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 作者:六遇

    第4节

    “是……是二公主殿下……”严尤惶恐答道。

    还不待时宴反应,时白禹在一旁拍案斥说:“严尤,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犯宵禁和殴打巡夜之人虽不是大过,可也不是你随便一句话就能安插给公主的,你可有何证据?”

    “太子殿下说的是,臣今天早上便得那衙役告状,说昨夜一更末时有一个二十上下的女子骑着一匹鞍饰华然的青海骢鞭打于他逼他开栅栏门,还说那女子眼底有颗痣。臣心想这青海骢可不是寻常人等能在楚京驾驭的,还凑巧也有颗痣,一下子便想到了公主殿下。可是这事关重大,臣既怕那衙役到处嚼舌根,又怕若在上朝时提及此事会群臣哗然,只好向陛下禀报并待与公主求证。”

    感觉到众人的眼光都看向自己,时白露抿抿唇,颤声答道:“严大人,昨夜事出紧急,是我鲁莽了。”

    “事出紧急?我道你昨夜与我争吵之后愤然离场是去冷静一下,原来你竟为己开心去寻人晦气了,身为楚国的公主还知法犯法。”时宴说到气处随手拿了旁边的茶盏向她砸去,惊得严尤不由往一旁躲了躲,时白露却不敢躲,只闭着眼睛生生受着,等了半天却只觉得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到了身上,侧目一看时宴也不知是气得还是不忍她受伤,砸的歪了些,在地上落了满地的碎片,茶叶茶水污了一地。

    一时殿内四下寂静,严尤抬眼瞅见时宴搁在案桌上的双手握成了拳,指节泛白,怒意显然,只是不管怎么说时白露是她女儿,纵要处罚责骂也断然要留她些面子,刚才砸她茶杯已然是怒不可遏。于是便先行告退了。

    “母亲,小露她……”时白禹满脸焦急之色,想要为时白露说些好话,却被时宴抬手打断:“别说了,你也下去。”

    ☆、第 26 章

    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滴落,地毯都被润湿了一大块,时白露只觉得后背也是黏糊糊的,分外难受,她也不敢抬手擦拭。在时白禹和严尤离开之后,时宴就只字不发地把她晾在那几只笔之上跪着,这还真不如直截了当打她一顿痛快。

    膝盖也是酸疼不已,她见时宴不在看她,就心存侥幸地微微弯腰,妄图取出一两支毛笔,可哪知腿已经跪麻了,好似粘在了那笔上,她不得不一边看着时宴一边暗自加大力气,好不容易自膝盖底下拔了出来,可膝盖已经习惯了下方的毛笔,她这么一拨弄,右边的膝盖便如硬木般重重砸在地毯上,疼得她惊呼了一声就忙捂嘴消声,可时宴早已察觉她这些小动作,瞥了她一眼:“这就跪不住了?王芍,却外面拾些石子儿回来。”

    “陛下……已经跪了一个多时辰了……”王芍不禁劝说,又朝时白露使了使眼色。

    时白露面露惶恐之色,又顶着满头的汗把毛笔塞进膝盖底下,颤巍巍说道:“母亲,不要……儿臣好好跪着……”

    “哼。”时宴狠狠砸了手中的书,厉声说道,“你好好跪着?你当我在上面坐着看不见你下面那些小动作?若是诚心悔过,你还会这样敷衍于我吗。从小学的楚律也不知是被你抛在脑后了还是怎样,堂堂一个公主,闯宵禁不说,还打伤衙役,事出紧急,你当我是不知道为了何事吗?她区区一个舒瑜,值得你这样?”

    值得吗……时白露当然知道此时应该如何回话才会讨得时宴欢心,消消她的怒气,只是舒瑜对她情深意重,即便只是话语上亏待于她,自问也做不到。“……自然值得。”

    “好一句值得!就为了一个儿时玩伴,昨夜席间不顾场合与我大声争执,继而纵马出宫深夜探访,你莫不是还觉得这顿打我打她舒瑜打冤了,莫不是还在心里腹诽我滥用刑罚,屈打成招?”时宴背着手一面训斥一面走下台阶与时白露相对。

    “儿臣不敢……”时宴见她虽说不敢,但是眉宇间分明带着些许不服气,于是冷笑:“不敢并不是不想,我活了大半辈子,一句话即便是相差一两个字,这个间差异我还是辨得了的。你不服我,没关系,我即位以来不服我的人多了去了,可他们也和你一样不敢。”她蹲下来,和时白露平视,“我从不奢求能得到人人从心里的臣服,只是若在面子上也做不到,我难堪,你也难堪。这道理我自小就教与你的,只是你竟然到今天都学不会。”

    自小……往昔那原本以为已经深深埋在心底,不徒手挖得手指断裂表皮磨破是断然不可见得一丝一毫的画面不料竟这样轻易被时宴一句话、一个词给揪了出来,在勤政殿罚跪的日日夜夜、被藤条撕裂的一寸寸肌肤、趴在床上渴望得到母亲抚慰的痴心妄想……这些东西像利爪抓挠得她坚如玄铁的内心起了一道道火花。

    “我以前学不会,我现在学不会,我将来也学不会,母亲可满意这样的答案?”

    那瞳孔里,掩藏不住的是时宴意想不到的恨意。时宴惊了半晌,回过神来之后,狠狠地抬手打了时白露一个巴掌,怒斥:“混账东西!”

    “陛下息怒!”殿内的宫女太监跪了一地。连王芍也被那清脆的一声耳光吓了一跳,时宴虽然对时白露从小严苛,只是从没有做出这样有损孩子颜面的事。

    这记耳光打得不轻,时白露又没有防备,只觉得耳边嗡地一响,她便被时宴扇倒在地,左脸颊火辣辣的疼痛,幸而这巴掌也把一时头脑昏胀的她打醒了,时机未到,她怎么能对时宴说出这种话。时白露抬手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重新跪得笔直,抿唇不语。时宴气急了,她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转变太快反而容易惹得她生疑。

    “传杖!给我打死这个畜生!”时宴在殿内踱步半晌,久久不能平复心中之气,于是挥袖下令。

    等太监抬了毛竹板子上来之后,时宴横眉怒道:“谁让你们用这种板子?抬最重的来!给我狠狠打死她!”王芍想要相劝,却见她胸脯尚自上下起伏着,还在气恼,于是摇摇头,担忧地看向了时白露,却见那孩子脸上一点惧色都没有。

    不待太监动手,时白露便自己褪了衣袍,趴在了地上,唇齿抵在右手虎口上。

    “啪——”

    “一!”

    只一下便把时白露打得浑身一颤,死死地咬住了手才不至于喊出声来,这红木板子比不得上次的竹板子,竹板子韧劲好,打着疼却都是皮肉伤,这红木板子极重,一板子下来只觉得臀腿的骨头都被震得发麻。身后的执杖太监今日也似迎合着时宴的怒气,板子下得又快又重,只不过才十几板子,她就把虎口咬破了,入口便是一阵血腥味,臀上的疼痛却是分毫未减,随着下落的每一板子搅得她心神难安。

    “唔……”那该死的太监手下一歪,打到臀腿之处,那里肌肤敏感又细嫩,时白露不由小声呜呼了一下。时宴转过头来一看,见她半边脸还自肿着,五个清晰的指印横亘在脸上,在红木板子之下瑟瑟发抖,强自忍痛,虎口又是被她咬得鲜血淋漓,于是急急说道:“拿布团堵住她的嘴!”

    这话一出,时宴原本是好意,不想她再咬伤自己,听在被这红木板子打得几欲昏厥的时白露耳里却成了另一层含义,她只当时宴今天真是被自己气得恼了,下了杀意,又觉得身后的板子越下越重,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于是暗暗自嘲,她把时宴想得太好了,之前的种种不过皆是假象,时宴还是当年那个不喜欢自己的时宴,丝毫未变。她思及此处,又兼身后的臀肉已经被打得撕裂开来,沁出了星星血点,覆上不断下落的板子,疼得她咬着布团不断咿呀呜呼,竟不知不觉掉了几滴眼泪,她抬起手来心有不甘地擦拭,却不防被一直在偷偷看她的时宴瞧了进去。

    太监眼见着板下的白衫已被染红了一小片,再看时白露此时挣扎得越加剧烈了,布团也是抵挡不住她的呼痛声音,于是停下板子看向时宴:“陛下……”

    时宴慢步走向她,而后蹲了下来,将堵在她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低声说:“可是知错了?”那孩子此刻只顾着大口大口地喘气,不知是委屈还是疼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倒是把时宴给一时弄懵了,僵硬地伸出手去想给她擦眼泪,却不觉碰上了她的左脸,那孩子吃痛,毫不留情地蹙眉扭转到了一边,之前哭得无声,此刻更是放心大胆地嚎哭起来。

    “还哭,真想让我把你打死吗?”时宴最受不住哭声,只听上一会儿便觉得头昏耳鸣,若换做平日她肯定又叫人把时白露的嘴堵起来了,只是时白露从小就不是爱哭的性子,虽然偶尔撒娇打诨,但是大多数时候都隐忍着自己的情绪,时宴见她此刻哭得伤心,又看见她身后的衣衫已是血迹斑斑,料想打得必不轻,于是心肠软了下来,此刻只想听她一句服软的话。

    “您不就是下了令要将我活活打死吗?”时白露一边哭着一边说出这话,时宴顿时气着了,站起身来夺了太监手中的板子便狠狠打了下去:“你便是句好话都不会说吗?”

    ☆、第 27 章

    “啊……”时宴这一板子打得极重,时白露又毫无防备,仰天痛呼了一声,直听得殿内跪着的众人心里不是滋味,相互看了一眼,又面露惧色的低下头去。

    “咳咳咳咳咳……”时白露一口气没喘上来,趴在地上皱着眉毛一直咳嗽,眼泪却也不停,咳嗽声刚止住,呜咽声便又上来了,她说一句话便要歇一会儿,直拖了半晌才回了时宴:“儿臣要说什么话才算好话……下令要打死我的人是您,此刻要我服软的人也是您……儿臣愚笨……”

    气话,还在说气话!时宴本来见她哭得难受,咳得自己心里也搅得慌,就想教训到这个程度也就够了,也不奢求她还能说出些什么好话给自己听。只是到了这个关头还在说气话气自己,当着这一屋子的太监宫女拿话激自己,着实令人生气。于是握紧了板子又重重的砸下五六下,眼见板下那白衫又添了几点血斑,那孩子犯倔似的放着布团不咬,又拣着右手还在流血的的伤口狠狠咬着,不时发出几声闷哼,泪声不止。时宴抬在半空中的板子顿了一顿,咬牙问道:“真想我打死你?”

    时白露闻言,抵在虎口处的唇齿稍稍离开了会儿,深深喘了几口气,脑海里却不觉回想起了昨夜与舒瑜的秉烛夜谈,于是心里暗暗叹了声气,嘴上轻言细语讨好般地说:“儿臣知道错了……”

    “错在哪里?说不清楚我只当你在拿话搪塞我,还要再打!”时宴虽然话语严厉,但此时脸上已经没有刚才那样的雷霆之色了,见她把板子扔给了一旁的太监,盯着时白露的身后看了半晌,流露出些许心疼,王芍忙走上前来搀扶时白露起来,一边却觑着时宴脸色,冷不防时白露刚刚被她小心扶着半跪着起来,时宴突然说道:“谁准你起来了?趴着!说不好我照样打。”

    “是……儿臣知错……”时白露被时宴吓得一激灵,身子都颤抖起来,她瑟缩着轻轻推开王芍的搀扶,面露痛苦之色手撑着地面慢慢作跪趴状,想要顺势跪下去,可原本这平时做起来无比简单的动作在身后已经负伤累累的此时实在是费了好大的劲。时宴在一旁瞧着她左腿稍稍往后挪了几分,额上便是一片虚汗,双手撑着地面断然是咬不到虎口了,遭殃的便成了已经失了血色的嘴唇——时白露咬紧下唇才勉强只是发出轻哼。

    时宴恻隐之心已动,叹了声气:“行了,就这样跪着吧。你只好好把错误认清,我便不打你了,知道了吗?”

    “儿臣知道了……谢母亲体恤……”时白露心下高兴,忙把左腿收了回来,却扯动了身后的伤势,这一下疼痛来得突然,只窜进心口般,她低低叫了一声,硬生生又逼出一层冷汗,却也不敢擦拭,只低着头看着汗液顺着睫毛、鼻翼一颗颗滴落在她眼前,声音细软地说:“一错,不该犯宵禁。二错,不该打衙役。三错,不该惹母亲生气……”

    “你倒也都知道,可还是敢犯,也不知道是不是嫌前几次打你打轻了。”时宴话说的轻描淡写,时白露却听得胆战心惊,什么叫打轻了……哪一次打得轻……若是她接下来答得令她不满意,难道还要打?

    时宴见她不说话,又接着问道:“楚律怎么说的?你小时候背的,现在可忘记了?”

    “记得记得,儿臣记得。”时白露哪里敢说不记得,连半分迟疑都不敢有,也亏得她确实记忆力好,确实不曾忘记,于是恭敬答道,“一更到五更宵禁时间,违者笞三十,殴打巡夜人再加笞二十,对父母不孝者听凭父母发落。”这最后一句是楚律没有的,不过讨好求饶之言,时白露当着时宴的面说了出来,引得时宴嘴角边勾起些许笑意。这孩子,若时时刻刻都如此该多好。

    “方才杖了多少?”时宴看向两名太监。

    那太监极是机灵,见此刻气氛缓和了,便顺着时宴的意思说道:“回陛下,杖了五十好几了。”

    时宴点点头,却也不急着让他二人收杖,她踱步自时白露跟前,蹲下来故作严肃:“前两个错便当是罚了,只后一个错,你说说该打多少?”她说这话是故意给时白露挖了个坑,不说罚什么,直接说打多少,若她跳进这个坑里了,少不得又得伤上加伤,毕竟众目睽睽之下,时宴此话一出,可是不好再收回。

    冰冷白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缠上时宴的手,她的心不由软了半分,再抬眼看向那孩子,哭了好一会儿的眼睛还是水灵灵的,好似能挤出水滴来,只是再看向左脸,还不能消去半分的指印,时宴有些心疼。

    “不打了,儿臣说不打了……”时白露轻轻摇了摇时宴的手,眼里都是哀求,哽咽地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臣挨了板子,您定是心里难受不是吗?若还再打,岂不是让您痛上加痛吗?”她说着说着就一滴眼泪顺着眼睑流了下来,偏生还在泪痣那里停了一会儿,时宴瞧着那颗痣,不自觉地就腾出另一只手轻轻抹掉那滴挂在下颚的泪,摩挲着泪痕,喃喃说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

    公主府。

    小铃扶着柱子瞧了半晌,只见沈修拎着点心还在风雪中伫立等候,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雪,手指也是冻得僵硬,木然地弯曲着勾着点心包裹的红线。她不由撑起了伞,跑到他身旁劝道:“先生,殿下她上了早朝还要去陛下那里学习,指不定还要被留下来用晚膳,您在这里得等到什么时候?方才还未起风降雪,现在您还是进里屋烤着火炉慢慢等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要拉着沈修往屋子里走,岂料沈修瞧着不壮实,双脚却似有千斤重一般,半寸都没有挪出来。小铃见沈修已经嘴唇发紫脸色苍白了,心里默念说这是特殊情况,怪不得她动武了。闭眼就要合起手刀往沈修脖颈拍下,却忽闻小厮过来传报:“殿下回来了!”

    话音才落,却见一抹紫色便从自己眼前闪过。小铃脚下生风,跑得飞快,等到了门前却见到时白露被两个宫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和那次撵了薛直在宫里挨板子之后一模一样。她三两步冲上前去,把宫女推开,气鼓鼓地一个人扶起了面色虚弱的时白露。那人却兀自吩咐着小厮给宫女和马夫一些打赏,待走进府门瞅着小铃神色,便咿呀地装样喊疼。

    小铃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啐道:“疼死你活该!你说你就不能好好待上一两天吗?才从宗人府里回来,又挨打,你说你回楚国干嘛!”她虽然嘴上不饶人,可是眼圈越说越红,瞧得时白露也有些内疚了,只乖顺地听着她埋怨自己。每次她挨打,回到府上了,通宵彻夜照顾自己的都是小铃,若说在宋国待的那许多年,有何事最值得感谢于那段痛苦不堪的回忆,那便是能和小铃相识。

    “沈先生?”待绕了几道回廊,行至内院,时白露便瞧见一道熟悉的背影站在风雪之中,皑皑白雪已经淹没他的脚踝。小铃见她心急,便加快了步伐,扶着她走到沈修身旁。

    她顾不得身后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近沈修,携了狐裘一角为沈修遮蔽风雪,一面焦急问道:“沈先生既然来了,为何不在房间里等着?”

    沈修整个身子已被冻僵,只微微低头舌头打卷地说:“沈某为殿下谋事,却不能做到诸事皆汇报于您,是为不忠,特来请罪。”

    沈修这话一出,时白露就明白了。她在宗人府那段时日,都是沈修负责把外面发生的一切事宜通过送字画的手段告知她,可沈修偏偏漏掉了舒瑜受杖的事没说,是以她昨天家宴时听时白兮说起。

    时白露轻轻叹了声气:“先生,我不怪您。您是顾着全局,自当不能让我为了一时儿女私情坏了大事。若您告诉我了,我必定会想方设法在时机未成熟之前从宗人府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篇存稿,希望以后还能保持日更

    ☆、第 28 章

    三人进得屋内,时白露只急着让小铃给沈修准备暖手的炉子和暖身的大袄,知道她心里记挂自己忙说道:“来时已经上过药了,御医瞧过了,不妨事。”小铃闻言脸色又黑了几分:“得,不妨事,那殿下您就自个儿随便捡块地方坐下谈事吧。”

    时白露语塞,见她面无表情的取了大袄和手炉递给沈修之后便砸门而出,无奈地摇摇头,小铃生气了一向这样,来气快消得也快。

    沈修双手紧紧握着手炉,在风雪中候了半日而冰冷僵硬的身体待进了屋子里之后,一直在打冷颤。幸好时白露爱饮酒,到得冬日府里火炉上都热着一壶酒,方才小铃还细心地把热好的酒壶搁在了桌上。时白露为沈修斟了半杯酒:“先生还请暖暖身。”

    待得热酒下肚,适应了屋内的温度之后,沈修也渐渐缓和了下来,肤色嘴唇虽依旧惨白,但是至少不像之前那样说话微笑都似敷了层模具似的极为不自然。他见着时白露相对他而站,两手虚扶着桌沿,白玉似的脸颊上沁着层薄汗,便知道今天这顿打怕是不轻,于是也不再寒暄,直切入正题,将早上高升汇所见所闻都告知于她。

    时白禹也是小肚鸡肠得很,诡计虽然没有全如他的愿,可时白露自己却真是老老实实在宗人府那地方住了数日,他却还不解气,逮着个由头就想让她吃苦头。“先生纵是没撞见那太子府的人,我也能猜出□□分来。严尤那个人虽说只是个京兆尹,但是极为懂的趋炎附势,他本来就是我哥哥那一派的人,只是若没有得到指令,他犯不着为了一个衙役就要进宫告我的状。”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剪子剪了红线,拆开点心,眸子里半点别的物事都瞧不见了,笑着说道,“我只听闻负荆请罪,却不知道还有负点心请罪的事例,先生倒真是奇人。”

    沈修见她站着的身子虚晃,忙帮她一起拆点心说道:“这却无甚稀奇,这投其所好的道理无论请罪还是趋附自古都行得通。殿下你这馋嘴的性子沈某还是摸得透的,就是不知这高升汇的糕点你可还吃得惯吗?我在楚京倒是常吃的。”

    “想来肯定吃得惯,便是在……”她本来在用手挑选着几个点心包里的各式点心,这个樱桃酪舔一口那个山茶饼咬一口,嘴里的甜腻化开来变成一罐蜜融在了心里,眉眼里都是笑意,只是在翻到最后一包点心的时候,她的手指便僵在了尝鲜的路上,月牙眼也没了踪影。

    “殿下不喜欢吗?那就怨我粗心了,应该先来问问小铃。我虽然在宋国待过一段日子,但是我素来不讲究吃食。《六国志》里对宋国民风记载又甚少,是以我就只记得胡饼,因此进得店里便买了几块。”沈修说着轻轻掰了一小块尝了一下,点点头称赞说,“虽然清淡了些,但是细细嚼着倒是还别有一番滋味,也许配上一盏清茶会好些。”

    “酥油茶。”时白露淡淡说了一声,只捡了油纸包上落下的几点面皮送入口中,“宋国人常以酥油茶与之配食,确是一般清茶无可匹配的。”眼前那白色的面饼看着看着就好似和记忆里宋国王都背靠的那座一到秋末便被大雪覆盖,到得来年春天才会渐渐融化的高山重合了一般,好不容易咽下去的胡饼味道也仿若那时她常用来充饥的雪块一样。

    从来怪不得别人勾起她在宋国生活的一点一滴,因为那些画面早已经和着宋国的胡饼、雪山分毫不差地嵌进她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不用等到梅雨时节或是阴寒湿冷的天气,便可以在任何和那段记忆有些许关联的场合折磨得她心神不宁。人啊,总是比自己想象得更脆弱,却也更坚强。

    “先生,张松涛既已除掉,不知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推荐吗?”

    沈修闻言有些讶异,眉毛都上挑了几分:“怎么,今天上早朝有人问了?哪有抢着年关派任新官的道理,这不是不合法度吗?”

    “可不是吗。只是我哥哥他着急,早朝时就让舒铮提了这事,说什么张松涛贪污一案牵连刑部官员众多,现在已经有些调济不来了。六部中属吏部刑部户部最为吃重,这四部原本都在他手中握着,现在折了刑部,那他手上就只剩三个。我母亲近来又有些过于倚重我,周琛儒是个极稳重的人,从来只会顺着时宴的意思,难免他不会在心中倾偏于我,工部戴经是周琛儒门生,向来尊重老师。在此之上如果刑部又被我抢走了,他恐怕夜里要睡不踏实了。”时白露说着说着眼前忽然一黑,险些就要摔倒在地,幸而她反应极快拉住了桌案的一角。

    沈修见她此刻脸上现了几分潮红之色,料想可能是板疮发炎了,忙上前想要搀扶她找块地方坐下再去叫小铃召医官来。可四下一看,这书房里能坐的都是硬木座位,连块软垫他都没见着。

    时白露缓了这半会儿,才回复些体力,她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先生只管接着讲,我离开楚国已有数载,朝中局势也是仰仗先生才得知一二,对有何人才可用可选却是一概不知。”这宫中的红木板子果然比不得上次的毛竹板子,余威竟然如此了得,现在身后这一阵阵针戳般的刺痛许是药效发作了,那御医只说效果好,怎么就没说会如二次受刑一般。

    “大理寺卿郑钧昊。”

    冬暖宫。

    腊梅开得妍艳,冷风袭来,偶有几朵残花或是落在雪道上,或是降在宫女太监的肩头上。王芍掌着灯,借着烛火给时宴引路,穿过假山便是一道长廊,每隔数米就有掌灯的宫女站着,纵是这深夜里也是亮如白昼。下了台阶绕过画扇屏风后才到了主宫,王芍把鎏金龙首兽纹灯盏交给守在门前的宫女后,便为时宴掸了掸衣衫上的雪水和花瓣,撩起被屋内炭火烘烤得暖融融的毛皮帘子,二人这才进去。

    为了不将寒意带进内屋,时宴握着手炉在外屋坐着烤了一会儿火才携王芍进去。才到转角处,便听见杯盏摔地和一众人等下跪求情的声音,几名太监慌慌张张地端着木盘出来,见了时宴忙刹住脚步,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请安:“陛下。”时宴看了木盘里的破碎碗碟一眼,脸色沉了几分,快步朝前走去。

    “我说了我不吃!”时宴前脚刚踏进内屋,便见着时白兮朝自己脚下扔来一个菜碟,里面盛着的香油溅了她大半的衣摆。原本沸腾喧闹的屋子顿时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宫女太监一会儿瞅瞅时白兮,一会儿又瞅瞅脸色难看快步走来的时宴。

    时白兮只瞥了时宴一眼便把头扭向一边,还不忘顺势踢了脚边的几个碗碟一脚。时宴低头看了看被撒在地上和汤汁混在一起还冒着热气的菜肴,抬脚跨过这一摊污秽之物,走到时白兮跟前细细看了看桌案上还□□残存着的几道菜品,轻声询问:“怎么了,可是吃腻了?若是吃腻了叫人去御膳房说一声,叫厨子换些花样便行,浪费了这些饭菜事小,平白无故地气着自己可不是好事。”

    王芍随着时宴一直紧绷的脸此刻才渐渐放松,唤了身旁几个人收拾收拾地上的残渣。方才时宴用完晚膳才要小憩一会儿,冬暖宫便有人传话来说时白兮闹脾气不吃饭,传了几次膳便被砸了几次碗筷,时宴心里着急,只匆忙披了件袍子便赶了过来。一路上脸色沉郁,才重罚了时白露,王芍担心时宴余气未消,时白兮又是个自小被宠坏了的主,万一三两句不合心也遭了秧可不得了。现在一看,王芍的担心实在多余,时宴对待时白兮从来都如另一个人一般。

    一勺奶汁炖鸡才凑至时白兮眼前,便被她一抬手打翻,幸而时宴刚刚也是把它吹凉了才送到她嘴边,否则手也要被烫着了。时白兮看见时宴的衣袍都被弄脏了,手背也是沾了汤渍,喉间微微一动,却还是把话给憋了回去。

    时宴用手巾擦了擦污渍,脸上也没有丝毫恼怒之色,只是把碗放回桌案上,随意地坐到时白兮身侧,爱怜地抚了抚她脑袋:“看来不是这饭菜不合心,是谁惹着你了,跟娘说来。”

    “真的?无论那个人是谁都可以说吗?”时白兮言语里有些许疑虑,见着时宴点头了才抿抿唇接着说道,“娘,你不要老是打人好不好。舒瑜姐姐身体不好,那天被你打了板子,我虽然不能出宫探望,但是也托医官回来告与我一些消息,说舒瑜姐姐断断续续发了三天三夜的烧,喂的药都吐了出来,后来还是靠着针灸才慢慢熬过来。”

    时宴嘴角有些许苦笑溢出,她是没猜错,时白兮是对自己连日来这些“暴行”不满了,只是这种话由被她从小宠着护着长大的女儿嘴里说出来,听着怎么都不是滋味。

    “她不只是你舒瑜姐姐,她更多的是娘的臣子,犯事了如何打不得?我还是看在你们几个的面子上轻饶了她。”

    时白兮又急道:“那姐姐呢?大冬天的你把她一个人关在宗人府,回来了还没多久又打她板子,打了板子也不哄哄她,连个休息的时间都不给,就遣人送她回府……”没待她说完,脑袋上就被时宴狠狠敲了一下。

    “你耳目倒是不少,我派人送她回府还没到两个时辰吧,你倒全知道了。我当你不吃饭闹得是什么脾气,嫌我打疼你姐姐了?莫不是还想央我许你出宫看她?”时宴见她捂着脑袋一直在揉,泪花都被激了出来,忙揽过她脑袋,轻柔地帮她揉着。时白兮自小被她宠惯了,别说挨打,挨骂都是少有,就这样被敲一记脑袋瓜子怕是也疼得难受。

    “什么叫我姐姐……”时白兮嘟着小嘴咕哝,“难道娘你打姐姐就不心疼吗?姐姐她刚回来没多久,您就关了她一次,打了她三四次。您就睁只眼闭只眼不行吗,像今天这种小事何必动板子呢,您倒觉得是对姐姐好,只是也许在姐姐眼里看来倒成了自己不受您待见不被您喜欢,她在外漂泊那许久,您也从来不问她过得好不好……”

    “你姐姐跟你说的这些话?”时宴听得心里又是纳闷又是怅惘,不由打断了她,这种话时白兮一个人怎么会说,虽然她说的都是实话……

    时白兮摇摇头:“不是,姐姐没有跟我说过这些。只是我前几天读了本书,里面凑巧写了几个质子的轶事,加之这几天宫里闲言碎语甚多……”她说到此处见站在时宴身后的王芍对自己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虽然不知是何用意,但也停了下来。

    “什么闲言碎语?”时宴淡淡看了王芍一眼,王芍心虚地低下了头,只得心里暗暗叫苦,怪她提醒得慢了,时白兮单纯,从来不知道该把话说到哪个地上合适,这些闲言碎语不过是宫里下人之间的谈资,一般传不到时宴耳边,只是现在如果被时宴知道了,少不得要大动肝火。

    “……我也是前几天无意间听见几个宫女闲聊才知道的。她们说姐姐不得宠,从前便被您送到宋国当人质,现在回来了,娘您表面上对她诸多赏赐,但是私底下常常棍棒加身。”时白兮只顾自己说,却是没注意到时宴的脸色渐渐阴郁下来。“儿臣听到的就只有这些了,她们见着我来了就闭了嘴。”

    “还记着那些宫女的模样吗?”

    时白兮摇摇头:“不记得了,不过应是了水榭当值的人。”

    “王芍,传令给内廷司,把了水榭当值宫女的舌头全部拔了。”时宴与其说是说给王芍听倒不如是说给屋内的一众内侍听,她语气刚硬,不怒自威。扫了一眼一直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宫女太监,她继续说道,“与其留着舌头搬弄是非不如拔了干脆。”

    感觉到衣袖被人轻轻拽了一下,时宴低眉看向还不及自己个头的时白兮。“娘……儿臣当时骂过她们了……都快过年了,多晦气啊。”时宴素知自己这个小女儿虽然骄纵了些,但是心地却极是纯善,她抬起手来捏了捏时白兮娇嫩的脸蛋,宠溺笑道:“傻丫头,若是骂骂就管用,还用得着刑罚来约束人吗。都快过年了,她们也不让你娘舒心,你看看是帮谁?”

    “那自然是帮娘亲啊,好吧……娘您说了算,儿臣不为她们求情了。”时白兮微眯着眼享受着时宴的揉搓,而后又环抱住时宴被玉带裹束的腰:“那儿臣明天可以去探望姐姐吗?”

    时宴一边轻轻拍着她的脊背一边摇头:“不行。先不说你身子弱,先前便答应过我虽在楚京过年但是不到开春还暖时日不会出宫受寒。再者,白露她这次犯的是楚律,谁都不能给她开脱,京兆尹都到我这里参了一本,我也不能在朝臣面前纵容她。你只当我狠心,打了她不抚慰也不留她在宫中休养,那么多双眼睛盯着我,我怎能徇私。还是说你也认为我待她不好,我不喜欢她?”

    “当然不是了!”时白兮闻言,一下子从时宴怀里弹出,急急辩道,“那什么七珠双刃匕哥哥跟你求了好几次你都不给,姐姐才回来你就赏给姐姐了,我当时在殿里看见哥哥都有点醋意了。后来你还不顾自己安危给姐姐挡剑,你怎么可能不喜欢姐姐呢。”

    那七珠双刃匕时宴赏给时白露其实不只是为此,只是时宴不想时白兮再知道得深些反而染了她原本澄澈如水的心性。

    “乖,你知道这些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憋出一章,这几天身体不好,不知道能不能保持了,如果不能保持也会尽量两日一更

    ☆、第 29 章

    正月初十。

    孙山着一身青色棉袄在字画摊上吆喝叫卖,家里的那一间土木屋子早已破败不堪,他要努力攒钱修缮房屋,年假以来除了除夕那天,一直都没有休息过。今天女儿孙梅体恤他操持家业辛劳,也出来帮他。

    “这东西怎么卖?”蹩脚的楚国口音。孙山抬头,见是一个长满了络腮胡的中年男人,披头散发只在额头束了条绑带,豹皮腰带上挎了一把腰刀,胡服皮靴。身后还跟着差不多打扮的四名仆从。

    “对联四钱,贴画七钱,爷您随意挑,嘿嘿。”孙山一边赔笑着一边把孙梅推到了自己身后,那男人眼神却愈加放肆地打量着孙梅胸前的两团浑圆之物,眼睛随着孙梅的躲藏而移动,半刻都不肯挪开。

    “这幅美人图不错,我要了。”男人色眯眯的笑着,粗鲁的推开瘦弱的孙山,径直朝孙梅扑去,他力气颇大,任孙梅如何反抗都无济于事。他一把撕开孙梅单薄的衣服,如饿狼一般栽进□□的沟壑山谷中,亲吻吮吸啃咬。孙梅双手被他束缚着,动弹不得,周围的人群早就作鸟兽散,生怕自己被卷进这无辜事端中。

    孙山初时有些惊呆了,此刻看见女儿脸上满溢的泪水才清醒过来,他正颤抖着手要从字画摊上拿砚台从男人脑后砸去,一直在旁边叉手笑看的仆从立马轻而易举将他擒获,还捏着他的下巴逼他生生看着自己女儿被□□。

    “咚——”孙梅咬紧唇肉狠狠撞上男人的脑袋,额头上立马青肿一片,她想趁着男人吃疼不备之时起身逃跑,岂料那男人皮糙肉厚,气恼胜过疼痛,他一把抓过孙梅,狠狠地扇了她一个大耳刮子,直将她打得半晕了过去,再无力反抗。他嘴里咒骂着,大步上前解了自己腰带、裤子,又大力撕开孙梅的裙裤,随后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进去。

    孙山双臂被缚,他死命挣扎逃脱,被捏住的下巴几欲碎掉。所幸,大抵是刚刚四散的百姓有人去通报了官差,孙山看见有一队官差赶来,忙大声呼救:“大人大人!救救我女儿吧!”他声音颤抖,两眼充满希冀地朝他们望去。

    只见带头的官差原本拔了刀,待走近时,看见那几个人的衣着服饰后就微微蹙眉把刀收回刀鞘。一直捏着孙山下巴的仆人见男人云雨得正在兴头,于是朝那官差走去,耳语了一番,孙山的心开始七上八下起来。

    “小的就不打扰吐火大人兴致了,只是毕竟天子脚下,还望大人下手轻些。”官差说完这话后转头就走了,再没有看孙山父女俩一眼。

    孙山眉目渐转悲凉,耳边充斥着男人的粗大的喘息声和女儿带着血泪之声的□□。他一阵恸哭嚎叫后忽而冲天喊道:“四十载偶得平安喜乐,无一晌曾梦青天白日。来世宁为蝼蚁度余生,不作苟且偷安南楚人。”

    “砰——”

    “爹!不要!”

    孙山奋力挣脱仆从的抓缚,一头撞上了砖墙,鲜血横流。

    与此人间地狱相对而立的明月楼二层。

    “畜生!”一直观望着的蓝衫少年拍桌而起,一脸愤懑之色,撩了衣袍便要掀帘下楼。身旁两个小厮忙拉住他劝道:“少爷,您可别胡闹。那男人是北燕第一大将军吐火勃,前几日奉燕国君王之命前来送年礼,陛下特邀他在楚京客居,赏了一处大宅院,四马并架的车辇可于楚京随行,风光无限。”

    “这又如何?别说他只是燕地将军便是燕王也可以在我楚京地界欺压民女,草菅人命吗!”少年甚是激动,手指着对街说道。

    “哎哟我的爷,您平时不是可机灵的吗?怎么现在犯起糊涂了。北燕境内虽然内乱迭生,但是国力雄厚兵马强悍,就是边崇言老将军在世时都常在燕军底下吃亏。好不容易签了协议,我南楚才得以在这几年安定下来经营民生。别说他一个大将军了,就是随便一个燕国使臣在楚京干这种事都没人敢抓啊。”

    “小二,结账。”他们吵得正不可开交之时,与蓝衫少年同桌而坐的清秀少年淡淡说道。

    蓝衫少年之前上得明月楼便见已无空余座位,只得与这人合坐一桌,见他衣饰华贵,肤如凝脂,唇瓣淡粉,身形瘦弱,眼底还有一颗夺人眼球的细小黑痣。蓝衫少年是好美色之人,几欲与他攀谈,但他少言寡语鲜有兴趣,只得收了心思。后来对街吐火勃闹得喧嚣,他一面着急遥看,一面又在旁边觑着这白衣少年的神色,对方毫不关心的淡漠模样将他耽于皮肉之色的好感冲刷得一干二净,此时他正是满腔怒火没处可发,于是趁机讥讽:

    “林达,我南楚百余年来不是没有能臣骁将,只是有太多纨绔子弟安于躲在祖辈的功名簿上及时享乐,漠于政事不思进取,才会变成今天这个局面。”

    “少爷……”林达怕那白衣少年是哪家官宦人家子弟,又兼他家少爷这话有些许不敬朝廷之意,忐忑不安地扯了扯他的衣襟劝说着。

    “拼桌钱。”白衣少年甚是淡然,任他言语轻蔑,出人意料地伸手向他索取明月楼不成文规矩的几钱拼桌费。

    只见那蓝衫少年脸已被气得成猪肝色,见林达正掏出几钱银子,一手拦住他,从怀里抓出几张票据,当白纸般扔给白衣少年:“败絮其中的家伙!自个儿去钱庄取,多余的只当是给你点香火钱,没心没肺与死了有何两样。”愤然离去。

    白衣少年捡起其中一张票据,寻到右下角的红色印戳:永兴候府。

    吐火勃早已离去,孙梅木然地捡了几块碎布勉强遮蔽住已流满污血的□□,不顾周围人或是好奇探究或是同情怜悯的目光,她膝行到孙山冰冷的身体前,为他合上了双目。

    “给。”陌生人的声音,孙梅默默抬头,一个白衣少年蹲在她身前,手里是几张票据。

    “呵。”孙梅自嘲似的一笑,无视了少年。当时无人肯救,为何事后假惺惺的人如此之多。

    “你父亲的棺材钱,收敛入葬的费用,请人做法事,你此后一家子的开支用度,你……”还未等他说完,手里轻轻拿着的票据便已被孙梅夺走,她唇齿轻启,那个谢字在尝尽世间冷暖人生百态的半日之后再不能轻易说出。

    “不必谢我,钱是之前被你赶走的蓝衣公子给你的。”少年站起身来,盯着墙砖上的暗黑血迹瞧了半晌。

    他要进宫,他有些想念时宴了。

    延福宫。

    时宴这几日很是疲倦,勤政殿都去的少了,只常在延福宫卧榻休息。

    “你今天怎么想着来我这里请安了?”时宴朝正站着由宫女服侍着褪下狐裘的时白露拍了拍床榻,“过来坐。”

    “母亲您这是责怪儿臣未能日日过来向您请安吗?”时白露说笑间坐到时宴身侧,握拳轻轻为她捶背。“我听小兮说您这几日身体不好,所以来瞧瞧。”

    “可不敢责怪你,守岁那日不过训斥你几句莫要贪吃,饺子吃多了伤食。你妹妹几天没给我好脸色看。”虽是埋怨的话,时宴的口吻却是分外轻松,还带着些许醋意。

    “小兮她是性情使然,看见什么便说什么了。母亲您该欣喜我们姐妹和睦,感情深厚才是啊。”

    “看见什么便说什么,你是拐着弯儿说我待你不好了?”时宴轻轻朝时白露看了一眼,看似寻常神色,只是个中深意只有二人心中明白。时白露此话当真是无心说出,只是听在时宴耳里让她不由想到那了水榭的闲言碎语,她自问没有苛待时白露,只是不知为何问出这话的此时此刻,心里竟有些许疑虑不安。

    时白露心中一惊,停下手来,低头垂目说道:“儿臣不敢胡乱度测,好与不好界限于人心中千百种。在儿臣眼里,母亲对儿臣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在为儿臣着想。”

    屋内一时静了半晌。时宴再开口时就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叫王芍拿来八角青釉云纹攒盒:“前几日吐火勃带来的些许燕地果饼肉干,你尝尝喜欢什么。回头我命人送些到你那里。”

    时白露随意捡了一块糕点,吃了几口面露不喜之色,便要扔掉。时宴见了,轻轻抓过她的手腕,令她将那半块糕点送到时宴嘴里。这糕点,却是时宴在这八角攒盒中最喜欢的。她们母女俩,即使是如此细小的生活习性差别也如此大。

    轻轻舔了舔两指间的碎屑,那上面还有时宴喜爱的玫瑰唇脂香味。

    “母亲,吐火勃还要在楚京待多久?”

    “他说想一睹春蒐再走。他一行人自有你哥哥招待,你只趁着年假好好休息即可,待开朝了有的你忙了。”

    “是。”

    时宴见她在攒盒中挑挑拣拣,这个吃一块那个吃一点,直把原来模样工整的拼盘弄得乱糟糟的。

    “和小时候一样,还是喜欢尝新鲜。”

    “……是,儿臣知错。”时宴见她被自己这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吓得小手一抖,就要凑到嘴边的牛肉干掉在地上,神色中懊恼遗恨,于是心下了然。

    “知什么错,该你知错的时候不悔改,不该你知错的时候拼命认。”时宴低声训斥,见她放下攒盒再无兴致,心下也有些许后悔不该说这些话来搅了她母女二人难得的独处气氛,只怪自己近日来被朝事和外交所扰,心情差了些。

    “刑部尚书的人选你可有推荐?”

    “……大理寺卿郑钧昊如何?”时白露故作沉思,考虑了半晌才说道。

    “嗯。”时宴只说了声嗯,还深深看了她一眼,令时白露心里有些摸不着底。沈修只让她推荐郑钧昊,不让她谈及郑钧昊如何如何适合这个位置,还说时宴必不会问,纵然她想不通这是为何,不过还是照着做了。

    作者有话要说:  换了排版格式,觉得这样好看些。新人物出场,还记得是谁吗?

    ☆、第 30 章

    上元节。

    明月高悬,星河万里。

    护城河边上的一个只支了五六张桌子的小铺外排了几十个人,足见生意兴隆。

    “来叻,两位公子,你们的汤圆,小心烫啊。”老板娘是个四十岁上下的高瘦女人,生着一双丹凤眼,时时带着笑意,令人瞧了心情都开朗许多。

    “诶,李婶儿,怎么你们铺子这许多年了还不去街上租个四五间店面啊?”说话的人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在他旁边坐着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正舀了颗晶莹剔透冒着热气的汤圆吹凉。

    李婶一听,忙打量起说话的人一面说道:“听公子这口气还是老顾客了?我这小铺子来来往往的客虽不少,只是但凡来了三四次的人我总能记住模样。怎地对公子没什么印象?”少年忽然微微侧身,方才挡在阴影中的半边脸颊才显了出来,李婶瞧了半晌,眼睛忽然睁得如铜铃般大,不住点头指着他说,“好几年前有个小兔崽子,吃了好几次汤圆都不给钱,我老伴儿心肠好不计较,他倒是不客气,次次都挑最贵的吃。也是节庆日来的,这里也有颗和你一样的痣,是不是就是你这家伙,嗯?”

    少年不住摇头摆手,一脸无辜:“自然不是了,我家教严谨,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李婶你可不能胡乱冤枉人啊。”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话锋一转说道,“不过呀,那小孩儿指不定是天上下来人间嬉戏的神,身上怎会带钱,唯有护佑你们铺子了,你瞧是不是越办越好了?”

    李婶知他富贵人家子弟向来比他市井小民读的书多些,是以有些信以为真了,还要再攀谈些许供奉神灵之事,她老伴儿忙不过来喊她快些回去帮忙,只得走了。

    “你这尊食神的嘴巴可是从不消停。”舒瑜将吹凉了的汤圆凑近她嘴边,见她张嘴一口咬破了酥糯的面皮,浓稠的黑芝麻馅儿和着热气而出,还不待流满汤匙,便把她一大口都吃进了嘴里。

    表皮没了热气,可里面的馅儿还是较烫的汤汁,时白露却是个十足只顾着吃的主,顾不得烫,只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大口嚼着已经很多年没吃过的美味,额头都沁出几滴汗来。

    “你慢一点儿吃,今天又无宵禁,十里夜市够你逛好久了,你别烫着嘴。”舒瑜又舀了一颗圆溜溜的汤圆一边吹着一边说道,“好好的上元节,你不在家里陪你家人,出来做什么,告与你娘了吗?”因着人群混杂,她特意换了称呼。

    “告诉了,她准我来的。啊,对了,前几日她派人送了好多燕地的牛肉干给我,我虽然喜欢吃,但是也吃不了这许多,回头我送些给你。”舒瑜见她说这话的时候神采飞扬,眼里更是不自觉流露出几丝孩童般的欣喜,心底里也替她开心起来。

    “你不吃么?”时白露看见舒瑜又把自己碗里的汤圆凑到自己嘴边,不禁疑惑问道,她可记得小时候舒瑜也和她一样最喜欢这家的汤圆了,雪白甜糯,汤汁入口还带着香味。

    舒瑜不由苦笑,向她埋怨:“这可得怪你了,我都和我爹用完晚膳了,你才约我出来,我胃口向来小,吃多了反而要难受几天。”

    “那就吃半颗吧?好不容易出来了,不吃多可惜。”

    “半颗?”舒瑜一时犯了傻,看着碗里的汤圆楠楠道,“要是放在碗里戳烂了,汤汁都洒出来了,可就不好吃了。”

    “谁让你放在碗里戳烂了,笨蛋。”时白露将汤圆咬掉一半,喂到舒瑜嘴边,却还是有些担心地比了比汤圆的个头:“是不是多了点儿,你会吃撑吗?还是太少了,尝不够味?”

    在她自语的这半会儿,舒瑜已经轻轻将那半颗带着她齿印的汤圆吃进了嘴里,芝麻香味混着糯米面皮在嘴里四散开来,令她不禁回味地又拉着时白露握着汤匙的手,舔光了漏在勺沿的馅料。

    “你还想吃吗?只不知这平日里铺子开在何处,是不是还在九年前那地方,等过些日子我再来陪你寻它。”时白露说完,见她嘴角处挂着一点污渍,人影窜动,蜡烛噼啪作响,被风晃得厉害,瞧不清黑点是什么。时白露伸长脖子一看,却是黏在舒瑜脸上的一粒芝麻,她此刻凑得近了,懒得用手帮她取掉,只平静地伸出舌头轻轻一点,将那带着些许肌肤余温的芝麻滑进了嘴里。

    舒瑜一时愣在了原地,嘴角处还有湿热之感,令她不自觉地耳根便泛起了红。其实这不过是她俩小时候常做的事,只是不知道是隔了太久不曾做过,还是长大了被礼数禁锢了,她既觉得不自在,却又有些莫名地留恋于这种有悖礼法之事。

    “怎么了?”舒瑜摇头,时白露才放下心来。

    “趁现在人多,咱们走吧。”时白露看准了一条缝隙,牵起舒瑜的手猫腰前行。

    舒瑜惊道:“你不给钱?”

    时白露“嘘”了一声,笑得眼睛眯成了条缝:“李婶都尊我为神了,还给什么钱。”她话音刚落,便见李婶从人群中探头一看,逮到她们二人的鬼祟之相,当下了然,大声呵斥:“果然就是你这小兔崽子,又吃白食!看老娘不把你们扭送官府!”

    眼见着李婶拨开人群,就要扑将过来,时白露怕舒瑜脚力不行,一把将她抱起来拔腿就跑。

    “哎呀,老婆子,算啦,就为了几个银子。”

    “你滚!谁是老婆子,你个糟老头子,就会做汤圆卖汤圆吃汤圆,以为别人都是冲你的汤圆来的吗?就你滥好人,总给人白吃,能攒够钱换店铺就有鬼了!”

    “嘿,大过年的,你想吵架不成!”

    “吵架?我不吵,等明天我就回娘家!”

    “回回回!说了几十年了没见你哪次回过。”

    ……

    等跑了有几百米远,进得闹市之后。时白露便把舒瑜放了下来,抬手擦了擦满头的汗,轻声喘气。

    “小时候都是偷跑出来的,没有钱还说的过去。怎么你今天还是不给李婶钱啊?”舒瑜这话有些埋怨,李婶虽然计较了些,但是王伯却是实在的大好人一个。

    时白露挽过她臂弯,一边漫步一边解释:“我们今天既然是出来回味的,自然要回味周全,吃白食这种长大了再没干过的事怎可错过?你放心,等下次再去吃,我必定会补偿王伯他们的。”

    舒瑜扑哧一笑,轻轻拍了拍她屁股:“你怎地长大了还是这么顽皮?那今天可玩得开心尽兴了?”

    “非常开心,非常尽兴。”时白露停下步子,和舒瑜四目相对。只有在你面前,我才什么都不用装,便是不言不语也是舒心的。

    有人拽了拽她衣摆,时白露低头一看,却是个衣衫破烂、头发蓬乱、面容污垢的小乞儿,她小心翼翼地伸出被冻得发紫颤抖的脏手,声音干涩地说:“我饿了。”

    我饿了?怎么有这种讨饭的语气。若是平日,时白露大概就要冷漠离开了,只是她今天心情很好,而且……她看着这女孩不知怎么心生了几分怜悯甚至罪过之意。

    一旁的舒瑜早到旁边的铺子里买了几个肉饼,刚递到女孩嘴里,便被她三两下大口吃完了,显然饿得狠了。于是又买了碗肉汤,却特意嘱咐了老板要碗搁凉了的,女孩端了比她脸盘还大上许多的汤碗也是大口喝掉,直吃得脸上头发上都是汤汁。

    时白露饶有兴趣地叉手看着。女孩喝完汤之后,用脏兮兮的衣袖擦了嘴边的油渍,又看向舒瑜:“你知道广兴楼在哪里吗?”

    广兴楼?两人心中都是一惊,对视一眼之后忙拽着女孩拐进小巷的黑暗中。

    “那天我偷偷溜出去玩儿了,回来的时候看见有很多拿着刀的男人站在家门口,他们抓走了爹爹、娘亲、哥哥姐姐还有戏班里的叔叔婶婶们。我以为是爹爹他们在排新戏,我怕爹爹见到我偷懒不练戏会打我,就跑远了。等我再回来的时候,门被锁住了,门口站着两个陌生的叔叔,他们把我送到一个有很多很多小孩儿的房子里。我想家,想爹爹娘亲就偷跑出来了,可是我找不到广兴楼在哪里。我问街上的人,他们听见我说起这三个字就跑得远远的了。”女孩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舒瑜蹲下来,拿手绢给她擦拭眼泪,犹豫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如果我跟你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爹爹他们了,再也回不了家了呢?”

    行刺一案,是她主审的,刺客出自广兴楼,任何班主百口莫辩都落得个同党的下场,只待开春问斩。广兴楼也被查封,其他人等都发配充军了,眼前这个女孩应是不幸中的万幸。

    “……为什么?”女孩的眼神中,有太多东西,惶恐不安、吃惊、伤痛……像一根根尖针,□□舒瑜心里,戳得千疮百孔。自古以来,这种事,最无辜受伤害的永远是孩子。

    “因为他快死了。”时白露平淡无奇的声音,仿佛在谈论今天天气如何那般轻松。

    “小露!”感觉到女孩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舒瑜不禁朝时白露喝道。

    “你是坏人!我爹爹才不会死!才不会!”女孩冲过来捶打着时白露的腿。

    时白露微微阖上眼眸,脑海里全是那夜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她们这样的人,本来就不会顾及下等人的生死存亡。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容,她低头看向女孩:“对,我是坏人。”

    “哎!”舒瑜一把接住晕厥过去往后倒的女孩,随后看向时白露,有些担忧:“怎么办?”

    “送回慈幼局。”不带任何犹豫的答案。

    舒瑜低头看着女孩身上的破烂衣衫,上面印着慈幼局的标志,摸摸厚度,怕是棉絮都没有塞进去,只是空空的夹衣,而且都不合她个子大小,生生地露出了一截脚踝,那里早已被冻得紫黑。

    “不,不送去慈幼局。”舒瑜坚定地摇头。

    作者有话要说:  推动情节发展的角色又出场啦

    ☆、第 31 章

    上元节一过,立春便很快赶至。不过人道是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本来仗着自己正值青年,身强体健的时白露昨天入朝贺岁时穿得稍少了些,在殿上炭火充足还不觉得冷,待下朝赴宴时候刚出了殿门便被冷风侵入袭了几股邪气。虽然后来王芍给她送来了厚实的白狐裘袍,她席间仍然觉得头脑昏沉四肢乏力,时宴便留她在宫里歇息了一晚,还给她空了一天的假,让她趁机休息一番。

    是以今天在楚王宫里睡了一早上,服了药觉得好了许多,才搭了马车回府。

    待她才穿过几道环廊,在抬头不经意的一瞬间便看见了令她吃惊的一幕——前几日才被舒瑜送过来的广兴楼那小女孩此刻正站在才堪堪长过园墙的松树枝桠上,被她踩在脚下的树枝已呈摇摇欲坠之势,而她还浑然不知,只是双手抓着一根根往前伸的树枝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往前走着。

    “何小小!”时白露跑过去一瞧,不禁怒喝,“你在干什么,给我下来!”一旁跟着赶来的小铃见状也是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忙去叫在周围巡守的侍卫过来帮忙。

    原来何小小此刻站着的地方已经是这棵栽种时日不长,并不丰茂粗大的松树枝干前端,而且下方正是一方池水,周围傍有假山奇石,若她摔下来进了池水倒还好,若是直接磕在那坚硬陡峭的山石上,实在令人不敢设想。

    何小小被时白露的呵斥声吓了一跳,她本来比起舒瑜就更要怕时白露几分。“姐姐……我……我捡了那个毽子就下来……”何小小眼里虽然满是惊慌错乱,她也感觉到脚下的树枝晃得越来越厉害了,可是她的手指就快要碰触到那毽子羽毛的一角了。

    “咔擦——”一声清脆的响声顿时听得在场的人无不汗毛直立,何小小左手抓握的树枝从中断裂,幸而她的衣角被挂在了松树的另一根树梢上,才使得她并没有失了支撑掉落下去,她反应极快的抓住了别的地方,横着身体脚步朝前更近了一步,和那夹在树枝之间的毽子只差一指之遥。

    忽然树身的巨大晃动,使得何小小紧紧抓着的那根树枝也渐渐开了裂口。

    “下去!”时白露朝正争先恐后攀上松树急着立功的侍卫们吼了一声。这棵松树本来承受力就不大,何小小年纪小,身量轻,才能在那么细小的枝干上撑了这许久,这些侍卫这样上去,树枝不断也得断了。

    “小小,你别捡那个毽子了。你听我的话,不要心慌着急,抓着树干,一点点退后,退到枝干比较粗的地方,然后我就能把你拉回来了。”时白露说完这话之后,看见何小小看看她,又看看那毽子,一副陷入两难的模样,而就在她犹豫不决的这短短时间内,唯一还能被她抓握的那根树枝裂口又深了几分,听见那枝桠摇晃的声音令时白露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她走上前几步,尽量温柔可亲地哄着说,“那个毽子等你下来了我会叫人把它挑下来,挑不下来我会给你再买,要多少个都可以。”

    何小小见她一脸真挚,便点点头,然后不舍地看了那毽子几眼,按照时白露所说,抓紧枝桠一点点往后退,眼见着越来越接近安全的位置,众人渐渐放下心来,岂料昨天一夜的春雨,枝干上积了雨水,何小小脚上一打滑,倾斜滑倒的刹那扯断了手上的那根枝桠,周身再无可凭借之物,径直坠落,也幸得她这一滑,规避了身下的瑰丽山石,直接噗通一声落进了池水里。

    小铃捂嘴低呼了一声,还不待她回过神,便瞧见一道白色身影自她身旁划过,毫不拖沓的投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殿下!”小铃不会游泳,要不然她肯定现在也跟着下去了。周围的侍卫见状也一个个地如下饺子般滑了进去。然而还没等他们冒出头来,时白露便搂着已经昏厥过去的何小小游到了岸边。

    于是风寒未去的时白露进了那早春寒冷彻骨的池水之后大病了一场。而何小小执着于那毽子,只是因为那是她爹爹给她买的最后一件东西,她偷跑那日带了出来,今天玩耍的时候不小心踢到了树上。

    时白露没去上早朝的第三天。刚给出了一晚上虚汗的时白露擦拭身体,重新换了烘干里衣的小铃端了一盆热水走出房门,便见到一个身着浅紫八爪龙纹常服,脚踏明黄色云纹靴的中年女人,时宴。

    “陛下。”她跪下请安,时宴从她身侧跨过,并不言语。小铃闻到了她一身的玫瑰香氛,这就是时白露的母亲,那个狠心将自己女儿送到异国他乡不管不问却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那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心里唯一聊以寄托的人,虽然这种孤注一掷的寄托在无边的苦苦等候中最终熬成了恨、怨,但是小铃还是能清楚地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时白露时候,她自干涸皲裂的嘴唇里无意识地吐出的那个字,娘。

    时宴玉手轻轻推开雕花木门,脚步略显着急地走过屋廊,掀了轻纱帘子,待绕过画布屏风后,她渐渐止了步。

    一个七八岁大的女孩,梳着双平髻,左右两边均用轻逸飘扬的缎带束着,她穿着剪裁合身的藕色襦裙,坐在一张比她个子高出许多的八角楠木圆凳上,双臂撑着书桌,握了书卷摇头晃脑地看着。因着屋内暖和,她穿着单薄也不觉得冷,如此姿势倒是漏出了半截略显干瘦的手臂。

    时宴起初瞧得入神,脑子里不由浮现出孩提时代时常被自己逼迫着看书习字的时白露身影来。还没细细回味,便被小女孩左手腕上戴着的一个翡翠玉镯子吸引住了视线。只见那玉镯颜色浓和正绿,质地细腻均匀,正是昨日立春礼部呈送上来的礼品之一,虽是上好的镯子,但是尺寸小,便是给时白兮也不合适,岂知时白露一眼就相中了,求了赏赐,原来竟是给了这个女孩。

    “你是谁家的孩子?”时宴走近几步,轻声询问。

    那女孩闻声一惊,转过来头半晌,将时宴上上下下打量个遍,清澈黝黑的眸子里甚至能清楚地映出时宴的模样。见她此举放肆了些,跟在时宴身后的王芍不禁喝了一声:“见了楚王还不下跪。”

    王芍不说还好,话音刚落,便见女孩慌张地跳下凳子,直朝里跑了进去。

    裹着棉被的时白露躺在暖炕上正迷糊睡着,忽闻一阵轻巧的脚步声靠近,还没等她睁开眸子,何小小便跑着蹬掉绣鞋一下子钻到床上躲在了她背后。“怎么了?”时白露低头问道,何小小连连摇头,眼神怯怯。

    而后时宴和王芍便赶至了,时宴闻着满屋子的药味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为何不开窗透气?”时白露揉了揉眼睛,才确定自己真的没看错,她正要询问时宴为何来此,见王芍用木棱支开了窗户的一角。“芍姨……冷……”

    王芍闻言不由一愣,时白露声音本来细软,此刻不知是倦意还是病着,透着些沙哑和虚弱,听起来如撒娇一般。时宴眉头皱得更深了,她凑上前去,伸手探了探那孩子的额头,有些许烫热,但想来是刚才在被子里捂得。“你卧榻好几日,不开窗通风,寒湿邪气混浊,如何好得快。那日不是好些了才回来的么?怎么回来反而病得更重了,可有好好吃药?”时宴一边说着一边扶着她重新躺了回去,掖好被角,而后看见了透出鼻子出来换气的何小小。“这孩子是谁?”

    时白露显得有些慌乱,她将身子侧了侧,掩住兀自发颤的何小小,勉强笑道:“只是小瑜行善在街上拾的一个孤苦孩子,在尚书府住了一阵子,嫌闷了,我见她讨人喜欢,就带她到府里玩耍。”

    时宴见她额上出了汗,便掏出手绢帮她擦拭,一边说道:“本来你身份尊贵,府里不能胡乱住人。只是你若喜欢,一个小孩子想来也无碍,身家清白就行,可往户部查访了?”

    “她当时已是慈幼局收留的孩子,想来已是无家可归,人海茫茫,寻不得什么线索。近日相处下来,我只觉她有些许调皮倔强,性子倒是如普通孩子般单纯朴实,应该没有什么紧要。”时白露暗地里揪着毛毯说出这番谎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怕什么,何小白了至多不过是广兴楼班主的女儿,时宴从未见过。

    “如此就好。”时宴点点头,随后朝何小小招招手,难得温和地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捂在被子里作甚,她是病人自是不热,你鼻尖都冒汗了,快出来,别捂出病了。”何小小看看时宴,又看看时白露,随后小脑袋摆的跟拨浪鼓似的,低声说:“我叫小小,我不热,我不要出来。”

    见时宴眉目有些许不开心了,时白露忙牵了时宴的指头,左右摇晃,一双桃花眼因着病困没了往日的神采,此刻反倒显得楚楚可怜了,“母亲,我饿了……”时宴捂嘴轻笑,叫王芍拿了食盒,端出里面的薏米红豆粥,舀出一小碗,交到了时宴手上。

    “你个小馋嘴,病是病着,食欲可一点儿没受影响。喝了好几天药,怕是嘴里苦的很,我也没叫御膳房弄些什么精致玩意儿了,这粥是我亲手熬的,你小时候最是喜欢,来,尝尝看,可还喜欢着么?”熬粥这种事,时宴怕是好多年没有做了,今天都吓着王芍了,后来知道是为了时白露熬的,王芍倒是心宽了些许,想来时白兮那日对时宴说的话,时宴多少有些触动了。

    时白露愣了一会儿,待熟悉而又陌生的香味凑到嘴前,才醒过神来。几勺米粥喂下去,刺激的不只是苦涩的味蕾,更勾起了往昔的回忆。彼时,她是令时宴最为头疼的孩子,聪明机灵,却天生反骨,喜欢干些离经叛道的事情,罚跪挨打已是家常便饭,时宴许是要磨她心志,纵是打了罚了也不是次次来哄,只是打得重了的几次常常携了这甜糯的米粥来看她。

    才一小会儿,一碗粥就被喝了干净。时宴把碗放回桌上,回头见时白露还有些许留恋,于是笑着帮她擦拭嘴角:“少喝些,待会儿不是还要喝药么?说来也怪,你小时候身体好,生病发烧都不常有,怎么自从回家了伤病不断的,成了半个药罐子了?”

    “可没有这么严重,只是我前几日托大了,穿得少了,天气骤变身体一下子受不住。况且……”时白露顿了顿,垂下眉目勉强扯出一丝笑容,“宋国气候和家里差得大了,总也需要时间调适。”气候的原因不过只占了事实的三分之一未到,其余的……她不想说,也不想让时宴知道,她这九年来究竟在宋国受了什么苦难,把身体都拖累了。

    屋内气候一时尴尬,王芍束手而立,瞧了瞧时宴的神色,面目沉郁却掩不住眼底的落寞,于是心里默默哀叹一声,若是可以,时宴何尝不想把时白露留在身边,不送去宋国,太多人不懂时宴的心,当时形势所迫,纵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也得狠心割下一块来,等到了今天,即便人回来了,谁又不知道裂痕已有,难以复原呢。

    “陛……陛下……”传令太监的急呼一下子打破了沉寂。

    “什么事?”时宴抬眉问道,心底有几分惴惴不安,这几日来,对吐火勃在京中暴行的参本已经堆积如山。

    “方才京兆尹加急奏报,说边副将军在安民桥处和吐火将军起了争执,各率了府中亲兵数十人,打起来了。”

    “什么?”时宴一怒而起,径直甩袖而出,王芍也随侍离开了。

    “吐火勃……”时白露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如寒潭的眸中沁出些许凉意。

    作者有话要说:  又是温情戏,一次让你们甜个够~(≧▽≦)/~欲抑先扬神马的,你们懂的

    ☆、第 32 章

    安民桥本来不过楚京七大桥中最小的一座,此刻因着上百人的恶斗而聚集了一众好事者围观,沿河两岸的茶馆酒肆都围满了人,上下张望左右交谈大多面带痛快之色,原来这个吐火勃连日来恶迹斑斑已是传遍楚京各个角落,以前燕国使臣虽然无礼,可到底还未做出在天子脚下逼死良民的事来。而现下,这个威风凛凛无人敢得罪的吐火勃正被一个女子赤手相逼,节节败退,如何不叫人解气。

    “好!打得好!”站得近的围观者瞧见吐火勃被连踢了几脚拍手称快,站得远了的听见前面鼓掌便也欢呼雀跃起来,喝彩声差点掀了店铺的屋顶。

    “诶,边将军来了!边将军来了!又有好戏瞧了!”站在酒楼二层的看客自高处望见边江一人一骑疾奔而来,以为定是来助阵的。

    “给我住手!”边江冲进斗得不可开交的人群中,往将军府的几个府兵身上甩了几鞭子,硬挺的眉毛气得高耸,“谁准你们在京中私会斗殴的,谁给你们的胆子!”他声音高朗,又自带威慑力,原本满面凶狠的边家府兵们各个停了手,垂首直立,面面相觑。

    本来占得几分先机的边薇此刻哪里肯停,她听见边江的声音之后本来动作顿了一顿,便被面红耳赤的吐火勃寻了空隙,一记拳头猛烈砸来,她体形轻巧,趁着吐火勃的肩下穿过,揪住吐火勃的腰带咬牙奋力一提,径直甩向河内,只听“扑通——”一声,人应声而入,两岸百姓大喝一声“好!”鼓掌声如浪潮般涌了起来。

    边江黑着脸向已经看呆了的府兵吩咐:“还不把人捞起来。”随后他翻身下马,疾步走向始作俑者。

    “哥,我……”边薇着急辩解,边江当着众人的面一记耳光甩了过去,只听见一声“啪——”的脆响,边薇被边江这一巴掌打得竟连退了三四步不停,嘴角渗出鲜血。“边副将军可威风了?亲率府兵在楚京的地界殴打陛下重礼相待的使臣。”边江冷着脸走近几步,边薇连鲜血都未及擦拭,又开口说:“哥,我没有要率领他们殴打……”话未说完,又是一记响亮的耳光,边江看着左脸颊肿了大片,嘴角鲜血已经顺过脖子染红衣领的边薇,低声怒吼:“你没有什么?我不在府上,他们不听从你调遣还能听从谁的!我都亲眼看见了,你还要编派些什么谎言!”

    “边将军,我们……”一旁的兵士见状不禁插嘴,他们确实不是边薇领来的,不过是风闻边薇在安民桥这边撞见了吐火勃,二者在沙场上见过几次,已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再加吐火勃在楚京的所作所为惹怒了向来耿直的边薇,二者起了争执。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边家的府兵们便都赶了过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打了场架。

    “闭嘴!”边江边薇同时喝道。

    边薇看了远处被打捞起来的吐火勃一眼,又看了看周围或多或少都带着伤的府兵,抿唇下跪:“是我一个人的错,将军要罚便罚我一个人。”她虽然说得坦然,只是连她自己心里也没底这事要怎么罚,她原本只是想言语上讥讽讥讽吐火勃,哪知后来吐火勃竟然在她眼皮底下随便拉来几个过路民女行猥亵之事,她气不过便和他打了起来,后来府兵赶至,吐火勃的亲信见状便也去唤了自家府兵,一下子二人置气变成了数百人斗殴。虽说不是她本愿,只是确实因她而起。她要一人领了罪责还好,就怕边江怪罪于这些府兵,上上下下近百人若都因为她挨了罚,她怕是良心难安。

    边江冷笑:“罚你?”他背过身去,吩咐随行而来的校尉饶沙,指着地上跪着的边薇。“拿镣铐锁上,随你马后跟我入宫见陛下。”

    饶沙有些为难地看了看四周尚未离散的群众,低声求情:“将军,算了吧。这么多人看着,就不要锁着了……副将军她……”

    “让你锁你就锁,怎么,离了营地连军命都可以不从了?”

    “是……”饶沙颓然地去取了最轻的镣铐,不情不愿地给边薇锁上了,随后他翻身上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边薇的镣铐,看着并排而行的边江,欲言又止。

    镣铐不重,大抵比不上边薇刚参军从小兵做起时每日训练四肢缠着的沙袋,但是此刻她却被压得脚步沉重,呼吸缓滞。沿街人的指指点点,异样的目光都像一块块玄铁吸附在这镣铐上,她有些喘不过气来。

    边江瞧在眼里,抬手就是几鞭子甩到她背上:“抬头,有胆子做这种事就不要怕出丑。”

    绯色的衣袍顿时裂开几个口子,露出里面雪白的里衣,隐隐透出些血丝,边薇不禁皱眉苦笑,哥,你不就是想羞辱我吗,何必整这些弯弯道道呢,我从军以来被你羞辱得还少了吗。

    边薇默默挺直了腰杆,面色漠然的看着前方,只可在眼角余光处瞥见周围的青衫平民,可是耳朵却是不受控制的——

    “诶,那不是边家的小将军吗?以前随边老将军入京时我曾瞧过几眼的,高壮了不少啊,只是怎地脸上多了一道疤。还有那戴着镣铐的女人是谁?生得好生秀气,眉目间竟还有些像边小将军。”

    “啧啧啧,你这闭目塞听的,什么小将军,人家现在是咱楚国第一大将军啦,那女人岂止是像边将军,那可是同父同母所生的亲妹妹!”

    “什么?亲妹妹?唉,张老三,你别拿话诓我啊,哪家哥哥会拿镣铐锁自己妹妹?瞧刚刚那鞭子甩得生风,刮得我脸都疼了,怎么可能是亲妹妹,你谎话也得过过脑子啊。”

    “他奶奶的,你爱信不信,将门无情这句话你莫是没听过?边家一门虎将到了这代就剩下他们兄妹俩了,当哥哥的自然要对妹妹严苛些,毕竟乱世,沙场上刀剑无眼。你这蠢货怕是领悟不了这么高深的道理,罢了罢了!”

    边薇有些疲累的闭上了双眼,木然地被饶沙牵着走。她何尝,何尝没有过那种时日,被爹爹呵护娘亲安抚哥哥宠爱,彼时的边江别说打她,便是她偶尔调皮犯事了都要护在她前面挡住爹爹的责骂,只是,战争,必须以命相搏的战争改变了太多东西。以前在边境远离民生都还好,在楚京待了这许久,她有些迷茫,不知道边家人用命换来的是什么,是市井流民茶余饭后的谈资,还是看人脸色连护佑子民都做不到的所谓富庶南楚。

    “静心,不要理会。”边江压低着声音平淡说道,只不知这话是对自己说还是对边薇说。

    勤政殿。

    “安民桥滋事之人臣已带到,请陛下从重发落。”边江将边薇押到时宴跟前,单膝下跪恭然回禀。

    边薇双手被镣铐锁着,面颊红肿,发髻散乱,精致布料的衣袍被撕开了几条裂口,清晰可见道道鞭痕,她笔直跪着,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墨黑的瞳孔里愤懑难平。

    时宴端详了她片刻,忽而大笑一声:“江儿,你这个妹妹了不得。吐火勃那人力大凶猛,下盘扎实,她却能将人抛进河里去,自己明面上却分毫未伤,只有一点不好,”她顿了顿,引得在场众人无不伸长了脖子等着后话,“要想教训他,何不等着月黑风高之时拖去城郊神不知鬼不觉呢,大白天在安民桥那种人流密集的地方岂不是故意留人话柄?”

    “他不过力气上讨些好处,其实笨拙滞重,用些巧劲便可取胜……”边薇不曾想过时宴一开口竟是夸赞于她,于是一时窃喜,也忘了自己戴罪之身,竟站起身来比划了一番。

    第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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