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江湖人真会玩 作者:凉蝉

    第15节

    一件破碎的水色外裳,上面隐隐有林澈最爱的水纹。

    百里疾的剑还在往下滴血。

    林剑只怔了片刻手脚便开始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身旁的弟子此时也纷纷认出那是小姐今日穿的衣服,人人惊愕。林剑又悲又痛,悲愤大吼着举剑冲向百里疾。

    此时此刻,二十五里之外的山道上,数匹骏马正在夜色中飞奔。

    “唐少侠!马儿不行了,得歇歇!”一个和尚说。

    性海接口道:“如清、如净,你们歇一歇,我和唐少侠继续赶路。”言罢一夹马腹,赶上了前头根本没回过头的唐鸥。

    “唐少侠,你莫急。辛家堡不管怎样,也不可能以这种方式血洗少意盟。”性海安慰他道,“辛暮云是聪明人,不会这样做。”

    唐鸥不言不语,眉头紧紧拧着。

    他心头隐约觉得不安。这不安和他当时下山去为张子桥采买药草那时候的心情实在太过相似。

    明洌月色落在山道之上。两马八蹄将泥土高高踢起,连尘土也被月光照得清晰。

    书阁方向传来兵器交击之声的时候,方大枣已将沈光明和柳舒舒带回花园里。沈晴一直躲在假山之中,看到三人回来连忙冲了过来。

    方大枣和柳舒舒一路巡查到这里,正巧遇到了刚出暗道的沈晴。听沈晴说沈光明和林澈在书阁那头,联想到方才灯光黯淡的书阁,立刻知道不好,于是才转了回去。

    沈晴将沈光明扶起,紧紧按着他手上的伤口,问柳舒舒:“师父,阿澈没回来吗?”

    方大枣和柳舒舒对视了一眼,没有回答。

    沈晴愣了片刻,猛地转头看沈光明:“哥哥,阿澈呢?!”

    她力气骤然变大,沈光明忍着疼摇摇头。沈晴咬紧牙关,眼泪顿时落了下来。

    柳舒舒并不给她时间去悲伤。

    她将沈晴和沈光明拉到暗道前,神情凝重地叮嘱:“你们二人就走这个暗道,一路走下去。如果有出口那就找出口,如果没有出口就在里面等待救援。不要出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出来,明白吗?”

    “不!师父!”沈晴连忙紧紧拽着她的衣袖,“师父,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

    “不要闹!”柳舒舒凶巴巴地打断了她的话,“这不是过家家!你的本事还不够让辛家堡的人杀一次……”

    她说话的声音突然被半空中传来的箭矢破空之声打断了。

    辛家堡的人开始再次投掷火弹及火箭。

    “丐帮的人还没有来吗?唐大侠……唐大侠他就要回来了啊师父……师父!”沈晴哭着跪了下来,拼命摇头,“师父,阿晴不想你去……”

    她哭得凄惨,柳舒舒的心一下就软了。

    沈晴年少时就跟着她学艺。说是学艺,她却并不将自己真正骄傲的那些部分教给她。如何引诱男人、如何取悦男人、如何从男人身上获得情报或任何其他东西——她不想教沈晴。

    柳舒舒无儿无女,沈晴是她唯一的一个徒弟,她将她看做自己的孩子。

    此时看她哭得这样厉害,柳舒舒忍不住抱住她。

    她想起这个小姑娘拿着第一次偷到的钱袋,兴致勃勃地跟自己说要回去给两个哥哥买这个买那个的模样。她也记得沈晴特别能忍,多痛多难受都不哭。她说不愿意让哥哥们知道她那么软弱。“我大哥他居然会因为我的事情哭,太……太丢脸了。”沈晴又嫌弃又幸福地说。

    柳舒舒紧紧将她抱着,鼻头发酸。

    每个孩子都会成长得那么快么?她恨自己没办法给沈晴一个更体面的师父,恨自己将这个小姑娘拉进了这漩涡一样脏乱恶心的江湖中。

    一旁的方大枣拍了拍她的肩膀:“舒舒,我再问一次,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沈光明猛地抬起头。

    “不愿意,别问了!”柳舒舒擦了擦眼睛,怒道,“还问这个做什么!嫁给你作甚,做对鬼夫妻么!”

    方大枣笑着点点头,笑着看沈光明:“沈光明,你呢?你愿不愿意叫我一声师父?”

    沈光明紧紧捏着拳,咬牙摇头。

    “好孩子。”方大枣轻声道,“你觉得我做不成你师父?”

    沈光明疯狂地摇头。他想唐鸥,他非常想念唐鸥。他希望唐鸥站在自己面前,或者站在方大枣面前,保护所有人。恐慌和绝望堵满了沈光明的胸口,他流着泪,扑通一声跪在石头地面上,深深弯下腰,手掌的血立刻沾湿了草叶根茎。

    “这礼太重了,你随便说说就……”方大枣连忙道。

    “师父……师父……师父师父师父……”他一口气地喊了下去,像是怕自己说得不够,大声嘶喊了出来,“……师父!”

    方大枣蹲下来摸他脑壳。

    “哎,好听。”他笑道,语气是沈光明从未听过的温柔,“师父没遗憾了。”

    沈光明的额头抵着粗粝地面,紧闭双眼,泪水仍从眉睫间滚下来。

    林剑与少意盟的剑客们不再讲究以多敌少之类不符合江湖规矩的事情,齐齐涌上前和百里疾酣斗。

    其中又以林剑最狠最快。他的林家剑造诣深厚,几乎招招都是杀机,直将百里疾逼到书阁的门前。

    书阁里是熊熊大火,书阁之外是密密人丛。百里疾在人群之中自如躲闪,但人多剑快,他身上仍免不了受伤。林剑下手绝不留情,已刺得他一条手臂鲜血直流。

    “辛暮云竟让你独自一人潜入少意盟……他是将你当做弃子,料定你必死无疑,还是太过小看我们少意盟!”林剑目眦尽裂,眼眶发红,“一命偿一命,百里疾,你应得的!”

    “自然是我应得的……”百里疾举剑格挡,气息虽然乱了但力气仍未见弱,“林大侠今日倒正气凛然,你忘了十年前你是个什么面目?”

    林剑沉着脸,并不与他抗辩。正打斗着,忽听后方屋顶上有人奔来。照虚内力绵长,声音也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家主,盟主让你到前面去指挥防御,这厮我来——”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火光大盛的书阁里,正有一个人摇摇晃晃地走出来。

    百里疾狂傲放肆地大笑起来。林剑捏紧剑,踉跄着退了一步。

    “……阿、阿澈?”

    沈光明一连串的“师父”没说完,方大枣已将他拉了起来。

    “够了够了,下辈子的‘师父’都被你喊完了,我下辈子可不太想收你这样的弟子。”他不理沈光明和沈晴的挣扎,将两人都推入暗道里,“好好待着,别做傻事。师父们在外面,你们千万不可捣乱。”

    兄妹俩哪里肯听,方大枣却在外面砰地一声关上了暗道的门。

    “这门从外面关不死……小妹,打开……”沈光明急急道,却见沈晴竖起了手指。

    “嘘。”沈晴示意他千万别说话,“我知道。现在别出去,等他们走了再说。”

    沈光明连忙运起真气,探听外头的动静。片刻后方大枣和柳舒舒都离开了,外头除了隐约的兵刃交击与人声,再无其他。

    沈晴摸着那扇门,回头跟沈光明道:“哥哥,我先看看外面的动静。”

    “不,我们一起……”沈光明心中突然掠过一阵不安,连忙阻止沈晴。

    但沈晴的动作实在太快了。沈光明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已经飞快拉开门窜了出去。暗道狭窄,沈光明又惊又怒,但苦于不方便移动,比不上就在门边的沈晴。

    “沈晴!回来!”他大吼,“你疯了!”

    沈晴没有回答,沈光明却听到了外头石块移动的声音。

    “别……阿晴……沈晴!你敢不听大哥的话?!”沈光明大怒。

    石块一块块垒在门外,阻断了沈光明打开那门的可能性。

    “哥哥,你保重。”沈晴说,“我懂武功,也帮得上忙,我去找师父了。”

    “沈晴你滚回来!把我放出来!别这样!我也懂武功!”沈光明蜷缩在黑暗中,无法伸展身体,只能拼命大叫,“大哥求求你了,别吓我……你会出事的!”

    他听见沈晴又走了回来。

    “大哥,你跟二哥说,我给他备好了贺礼。他若是考上了功名,你就和他到西南钱庄庆安分号里取甲三卯六号箱的东西。要是考不上就取庚二申八号箱的东西。用他的生辰八字就能取,你记住了。”她叮嘱道,“你也有个东西,在唐府花园的听醪亭下面。等你要娶媳妇儿了没钱就去拿,要是有钱就算了,那玩意儿是唐夫人的……你别骂我,我以后真的再也不偷了。”

    “不不,不骂你,沈晴你……”

    “大哥……”沈晴慢吞吞道,“我走了,你别想我。”

    “你疯了!回来!蠢货!”沈光明在暗道里破口大骂,但外头已经没声音了。

    他左手掌心的血渗漏出来,糊在暗道内侧和他碰触过的书卷上。沈光明又怒又急,顾不上那些书卷是自己和两个妹妹千辛万苦才搬到此处的,胡乱抓挠。

    暗道里太冷也太黑。他从未这样孤独过。

    第47章 火(3)

    林澈满脸死色,双目微微睁开一线,看着眼前的人群。

    实际上她什么都看不到。令她起身活动的,是方才百里疾按入她头壳之中的虫子。那些尖锐而敏捷的小东西在她无知无觉的脑袋里四处窜动,驱使着她朝温暖的人体走过去。

    林剑退了又退。他看到林澈走到百里疾身边,站立成一个怪异而危险的姿态。

    “家主!”身后有人喊他,“那不是小姐!”

    “他就是你们的小姐。”百里疾笑着说,“生父林德声,生母苏清清。林大侠,对不对?”

    他话音一落,林澈身体便往林剑扑了过去。林剑举着剑,不闪不避,凄惨地喊了声“阿澈”。

    那无知无觉的尸体并不迟疑,双爪朝着林澈脸上抓去。

    说时迟那时快,数颗沉重的佛珠从远处激射而来,狠狠打在林澈尸身上。那尸体也不发声,只扭了几下。佛珠嵌入关节,顿时夺走了尸体的活动能力。尸体很快软倒在地上。林剑一把扔了剑,弯腰将林澈抱起,拖回自己阵营这边。

    照虚手里还攥着数颗佛珠,脸色阴郁愤怒。

    百里疾在方才的激斗中,伤口再次大幅崩裂,脚下一滩浓血。“大师的功夫真不错。”他笑道,“来切磋切磋?”

    “阿弥陀佛。”照虚念了句佛号,身体突然消失在屋顶上。

    众人只稍稍一愣,便见百里疾斜着飞了出去。

    照虚身形极快,将他踢出去之后才落在书阁前方。

    “家主,前面也起火了。”照虚道,“这厮我来料理。”

    林剑点点头,将林澈抱起,转身领着众人走了。

    百里疾被他那一脚踢得肝脏都乱成一团,吐出一大口血,呛咳了几声才笑道:“大师……这是罗汉腿还是别的什么功夫?可真狠啊。”

    照虚不与他说话,大步走到他身边将他拎起来,先出手搜走了他身上的各类暗器,将林澈那件衣服拆了下来,随即又往他腹上揍了一拳。

    这一拳几乎要探入他原本的伤口之中,百里疾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蜷在照虚手里缩成一团发抖。

    “辛暮云当日在那么多人之前为了保你,跟丐帮和少意盟做对。今日为何明知你身负重伤,还让你独自一人进少意盟?”照虚冷冷道,“你既然进来了,难道他还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当然……当然不是。”百里疾痛得迷迷糊糊,哑声笑道,“死了便死了,辛家堡少一个人罢了。”

    照虚脸上黑气都窜了出来,浑似修罗。

    “你杀人时也是这样想的么!死便死了,不过少一个人……百里疾,你是被这控尸术弄疯了!”

    百里疾似是懒得与他辩驳,抬头看着正烧得劈啪作响的书阁。“这火真好看……比当年的火好看多了……也安静,没那么多人哭叫。”他说,“大师,你弄错了。辛暮云的弃子不止我一人,那些正在少意盟外头发射火箭火弹的,也全都是弃子……咳咳……他们身上会捆着炸药,舍身冲进少意盟……”

    照虚顿时色变:“什么!”

    百里疾死死抓着他的脚踝:“大师……你懂不懂念《大悲咒》……或是《往生咒》?”

    照虚惊讶地看着他。百里疾功夫很好,此时虽然浑身是伤,血流不止,照虚却也不认为他真的逃不出自己手心,因而一直暗暗蓄力。只是看百里疾的模样,竟似毫无求生意志。

    “当年的辛家堡也是这样起火的……火特别特别大,死了的人又爬起来,在火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百里疾笑着咳出一口血,“其实不用杀那么多人的,只是不杀不行……当夜他与义父争吵得那么大声,义父死的时候说的那些话,立刻传遍了整个辛家堡。”

    照虚心中一动:百里疾现在说的,竟是辛家堡大火的事情。

    他连忙凝神去听。

    大火当夜原本一切无事。

    辛暮云与辛大柱却又一次在书房中起了争执。辛暮云让辛大柱将虎爪传给自己,辛大柱却口不择言地一通乱斥,连辛暮云的母亲也一并骂上了。

    百里疾正巧在外头巡视,听见书房中打斗与争吵之声不断,连忙进去察看。

    却正巧看到辛暮云刺了辛大柱一剑。

    辛大柱绝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般忤逆,更没想到辛暮云袖中居然藏了一把这样锋利的软剑,当即怒吼着,举起手掌朝辛暮云头顶拍下。

    “他躲不过……他绝对躲不过的……”百里疾眯着眼睛说,“那软剑是他在关外找到的好兵器,特地买回来送我的。是的,就是这把……只是还未到我手上,竟先在义父身上吃了血。”

    那一刻百里疾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他疾步上前,抬手往辛大柱背后拍了一掌。

    辛大柱知道他进来了,却没想到他不帮自己,反而朝自己下手。一口浊血吐出,他便顿时瘫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然后你便……”照虚皱了皱眉,“你便取了他的功力?”

    百里疾笑笑,没有否认。

    “不取的话岂不浪费?虎爪不好练,没有义父指导我也绝对练不了。既然有这么个机会……”百里疾声音渐渐低了,目光有些游移。

    照虚低声道:“是辛暮云撺掇你去吸取辛大柱功力的,对不对”

    百里疾沉默片刻,摇摇头:“不是。他再怎么撺掇,若我自己没那个心,又怎么下得了手。”

    “所以辛暮云才杀了堡中那么多人?”照虚难以置信,“那火也是他烧的?”

    “……不、不是。我与他出了书房才发现火已经着了起来。”百里疾转头看着他,眼神里突然闪过某些狂热和怪异的光亮,“放火的人姓沈名直,你应该知道他。”

    照虚:“我不知道。”

    百里疾笑得阴狠:“你应该知道的。他就是沈光明的养父。”

    即便隔着暗道墙壁与地面,沈光明仍听到了上头纷乱的奔跑声。

    他将书册们移走,撕了衣袍布料将左手的伤紧紧包扎好,随即在黑暗中摸索着往暗道深处爬去。

    暗道前面的十几米非常狭窄,过了这一段之后空间便开阔许多,他可以直起身行走了。沈光明对少意盟周围尚算熟悉,但在地下这样乱走,他也不晓得究竟通往哪个方向。只是空气中潮湿之气渐重,应该是越来越靠近郁澜江了。

    沈光明一边走,一边仔细地探听上头的声音。

    走了约莫一盏茶功夫,他突觉不好——丹田中阴寒之气蠢蠢欲动。

    他这时才想起今夜尚未修习大吕功。

    沈光明心中又恼又怒,扶着湿冷的墙壁慢慢坐了下来。这回就算是想走也走不出去了。

    他这段时间以来日夜勤习,内力已有极大进阶,平日也能感受到大吕真气在体内流转,平缓顺畅,不觉寒冷。唐鸥说这就是张子蕴的真气正慢慢转为他自己真气的现象。沈光明自然十分高兴:虽然方寸掌的精髓他尚未理解,但至少在内功上略有些成效。

    盘坐于地,他闭目缓缓运行起大吕真气。

    但今日的大吕真气却十分怪异,似是不听使唤,从丹田中四窜而出。那种钝刀子切割一般的痛又慢慢清晰起来。

    此时此地没有唐鸥更没有青阳真气,沈光明孤身一人,咬牙试图自己撑过去正凝神修习,他突然听到暗道的不远处传来机括之声。

    “开了!”有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堡主说得没错,此处确有暗道!”

    真气顿时走岔,澎湃地灌入沈光明四肢经脉之中!

    沈光明趴在地上,双手紧紧揪着胸前衣襟:丹田及胸口都开始痛起来,是刀子、锥子或其他任何锋利的东西在腹中翻搅一般的疼痛。这痛令他一时昏厥一时清醒,大汗淋漓中只觉已过了许久,然而那些人才刚刚走到他身边。

    灯光照着他的脸,沈光明说不出话,紧紧闭着嘴巴。

    眼前的几个人穿着辛家堡的衣服,是从暗道另一头走进来的。郁澜江上带着腥气与湿意的夜风也随着那入口的开启而灌了进来。

    “这人……这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是唐大侠曾带入堡中的那个小孩?”

    家丁们唠唠叨叨。

    “堡主说反抗的都杀了,这种的算什么?”有人用冰凉的刀刃在沈光明脸上拍了拍,“那么小,也杀啊?”

    “不小了……看样子被吓坏了?”有人笑起来,踢了踢沈光明发抖的身体,“罢了,抓出去卖了吧。最近关外不是有人要奴隶?凑够了吗?”

    “正好,就差一个。”说话的人点了沈光明的穴道,将他拎了起来往外走。

    沈光明直到被人套入袋中仍无法动弹,想到方才听见的话,内心一片冰凉。

    暗道的出口恰恰就在郁澜江一侧的山崖上。沈光明被扔进了一处腥臭不堪的船舱之中,随之被砸晕了。

    此时少意盟的一角,正好爆开一声巨大的炸裂声。

    “开始了……”百里疾擦擦嘴边的血迹,“大师不去看看?”

    照虚低头,语气凶狠:“不,你继续说。沈直怎么回事?”

    直觉令照虚警醒:百里疾现在说的事情非常重要。

    “他是随着夫人嫁过来的,因而冠沈姓,原本只是沈家的一个小小家奴。”百里疾叹了口气,“只是他恋慕夫人多年,却得不到夫人青睐。当时……当时夫人与义父关系恶化,日夜垂泪不止,他便异想天开地,想要把夫人带走。夫人怎可能应允,不仅拒绝了他,更严厉呵斥,威胁他若再提起,就要将这事情告知暮云和义父。”

    照虚想起那个雨夜中自己救助过的女子,心内不由一片唏嘘。

    “沈直恼羞成怒,想不通透,最后悄悄放了一把火。火从后厨开始,一直烧到前院。”百里疾回忆道,“他始终恨不起夫人,只怨我义父。他点火之后佯装不知情,跑到夫人房中告知她离开,夫人便让他立刻把小公子先抱过来。”

    照虚闻言一愣:“他……他将那小孩抱走了?”

    这几句话在他脑中一过,顿时亮出一个令他心惊的事实:“沈施主……他是辛暮云的弟弟?!”

    “当然不是!”百里疾咬牙狞笑道,“沈直以为他是,其实他不是!”

    照虚紧紧揪着百里疾的衣襟,等他的下一句话。

    “那天是堡中管家的儿子的生辰。小公子与他最为亲近,便悄悄瞒着爹娘,把自己最为珍爱的一套衣服送给了那孩子。我记得那孩子身量与小公子差不多,穿上之后身形确实相像。可怜沈直从未正眼瞧过小公子,只记得那套锦衣是夫人亲自做给小公子的,便将那孩子掳走了。哈哈哈哈哈哈!”他狂笑起来,腹部伤口鲜血不断涌出,“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照虚只觉浑身冰凉,连忙道:“那孩子岂不冤枉!”

    “冤枉,是冤枉啊……”百里疾笑得发抖,“他爹娘早就死了,谁也不记得他究竟叫什么。沈直以为他是小公子,养他教他,哈哈哈哈哈……好笑,太好笑了……”

    “……那真正的那孩子呢?”照虚急急问道。

    “那孩子是被我在后院找到的。”百里疾慢慢说话,“我将他搁在木板上,放在郁澜江里,便一路看他随水漂走了。”

    他说得极为平静,照虚愣了片刻才意识到他话中的意思。

    “你……你不是救他,你将他丢了?!”

    “这很有趣不是么?”百里疾轻笑道,“暮云最为紧张他这个弟弟。辛晨不见了,他只能依赖我来帮他寻回。非常有趣,大师你清心寡欲四大皆空,是不会懂的……他因我给的消息而兴奋,又因我给的消息而忧虑……我早就查出了辛晨的去向还有放火的人是谁,但我不告诉他,我喜欢看他着急,我不愿告诉他……”

    他哈哈笑起来,全然不顾自己的重伤。

    照虚松了手,说不出一句话。

    辛家堡里全是疯子。他心中默念佛号,仍忍不住暗暗说了一句。

    正想将百里疾穴道点了捆起来,突听塔楼上的大钟疯狂鸣响。

    “唐大侠回来了!唐大侠回来了!”少意盟弟子高声喊道,“少林和丐帮也来了!”

    第48章 火(4)

    唐鸥与少林众僧在数里之外的山头上就看到了少意盟的熊熊火光。

    他既急且怒,双腿狠夹马腹,朝着少意盟疾驰。性海眼尖,瞥见了一旁山腰上的星点火光。那是正在此处围观的江湖客。

    性海匆匆一瞥,已在昏黄火光中认出其中数人。

    “如清如净,你们跟上唐少侠,我到山上去一趟。”

    两位年轻的和尚应了一声,快马加鞭地跟上了唐鸥。

    性海轻提缰绳,行至山道上,遥遥冲着山上合掌:“卢大侠,方大侠,老衲来迟了。”

    他一出口,不问山上密密麻麻的江湖客为何不去救援少意盟,也不说自己深夜到十方城这边来是为什么,只一句“来迟了”,顿时将山上所有江湖客的口都堵上了。

    性海心知此时情况十分紧急,并不是谴责众人的时候,于是再次向为首的两位大侠开口:“唐鸥唐少侠一路快马,总算及时将消息送到了少林。老衲对十方城的情况及辛家堡平素攻寨的方法有些心得,幸好此时还来得及。”

    他上前一步,抬头平静望向面前众人:“诸位大侠,既然手中已有火把,便随老衲去吧。救援不怕迟,不怕不及时,林盟主和少意盟众人定会感激诸位。”

    人群中一时无声。无人应和,却也无人反驳。

    片刻后不知是谁扬声问了一句:“大师,少林和辛家堡渊源也很深,你帮少意盟,怎么说得过去?”

    “善哉善哉。”性海凛然道,“辛大柱辛堡主对少林确实有恩,但如今辛家堡围攻少意盟,无理由无凭据,手段狠辣毫无慈悲。少林感念辛堡主恩德,却也不能因此而舍弃了江湖道义。老衲与诸位大侠一样,都是江湖人。既然是江湖人,便有江湖人的规矩,恩怨分明。”

    他说到“恩怨分明”就咬断了话头,不再继续。

    但人群中已起了骚动。

    若说恩怨分明,辛暮云此番行动,正是有仇报仇。他报的是当年辛家堡的仇,谁又能保证再过十年,没有一个林暮云找上自己帮派的门去,要报今日众人见死不救之仇?

    众人今日站在这里,就注定不可独善其身。如今少林出手帮助少意盟,而辛家堡无端攻堡,无论是情理还是势力上,显然都应该要站到少意盟那边才是。

    眼见卢方两位带头的人面面相觑,似已动摇,性海正想再添几句话,双耳却一动:他听到了脚步声。

    那人脚步声沉滞稳健,速度却极快,众人才听到脚步声,面前便掠过一阵风:那人已站在性海身边。

    “大师,莫要啰嗦。”丐帮帮主郑大友一抹脸上乱发,手中打狗棒在地上敲了两声,随之高高举起,“这些浑人不动便不动,丐帮也来帮少意盟一把。”

    郑大友年纪不大,双目炯炯有神:“少意盟为查清丐帮弟子被杀事件尽心尽力,我听七叔说,林盟主对我帮弟子也是非常好的。大师们更是慈悲心肠,郑大友粗人一个,不会说话,总之,帮忙打一架再说!”

    性海却十分喜欢他这豪爽性格,于是不再与山上众人说话,飞快上马,随郑大友下了山。

    他记得自己与唐鸥离开少林寺之时,郑大友才刚刚抵达少林寺。这人落后自己许多,却立刻就赶了上来——性海心中暗道:多年来这帮主的名气总被七叔压下,但现今见他武功,也确实是江湖中排得上名的高手。

    待见到山下齐齐整整的两百多位乞丐,性海才是真正吃惊了。

    一帮之主在武功上令帮众信服不难,但若是能令帮众心服口服,才叫了不起。只见丐帮众人虽衣衫有别、年纪不一,但见了郑大友,立刻齐齐喊出“帮主”,声震山间。

    郑大友也不废话,随手与性海拱了一拱,提着打狗棒便朝少意盟奔去。身后丐帮弟子的脚力竟然也不弱,人人都跟了上去。

    性海正要随着去,忽听山上传来杂乱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卢方两位大侠带着江湖客们下来了。

    “老衲先走一步。”性海说完便驱马上路。身后的人群也各自施展轻功,分散开朝着少意盟去了。

    唐鸥抵达少意盟附近,正好见到书阁烧成一个通透轰然的火柱,从中间断了两截,摔入少意盟之中。

    他知道那书阁林少意非常喜欢,书阁里更有不少珍本孤本,如今这副样子,确实令他心伤。

    少意盟前方被人围得密密麻麻。弓弩高高架起,火弹与火箭呼啸旋转,在烈烈火光中激射入少意盟。唐鸥抽出自己的佩剑,手腕一振,将充沛的青阳真气灌入剑中,飞快驱马冲入弓弩阵之中。

    剑刃薄而锋利,切入人体之中,与血肉、骨头、经脉撞击,轻松地便割了一个辛家堡家丁的脑袋。

    未待那人身旁两位装填火药的人反应过来,他俩的双臂也已经飞了出去。

    唐鸥将秋霜剑使尽了,确实招招杀机,每出一式定有一人死伤。他为求速度与效率,将剑招中的“秋江寒水”与“苍天星辰”两招反复使出来。两招都是以一敌十的妙招,他未几已冲破弓弩阵,直朝少意盟大门而去。

    有数位辛家堡家丁在身上捆缚了几层火药,见唐鸥势如破箭,纷纷朝他扑过去。唐鸥手腕一转,将冲到眼前那人身上的火药引线利落割断,顺将他半截身子也削了下来。

    余人惊愕害怕,一时迟疑,纷纷送了命。

    唐鸥一一破坏了那些火药,见少意盟的门锁死了,上头箭簇密密射下,当即气凝丹田,大吼了一句:“林少意!!!”

    林少意伤口崩裂,正被心腹们按在地上包扎,听见唐鸥的声音立刻生出神力将数人推开,扑到墙砖上朝上头钟楼上的人大声应道:“唐鸥回来了,鸣钟!鸣钟!!!”

    钟塔的人同时也看到了远处涌过来的人,于是一边鸣钟一边大喊。在钟声之中,唐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现在是如何!我打外面?”

    “先打一圈!”林少意一路跑来,身后洒了一路的血,“你跟丐帮说,麻烦他们去十方城!城里也有事!这儿不用这么多人打!打完了回家救火!”

    他疼得神智不清,唐鸥回家好容易让他清醒了一阵,但说话还是乱七八糟的。

    唐鸥想问一问沈光明和沈晴在少意盟里安全不安全,可此时此刻不便询问,于是回头杀人。

    性海和江湖客很快便来到了。唐鸥手臂被火箭刺伤,见已来了这许多人,便转头踏着城砖跳上了墙头。

    林少意已被心腹们又拖了下去,死死按住给他裹伤。唐鸥一见林少意这满身的血,原本心头揣着的问题一个都不见了,吓得几乎立刻跪在他身边:“怎么这么多血!”

    “跑来跑去,飙出来的……”林少意一把抓住他的手,“去救火……去盟里……我让秃驴去叫我爹了,可不知为何他现在还没到。盟里都是木房子,烧起来不得了。”

    “书阁没了。”唐鸥道。

    “我知道。”林少意咬牙挣扎着不让心腹碰他腋下和侧腹,“痒!你们小心点!没了就没了,大不了我伤好了去杰子楼抢几层书册,田苦他不敢来打我。”

    唐鸥懒得批评武林盟主的强盗行径:“性海把那头观望的江湖人也带过来了,怎么处理你想个主意。辛暮云和百里疾没来?”

    “我都没看见。”林少意道,“怕就怕那俩人潜进盟里了。不过盟里人多,方大枣柳舒舒和我爹都在,现在照虚也进去了,应该没事。”

    唐鸥皱眉讲了句难说。

    “书阁那么大,一两个火弹可烧不起来。”林少意的心腹甲说。

    “小姐可喜欢呆在书阁里了,现在烧了她会伤心的,盟主。”心腹乙说。

    唐鸥:“小甲小乙说得有道理。我还是去看看吧。如果辛暮云和百里疾出现在这儿了,你立刻让人找我回来。阵前有性海,可以撑住的。他武功极高,远比之前的……那两个和尚高得多。”

    “他以前不会是扫地的吧?”林少意开了个玩笑,但唐鸥说完自己的话已经跳开跑走了,他这玩笑的话尾晃晃悠悠,最后落在小甲和小乙的耳里。

    “什么意思?”小甲问小乙。

    “我也不知道。”小乙说着,手里的绷带紧紧一束。

    两人抬头,发现林少意已经晕了。

    书阁燃烧着倒下,少意盟中火光四处乱溅,不少房舍与花木已经被连带着烧了起来。

    照虚拎着百里疾躲了一阵,觉得还是得救火,眼看地下烧得比较厉害,于是将百里拎上小楼,用长绳绑在了柱子上。

    “大师,我会被烧死。”百里疾提醒他。

    照虚看他一眼,冷冰冰的眼神:“咎由自取。”

    言罢他起身踩着栏杆跃进院中,与赶来的少意盟众人一同去救火了。

    百里疾直待他走远了,才瘫着靠在柱子上喘气。

    周围烈火熊熊,噼啪乱响。他闭眼坐着,脑门上渐渐沁出密汗,最后还是睁开了眼。身处火中,又听得耳边这么多杂乱的声音,无一不让他想起当年辛家堡的大火。

    火势虽不小,但短时间内还烧不到这里。百里疾搓动手指,从护腕的皮子里推出一根细韧铁丝。

    将内力注入铁丝之中,铁丝瞬间绷直,竟能切割开绳子。

    正用心切着,百里疾眼角余光忽的瞥见一旁的屋顶上跳出来一个人。

    是拎着水桶的柳舒舒。

    百里疾下意识地缩了缩自己,专心弄断绳子并注视柳舒舒。他对柳舒舒无恶感也无好感,那只是一个外人。但这外人误了一些事情,让辛暮云不高兴了,百里疾便要去解决。

    若不是柳舒舒此时突然出现,百里疾几乎要将她忘记了。

    柳舒舒独自一人站在屋顶上泼水灭火。她身形娇小,力气却很大,反复跳上跳下,将那重达十几斤的水桶提来提去。

    辛暮云不知道的事情,百里疾知道,比如柳舒舒和辛大柱相识,比如当年南疆的三百义士中死的死伤的伤,若无柳舒舒当年舍命救助,只怕辛大柱也好林剑也好,都是回不来的。百里疾想起辛大柱,心中一时黯然。

    他终于将那长绳弄断,也不站起,膝盖几乎点着地面,双脚轻移,贴在栏杆之后。

    柳舒舒又提了一桶水跳上来。

    “大枣,你那头都解决了?”百里疾听到她正低头冲地面上的方大枣说话。

    百里疾将手中铁丝无声射出。

    无声无息的铁丝飞快地穿过碎末与乱飞的火屑,准确没入柳舒舒太阳穴,随后从另一侧钻出,啪嗒落在瓦片上。柳舒舒一声未出,立刻栽倒。

    百里疾一得手便立刻转身隐匿。他身上的伤口血流不止,而如今柳舒舒没了,少意盟也烧了,他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必须离开。他捂着腹部伤口喘息片刻,伏腰小跑几步,跨出栏杆跳下。

    这小楼位置很好,一侧是少意盟,翻过去便是郁澜江的山崖。此时四野茫茫,夜色黑沉,百里疾只隐约见到江山有星点火光,却不知辛暮云究竟在何处。

    “狗贼!”

    随着方大枣的悲愤怒吼,一块燃烧着的沉重木块从身后狠狠掷来,正砸在百里疾的腰上。他惨呼一声,抄出腰间所有能摸到的暗器,统统往身后射去。

    暗器飞旋着射向方大枣,他不闪不避,拿起手中长剑,朝百里疾下落的躯体扔去。百里疾已无力气闪避,那剑刺入他肩头,与他一齐深深扎入了水中。

    方大枣在火光里摇晃几下,扑通跪在地上。百里疾不知他生死,只看到他身后火光凶猛,燎红了天空。

    闭目沉入郁澜江里,百里疾被江水呛得鼻子喉咙都酸痛不已。

    落水的时候他看到了辛暮云的小船。辛暮云与他离开时一样,袖手站在船头,无丝毫动作。

    他知道辛暮云看到他了。他也知道辛暮云不会救他。

    百里疾在水中扑腾,终于将那沉重的铁剑拔了出来。更多的血丝从身体里散出,在水里溶解。他慢慢沉到江底,一口气死死憋在胸中,却无力气再次浮起。

    他手掌撑在江底泥沙之中,并不愿意这样溺死。辛暮云十分喜欢他的模样,常抚着他脸颊与他说话。若是在水里死了,泡肿了,那才真叫可怕。

    他用那剑撑着自己起身,尽力朝水面游去。伤口与口鼻都混入了浑浊江水,因那痛楚太过强烈,压过他此刻身上的一切感受,因而百里疾反而不觉痛了。他只觉得窒息,快要喘不过气,水又黑又重,他觉得自己也许撑不住了。

    而辛暮云就在不远处,平静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死。

    江水渐渐急了,或是他的力气渐渐消失了。在口鼻终于露出水面的瞬间,百里疾再也抓不住那把扎在浅浅江底的剑,手一松,立刻被江水卷走了。

    他不出声,大口大口喘气,边喘边笑。他想起最后那一眼,想起方大枣站在火光里为柳舒舒报仇。他觉得方大枣是个英雄。

    和十年前一样,这一夜少意盟的大火也照亮了半条郁澜江。流火的江水滔滔地从上游往下奔流,沈光明蜷在麻袋里,不知怎么就睡了过去。

    他梦见少意盟起了很大很大的火,梦见方大枣和柳舒舒带着沈晴成功跑了出去。唐鸥骑了一匹又帅又俊的白马穿出浓雾与夜色,垂头问林少意:沈光明呢?

    沈光明抽抽鼻子,醒了。

    船舱里又臭又酸,他似乎是躺在了地上,即便隔着一层麻袋,仍旧被那冲鼻欲呕的气味弄得差点反胃。那气味仿佛是由十几根沤了上百年的老咸鱼泡水后散出来的,沈光明连忙坐起身捏着自己鼻子,尝试站直的时候脑袋砰地撞上了一个顶,立刻又扑到在恶臭的地面上。

    船舱里还有人。沈光明听到呼吸声和粗糙的摩挲声,那些人似乎也是被捉来装进麻袋里的。他摸索着地面,连滚带爬地在麻袋里移动了几丈,贴着船壁坐下了。

    他不敢开口交谈,也没人和他交谈,只有充满恐惧的呼吸和少女低声的抽泣在角落响起。沈光明凑在船壁上仔细听外头的声音,听见有水不断拍击以及船只晃动的声音,他顿时大惊:这船正在行驶。

    船舱低矮狭窄,直到有人大步走来开了舱门,才透入一股难得的新鲜空气。沈光明连忙大口大口呼吸。麻袋也是臭的,因而进鼻的空气是又臭又新鲜,那滋味简直难以形容。

    沈光明心想辛家堡原来还暗地里买卖人口,等我跟林少意打个小报告,弄死你。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整,他这麻袋也被人提着拎了出去。一路在楼阶上磕磕碰碰,撞得沈光明屁股都青了,却又不敢说话。现在他不知自己在何处,也不知要往何处,自然还是先保持沉默比较好。

    这一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脑袋里所有的感觉都变迟钝了,痛苦和悲伤都隔了厚厚一层,摸不到实质。直到有人隔着袋子捏他手臂,他才突然惊慌起来。

    “什么人!你们是什么人!”沈光明在袋子里挣扎。

    他一出声,周围的人似乎都很惊喜。

    “总算有个活着的了。听这声音,中气挺足,嗯?”那人更加肆无忌惮地抓着他手脚乱摸,“就是太瘦了,能干活?”

    “能能能。”有人笑道,“这些都是特别能干活的农家孩子,我们可不敢挑次品。”

    “多少钱一个?”

    “跟以前一样,一个三百文。”

    “都死了四个了,还剩仨活的,有力气的估计也就一个,还三百?五百,我三个都要了。”

    袋外诸人为了价钱争吵不休,沈光明坐在袋子里,听得心惊。

    未几,众人以六百文的价钱买下了三个活着的人,迅速将他们装上了马车。沈光明不知自己要去哪里,想在麻袋上抠出一个洞,挖了半天都没挖出来,只好放弃。

    他又饿又累,在左手掌心摸了几下,确定伤口不流血了,才略略放心。

    只要活着,总能回去的。他想。

    一觉醒来,头痛欲裂。马车竟然仍在前行。沈光明趴在马车里听了一会儿,惊讶地发现车里竟然只有自己一人。马车里堆满了各类物件,有硬有软,沈光明隔着麻袋摸了一会儿,确实摸不到任何别的人了。想起之前听到的话,想来那两个人是已经死了。

    他心中凄然,摸到了一个箱子较尖锐的角,遂带着凄然心情,一边叹气一边在那角上反复用力摩擦那麻袋。

    未凄然完,袋子果然戳穿了一个口。

    沈光明心中大喜,连忙把眼睛凑在那洞口上往外看。

    此时已是白天,虽然车窗被白布封着,马车里仍旧十分亮堂。车中堆放着布匹、木箱,竟然还有几把弓,沈光明一时之间不知道买下自己的究竟是什么人。他看了前头的,又艰难转头看自己后面。之前乱摸的时候倒是摸到了后头有软垫,若是舒适,躺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沈光明:“……”

    后方确实有软垫。一个男子正坐在软垫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

    沈光明大惊失色,扑通坐倒在地上。他手一松,那麻袋就软跌下来。手忙脚乱找到那洞口拈起来,沈光明再看出去,发现那男子正在笑。

    头一眼看上去以为他年纪很大,此时仔细打量,才发现是个十分年轻的狄人。他黑发微卷,浓眉大眼,笑得靠在车壁上连连拍手。沈光明一见那人这般英俊,顿时也不怕了,默默等他笑完再说话。方大枣跟他说过南蛮诸族的故事,却从未说过北狄那头有什么。沈光明见他脑后垂着几根精心编制的辫子,身上裹着动物皮毛,露出的一臂肌肉虬结,心中又是好奇又是畏惧。

    方才他听了许久都没听出车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可见这狄人内功也是十分厉害的。

    那狄人笑够了才凑上来,盯着麻袋上的小洞问他:“你就是中原奴隶?你几岁了?为何这么小?”

    “我十八岁了,不小了。”沈光明虚张声势,把自己年纪活活添了两年。

    那狄人果真不信:“这么一点儿,还这般瘦,真看不出你还是个男的。”

    沈光明顿觉被侮辱:“嘿!你是没见识过中原武功。我们不比个大个小,我们比的是内功外功。你是不知道我是谁,我就是鼎鼎有名的少意盟林少意的弟弟,江湖人称绝笔圣手的林二峰!”

    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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