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朵美腻的白莲花 作者:钟晓生

    第5节

    黑狗咂咂嘴,嘟哝道:“龟儿子,你真是……”没有事情的时候,叶荣秋就趾高气扬的像只孔雀;可一旦遇到什么事,他就立刻乖顺的像只小兔子,傲气全无,让人想趁着这机会把平日里受得讽刺和轻视挖苦回去都有点下不了嘴。黄三爷那次是这样,这回还是这样。

    黑狗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欧阳青往背上抬了抬,往前走去。

    第二十二章

    虽说欧阳青指的是走到最近的县城的路,可是他来的时候是天刚亮就带着兵出来了,下午才走到这里。现在只有他们三个人,他还是个断了腿需要人背着的伤员,叶荣秋也崴了脚,行进的速度比来时更慢,因此直到天黑都没能走到县城。

    黑狗担心欧阳青的伤势,天黑了还坚持走,欧阳青阻止了他:“别走了,歇一晚再走吧。下过雨,地滑,山路不好走。看不清容易出事了。”

    叶荣秋也坚持不住了。他一开始还撑着,后来越走跛得越厉害。他知道人命关天,所以不敢叫休息,有几次他想自己停下算了,可一个人留在这荒原里比脚疼更要命,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咬着牙跟着。

    黑狗犹豫着问欧阳青:“还有多远?”

    欧阳青说:“照现在这速度,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黑狗把欧阳青放下,检查他的伤口。他用布条把欧阳青的断腿捆的很紧,虽然伤口没有大出血,可是血并没有止住,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淌,一路都是欧阳青的血迹。可是黑狗确实很累了,他自己也受了伤,而且叶荣秋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考虑了一会儿,说:“那吃点东西,休息两三个小时再继续赶路吧。”

    黑狗摘了些马尾松回来,用火柴把火点着了,三个人围在火堆边烤火。四月的天早晚温差不小,叶荣秋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衫,大衣在车上一并烧掉了,此刻早已冷了,连忙凑到火前烤手。可是那点火顶不了什么事。

    黑狗把捡来的军大衣里最干净的一件丢给了叶荣秋。叶荣秋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小声道:“谢谢。”

    黑狗自己也捡了件大衣穿上。欧阳青原本就穿着大衣,可是他失血太多,浑身发冷,脸色冻得青紫,黑狗把剩下两件全裹在欧阳青身上,把他裹成了一个粽子。

    他们走了一下午,早就饿了。叶荣秋带出来的干粮被烧了,黑狗打开他从死人身上找出来的干粮袋子,摸出一个被鲜血染红的馒头丢给叶荣秋,逗他:“饿了不?给你个红豆馅的。”

    叶荣秋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从地上采了把草丢进火里。他这一丢没有让火烧得更旺,反而让火苗变小了。黑狗重重叹了口气:“二少爷,您别捣乱了成不?”

    叶荣秋委屈地瘪了瘪嘴。他从来没有自己生过火。

    黑狗捡了些树枝举到他眼前给他看:“越干的东西越好烧,马尾松生火好用。地上那些草不好烧,还有水气,火一碰上水就要灭了。”

    叶荣秋乖乖点头。

    黑狗摸着嘴角笑了:“哟呵,怪了,你现在咋这么好说话?你平时不是批话黑多的嘛?”

    叶荣秋委屈得都要哭了,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家伙好讨厌,你就喜欢欺负我。”

    黑狗的确喜欢欺负他,看到他这副惨兮兮的样子,还想把他欺负的更狠一点,用力揉一揉,把他揉捏成一个白花花的团子。这时候欧阳青难受地咳嗽了起来。黑狗连忙跑回他身边,小心地给他顺了顺气,对着叶荣秋嚷嚷:“快把水拿来,馒头也拿来!”

    叶荣秋手忙脚乱地翻出水囊和粮食袋递给黑狗。

    黑狗先挑了个还算干净的馒头递给叶荣秋,又挑了个干净的出来掰碎了喂给欧阳青吃。欧阳青虚弱地抬手制止了他:“我自己可以。”

    黑狗说:“你还是歇歇吧?”

    欧阳青摇头:“我是个军人。”

    他这么说黑狗就没办法了,于是把水和馒头递到他自己手里。

    黑狗又跑回叶荣秋身边,他撩起叶荣秋的裤腿,看见叶荣秋的脚踝已经肿的像个馒头一样。他用手碰了一下,叶荣秋“嘶”的抽了口气,立刻把脚收了回去。黑狗抬头看他,只见叶荣秋又用那种可怜兮兮的眼神看着自己。

    黑狗从汗衫上撕了一块布下来,用水打湿,放在火上烘热,然后敷到叶荣秋的脚踝上:“我现在不觉得你像我了。就是放在当年,我有八个仆人贴身伺候的时候,也没你那么娇气。我见过那么多少爷小姐,都没有你娇气。”

    叶荣秋没有还击,用力地咬嘴唇,小声说:“我好想回家……”

    欧阳青只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并不是因为馒头上的血腥味让他受不了,而是因为他太虚弱了,咀嚼和吞咽都让他觉得吃力。他非常困,可是他不敢睡,生怕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于是他开始说话。

    “我是三年前从军校毕业的。”他说,“我当了三年兵啦,我本来想考黄埔军校,可惜我没有考上,就在天津读了军校。”

    黑狗说:“你还是歇歇吧。”

    欧阳青摇头:“我想说,我不想睡。三年啦,我还没有上过战场。我换过好几支队伍了,整编师、新编师,步兵连、重机枪连、辎重连,我都呆过,但我从来没打过仗。”

    叶荣秋小声问道:“为什么?”

    欧阳青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命吧。其实有好几次,我们差点就跟日本人交上手了,去年七月的时候,我就在天津,日本人把天津——把我的故乡都给占领了,我的枪里却一发子弹都没打出去。因为我在的连队,日本人还没打过来,我们就撤退了,把我的天津拱手让给了日本人。”

    黑狗和叶荣秋都安静地看着欧阳青,谁也没说话。

    欧阳青用力喘了两口气,哆嗦着拧开水壶喝了口水,又咳嗽了两声,接着说道:“去年九月的时候,我在山西,日本人又打过来了。我们拿的是德国人的武器,德国人的枪只能配德国人的子弹,我们自己不会造,只能依赖德国人。可是德国人和日本鬼子是盟友,他们故意拖延我们的弹药供给,那时候我们手里枪比子弹都要多。我是怀着必死的决心上战场的,我想我就是用刺刀也要刺死几个日本鬼子——抢了我的天津城的日本鬼子。可是我刚写完遗书,上面的命令就下来了,说不能让我们去送死,要我们撤退。”

    “可是我愿意去送死。我爹娘不肯在日占区做顺民,双双投江死了。我姨娘做了顺民,却还是被日本鬼子杀了。我不想做战场上的逃兵,我想回天津,我得给他们修个坟墓,不然他们这一辈子死了都没个家。”欧阳青开始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下来,接着说道:“后来我就被调去了运输营,没有再上过战场。我已经送过一百多个士兵去前线,今天的那批人是新招的,也是要送去前线的,我知道,他们不想去,其实我愿意跟他们换。”

    黑狗走上前替欧阳青把身上的大衣紧了紧。

    欧阳青喃喃道:“三年啦。当了三年兵,没打过鬼子,好手好脚地活了三年。我以为这是命,我的命比别人厚,老天爷怜惜我,不想让我死,要我做好万全的准备去打一场大大的胜仗,把日本鬼子全都打跑……”然后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断腿,带有嘲讽之意地苦笑起来:“你说,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真希望我是在做梦……”

    叶荣秋已经开始哭泣,但是他咬住了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黑狗睁大了眼睛盯着火光,不让眼泪从自己眼睛里掉出来。

    欧阳青也沉默了。他说了这一通话,更加虚弱了,眼睛半睁半闭,在昏迷与清醒之中死死挣扎着。

    黑狗问叶荣秋:“你好点没有?能走吗?”

    叶荣秋哽咽着点头。

    黑狗站了起来,重新把欧阳青背到背上:“休息够了就继续赶路吧。”

    叶荣秋捡了一根粗树枝作为拐杖,捡起那些带血的、脏兮兮的包袱,跟着黑狗继续向县城的方向走去。

    欧阳青的身体越来越冰冷,他已经被裹成了一直大粽子,但是他的体温还在不停下降。他趴在黑狗耳边喃喃道:“我还以为我跟别人是不一样的……我以为我死不了……可是我要死啦……”

    其实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可是最后,他们中大多数人到死都没能证明自己的不一样,就都化作了一样的尘土。

    黑狗说:“县城马上就到了。”

    欧阳青说:“我死没什么。我的家乡已经丢了,我的国家也要完啦。”

    黑狗说:“是我们的国家。”

    欧阳青沉默了一会儿,说:“对,是我们的国家……就算我死了,我们的国家也不会完的。我把自己看得太高啦,我不算什么,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很多的人,比我更加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只是我看不到胜利的那天了……”

    连跟在他们身后的叶荣秋也哽咽着说:“不,你会看到的。”

    “二十八整编师守备团步兵连下士……三十八新编师重机枪连中士……十七师步兵连准尉副排长……十七师运输营少尉排长……”欧阳青开始念的从军的经历。突然,他趴在黑狗的肩头哭了起来。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虚弱而尖锐地叫道:“我不能死!给我枪,给我炮……给我一把刀也好!我要上战场!为了我的国家,为了我的家乡,为了我的人民……为了我的理想战斗!!战斗!!!我……不想死啊!!!”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天快亮的时候,黑狗他们才终于看见了前方迟来的城墙,他们到了长乐坪镇。然而这时候欧阳青已经撑不住了。

    黑狗不停地颠着背上的人,叫道:“军爷,军爷,欧阳青,欧阳,你醒醒,医院要到了。”

    几次之后,欧阳青终于有了反应。他睁开眼,看了看城门上的牌子,微笑着喃喃道:“到了啊。”

    黑狗说:“到了。”

    欧阳青在他耳边小声呢喃:“终于到天津啦……真好……回家了……”

    黑狗的脚步顿了顿,继而坚定地向前迈去:“嗯,到家了。”

    欧阳青说:“谢谢你们。”然后他搁在黑狗肩上的两条手臂无力地垂了下去。

    叶荣秋跑上来,摸了摸欧阳青的鼻息,强忍悲痛道:“他没气了。”

    黑狗什么也没说,依旧坚定地背着欧阳青往镇子里走去。他们进了城镇,镇上的百姓看见这三个人穿着染血的军装,立刻有老乡推着板车跑过来:“军爷们,上我的车,我送你们去医院。”

    黑狗把欧阳青放到板车上,那老乡看看已经有点僵硬的欧阳青,愣了一下,又看看黑狗和叶荣秋的脸色,什么也没说,拉起板车就往医院冲。

    路上,那老乡问道:“军爷,你们是刚打鬼子回来的吧?杀了多少鬼子?”

    黑狗和叶荣秋互相对视了一眼。黑狗说:“我没有。”他指指欧阳青,“但他是个厉害的军人,他对得起他这身戎装。”

    到了医院,几个医生围上来检查欧阳青的状况,查过之后却都面面相觑。

    欧阳青死了。在城门口的时候,黑狗和叶荣秋就知道的,欧阳青已经死了,可他们还是坚持把欧阳青送到了医院里。

    三年上不了战场的欧阳青,被日军的一颗炸弹炸死了。

    黑狗在城外挖了个坑把欧阳青埋了。他没本事送欧阳青回天津。虽然他和叶荣秋没有多少钱买饭吃了,而欧阳青手腕上戴着一个颇值几个钱的表,但是黑狗没有动他身上的任何东西,尤其是他的军装——因为欧阳青是个真正的军人。虽然他没有打过仗。

    叶荣秋看着黑狗埋了欧阳青,然后他对着欧阳青简易的墓碑敬了个军礼。

    然后他问黑狗:“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黑狗问他:“你身上还有多少钱?”

    叶荣秋翻出口袋数了数。五十个大洋都在车上一并烧掉了,他的口袋里只剩下几个铜板,就够买几个黑面馍馍,不够他们去武汉的路费,也不够他们回重庆。

    黑狗说:“莫怕,我说了会把你送到武汉。”

    叶荣秋小声道:“可我想回重庆了。”他对于莫知的前路感到害怕,宁愿退回原地,回到父亲和兄长的羽翼下,不想再去闯了。

    黑狗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儿,黑狗问叶荣秋:“你说人咋样活着才算有意义?”

    叶荣秋说:“多做点有意义的事吧。”

    黑狗问他:“咋样的事儿才算有意义?”

    叶荣秋沉默了一阵,轻轻吐出了几个字:大概是……有理想吧。

    黑狗点头。他一直敬畏有理想的人,那也是他当初会救冯甄的缘故。哪怕那个人的理想多么虚无缥缈,看起来多难实现,但是黑狗都会敬畏,因为他自己没有理想。现在他试图给自己树立一个理想,但是却想不出。打跑日本人?他对战争并不感兴趣。恢复钟家昔日的荣华?他对财富也没有兴趣。娶一个老婆,生一窝孩子?他也没有兴趣。他好像从来想不到长远的事情,能提得起动力的都是眼下的事。眼下他最想办成的事情是把叶荣秋送到武汉去。

    他问叶荣秋:“你有理想吗?”

    叶荣秋考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他有一些想法,比如写出令人称道的文章,比如维持他们一家体面的生活,但是这些事情都不能称之为理想。他不肯承认,但有的时候不得不意识到,他的内心是空虚的,空虚到不得不用体面来弥补。

    黑狗又问叶荣秋:“你觉得欧阳青活得有意义吗?”

    这一次叶荣秋又考虑了半天,然后犹犹豫豫地说:“我不知道。他有理想,但是他没有成功,他这辈子……应该是不值得的。不值得可以称得上有意义吗?”

    黑狗心想:是啊,有理想,还得把理想完成了,才算得上有意义,完不成就是抱憾终身。太难了,还是先把眼前的事做成了,以后的事以后再想吧。

    晚上两个人在镇子上过夜。黑狗身上也带了点钱,因此够他们住镇上的旅店,可是他的钱也不多,顶多就能住几个晚上。他原是想住通铺省钱,但是叶荣秋肯定受不了,所以还是定了间独立的房间。不过厢房里只有一张床,这时候也容不得叶荣秋挑挑拣拣了。

    这两人都是累了两天一夜没合过眼了,进了屋却没立刻睡下。黑狗打了盆热水来,帮叶荣秋除了鞋袜,把他肿的跟馒头似的脚放进热水里。前些时候叶荣秋觉得还好,可现在一坐下,那扭伤的脚就立刻钻心的疼了起来,黑狗一碰他就痛的嗷嗷叫唤。

    黑狗累的站着都能睡着了,还得伺候这位小少爷,心里着实没好气,故意用力揉他的伤处。叶荣秋疼的整个人都抽搐了,一开始还惨叫,后来连叫唤的力气都没了,躺在椅子上干喘气。黑狗抬起头一看,只见叶荣秋一副想哭又不敢哭、撅着嘴委屈的能掐出水来的样子,心情大好,手底下的动作就轻柔许多了。

    过了一会儿,黑狗拍了拍叶荣秋雪白的小腿肚:“行了,不是什么大伤,就是扭着了,都算不上伤。养几天就好了。”

    刚才自己的痛处被黑狗捏在手里,叶荣秋不敢说话,现在可敢抱怨了:“你这人真讨厌,故意用那么大力。”

    “嘿。”黑狗乐了:“大侄子,你良心真是大大的好啊。”

    叶荣秋红了脸,不甘示弱地分辩道:“我又不是没扭过脚,没你下手那么狠的。”说完以后又不敢去看黑狗,抱着膝盖哼了一声。

    其实叶荣秋心里有点怕黑狗,从前阿飞在的时候他底气还足一点,可现在阿飞也没了,就只剩下他和黑狗两个人面对着面,他连装腔作势的气势都弱了一半。他心里其实知道黑狗不会伤害他的性命,可他是个文文弱弱的读书人,黑狗长手长脚身板结实,两个人要是起了冲突,他总归要吃亏。

    再则……许是黑狗曾是黄三爷的手下,叶荣秋不由自主地猜测起他和黄三爷会不会有相同的变态癖好。万一黑狗趁着夜深人静要偷偷对他做什么不伦的事情怎么办?!万一黑狗对他用强怎么办?!不,不行,如果黑狗敢那么做,自己死也不能让他得逞!!呃……可是自己这条小命两次空袭都躲过来了,为这种事情死了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到底是命重要还是气节重要?

    黑狗不知道叶荣秋天马行空的心思,可他早看穿了叶荣秋的色厉内荏,知道叶荣秋害怕自己,于是故意松松胳膊腿脚,叶荣秋果然吓得一缩脖子。

    叶荣秋察觉到黑狗戏谑的眼神,立刻不甘示弱的挺直身板瞪回去,可黑狗一伸展拳脚,他马上又吓得缩成一团了。叶荣秋知道黑狗在故意逗他,心里委屈的要命,可偏偏没法甩开黑狗自己走人,于是越想越委屈,想的都快哭了,又咬着嘴唇不愿哭,怕叫黑狗看低了他。黑狗则是根本懒得理他,又出去打水去了。

    小镇上条件不好,自然没有西洋的设施来供他们洗澡。黑狗把破破烂烂的脏衣服脱了丢到一边,赤条条地站在屋里用盆里的水擦洗身上的污渍。叶荣秋也不知怎么了,就是不敢去看他那一身腱子肉。可屋子就这么小,黑狗瘦瘦长长的身子往那一戳,一身小麦色的肌肤十分勾人的眼,叶荣秋一不小心就看到了好几眼。

    黑狗背上那条长长的疤已经不出血了,但还是皮开肉绽鲜红的一条,令人胆战心惊。叶荣秋突然觉得心脏好像被抓了一把,胸口有点闷,难受,许是他见不得血腥的东西。可再见不得其实也已经见了很多了。

    叶荣秋这一身装扮比黑狗好不到哪去,衬衫西裤皱的不成样子,还都沾满了泥土和血迹,一静下来那气味熏得他自己浑身起鸡皮疙瘩。可黑狗在边上,他虽然难受,却磨磨蹭蹭地不愿意脱衣服。

    黑狗把自己捯饬干净就光溜溜地钻进了被窝里。叶荣秋看得直瞪眼,别别扭扭地说:“这儿只有一张床!”

    黑狗困得都快睡着了,爱理不理地说:“咋,你想睡地板?”

    叶荣秋皱着眉头说:“只有一床被子。”

    黑狗往身侧看了眼:“这么小张床,你想再搁床被子也搁不下。”

    叶荣秋说:“你、你……你光、光着身子就钻进去了!”

    黑狗不睁眼睛都能想到叶荣秋那别扭的表情,乐得咯咯直笑:“你想我穿那衣服上床?”

    叶荣秋看了眼地上烂糟糟的衣服,心想那还不如别睡了,困死也不能穿着这个睡。黑狗说:“那你再去要床被子呗。得,困死我了。”

    于是叶荣秋跑出去找掌柜说要加被子,可是掌柜说店里没有多余的被子了,叶荣秋说给她加钱,她说是真的没有被子了,加钱也没有。叶荣秋没法子,只好又回了那间只有一张床、一床被子的房间。

    第二十四章

    叶荣秋垂头丧气地回了屋,盯着黑狗打回来的热水发呆。

    黑狗见叶荣秋回来后还磨磨蹭蹭站在一边,奇怪地问道:“水蘀我你打好了,你不洗?”

    叶荣秋素有洁癖,他是宁肯短命十年也恨不得能赶紧跳进浴缸里狠狠洗一通澡的,这时候也不知道犯起了什么别扭。

    叶荣秋问他:“你还有多少钱?买两套干净衣服回来吧,我们连换洗衣服都没了。”

    黑狗指指桌上的银元和铜板:“就那么多,还得买吃的,还得住店,还得赶路。买啥衣服,洗洗干净就能穿了。”

    叶荣秋说:“至少有一套换洗的吧?只有一套衣服连换都不能换。”

    黑狗瞧瞧外面的天,说:“又下大雨了,还不知道要下几天,你脚又伤了,咱看来得在这住几天才能上路,这几天把衣服洗了,很快就干了。”

    叶荣秋梗着脖子说:“那至少得、得买几条内裤啊!”

    黑狗瞧着他故作大义凛然、可一张白脸都涨得通红的样子,不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叶荣秋对他怒目而视:“你笑什么!本、本来就是!”

    黑狗歪着嘴角懒洋洋地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天都黑了,你现在上哪去买?”

    叶荣秋是真的羞愤的快撞墙了,但是黑狗说的是实话,这时候外面的店都关门了,好歹也得等明天才能买。他是一刻都受不了身上那黏糊糊的衣服了,只好在屋里把衣服脱了,并且义正言辞地警告黑狗:“你转过身去别看!”

    黑狗本来眼睛都要闭上了,没兴致看他那身白花花的肉,可偏偏他这么说黑狗就偏要那么干,立刻精神奕奕地把眼睛瞪圆了。

    叶荣秋刚把衣服都脱了,黑狗就笑嘻嘻地品评道:“哟,二少爷屁股真翘,比女人都翘。”

    叶荣秋脑袋嗡的一声响,一股血涌到脑门上,气的举起水盆就要往黑狗身上咋,黑狗吓得大叫:“哎哎哎!这儿就一张床!你也得睡的!”

    叶荣秋哆嗦着把水盆放下了,抓起一旁的脏衣服挡住自己的身体。黑狗怕他真发起疯来闹得睡不成觉,忍着笑说:“好嘛,我不看你,你赶紧洗,我睡了。”说着就翻了个身背对叶荣秋,真的不看了。

    叶荣秋气的手脚冰凉,舀正面对着黑狗也不行,背面对着也不是,于是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擦身体,眼睛死死盯着黑狗的后脑上,只要他敢转过身来就把手里的毛巾丢到他脸上。好在等他把自己擦干净了黑狗也没再转身。

    打理干净以后叶荣秋又犯了难。这床他到底是上不上呢?那么窄一张床,还两个大男人,肩并肩平躺着都睡不下,肯定得要肉贴肉。可这床他不睡还能睡哪去?要有床多的铺子打个地铺也就将就了,这春天的晚上怪冻人的,没被子真受不住。那要是上床,得跟黑狗睡一条被子,他这内裤穿是不穿?想到这满是泥和血的东西要再贴到身上他每根寒毛都被恶心的立起来了,可想到要跟黑狗光溜溜地挤一个被窝他每根头发都要竖起来!

    叶荣秋站在床边开始哀叹自己生不逢时命不济世。他自比韩愈王勃,想当年韩文公冒死谏迎佛骨却遭贬黜时的凄凉心境他此时此刻终有体会;王子安一篇《檄周王鸡》仕途尽毁的无奈沧桑他亦感同身受……

    叶荣秋心想:眼下虽说什么都没了,可读了万卷书,君子到底是应该有点骨气的!

    然后叶荣秋因为着凉而打了个喷嚏,他就立刻停止了胡思乱想,撩开被子钻进去了。

    黑狗和叶荣秋经历了这一场变故,人累了,心更累,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黑狗先醒,他伸了个懒腰,手脚舒展得开了些,就把叶荣秋给弄醒了。

    叶荣秋被黑狗热乎乎汗腻腻的身子贴着,又被他伸展的手脚压住,又羞又恼,没想到自己竟就这样和一个行为不检的混混挤了一晚的被窝。这种羞恼又转化成了愤怒,使他板起脸推开黑狗的胳膊腿脚:“规矩点!”

    黑狗一下乐了。睡都睡了,现在开始装正经,不嫌太晚了?叶荣秋这家伙真是头一号白眼狼,用得上自己的时候就低眉顺眼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用完了又开始摆他大少爷的阔气,真叫人不把他欺负的老老实实这心里就不舒坦。

    于是黑狗出其不意地伸出手掌捞了把叶荣秋浑圆的屁股,啧啧道:“有啥了不起,屁股谁没有啊?”

    叶荣秋的身体顿时像一张弓一样紧紧绷住了,下一秒他就发疯了,挥舞手脚如狂风骤雨般拼命击向黑狗,大有跟他拼命的架势。

    黑狗倒是觉得他那些花拳绣腿不中用,挨几下打也不痛不痒的,他正准备惬意地在调侃叶荣秋两句,刚一张嘴,一个字没吐出来,顿时化成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脸色变得煞白,从床上滚了下去——这床原本就小,叶荣秋疯子一样的一通乱打,一膝盖击中了他的要害,这下可真是差点要了他的命了!

    黑狗痛苦地捂着胯缩成一团,脏话还没骂出口,叶荣秋先从床上坐了起来,雄赳赳气昂昂地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日你先人!”

    黑狗在地上喘息了好一阵,终于缓过劲来。他气得想把叶荣秋扯下来狠狠揍一顿,抬起头,却发现叶荣秋双眼通红,身体正发着抖,眼神里射出来的恨意简直能把人刺死。黑狗先被他吓着了,怒气消了一大半。叶荣秋那样子,不像被人摸了下屁股,倒像被人杀了亲爹似的。

    黑狗揉了揉自己的鸟,发现那东西还站得起来。他自认倒霉,不该触叶荣秋逆鳞,于是举起双手投降:“好嘛大侄子,我错了,表叔叔跟你开个玩笑嘛,咱不至于。”

    叶荣秋恶狠狠地把被子拉上,蒙头又睡了下去。

    黑狗披上大衣出去洗衣服,他刚才差点被叶荣秋把他男子的威风都给打煞了,心里还记恨着,所以只洗了自己的衣服,叶荣秋的丢在一旁置之不理。黑狗洗完衣服回到屋里,叶荣秋还闷在床上,于是他走到窗边发呆。

    外面下着很大的雨,淅淅沥沥的。好在那些雨,让人感觉这个世界并没有那么沉静寂寥。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从床上坐了起来。可他们谁也没说话,一个站在窗边看雨,一个抱着膝盖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黑狗转身出门去了,不一会儿,捧了两碗面回来。他把一碗面搁在床头,自己坐到椅子上吃了起来。他吃了一阵,见叶荣秋不动,纳闷道:“还生气呢?得了吧二少爷,我对男人的屁股没兴趣,摸你一下少不了一块肉。”

    叶荣秋吸了吸鼻子。他其实早就饿了,可是他的教养是不能在床上吃东西的,而他不下床是因为……他没有衣服可以穿。就连内裤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叶荣秋饿的肚子咕咕叫,就暂且把教养抛诸脑后,端起碗坐在床上吃了起来。

    “我想回重庆了……咯。”叶荣秋吃碗面以后捧着碗小声说道。他吃的太快了,忍不住打了一个嗝,于是他迅速地捂住了嘴巴,偷偷看了眼黑狗。好在黑狗没有笑话他。

    黑狗吸溜着最后一根面条,含糊不清地说:“回去过你从前的生活,继续做叶家二少爷?”

    叶荣秋把头低的更低:“你想去哪里呢?”

    黑狗用手抹抹嘴,把碗搁到一边,耸肩:“不知道,本来想送你去武汉。”

    叶荣秋小声说:“我去武汉也没用了,我把钱都弄丢了。”不过这其实只是个借口,钱他可以问周家借,叶华春让他去武汉,只是先让他探探路罢了。

    黑狗说:“你这趟出来,什么也没办成,丢了车和钱还有一个仆人,就这么回去了?”

    叶荣秋委屈道:“那又能怎么办?”

    黑狗轻轻叹了口气:“那我送你回重庆吧。”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问他:“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黑狗说:“走一步看一步吧,我不想以后的事儿。”

    叶荣秋犹豫了一阵,还是把他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要不……你到我家来帮工吧。阿飞死了,我家原本就缺少人手……毕竟我们也算亲属。”

    黑狗好笑地看着他:“咋,不怕我再摸你屁股?”

    叶荣秋脸一黑,剜了黑狗一眼,把碗重重搁到一边,又钻进被子里去了。

    过了几天,叶荣秋的脚伤好的差不多了,两人就要赶紧回重庆去。这几天叶荣秋都和黑狗挤一个被窝,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衣食住行样样需要人伺候,离了人就不知道怎么活,因此生活上都是黑狗照顾着他,虽说也没少挖苦挤兑他,但是不得不承认,叶荣秋已经很依赖黑狗了。

    这回两个人一起下楼,看起来不像少爷和佣人了,看着都是普通老百姓。叶荣秋虽然穿的还是衬衫西裤,但黑狗不帮他洗,他只能自己洗,可他哪里会洗衣服,洗完的衣服灰灰黄黄的,看着倒比黑狗还邋遢些。

    两人到旅店结账,旅店的老板娘问他们:“走啦?往哪走啊?”

    叶荣秋说:“去重庆。”

    “哟。”旅店的老板娘数完铜板丢进抽屉里,直摇头:“那可不巧,这几天总下大雨,西边的山路塌了,要去重庆必须得走那条路。咱镇上去送货的商队去了都又回来了,估计两位走不过去。”

    叶荣秋一愣,连忙问道:“那还有别的什么路可以走?”

    老板娘说:“那绕的可远了,都是山路,不好走。”

    叶荣秋皱皱眉头,又问:“那啥时候能有人把路修好?”

    老板娘苦笑:“谁去修啊,能干活的都被抓去当兵啦,政府说钱都舀去打仗了,没钱修路,还得老百姓自己想办法。啥时候能通,谁知道呢。”

    第二十五章

    叶荣秋不甘心,还是拉着黑狗去塌方的地方看了。一条山路断了十几米,周围的山路又太陡了,行人确实通不过去,想爬山绕过去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因此他们只得垂头丧气地回了长乐坪镇。

    黑狗问叶荣秋:“你现在打算怎么办?等人把路修好?”

    叶荣秋不想等。他们没有盘缠,连个白面馒头都吃不上,每天只能吃咸菜过黑馍馍,这还是黑狗前两天白天出去帮人搬东西挣了钱才有咸菜可以吃。吃不饱还是小事,要命的事情是叶荣秋的洁癖。他每天都只能跟黑狗挤在一张潮湿阴冷的床上,那旅店的人连被子都不给他们换,住了三四天,三四天睡的都是同一床被子,还没有洗澡堂子,叶荣秋觉得自己身上都有跳蚤了,而且再这么下去连这独床也睡不了了,要去和一群臭汗淋漓的脚夫挤通铺。他以前在重庆的时候少做两件新衣服都觉得家世没落体会了人间疾苦,这种日子根本是想都没想过的。叶少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但也熬下来了,可是不能再熬了。

    叶荣秋说:“还是去武汉吧。”

    于是这天晚上他们还是在镇子上过的夜。

    黑狗舀为数不多的钱买了两条换洗内裤,叶荣秋总算能穿着干净内裤进被窝。可是他还是没有换洗衣服,睡觉的时候不能把脏衣服穿着,因此只能和黑狗两个人赤条条地挤一个被窝。打头的时候叶荣秋总是小心翼翼地缩在床边,还恨不得手里能捏把刀,生怕黑狗对他有任何不轨的举动。可是等到他累了,哪还顾得上这些,眼睛一闭就睡死了。这床又小,两个大男人想不碰到根本不可能,往往醒来的时候就是胸贴胸背贴背的,一不小心碰到什么关键部位还不能说什么,黑狗是压根不介意,叶荣秋则是有气使不出来,打碎牙往肚里咽。

    晚上叶荣秋失眠了,黑狗却心宽的很,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他睡相不太好,一个翻身,长腿就割到了叶荣秋光溜溜的白腿上。叶荣秋懊恼地将他的腿掀下去,黑狗一条胳膊又搭了上来。叶荣秋十分气恼,对着他一通拍,把黑狗拍醒了。

    黑狗烦躁地嘟囔道:“毛病!”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小声道:“我想家了。”

    黑狗睡得迷迷糊糊的,听了这话,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就伸手把叶荣秋揽进了自己怀里。叶荣秋瞬间僵硬了。黑狗的胸膛很烫,他只觉自己的脸也轰的一下烧了起来,顿时懊恼地推开黑狗:“你做什么?!”

    黑狗过了一会儿才有反应,咂咂嘴,懒洋洋地嘟哝:“以前都是小花跟我一起睡的,我还以为是小花在叫呢。”

    叶荣秋顿时板起了脸,老大不高兴。他不知道小花是谁,但是他觉得黑狗的生活很不检点,令人生厌:“谁是小花?”

    黑狗打着哈欠道:“老捏儿养的猫,老往我怀里钻。”

    叶荣秋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小声嘀咕道:“你对动物那么好,怎么对人那么坏?”

    黑狗好笑:“二少爷,你做人有点儿良心。我对你坏?我每天还帮你揉脚。”

    叶荣秋听了居然觉得很受用。大约是他太想家了,心里觉得寂寞,想黑狗陪他说说话,于是过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你……为什么对我好?”

    黑狗老大不耐烦:“为啥?因为我是个方脑壳!”(方脑壳:傻)

    叶荣秋撇嘴:“瓜娃子。”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又问他:“你刚离家那会儿……”

    黑狗不耐烦地打断了:“你个瘟伤!我要睡喽!”

    叶荣秋被他呛着了,恼怒地翻了个身,不再跟他扯皮。然而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心里很难过。白天知道暂时回不了重庆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难过,可现在后知后觉心里觉出味儿来了,就恨不得自己能长了翅膀飞回去。以前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他还不知道,如今离开了,才发觉自己居然是那么依恋那些亲人。可他已经决定要去武汉了,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回重庆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这一去会是一个很长久的别离,会很久很久都不能再见到他的父亲和哥哥。

    他难受极了,不知道该怎么发泄,很想抓住什么东西好让自己不要那么害怕。这时候他又有点后悔推开了黑狗刚才的那个拥抱。黑狗的怀抱很结实很温暖,他现在需要的就是那个。

    然而叶二少爷是无论如何不可能提出要求一个男人抱自己的,更何况那个男人是黑狗。可他心里抓心挠肝的难受,于是他故作不经意地翻了个身,离黑狗近了些。可这还是不够,他觉得身上的被子很薄,有点清冷。

    “黑狗?”

    “小黑?”

    “表叔叔?”

    叶荣秋试着轻轻叫了几声,黑狗都没理他,看来是睡着了。

    叶荣秋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点古怪,他几番张嘴,又默默闭上,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纠结了一会儿,叶荣秋再次张嘴,很轻很轻地叫了一声——“喵。”

    这一声叫出来之后,叶荣秋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他觉得自己疯了,居然做出如此愚蠢可笑之事,那么多年的矜贵和教养都让狗给吃了,简直辱没祖宗!

    就在他心砰砰乱跳的时候,黑狗翻了个身,长臂一捞,把他像小花一样捞进了怀里。

    叶荣秋极度紧张地打量着黑狗的脸,怕他听清了刚才自己做的荒唐可笑之事。但是黑狗睡得很沉,一点反应也无。叶荣秋总算放下点心:如果黑狗这家伙醒着,并且听见了,他不趁着这机会对自己大加嘲讽挖苦才怪了!既然他不吭声,他就一定没听见!

    叶荣秋松了口气,这下觉得好受多了,便也闭上眼睡去了。

    大约是这一晚睡的太亲近,第二天早上就出事了。清早叶荣秋感觉有根热乎乎硬挺挺的东西在自己腰臀间蹭来蹭去,蹭的他十分难受,于是他迷迷糊糊地伸手抓了一把,就抓住了一根棍子似的东西。那东西在他掌心里跳动了两下,然后叶荣秋就觉得自己的手心里湿了。

    几秒钟之后,叶荣秋终于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触电一样蹦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了眼自己手上黏腻腻的白色液体,立刻对黑狗怒目而视。

    黑狗还没睡醒,舒服的哼了两声,翻了个身还打算继续睡,结果却被身边人愤怒的吼声吵醒了:“我日你先人!”

    黑狗迷迷糊糊地张开眼,不耐烦地问道:“咋个的么?”他看到叶荣秋出离愤怒的神情,一时还有点回不过神来,过了一会儿才终于回想起自己刚才做了什么,愣了一下,不大情愿地说:“搞撒子嘛,原来是你噻。”

    叶荣秋看他这副嫌弃的嘴脸,差点就气昏了。

    叶家这位二少爷心气极高,觉得谁都配不上自己,活了二十二岁并没有和谁行过鱼水之欢,因为他觉得众人皆脏我独圣洁。所以他是不大能理解男人那种身不由己的愿望的。现在他被人玷污了,可玷污他的人竟然还敢嫌弃他?!黑狗以前被黄三爷带进欢场快活过几次,可是他心里抗拒任何会上瘾的东西,因此除了黄三爷带他去,他自己没找人办过这档子事。可他明白人事,血气方刚,难免总会有脑子管不住身子的事,比如刚才就发生了一回。他只是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觉得舒服了,就多蹭了几下,倒还真没对叶荣秋怀有什么猥亵之心。

    黑狗把弄脏了的裤子丢进盆里,赤条条地走下床,舀了条干净裤子当着叶荣秋的面大方地穿上:“对不起,我睡糊涂了。”

    叶荣秋阴沉着脸没吭声。他觉得愤怒,但是更多的是慌张,好像自己发现了什么不该发现的东西,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灾难很快就会来临。

    黑狗穿上衣服,把晒干的衣服丢给叶荣秋:“起来吧,吃完东西就上路了,咱没钱住店了。”

    叶荣秋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慢吞吞地穿上衣服下床。

    黑狗把极少的行李扎了一下,拉起叶荣秋的胳膊往外走,没想到叶荣秋一被他碰到就狠狠地甩开了他。黑狗愣了一下,知道这一回叶二少爷恐怕要别扭很久,也不勉强,撇撇嘴就先走出去了。

    第二十六章

    叶荣秋坐在路边盯着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发呆。

    黑狗拍拍他的肩,说:“走吧。”

    叶荣秋还坐在地上不动,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瘪瘪嘴:“走不动了。”他是吃惯了精米红肉的肠胃,黑面馍馍哪里能满足?一个馍馍下去不到一个小时就饿了,可是黑狗说他们没有钱买更多吃的,一天一个人只能吃四个馍馍,要不然根本到不了武汉。他们没有车,也没钱坐车,运气好的时候能有牛马车搭载一程,多数时候还得靠两条腿走,何况山路崎岖,叶荣秋连坦途都没走过那么久,如何受得住?而且昨天叶荣秋的皮鞋鞋底磨破了,黑狗给他重新买了双布鞋,于是今天连四个馍馍都没有了,每人一天只能吃三个馍馍。他已经这样走了两天,觉得太阳都变成灰色的了,想到接下来还要这样走七八天的路,他觉得自己简直了无生念了。

    黑狗叫叶荣秋起来,叶荣秋不动,反而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下了:“不走了,再走就要死了。”

    黑狗也不强求,扯下一根狗尾草叼在嘴角,要笑不笑地打量叶荣秋:“那就在这休息两天再走吧,也就再多吃两天馍馍。”

    叶荣秋欲哭无泪地耍赖:“可是我的脚很痛。”

    于是黑狗蹲下来把他的鞋子脱下,小心地检查了一下他先前扭伤过的脚踝,不过那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问题。叶荣秋指着自己的脚跟说:“这鞋不合脚,你看,这里都磨红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语气里有着撒娇和耍赖的成分。

    黑狗睨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提上包袱自己走了。

    叶荣秋在后面叫他:“阿黑!阿黑!”

    黑狗没回头。

    叶荣秋气得直捶石头,可他没办法,只好赶紧把鞋穿上追了上去。黑狗就是看准了他不敢跟自己分开,因此心情好的时候就容他闹闹脾气,不高兴的时候不理他他自己也就消停了。倒还真像是养猫一般。

    这两人之间的相处看起来是叶荣秋颐指气使而黑狗吃亏一些,可实则却是黑狗将叶荣秋吃的死死的,叶荣秋敢做什么都是黑狗觉得无关痛痒而纵容着他,可但凡黑狗有了什么主意,那叶荣秋就只有乖乖听话的份,不然黑狗扭头一走,叶荣秋再大的架子也得丢在一边,屁颠屁颠跟着他走。

    又走了两个小时,叶荣秋是真的撑不住了。他已经过了肚子饿的劲儿,眼下也不觉得饿了,只是眼前发黑,双腿发软,脚下打飘,渀佛行走在云颠之上。突然,他脚下一绊,整个人向前扑去,幸好被一双有力的手臂捞住了腰,才没有摔到地上。

    黑狗抱起叶荣秋:“你还好吧?”

    叶荣秋有气无力地一瘪嘴:“不好。”

    黑狗见他脸色苍白,身上的衣服都被虚汗打湿了,心道自己真是高估了叶家二少爷,这位小少爷是真的到达极限了。他唯恐叶荣秋这样下去真的要虚脱,于是扶着他到路边坐下,解开水囊递给他喝。这水是昨天晚上黑狗接的雨水,叶荣秋以前喝的都是开水,哪里受得了这个,觉得这水一股子土腥味。但是他十分渴,也只能喝了。才喝了两口,他忽觉一阵恶心,扶着树干就吐了起来,可是他肚子里那点存货早就消化了,吐了半天也只吐出些黄水来。

    叶荣秋又哭了。其实他也觉得自己最近一阵子掉的眼泪比前二十年都多,他从前还没发现自己是个爱哭鬼,他并不想哭,可有的时候实在是委屈的受不了,必须通过流泪的方式来发泄。也有的时候他心里并不想哭,但是身体却自发地往外流泪,他也控制不住,比如现在。

    黑狗看着他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嫌弃的直啧声,叶荣秋抹了把脸上的眼泪,不服气地辩解道:“我没想哭。”

    “行了行了。”黑狗从包裹里舀出两个黑面馍馍递给他:“吃吧。”

    叶荣秋知道黑狗除了今天早上吃了个馍馍之外什么都没吃,这是他省下来的,可是这时候叶荣秋已经想不到什么体贴谦让之类的美德了,看到那食不知味的馍馍就跟看到金子似的,这时候给他几个染血的馒头他也不会嫌弃了。他一把抢过馍馍小口小口地啃了起来。

    啃完两个馍馍,又休息了一会儿,叶荣秋终于觉得好一点了,至少头昏的没那么厉害了。

    这时候天又下起了小雨,春天的雨总是连绵不断的,要把湿气渗透进人的骨髓里。

    黑狗拉起叶荣秋:“走吧。”

    两人继续赶路,后面的路不太好走,他们为了加快进程放弃了绕远的大路,要横穿几座小山。重庆就是山城,黑狗曾在山上住过,因此这些地方对他来说如履平地。可是叶荣秋就算上山走的也都是别人铺好的台阶,要他在土石间穿梭真是要了他的命。这时候又是天雨路滑,山路是极难走的。

    叶荣秋踩过一块石头,脚下猛地一打滑,人就扑了出去,这次黑狗没能拉住他,他重重地扑倒在地。这一下摔得极狠,他砸在地上重重的一声闷响,黑狗听见了都心头一跳。他赶紧把叶荣秋扶起来,只见叶荣秋疼得秀气的五官都皱了起来,紧紧把身子缩成一团,话都说不出来。

    黑狗问叶荣秋:“摔哪啦?”

    叶荣秋抽抽嗒嗒地说:“哪儿都疼。”

    黑狗一检查,发现他下巴磕破了在流血,膝盖也破了,手脚上好几个地方都红了,估计很快就要淤青。黑狗无奈极了:“你还能走吗?”

    叶荣秋试着站起来,但是他的膝盖很疼,都伸不直,于是黑狗只好扶着他又坐下来休息。

    “估计今晚到不了镇子上了。”黑狗抬头看了看已经昏暗的天色。

    叶荣秋抱着自己的膝盖没吭声。他倒是不怕的,反正黑狗在他身边,黑狗肯定能想到法子的。他已经全心全意地依赖黑狗了。

    过了一会儿,叶荣秋小声嘀咕道:“我好冷,好难受。”

    黑狗看看他的脸,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立刻就皱起来了——叶荣秋额头很烫,看来是发烧了。这几天总是断断续续地下着小雨,气温变化大,他们没有伞,淋了雨就着凉。他们又吃不饱穿不暖睡不好的,叶荣秋病了的确不奇怪。

    黑狗心想既然病了那在野外过夜只怕会让他病的更厉害,还是得抓紧赶到镇子上,给他喝口热汤暖暖。黑狗问叶荣秋:“你还能走吗?”

    叶荣秋抬起头,又用那种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他,无声地谴责黑狗的良心。

    黑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很无奈。他摇摇头,在叶荣秋面前蹲下:“大侄子,上来吧,我背你走。”

    叶荣秋倒也不客气,扶着树干站起来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黑狗宽厚结实的背。他实在是太难受了,身上疼,头里昏,胃里又在翻滚,刚吃下去的两个馍馍不甘屈居于他的胃囊里闹着要造反,他是实在舍不得这些粮食因此才强压着。

    地上真的很滑,黑狗背上又背了个人,只好捡了根粗实的木棍当做拐杖,一步一步踏实地向前走去。

    叶荣秋昏昏沉沉地趴在黑狗身上,听见黑狗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自己抓稳了,别滑下来。”叶荣秋紧了紧胳膊,有种安心的感觉。

    黑狗一边走,一边抱怨道:“我当初怎么招了你这么个讨嫌的家伙?早知道绝不揽这事儿。让黄三爷管了你也好过现在。”

    叶荣秋正觉得自己可怜委屈,这时候他只能允许别人顺着他纵容他保护他,半点受不了任何埋怨和指责,黑狗这两句话刺得他全身的寒毛都炸起来了。他生气地说:“你这人讨厌的很!就晓得欺负我!”话是这么说,搂着黑狗的胳膊却收得更紧了。

    由于叶荣秋病了,他们赶路的速度被大大减缓了,因此直到天黑的时候都没能走到下一个城镇。叶荣秋烧的迷迷糊糊的,时醒时昏。他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月亮高高挂着,暗淡的银辉照亮着前方的路,黑狗还在坚定地走着。

    叶荣秋昏昏沉沉地问道:“什么时候了?”

    黑狗说:“你不是有表吗?”

    叶荣秋抬起手腕,把表凑到眼前,勉强看清:已经过了十二点了。那块表大概是他全身上下唯一值钱的东西了,是他二十岁的时候叶向民送给他的礼物,德国制造,他宝贝的很,每天都带着。德国表也争气,两年过去一秒都没走岔过。

    天上的雨已经不下了,叶荣秋却觉得胸口潮潮的,那是黑狗背上出的汗。他终于良心发现,小声问道:“你一直在走?累吗?”

    黑狗说:“还行。”

    他背着叶荣秋又走了一会儿,前面出现了一座鄂王庙。那庙是百年前建造的,现在已经破败,带可供旅人歇脚避雨。黑狗一天只吃了一个馍馍,此时也早已又累又饿,于是他背着叶荣秋走进了那座小庙。

    “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

    叶荣秋没有意见。

    黑狗把粮袋子里还剩的一些碎屑倒进嘴里,又喝了点水,就准备睡了。临睡前,他摸了摸叶荣秋的额头,烧得还是很厉害。

    叶荣秋裹着夹棉军大衣不停发抖:“我好冷。”

    黑狗想了想,自己靠到墙角,把叶荣秋身上的军大衣脱了披到他身前,然后将他拖进自己怀里,让他的背脊贴着自己胸膛,紧紧抱着他:“好点没?”

    叶荣秋迷迷糊糊的摇摇头。

    黑狗恨这家伙真难伺候,咬牙道:“再烦我就丢下你不管了。你以为这还是在你叶家?”

    叶荣秋果然被他吓住了,木愣愣地点点头,又往黑狗怀里缩了点。

    黑狗把下巴搁到他肩窝里,头靠着他的头,打着哈欠道:“快睡吧,明早再进城。”

    叶荣秋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了。

    翌日早上,叶荣秋感觉到背后那个温暖的怀抱消失了。他想睁开眼,但是身体很重,怎么也醒不过来。然后他感觉到自己手腕上有什么东西被人卸掉了——是他的手表。

    叶荣秋突然慌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虚汗从脑门上冒了出来,可他就是睁不开眼睛,全身又酸又痛,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不……不!”叶荣秋绝望地心想:“不要丢下我!”

    第二十七章

    “啊!”

    叶荣秋猛地坐起来,惊愕地大口大口喘着气。

    坐在他身边的黑狗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汤洒了一点在手上,他立刻把手伸到叶荣秋面前,催促道:“快舔了,别浪费!”

    叶荣秋愣愣地看着他,错愕的眼神逐渐变为惊喜:“你没走!”

    黑狗以为他做了噩梦,梦见自己把他丢下了。叶荣秋那从绝望到喜悦变化的眼神让他心里咯噔一跳,莫名觉得有点心疼。叶荣秋就是一只猫,而且是一只家猫,离了人就活不成的可怜的小家伙。然后他坚定地把手凑到叶荣秋嘴边:“快舔了!”

    叶荣秋看着他手上黄褐色的汤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是被他凶巴巴的样子吓了一跳,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一下,苦的他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黑狗见他乖乖舔了,于是把手收回来往衣服上擦擦,低下头拌手里的碗。

    叶荣秋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连忙撩起袖子去看手腕。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那块德国机械表不见了。

    黑狗余光瞥见他的动作,面无表情地说:“我卖了。”

    叶荣秋震惊地看着他:“卖了?”

    黑狗端起手里的药碗:“给你买药。”

    叶荣秋看看那碗药,吸了吸鼻子,不满地抗议道:“那是我爹送给我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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