处寺庙。在那里,他们捣毁一个鸠占鹊巢、伪装成僧众的盗匪窝点,缴获刀枪棍棒等诸多兵器,还揪出了几个一度漏网的鬼戎巫医。

    更为隐秘和重要的是,寺庙的地下竟然是“空”的。

    臭气晕天的地下暗道,如鼠穴蚁洞般四通八达,其中最远的一条居然延伸到太子打猎的围场附近。

    暗道中放满了各式各样的用于解剖人体的鬼戎器具,而柳泉城郊那些在巫医之乱中下落不明的尸首,竟然“活生生”地关在地牢里。

    兹事体大,吴彻不敢轻举妄动。他立刻派出亲信返回诏京城,向兼任内飞龙使的长秋公戚云初禀告。同时派人探明地道的各个出入口,逐一封锁,不许外人接近。

    而柳泉离宫中,今夜同样灯火通明。

    宫中北面的一座偏僻小院子里面,一下子挤进了数十名高壮有力的内飞龙卫。

    卫兵的后面,站着满脸疑惧的官员与内侍。

    而这些人,又将刚刚经历过围猎惊魂的太子团团护卫在了中央。

    此时此刻,并没有任何人说话,数十双眼睛同时紧紧地注视着院中西面那间门户洞开的厢房。

    房间里头的地砖全都被揭开了,露出了其下一个方方正正的隐蔽入口。

    就在刚才,一名跟随吴彻将军前往郊外寺庙的内飞龙卫兵,推开地砖,从这洞里钻了出来。

    他说自己是沿着寺庙里的地下通道,一路探过来的。

    堂堂大宁朝的离宫之内,居然也藏着盗匪的暗道?!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没有人敢抬头去看太子此刻的表情,但是任谁都能够猜到赵昀此刻的心情。

    暗道是什么时候挖成的;真正用途究竟是什么;在这柳泉宫中,是否还有匪徒的内应?

    在太子问出这些问题之前,院子外头响起了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看守宫门的内侍紧急来报——先前因为追逐刺客而下落不明的内侍少监与黄门侍郎,终于回来了。

    强行敲开一户人家,借来一老迈的驽马——陆幽用力将唐瑞郎推到马上,自己则牵着马匹,拔足飞奔。

    记忆之中并不算大的柳泉城,此时此刻却空阔得令人害怕。夜色笼罩下的高大坊墙连绵成片,像是一具具不详的棺椁。

    陆幽不敢去看唐瑞郎的情况,生怕这一看会令自己万念俱灰。他只用力抓紧了唐瑞郎的手,告诉自己,只要手还温热,一切都还有希望。

    可就在他看见离宫大门的同时,瑞郎的手,却从指尖开始凉了下来。

    闻讯赶来的宦官们抬来了舆轿,迅速将唐瑞郎送往内室。好在药王院的人原本就在宫中救治伤者,也立刻赶来查看这边的情形。

    陆幽被医官请到了屋外,却不愿走开,与衔云逐风那两条狗一起团团儿地在院子里打转。

    直到有相识的小宦官端来了热水和药匣子,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上下也是好一番凄惨模样。

    地道里的那股恶臭仿佛仍在身上缭绕,然而此刻,他的一颗心全都扑在了唐瑞郎的身上,又有何心思梳洗。

    如此枯等了约莫一刻钟之久,只听木门“吱呀”一响,终于有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陆幽打了个寒噤激灵,两三步追上去。

    “瑞郎……黄门侍郎他怎么样了?”

    那医官略微沉吟:“他身上有几处刀伤,都不打紧。右脚踝有一处箭伤,差点割破脚筋,虽然凶险却也无事。然而只是……”

    “然而什么,又只是什么?”

    陆幽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已经失落了七八分。

    只听那医官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只是他像是中了一种非常凶险、诡谲的剧毒。此刻他心脉紊乱,头脑神志亦不清醒,若无法确定是何种毒物,拖延起来恐有性命之虞……”

    毒物?危及生命!

    陆幽默默按住胸口,缓了一缓这才磕磕巴巴地说道:“有、有一种蛊,通体红色,泛点金光。大约小指头粗细。被他用手指捏烂了。会不会……”

    只见那名医官立时就变了脸色,转头跑回屋里。陆幽也想跟着进去,却又被第二次拒之门外。

    “药王院的医官都来了,看这架势一时半儿也不会有消息。大人您不如先回去歇息罢。”

    不知是谁第几次这样劝说,可陆幽依旧置若罔闻,坚持坐在门外等待。

    院子里前来探视的人一群接着一群,来了又去。但无论是太子还是康王,陆幽都无心应付,只死死地盯着那扇久未开启的门扉。

    后半夜,内飞龙卫的吴彻找了过来,准备与他商量后续追查鬼戎巫医之事。恰巧也在这时,内室的门再度打开了。

    走出来还是刚才那位医官,自知陆幽不会放过自己,倒是主动走到了他的面前。

    “您刚才告诉我的那种虫子,名叫食锦虫,乃是鬼戎十分有名的一种蛊。平日里以上好的红色蜀锦为食。一旦将此虫放入他人耳中,就能够操纵那人的心魂神智,为己所用。卑职从前听闻,曾有去鬼戎做生意的富商,被人种下这种食锦虫,竟将万贯家财拱手相送……”

    陆幽闻言,恍然大悟。

    原来是操纵他人意志的蛊虫——那个巫医原本要将此虫种在他身上,应该正是看中了他宦官内侍的身份,想让鬼戎势力渗入宫廷。

    实在多亏了瑞郎,否则一切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他又赶紧追问:“可侍郎只是捏死了那条食锦虫,从未让它进入耳道,竟连这样也会中毒?”

    “蛊虫的汁液,原本就是剧毒。侍郎手上沾到的那毒素透过皮肤进入血中,又顺着血液扩散至全身各处。因此虽然毒发推迟了一些时间,但是发作起来却是异常凶险……方才,我等已用针灸等手段护住了他的心脉,相信一两天之内性命无虞。可若是拖延下去,首先是四肢坏死、头脑受损,再者恐怕……”

    “一两天?才一两天?!”

    陆幽不甘地重复着这个数字:“堂堂大宁朝的药王院,难道就没有更高明的医师?!”

    那医官辩解道:“药王院平日里钻研得都是大宁朝常见的病症。对于这种西域毒术的了解,恐怕的确比不上西面的边民。大人不妨再派人去诏京城的西市里头打听打听,是否还有随商队入京的西域大夫,也许还能有些办法。”

    西域大夫……西面的边民?

    陆幽将目光转向那沉沉夜色之中的西方,眼前忽然亮了一亮。

    “吴将军!”

    他扭头叫住一旁的内飞龙卫吴彻:“给我牵一匹最快的马,我要回诏京!”

    柳泉之去诏京,二十余里。陆幽策马扬鞭、片刻不息,赶在黎明之前就到了明德门外。

    此刻时辰尚早,满城街鼓未动。厚重的城门紧闭,仿佛大宁朝的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陆幽却不管这许多,高声喊醒守军,将内侍省的令牌丢到他们面前。

    五更初刻,空旷无人的朱雀大街上,马蹄声疾如骤雨,一路向北飞驰。

    依旧是命人提前开了朱雀门,进入皇城之后,陆幽勒紧缰绳,直奔西侧的鸿胪客馆。

    这些日子,天吴宫药石司司主正在京城帮助惠明帝调养。天吴宫与鬼戎隔着云梦沼遥遥相对,过去也曾数度兵戎相见,因而对付那些蛊毒诡术,想必也会有些中原医官所不知的手段,时辰虽然还早,但情势危急,陆幽却也顾不上那么许多。

    他径自闯入馆内,找到天梁星的客舍院落中,用力将门拍开,然后以大礼跪倒在门槛前。

    “恳求天梁星,立刻随我前去柳泉城,搭救唐瑞郎!”

    第120章 救兵

    陆幽如此恳切与急迫的要求,竟然遭到了拒绝。

    天梁星的理由也并非无稽——惠明帝的病情目前不稳定,他不可能为了一个才正四品的黄门侍郎而擅离御前。即便这黄门侍郎,是他看着长大的唐瑞郎。

    这不仅关系到他个人的安危,更可能会影响到整座天吴宫的福祉。

    当然,面对陆幽的恳求,天梁星也并非全然无动于衷。

    “你所说的那种食锦虫,的确是鬼戎常见的蛊虫。瑞郎沾到了毒液并未立刻清洗,导致毒素入体。究其后果,一则侵蚀身体,导致肢体失能;二则侵蚀心智,令人昏迷不醒。若想禳解,就得赶在中毒的十二个时辰之内,服下中和毒性的药剂,同时以天吴宫的秘术清洗血液中的余毒。”

    听他说到这里,陆幽顿时不知是喜是忧。

    “可这天吴宫的秘术,除了您之外,诏京城里还有谁懂得?总不可能由您这边口述,叫我回去执行罢?!”

    “自然不能如此儿戏。”

    天梁星缓缓摇头:“但据我所知,在这诏京城里,的确有一个人比我更懂这门秘术……事实上,我的医术也全部承袭自她手中。”

    “师父和老尚宫……”

    陆幽马上读懂了他的弦外之音,“可是她们已经不在紫宸宫,我不知道去了哪里。”

    “我知道,可她们却不肯见我。”天梁星徐徐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我领你过去,你替我叫她们出来。如何?”

    “这……”

    焦急归焦急,但陆幽还是有些纠结:“若是你要对她们不利?”

    天梁星叹道:“这话倒过来说恐怕还现实一些……你去是不去,给个准信儿,等天亮了我还得进宫。”

    想起瑞郎那只逐渐冰冷的手,再想想自家那位张牙舞爪、武功高强的师父,陆幽不再犹豫。

    两个人赶在天色半明半昧之时出了鸿胪客馆,一路往西到了西市北部的醴泉坊,找到一座看起来破败荒凉的火祆教废寺,走进院子里。

    天梁星点头表示就是此处,陆幽便开始一遍遍地呼喊。

    “师父,师父!”

    大约喊了十四五遍,只见那破庙右边的盛开的红石榴花丛动了一动,闪出一抹火红色的娇小人影儿。

    “唉!都说徒弟都是前世的讨债鬼,我当初就不该听了戚云初那个小子的话,收了你这个小兔崽子,弄得现在这么许多的麻烦!”

    陆幽正想辩解,却听那天梁星抢在前面说道:“师叔,不关他的事。是我想过来拜见您和师父。一别多年,不知师父她老人家一切可好?”

    厉红蕖挖了挖耳朵,打断他:“我说你小时候还挺可爱的,怎么越老越烦人了?没见着我们为了躲你,都从宫里头帮到这儿来了。你要是真孝敬我们,那就别让我们再管天吴宫里那些破事情!”

    天梁星叹道:“其实天吴宫里,也并非人人都沆瀣一气。再说,您要是真的对天吴毫无留恋,又何必要叫陆幽将种子撒回到药园里……还有……”

    “叫你闭嘴了怎么还有完没完的……”厉红蕖嘟囔着堵着耳朵,又冲着陆幽挤眉弄眼。

    看出这两个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陆幽一颗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

    他赶紧想要重提搭救唐瑞郎之事,这时只见老尚宫也从石榴花树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雪禄,怎么又在跟你师叔顶嘴。”

    “……徒儿拜见师父!”

    天梁星赶紧跪倒在老尚宫面前,礼毕之后又上前两步,恭恭敬敬地过去搀扶。

    老尚宫缓缓走到陆幽面前,用慈爱沉静的目光打量着他。

    “孩子,别急。先说说出了什么事?”

    陆幽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刚想回答。突然间,一股难以描述的情感抢在言语之前涌上心头。

    从昨天午后开始,他就疲于四处奔波、精神高度紧张、身上受伤流血……所有这种种苦痛和委屈他一直来不及去顾及,却居然全在老尚宫这温柔的注视之下苏醒过来。

    “我……”

    陆幽一时语塞,泪水竟不由自主地滑出眼眶。

    他又觉得丢脸,急忙扭过头去擦拭,却感觉到老尚宫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

    “我看你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歇一歇再说?”

    “可是瑞郎他中了毒,蛊毒,必须赶快……”

    “什么蛊?”厉红蕖也插嘴进来,“我说你们这两个小子,怎么就这么不让人省心呢?”

    “是食锦虫。”天梁星代为回答,“沾到了蛊虫的汁液,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所以应该还不算迟。”

    听到这里,老尚宫心里便有了主张,再度将目光转回陆幽身上。

    “我对这种蛊还算了解。你且喝口水歇一歇,我去收拾一下东西,再启程上路不迟。”

    陆幽这才勉强定了定神,跟着老尚宫往里走。

    厉红蕖瞪了一眼站在原地的天梁星:“等回头再来和你算账!”

    谁知老尚宫走了老远,听见这句话却忽然回头道:“既然雪禄这么急着要见我们,那你就留在这里陪他聊聊。”

    “哈?我也想去柳泉城啊……”

    厉红蕖顿时一副沮丧的表情,却又无可奈何。

    由于老尚宫年事已高,陆幽就近在车马坊租了一驾马车,载着她上路。

    又花去一个多时辰,两人终于风尘仆仆地回到了柳泉离宫。

    入得院中,那些药王院的医官依旧盘踞在唐瑞郎身旁。陆幽统统挥手赶开,只留下几个药童给老尚宫打下手。

    这也是自从昨夜以来,陆幽第一次再见到唐瑞郎。

    令他牵肠挂肚的男人,此刻就安静地躺在他面前的那顶帷帐之内。污脏的外袍已经被脱去,身上的外伤也包扎妥帖。只是双目紧闭,静得让人心生恐惧。

    “瑞郎、瑞郎……”

    趁着老尚宫吩咐药童去做准备的当口,陆幽凑到床边,贴着瑞郎的脸颊轻轻呼唤,却没有得到一点回应。

    “瑞郎,你醒醒,是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你不是说过,还要听我亲口原谅你的吗?”

    陆幽轻轻摇晃着唐瑞郎的肩膀,又伸进被子里去捏他的手。

    “如果你现在死了,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我会恨你,恨你弃我而去,恨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阴暗凶险的世上。你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唐瑞郎的手,虽然比昨夜马背上时温暖一些,但是依旧凉得不像常人。

    陆幽在被子底下摸索了一阵,又将手拽出来握在掌心里温暖。

    直到这时候,他才发现唐瑞郎左手手指到掌心的位置,郁积着一团黑色的瘢痕。再仔细看,还有一道黑线从手腕一路向上蔓延,探入衣袖深处。

    莫非这就是蛊毒?

    这般痛苦,原本并不应该由瑞郎来承受!

    想到这里,陆幽愈发心痛如绞,久久压抑住的眼泪,一颗一颗地滴落在床沿边上。

    倒也没哭多久,身后又传来推门的声响。他赶紧用袖子抹干净脸颊,起身立在床边。

    老尚宫其实早就听见了屋子里的啜泣声,却也好心没有拆穿他。

    “你先回去休息,等到无事了,我再让他们叫你过来。”

    陆幽自是不肯:“我想留在这里……再不行,院子里总可以罢?”

    “现在没有你能够帮得上忙的事,又何必自寻烦恼?瑞郎这伤势,也不是一日两日能够调养得好的。你先去休息,养精蓄锐,若是用得到你的时候,才好出力。”

    她这样说,陆幽总算勉强服从,一步三回头地出了院落,由内侍领着往别处院子里去歇息。

    沐浴更衣,重新包扎伤口,当脊背终于接触到床榻的一瞬间,陆幽浑身上下竟然同时酸软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早就耗尽了所有的力气,连手指头都抬不起一根来。

    沉重而甘美的睡意袭来,一阵比一阵强烈,即便心头依旧牵挂着瑞郎,他还是很快就陷入了久违的黑暗世界。

    其实陆幽并没有休息多久——他睡下的时候是晌午,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接近黄昏。

    屋外的大树上满是归鸟彼此寒暄的啁啾声。他不满地翻滚了几下,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夜的惊魂,赶紧一个挺身坐起来。

    “嘶——!”

    浑身的酸软让他毫无防备,四肢百骸好像被马车反复碾压过似的。可他顾不上这些,飞快地披衣起身。

    老尚宫的天吴秘术进行得怎么样了?为什么没有人来叫醒他?唐瑞郎究竟……

    他不敢再仔细思索下去,跌跌撞撞地下了床,趿着鞋往院外急走。拐了几道弯儿,终于到了唐瑞郎的院前。

    院子里静悄悄的,听不见半点儿人声,死寂得令人毛骨悚然。

    第121章 脖子以下

    推门的手犹豫了一下,陆幽忽然发现铺首旁边的门板上,留着一块暗红色的痕迹。

    是血?不,不可能。这块痕迹肯定早就存在了。一定只是昨夜天色昏暗,看不清楚罢了。

    然而就像是着了魔,陆幽还是忍不住伸手去抠挖这块深红色的痕迹。

    他用指甲刮去最上面的那层红色粉末,随即发现那层不详的暗红色竟然一直渗透进了木头深处。

    他突然没有办法停下自己的手指,一下下地不停抠挖着木门。指甲与指背开始发出分离的剧痛,指腹扎进了木刺,流淌出殷红的鲜血。

    他惊愕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看着血液飞快渗入进门板内部,再向下流淌……于是那块不详的红色瘢痕,开始飞快地扩大,最后全都从地板上的门缝里流淌了出来!

    陆幽发出一声惨叫,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

    原来刚才的一切只是场噩梦。陆幽定了定神,却并没有觉得丝毫放松。窗外残阳如血。他飞快地起身,赤着脚往门外狂奔。

    依旧是梦中的那个小院,依旧是一片寂静,依旧听不见任何的声响。

    而唯一不同的,是梦中那扇虚掩的房门,此刻却是毫无阻碍地敞开着。

    陆幽的脚忽然有些发软,他调整好呼吸快步走进门去。正好撞见老尚宫由一位药童陪伴着,从屋子里缓缓走出来。

    “我正想让人去叫你,你倒自己过来了。也算是心有灵犀。”

    见到老尚宫表情平静,陆幽这才勉强镇定了几分,先恭敬问好再迎上去,请教唐瑞郎的状况。

    “血中余毒已除,瑞郎不会再有生命危险。估摸着再过一阵就该醒了。不过毒素已经对他的身体和心智造成了一定影响,恐怕会有些这样那样的后遗症。虽然创伤都并非永久性,但在清醒之后还需要有人陪伴,你且多多照顾着些……”

    才听见“没有生命危险”这一句,陆幽顿时心花怒放,再听不进去其他的话。

    他千恩万谢过老尚宫,赶紧安排药童送她先去别院歇息,自己则反锁了院门,不让旁人打扰,又兴冲冲地赶回到唐瑞郎身旁。

    屋外已是日落西山,灯烛将室内的一切全都刷出一层朦胧暧昧的昏黄色。

    即便如此,陆幽仿佛依旧能够辨别得出,唐瑞郎的脸色要比昨日红润了许多。再握住他的左手仔细查看,那团不详的黑色瘢痕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刚才老尚宫说他马上就能清醒,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

    陆幽伸手要摸唐瑞郎的脉搏,却又转念一想,反而揭开了他胸前的薄被,将手探向了他的衣襟。

    就像前天夜里,唐瑞郎偷偷摸摸做的事情那样,陆幽一点一点摸索到了那颗心脏突突跳动的位置,稍稍用力,感受着掌心中那规律而有力的搏动。

    你还在这里,这就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怜悯……

    心中蓦地浮现出这样的声音。陆幽酸楚不已,却又满足得想要叹息。

    他一点点地低下头,轻轻靠在唐瑞郎的胸口,闭上双眼,谛听着此时此刻远比一切更加动听的声音。

    屋外的雀鸟停止了鸣叫,屋内的烛光也不再动荡摇移。陆幽仿佛觉得时间停止了,眼前这甘美的瞬间,将会被无限无限地延长直至永恒。

    但又仿佛只是过去了短短的片刻,他就感觉到脸颊紧贴着的身躯动了一动,那些紧实的肌肉开始了收缩起伏。

    他赶紧朝着床头看去,这才发现唐瑞郎竟然已经睁开了眼,正用略显迷蒙的目光注视着趴伏在胸前的陆幽。

    这毫无防备的对视,近得仿佛可以感受到彼此的鼻息。

    这一刻,之前经历过的重重苦难和惊愕,突然全都化做了亟需抚慰的委屈。

    陆幽的眼睛红得仿佛成了兔子,他噙着盈盈泪水,再顾不得什么原谅不原谅的纠结,伸手就去搂唐瑞郎的脖颈。双手轻轻地箍住了,再将头凑过去——竟是主动送上了自己的嘴唇。

    唐瑞郎显然还没回过神来,甚至僵了一僵才接受了这送上门来的一吻。

    起初两个人只是唇贴着嘴唇,然而很快局势就发生了变化,唐瑞郎像是解冻了似地越吻越投入,很快转守为攻,专心致志地纠缠起了陆幽的软舌。

    就在局势濒临失控的边缘,还想更进一步的唐瑞郎终于发现自己脖子以下几乎动弹不得。

    而陆幽也终于找回了理智,如梦初醒一般退了回来。

    “……”一场旖旎迅速变成了奇怪的静默。

    陆幽是个极好面子的人。刚才的一吻已然耗尽了他的勇气。此时此刻,他便习惯性地等待唐瑞郎率先开口说话。

    至于唐瑞郎,刚刚醒过来就得了一吻,此刻内心也正是跌宕起伏。

    只见他眉头微皱,低垂着眼帘又时不时地偷看陆幽一眼,嘴角翘了翘,却又不知该不该笑出声来。

    两个人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最后还是唐瑞郎轻咳一声,沙哑地开了腔。

    “……那个,我……其实……这……”

    他吞吞吐吐了半晌,竟硬是没有说出一句像样的话。倒是陆幽以为他口渴,倒了一盏茶水伺候他慢慢喝下。

    “感觉好了些没有?”

    “唔……嗯。”

    其实并不口渴的唐瑞郎,乖乖地灌下了一盏茶。一边喝一边继续偷偷地打量着陆幽,尤其留意着那双微红的眼睛。

    陆幽被他盯得别扭起来:“……你在看什么?”

    “你,哭了?”唐瑞郎小心翼翼地试探道,“为了我?”

    陆幽不知如何回答,唯有瞪着他:“……你废什么话?!”

    唐瑞郎的表情有些古怪,似乎感动,又夹杂着一丝犹豫,甚至还有些难过。他也定定地回望着陆幽,过了好一阵子才发出一声叹息。

    “这阵子,辛苦你了。”

    他这么一说,陆幽反倒低下了头。

    “……你原本就是因我而受的伤,我为你做得这些,又何足挂齿?倒是你该去谢谢老尚宫,是她救了你一命。”

    唐瑞郎应了一声,又试着动了动身体:“我,这是怎么了?”

    “你中了蛊毒。”

    陆幽赶紧将他中毒之后的事情简要地说了一些,又转身去替他倒茶。

    唐瑞郎听得聚精会神,最后才低声喃喃自语:“……原来我是黄门侍郎,听起来挺厉害的。”

    “什么?”陆幽还以为他在与自己说话。

    “不……没事。”

    唐瑞郎下意识地否认,顿了一顿,却又改口:“……其实还是有些事。”

    “什么?”

    陆幽一边扶着他的头,一口口喂着茶水,一边安静等他发话。

    唐瑞郎张嘴欲言,可目光一对上陆幽那双微微发红的眼眸,却又硬生生地把话吞了回去。

    “我有点饿了,能不能请你帮我弄点吃的来?”

    有食欲,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唐瑞郎的情况似乎远比老尚宫所描述得要好上许多,这让陆幽心中充满喜悦,自然也就答应得爽快。

    “好,你等我。”说着,他便起身要往外走。

    “欸——”

    唐瑞郎突然又将他叫住:“我看你脸色也不好,不如先去吃点东西再来罢。”

    陆幽愣了愣,一直苍白的脸颊突然染上了好看的红晕。

    他轻轻说了一句“知道了啰嗦”,转身就迈出了门槛,脚步迅捷,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唐瑞郎一直静听着陆幽远去的脚步声,直到什么都听不见了,这才悠悠地长叹出一口气,“怎么办……”

    他依旧是喃喃自语,交杂着一丝苦笑。

    “如果对他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他是谁,他一定会当着我的面流下眼泪吧。”

    这个时辰,宫中的膳房正在准备晚膳。陆幽将一位看起来经验丰富的大厨抓到一旁,请他准备些清淡适口,方便病人食用的食物。

    倒也是巧了,这柳泉离宫里头,本就养着几名需要调养的宗室子弟。各式各样的药膳,一年三百六十天,并无一日中断过。大厨不仅应得爽快,手上动得也利索,不一会儿功夫就准备好了滋补的咸粥,又配上几样清淡小菜。陆幽又随便要了一碗面条,全都装进一个双层食盒子里头,提着赶回唐瑞郎身边。

    他刚走到院门外头,就听见里面传出人声。很明显并不止一个,而是很多人。

    又出了什么事?

    这两天陆幽已经有些疑神疑鬼,他加快脚步走进院中,正看见一群内飞龙卫与内侍宦官,簇拥着太子赵昀刚从屋子里出来。

    陆幽赶紧放下食盒躬身行礼,赵昀挥手让他免礼,一边关切地问道:“不是说有名医来过了吗?那瑞郎究竟何时能醒?”

    何时醒?

    陆幽被他问得莫名其妙。唐瑞郎不是已经醒了吗?怎么赵昀不是刚从屋子里出来,难道唐瑞郎又晕过去了?

    想到这里他不由一阵紧张,正想仔细分辩,却又听见赵昀改变了话题。

    “哎,这种事问你也没什么用……本王这次来,一则是探病,二则是需要你们帮一个忙。”

    第122章 面条

    太子不可怠慢。

    陆幽勉强回神应道:“敢问殿下,有何事需要微臣效力。”

    “本王要你帮忙,认几个人。”

    说着赵昀使了一个颜色,边上的宦官立刻传令下去。

    少顷,只听一阵叮当的镣铐声响起,十来个内飞龙卫押着十一二名身负重枷的囚犯缓缓走进了院子。

    赵昀指着这些人道:“你们回宫之后的这一天一夜时间里,吴将军率领内飞龙卫在柳泉城内外严加搜捕,着实抓住了好些个盗匪和假和尚。只不过其中将近九成之人,竟全都在两天之间离奇暴毙,就连柳泉城的仵作也查不出原因……如今还活着的只有这些人,你且看看,里头是否混着加害过你们的人。”

    听太子这样一说,陆幽瞬间就明白了七八分。

    那些突然暴毙之人,显然都曾经被鬼戎巫医下过蛊毒。这些天应该就是服食解药的日子,可只有寺庙大殿里头的那几个秃驴得到过几片枯叶子。余下的那些人,时辰一到,自然而然就毒发身亡了。

    想到这里,他再仔细打量跪在面前的那几个光着脑袋的男人,果然认出了几名恶僧中的成员。

    人犯很快就被带下去审问,小院却并没有恢复平静。太子在院中石凳子上坐了下来,示意只要陆幽留下,其他人回避。

    待到闲杂人等散尽,赵昀终于爆发出了压抑了许久的怒火。

    “那帮大胆的匪徒!竟敢将暗道挖到柳泉宫里来了!那些鬼戎巫医,究竟在打些什么主意?!还有昨天的那些刺客!你与唐瑞郎落在他们手里,有没有听他们说起过什么,又有什么特别发现?”

    陆幽沉吟道:“微臣以为,围场里的刺客与这些鬼戎巫医,应该是两件彼此独立、却又互相关联的事。”

    “哦?”赵昀扬了扬眉毛,“此话怎讲,赶紧说来!”

    陆幽道:“依照微臣之见,柳泉城的郊外,历来都有匪寇出没。这些匪寇以寺庙僧人身份为掩护。其中一部分人专门假扮成僧人,守株待兔;而另一些则主动出击,专行打家劫舍、杀人越货之事。一旦被官府缉捕,则立刻躲进寺庙里暂避风头。

    “昨日围场之事,我与瑞郎曾经在林中发现不少陷阱。想必您也知晓——但凡田猎之前,围场地界都会由专人仔细巡查,根本不可能留有过去捕猎的陷阱机关。这也就是说,那些陷阱十有八九是巡查之后重新挖的,而且肯定是得到了某些人的默许。”

    “也就是说,有内应?!”

    太子立刻明白过来:“那些草莽匪寇,想必不可能买通流内官员……反倒是极有可能受了某些人的雇佣指使,犯下这桩罪行!”

    “微臣也这样认为。”

    陆幽点头赞同,又接着道:“再回想行刺时的场面,那些刺客的目标很明显就是太子您本人。至于朝中有哪些人可能铤而走险——相信殿下您一定十分明白。”

    赵昀闻言沉吟,过了好一阵子才又道:“再说说那些鬼戎巫医又是怎么一会儿事。”

    “那就要从去年的柳泉城之乱开始说起了。”

    陆幽整理了一下思绪:“那场骚乱过后,有一小撮鬼戎巫医逃脱了搜捕,却并没有离开柳泉城。依靠着诡谲阴险的蛊术,他们控制了柳泉城郊外的一群盗匪,以蛊毒解药为代价,强迫他们为己所用。当然,巫医们能够提供给盗匪的仅仅只有解药而已,若想维持生计,这些盗匪依旧需要打家劫舍,甚至受雇杀人越货。”

    “那么那些四通八达的地穴,又是怎么回事?”

    “地穴,应该同时具备好几种作用。”

    说着,陆幽竖起了三根手指。

    “其一,地穴深藏于地底之下,绝对隐秘,有利于藏匿行踪。那些鬼戎巫医无法抛头露面,便长时间地藏匿于地穴之中。甚至还将毒蛊和一匹被毒蛊操纵的活死人都藏在了地穴之中。

    “其二,经过这一年、甚至是更长时间的掘进,如今这地穴四通八达,几乎掏空了整座柳泉城的地下。不仅是鬼戎巫医,就连那些盗匪也可以利用地穴,从容转移,逃离险境。

    说到这里,他突然加重了语气。

    “第三,也是我个人以为,最扑朔迷离的一点,就是为什么地道要通进这柳泉宫里头来。毕竟离宫不比别处,戒备森严不提,更不可能是盗匪们逃出生天的捷径。就算是要入宫偷盗,费时费力地挖这样长的一条暗道,又有什么好处?然而回想起我和瑞郎与那寺庙主持的一番对话,我却仿佛想明白了一些事……”

    “什么事?!”赵昀显然已经急不可耐,“别卖关子,快点告诉本王!”

    陆幽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直盘桓于心的推测。

    “鬼戎巫医想对宗室子弟下手。那些匪徒又以为唐瑞郎是宗室子弟,所以想要将他卖给巫医换取解药。而这些地道的修建目的,也是为了接近在柳泉宫里头修养的宗室子弟,方便对他们出手。”

    “难道是,巫医想要下蛊?!”赵昀首先想到这种可能性,“通过控制大宁朝的宗室,继而将鬼戎的势力,渗透进大宁朝的中枢?”

    “……不能说没有这种可能。”

    陆幽几乎是碍于太子的头衔才虚应一声:“只是瑞郎暂且不提,单说在离宫里静养的那些宗室子弟,一个个都身体羸弱,莫说参与国事,只怕就连自己的家事都……”

    “大胆!”赵昀虚张声势地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那毕竟是本王的亲族,岂容你置喙!此事,本王已经知晓,自有分寸。”

    陆幽被他吼了一通,自然也不会去争辩,只低头做恭敬状。

    “臣斗胆,还有一件事想恳请殿下明察——这匪徒能够将地道一路掘入离宫,又正正好隐藏在偏僻院落之中,恐怕这其中会有宫中之人作为内应。不如就让内侍省的人,进行一番严查。”

    “好。”

    太子点头应了,似乎又觉得刚才的语气生硬了些,又补充道:“这几天你四处奔波,辛苦了。瑞郎又受了伤,本王就特赐你们在离宫好好休养。其余之事,不必操心。”

    这是不让他插手此事的意思?

    陆幽心下明了,表面上依旧谢过太子恩典。

    赵昀终于摆驾离开,小院子里重获平静。陆幽赶紧过去锁上院门,重新拿起食盒,快步往屋中走去。

    赵昀说得没有错。进屋拐了个弯儿,陆幽立刻就看见唐瑞郎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尸体似的一动不动。

    难道真是病情有所反复?

    陆幽心中大惊,连忙三步两步走到床边,焦急呼唤。

    “瑞郎?瑞——”

    还没叫完第二声,床上的人突然就睁开了眼睛,一见到陆幽,顿时就笑出声来。

    “你回来了?”

    陆幽一惊一乍,被他弄得摸不到头脑,着实愣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儿来。

    “你……你没事?”

    “嗯。”

    “那刚才太子过来,怎么说你又昏过去了?!”

    “……我这不是不知道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吗?装死最方便了。”

    唐瑞郎苦笑了一声,赶紧将话题带开:“你拿吃的回来没有?”

    陆幽点点头,赶紧将食盒子也拿到床边上,一层一层地打开。

    那粥刚做出来的时候是滚烫的,放了这一会儿倒是温度适口。陆幽一勺一勺地舀着,喂到唐瑞郎的口中。

    “好吃吗?”

    “好吃。”

    唐瑞郎被他伺候得舒舒服服,连连点头,过了一会儿却又盯着食盒子里头的另一个碗问道:“那一坨是什么东西?”

    第3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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